第36節(jié)
同桌的人抬頭看去,只見對面穿著東廠袍服的一行人邊走邊清道,后頭緊跟而來的則是一個騎在馬背上,穿著蟒服的中年人,他臉上沒有須子,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陰柔,一看便是個太監(jiān)。
他挺腰直背,目不斜視,身后一行人抬著御賜的綾羅綢緞與金銀箱籠穩(wěn)步前行。
“那不是東廠提督曹風(fēng)聲的那個干兒子曹小榮么?”
書生那桌有人認(rèn)出他來,“他這是做什么去?”
“你們還不知道呢?”
另一個書生長得白凈,穿著明顯比他們要鮮亮些,他故作姿態(tài),見同桌的人都引頸探問,他才笑了笑,說:“你們也知道我兄長如今在國子監(jiān),他今早跟我說,那永西總督侯之敬勾結(jié)反賊作亂騙餉,乃是五皇子殿下與陸閣老的長孫陸雨梧聯(lián)手滅了那伙反賊,并將那侯之敬繩之以法。”
“那這么說來,那曹小榮是往陸家去送圣上的賞賜?”
身形微寬的書生一面往對面張望著,一面攏起眉頭思索了一番,“可我怎么沒聽過陸閣老還有個長孫?”
那白凈書生道:“你們才在京多久?我家就在京城,我記得我父兄在飯桌上提過,那位陸家長孫曾也是名滿燕京的神童,幾歲便能成詩著文,當(dāng)今圣上都曾贊他心思神妙,只是后來聽說他身子不好,早早地被送出燕京養(yǎng)病去了�!�
“可惜是體弱,不然依這位陸公子的家世,還有他的才智,若是參加科舉,定然前途無量啊�!�
有人惋惜了一聲。
“有什么可惜的?”
那白凈書生道,“說不定人家那病如今已經(jīng)好了呢?他啊,出生便在那等顯赫之家,陸閣老僅有他這一個親長孫,又怎會不替他鋪好青云路呢?反倒是咱們,出路到底只能自己找啊……”
這話說得戳心,幾個書生都開始為自個兒往后的仕途唉聲嘆氣。
細(xì)柳靜默地聽著他們說話,一碗糖水也慢慢喝完,她抬起臉來,曹小榮一行人已漸遠(yuǎn),道旁百姓還在不停地張望著圣上賜予陸家的榮耀。
“你們說那陸公子會參加科舉么?”
那一桌書生還在討論。
“官宦人家,怎么會不入仕呢?何況那可是陸家�!�
有人說。
細(xì)柳聽著,眼前卻是昨日秋雨沙沙,打濕少年烏濃整齊的發(fā)髻,順著他那白玉簪滴落,他牽著阿秀的手立在田埂上,眺望濃濃雨霧里的一片田野。
“我想讓天下百姓不再吃蓬草�!�
他的聲音回響而來。
“細(xì)柳!”
驚蟄的聲音猛地落來,細(xì)柳回神抬眸,只見這少年身上大包小包,嘴里還咬著一塊糖,他將手里的油紙包遞給她,“你的糖山楂�!�
細(xì)柳接來,從腰間取出一粒碎銀放在桌上,隨后站起身:“我們走�!�
午時天仍是陰的,陸雨梧從宮門出來坐上回府的馬車,一路轆轆聲響,他在車中端坐閉目養(yǎng)神,直至馬車停穩(wěn),他方才睜開眼,掀簾出去。
七年來,陸雨梧沒有回過陸府一次,老管家見了他還有些遲疑地喚了聲:“小公子?”
