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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節(jié)

    “陸驤,火折�!�

    陸雨梧喚道。

    外頭陸驤立即鉆入簾子里來,取出來一只火折打開吹燃了火遞到陸雨梧面前,陸雨梧則將那枚殘頁放在那焰光之上烘烤。

    細柳不明所以:“你這是做什么?”

    火光映在薄薄的紙片,在陸雨梧一雙清澈的眼底明滅:“我記得你說紫鱗山的籍冊做不了假,今日我卻要告訴你,這滿紙字句當中,卻有一句是假的�!�

    細柳一怔,隨即便見陸雨梧吹滅了火折,他雙指捏著那片殘頁,指腹在那一行被烘烤得隱隱有些濕潤發(fā)亮的字痕間摩挲而過,墨色沾染在他指間,而紙上“周盈時”三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

    “朧江墨,不以水化,如漆如石,色濃而墨潤,在紙上書寫之后幾乎立即干透,且與經(jīng)年的陳墨無二,”

    陸雨梧抬起眼來看她,“但若火烤,便會逼出其中水氣,使其變得像剛書寫上去的一樣,除非年深日久,才能散去其中水氣。”

    細柳向來沒有過多情緒的臉上浮出一分驚愕,她不禁對上陸雨梧的那雙眼睛,澄明而漂亮。

    他清如玉磬的聲音清晰地落來:

    “細柳,紫鱗山主騙了你�!�

    冬至(三)

    陸驤退出去,馬車徐徐穿行于濃濃寒霧之間,外面雜聲紛亂,細柳從陸雨梧手中接來單薄紙片,自窗外穿梭而來的光線忽明忽暗,照見紙上整齊墨跡當中唯有一行字顯出濕潤的亮色,手指一觸,立即暈化。

    細柳指節(jié)一緊,捏皺殘片。

    她知道朧江出好墨,寸墨即寸金,朧江每年出墨少,非尋常人家可以消受。

    若這句關(guān)于周盈時的記載是假,那么當日山主說過的那番關(guān)于“同伴”的話……又有幾分可信?

    可山主為何要在籍冊上造假?

    只是為了欺騙她?還是說……

    細柳抬眸盯住面前這個人,還是說,山主的目的不在她,而在陸雨梧?

    可她又想不明白山主為何要騙他,更想不明白當初山主一再讓他離陸雨梧遠點的告誡。

    這其中緣由饒人,而她仿佛是浩瀚暗潮中的一片葉子,難以自控。

    “若紫鱗山人人都有籍冊,”

    陸雨梧與她相視,“那么你的呢?”

    “我沒有�!�

    冬日寒風掠窗而來,吹開細柳耳邊淺發(fā),露出一道極淺的疤痕,她看向窗外,聲音平淡:“我身患怪癥,早忘了自己是如何去的紫鱗山,是山主救我,我方能活到現(xiàn)在�!�

    陸雨梧深深地看著她,她那樣一雙眼看似凝結(jié)著寒冰的湖面,仿佛裂開了一道縫隙,底下封凍著的湖水暗自洶涌:“那你不好奇嗎?”

    細柳眼睫微動,視線忽然落回他身上。

    他的官服是冬日里最鮮亮的顏色,襯得他襟口潔白,一副骨相清雋無暇,好像他的那雙眼有一瞬破開她無情的表象之下,一片空茫的底色。

    “我要好奇什么?”

    她說。

    陸雨梧正欲說些什么,卻聽外頭陸驤道:“細柳姑娘,到了。”

    下一刻,他看著細柳起身,將那一個湯婆子放到座上,彎身掀簾,下車前頓了下身形,道:“我會幫你再查。”

    寒風斜吹雪花入內(nèi),陸雨梧抬眼,立即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細柳一頓,回過頭來,簾外飄飛的雪意更襯她眉目嚴寒,烏黑髻邊一支簪銀葉流蘇輕晃,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可她太清瘦了,不像個血肉做的人。