“興伯�!�
陸雨梧卻還認(rèn)得他。
“哎,小公子快去花廳,閣老在等您呢。”
興伯說著,忙將陸雨梧迎去花廳。
昨日下過雨,四方天井下,院子里的積水已被家仆掃盡,卻還有些濕潤,一株青松長在正中,顏色濃綠。
雕刻古樸紋飾的幾扇門大開著,陸雨梧才一進(jìn)院,抬眼只見一年逾花甲的老者穿一身墨綠道袍,背對他負(fù)手立在廳堂中,他頭戴懶收網(wǎng)巾,簪瑪瑙,發(fā)髻見白。
他側(cè)影被廳中的燈籠朗照,如一道老而彌堅的山廓。
興伯與陸青山等人默默地退出去,陸雨梧穿院入廳,一撩衣擺跪下去:
“秋融問祖父安�!�
陸證昂首在看匾上“松竹長清”四字,聞聲,片刻方才轉(zhuǎn)過身來,他眼皮松弛,神光卻清明,定定地看著跪在面前的這個少年。
忽然間,他揚(yáng)手一巴掌狠狠打在陸雨梧的臉上:
“陸雨梧,你果真要我陸家再出一個小閣老不成?”
小雪(二)
陸雨梧的臉頰幾乎即刻浮起一片紅痕,他眼睫微動,一言不發(fā)。
“閣老!”
陸驤一瘸一拐地進(jìn)來,立即跪到陸證的面前,“稟閣老,公子是為了堯縣的百姓才……”
“陸驤�!�
陸雨梧打斷他,“出去�!�
“公子……”
陸驤還欲說些什么。
“出去�!�
陸雨梧冷聲。
陸驤抿緊嘴唇,不敢在陸證面前多說一句,起身拄拐,退出院外去。
廳堂內(nèi),陸雨梧挺直脊背,拱手道:“請祖父饒恕陸驤與青山他們,是我執(zhí)意要往南州去,他們身為侍者自然不敢違背�!�
陸證哂笑:“你在無我書齋七年,這些家奴是越發(fā)與你一條心了……你去南州,又是為了找周盈時是不是?”
“是。”
陸雨梧道。
陸證看著他,“七年了,你為何就是不肯相信她已經(jīng)死了?你從小到大看似乖巧恭順,可在這周盈時的事上你從來都不肯聽我的,還有那鄭鶩,我讓你斷了與他的聯(lián)系,你也從來不聽!”
“當(dāng)年周家十三口人是我親自收葬,盈時不在其中,我相信她還活著,”陸雨梧抬頭望著陸證,“鄭鶩是您當(dāng)初親自為我請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是師,我尊敬他�!�
“你!”
陸證臉色微沉。
但他環(huán)視一眼屋中堆放的金銀綾羅,那些都是曹小榮領(lǐng)著人送來的御賜之物,半晌,冷不丁道:“你以為這些賞賜是什么?”
他坐到椅子上,復(fù)而看向跪在不遠(yuǎn)處的陸雨梧,幾乎心平氣和:“外人只道咱們陸家深受皇恩,偌大一個陸氏家族,眼見這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好不風(fēng)光繁茂�!�
青灰暗淡的天色落來門內(nèi),庭內(nèi)松枝雨露未干,風(fēng)攜寒意而來,吹動陸證墨綠的衣擺,他如入定老僧,深深地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所生下的這個親生血脈,半晌才又道:“我之所以提拔侯之敬,是因?yàn)樗穗m貪婪,卻不乏有幾分統(tǒng)兵滅賊的真本事,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是我的門生,是與我一條道的人�!�
“但他當(dāng)初為了爬上永西總督這個位子,不惜與我背道,落得今日這步田地,終究是他咎由自取�!�
陸證道:“這些年來,我為整頓吏治,推行‘修內(nèi)令’,提拔了不少自己人,白黨也不是沒有過參我的折子,你當(dāng)這些圣上他沒有看在眼里么?但這些年達(dá)塔人屢犯邊境,使我大燕四海不寧,國庫又快被軍費(fèi)拖垮,圣上需要以修內(nèi)令安定邊境是真,他倚重我也是真,所以才由著我任用門生,以修內(nèi)令強(qiáng)軍御敵……”
說著,陸證猛地咳嗽起來。
陸雨梧不由喚:“祖父……”
陸證擺了擺手,順了順氣,才又接著道:“圣上體弱,故以我為重器,可秋融啊,須知器物就是器物,卻不能是一棵樹,不能枝葉蔓蔓,以至于遮蔽天日啊�!�
“我陸家有今日乃是圣上天恩,他能給,亦能奪�!�
陸雨梧巋然不動,垂著眼簾:“秋融知道�!�
自父親陸凊去世那一年,他便什么都知道,陸家很大,旁枝子孫繁茂,各有各的熱鬧,然而這座先帝御賜的陸府雖大,卻像是聚不起來人氣似的,父母先后離世,到頭來只余他與祖父兩人。
父親少時在蓮湖洞書院與周世叔做同窗,周世叔年約二十余歲便提名一甲,而父親卻從未參與科舉,他依稀記得那一年蘢園中,周世叔被提拔為慶元巡鹽御史,父親提杯祝酒,卻說:“少鈞,我真羨慕你。”
建弘皇帝可以放任陸證任用門人,以強(qiáng)硬手段推行修內(nèi)令,修筑邊事,以鹽引換天下商人往西北運(yùn)糧,發(fā)展邊城貿(mào)易,緩解國庫漸枯的窘?jīng)r,因?yàn)殛懽C已經(jīng)老了,他百年之后,所為門人朋黨也都要另謀他路,但若陸家再出一個小閣老,便能繼續(xù)將朝中那些門人后生擰成一股繩,到時候他們這些人為的是陸家,還是天家,瓜田李下,誰又能說得清呢?
今日建弘皇帝的賞賜,乃是他無聲的警告。
陸雨梧看著自己腰間那枚昆侖玉璜,它曾在父親身上壓住他滿腔抱負(fù),看他蒔花弄草,郁郁而終。
如今,它在他的身上,他卻分毫不覺壓得慌。
他俯身叩首:
“祖父教誨,秋融銘記在心,此生——絕不入仕。”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極了,驚蟄身上掛滿買來的東西,走在細(xì)柳身邊,他嘴上說著要回紫鱗山,可真到了要回去的當(dāng)口,他卻又有些躊躇:“細(xì)柳,花若丹跟著五皇子走了,可咱們還沒從她身上找到玉蟾,你說我們回去會不會……”
驚蟄有點(diǎn)苦惱,花若丹是活蹦亂跳地到京城了,可人跟著五皇子走了,玉蟾也不知道在哪兒,這趟回去恐怕要受罰。
“也許,”
細(xì)柳說道,“她身上根本就沒有什么玉蟾�!�
“你說啥?”
驚蟄面露驚詫。
“細(xì)柳先生,驚蟄�!�
忽然間,這樣一道聲音落來。
驚蟄聽著有點(diǎn)兒熟悉,他轉(zhuǎn)頭一看,只見幾步開外的一架馬車?yán)�,那花若丹掀開簾子,正瞧著他們。
隨侍的竟是五皇子身邊的李酉等人。
“干嘛?”
驚蟄走過去。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花若丹才問出這話,又覺得不妥,于是她改口道,“先生,我的事還未完,還想請你們繼續(xù)在我身邊保護(hù)我,可以嗎?”
細(xì)柳面上波瀾不顯,頷首:“自然�!�
上了馬車,驚蟄忙著放下大包小包的東西,而細(xì)柳與花若丹對坐著,秋風(fēng)掀起簾子,細(xì)柳瞥了一眼外面:“你不入宮?”
花若丹抿唇一笑:“還不急�!�
花若丹看著細(xì)柳那張清冷脫俗的面龐,馬車轆轆行進(jìn),她忽而開口道:“我知道先生這一路是真心護(hù)我,但我想,即便是護(hù)我之人,也應(yīng)該有一個一定要護(hù)我的理由,因?yàn)檫@本非江湖之事,亦不該有那么多的俠義心腸,不是么?”
此話一出,馬車中寂靜一片,唯余轆轆之聲。
驚蟄不由盯住花若丹,一口蘋果要咬不咬。
細(xì)柳扯唇,不可置否。
“無論如何,我該謝謝先生你,還有驚蟄,若不是你們,我還真沒想過我可以活著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