    陸雨梧想起之前她因找籍冊而受過的傷,他看著她肩頭的白雪,心頭像是被什么摁了一下,不忍道:“此事你姑且裝作不知,不要去問玉海棠,我會想辦法查清�!�

    細柳與他相視一瞬,她輕輕頷首便算作回應(yīng)。

    下了馬車,細柳踩著階上薄雪要朝門里去,卻聽身后陸驤喚了聲,她回過身,只見陸雨梧撩開窗邊的簾子,望著她道:“有樣東西忘了給你�!�

    大雪彌漫,細柳走了過去,陸雨梧從中遞出來一個紅漆八寶盒:“府里做的,給你和驚蟄他們吃�!�

    細柳才接了過來,便聽他又道:“明日你忙嗎?不忙的話,我請你去天頌居吃飯,那里的鴨子做得最好,劉三通的這件事上,我該謝你�!�

    他的聲音沁潤著雪氣,清亮好聽。

    從昨夜到此刻,細柳滿腦子都是理不清的亂麻,手中揉皺的籍冊殘頁的棱角還刺著她的手掌,她抬起眼:“不必了,今日我便要出京�!�

    陸雨梧一怔:“出京?你要去哪兒?”

    細柳看他一眼,簡短道:“江州。”

    說罷,她轉(zhuǎn)身上階,朝大門里去。

    陸雨梧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內(nèi),片刻,他仰起臉,這間宅子是曹鳳聲賜給細柳的,門楣之上卻并無一匾,因為它如今的主人無名亦無姓。

    這幾日雪重,戶部侍郎王固一大早就被內(nèi)閣小樓房檐上掉下來的冰溜子砸中了腦袋,負責灑掃此處的宮人們慌里慌張地掃雪,除冰溜子,內(nèi)內(nèi)外外都忙得緊。

    “這冰溜子有點過于刁鉆了�!�

    吏部侍郎馮玉典瞧見那王固頭上纏了一圈兒細布都快戴不上官帽了,他忍笑忍得十分難受,嘴角死命地想往下劃拉出個痛惜同僚的弧度,卻還是被王固一眼看出來隱隱上揚的端倪。

    王固也顧不得罵宮人了,一手扶著腦袋怒瞪馮玉典:“我看下一個就砸你!”

    “哎你怎么說話呢……”

    馮玉典正準備說道說道,禮部尚書蔣牧從外頭進來了,一邊解下身上的披風,一邊喚馮玉典道:“秉儀,王大人今日遇此無妄之災(zāi),你少說幾句,別吵得人耳朵疼�!�

    馮玉典見蔣牧一個人回來,便道:“陸閣老呢?”

    “圣上今天早上精神頭又好了些,問完護龍寺中事,便留陸閣老在干元殿中多說幾句,我不便聽,便先回來了�!�

    蔣牧幾步過來,伸手在炭盆上烤了烤。

    建弘皇帝這病近來挺讓人摸不著頭腦,因為這兩年他病得更重,內(nèi)閣里這么幾位閣臣,只有首輔陸證,次輔陳宗賢還有蔣牧他們能多見幾回皇帝,馮玉典今年就只見過一兩回而已,原本聽說近些天建弘皇帝身體漸好了,人有精神了,哪里想到昨兒夜里又連夜請了苗地的大醫(yī)入宮,這才一夜過去,皇帝就又好些了。

    難道那大醫(yī)真有些神秘的本事?

    “陸閣老不在,陳次輔告假,”馮玉典看了眼一直坐在一邊不發(fā)一言的刑部尚書胡伯良,又去看腦袋上纏滿細布的王固,“只咱們這幾個,這宋昌的事,怎么議?”

    “看我干嘛?”

    王固挨了一記冰溜子,臉色有點不好,這會兒一手扶著腦袋,神情平淡道,“一個官兒不大,心卻大的糊涂東西,為了匠人村分給他的那么點好處便起了這樣的心思,該如何辦,便如何辦�!�

    王固心里不痛快極了,陳次輔不在,這屋子里有兩個見天地跟著首輔陸證的,還有一個悶頭悶?zāi)X誰都不親的胡伯良,雖說宋昌這事不大,死了個流民而已嘛,追究起來也不過是宋昌一個人的罪過,一顆棋子而已,但他實在討厭馮玉典這個家伙,說話綿里藏針的,什么德行。

    內(nèi)閣里哪怕沒有首輔與次輔在,也終究要一刻不停地運轉(zhuǎn)起來,而干元殿中此時屏退了所有宮人,連曹鳳聲都退了出去。

    一張桌前,陸證正襟危坐,而在他的對面則是一個年約五十余歲的人,鬢邊不過零星幾根白發(fā),眉目猶有幾分年輕時的風姿,一副儒雅超逸的氣質(zhì),與陸證身上的官服不同,他只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袍,髻間一支木簪。

    陸證與他之間靜無一聲,只聽簾后建弘皇帝咳嗽,兩人立即站起身來,這時建弘皇帝掀開簾子出來,他只穿了一身龍紋常服,整個人枯瘦得幾乎只剩一把骨頭了,那雙眼睛卻出奇的精神,連帶他病久了的那副身骨也好似變得輕盈許多。

    “老師坐吧�!�

    建弘皇帝對陸證說了聲,隨即又看向另一人,“鄭鶩,你也坐�!�

    陸證與鄭鶩兩個都沒說話,各自坐下來,只見建弘皇帝一撩衣擺在正中坐,桌上三碗熱茶,縷縷煙動。

    “故人重逢,二位卻無話可說?”

    建弘皇帝說著,看向鄭鶩,“朕記得你從前還做過秋融那孩子的老師�!�

    “是,”

    鄭鶩眉眼之間有種閑散慣了的清苦氣,他垂眸道,“只是鄭某懶怠,實在不堪為人師,七年前便已辭去教養(yǎng)閣老之孫的這樁事了�!�

    建弘皇帝來了點興致,“怎么個懶怠法?”

    “說來慚愧,”鄭鶩雙掌撐在膝上,笑了笑道,“鄭某有個懼寒的毛病,一到冬天,天若冷得厲害便起不來床,故而耽誤了不少秋融的課業(yè)�!�

    建弘皇帝聽了,不禁一笑:“你這老師果然不稱職!”

    他隨即看向另一邊的陸證:“老師,想不到你也有個看走眼的時候�!�

    陸證看著對面與帝王同坐一桌卻依舊寵辱不驚的鄭鶩,他徐徐開口,意味不清:“是啊�!�

    鄭鶩對上陸證那雙精神矍鑠的眼,他依舊面若春風。

    “好在秋融并未學得他老師的毛病,如今,已是個成才的孩子了�!�

    建弘皇帝端起來茶碗,他的茶與陸證、鄭鶩二人不同,是一碗藥茶,苦澀的余味長,茶的香味不夠,但他面色不改地抿了幾口下去:“足見老師對你孫兒的用心之深,而朕雖是天子,亦有這樣一份用心想要交托給朕的兒子,可你們說,誰才擔得起朕的這份心呢?”

    此話一出,陸證與鄭鶩二人立即起身欲跪,建弘皇帝眉眼未抬,卻淡淡道:“老師不許跪�!�

    陸證微屈的膝蓋一僵,他緩緩抬起頭來,望見帝王枯瘦蒼白的側(cè)臉。

    鄭鶩卻實打?qū)嵉毓蛄讼氯ァ?br />
    “今日朕只打算與老師您說些掏心窩子的話,”建弘皇帝沒管跪著的鄭鶩,他又喝了口藥茶,“朕也不過血肉之軀,尋常人家大小都有一分家業(yè)要交到子孫的手里,朕亦有一分家業(yè),只不過是比他們大些,大得四海之境都囊括其間,所以,朕不能馬虎啊……”

    陸證沉默地聽著,卻在對上建弘皇帝那雙眼窩深陷的眼睛的剎那,他后頸竟然很快就冒出細微的寒刺來。

    若是為了這份大燕皇朝的家業(yè),論起來一個常理,建弘皇帝對他的肱骨談及這些事本無什么奇怪,可為何……偏偏是鄭鶩與他在這里。

    鄭鶩,一個什么官職也沒有的草民之身,卻在此間靜聽著皇帝這番夕陽遲暮的話。

    “太醫(yī)都說陛下龍體有好轉(zhuǎn)的跡象,還望陛下不要過分憂心�!�

    陸證垂首說道。

    建弘皇帝則盯著陸證斑白的鬢發(fā),半晌才道:“好不好的,朕心里都清楚,老師老了,朕也是已經(jīng)是副枯朽之軀了,您是為朕,為大燕天下熬的,朕則是在這皇位上坐的,您一路攙扶著朕到今日,累嗎?”

    陸證胸腔里的那顆心臟幾乎一緊,他面上卻分毫未露,沉穩(wěn)得仍如一座巍峨之山:“臣——甘之如飴�!�

    他不言累或不累,“甘之如飴”四字幾乎有一瞬觸碰到建弘皇帝的內(nèi)心,他凹陷的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

    建弘皇帝這樣一副病軀,是被陸證親手護到這皇位上的,在位十幾年間,他的老師在他面前擋去了太多風雨,如他心中的一根定海神針。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根定海神針又成了一根扎在他心中的深刺?

    “老師,朕卻累了�!�

    建弘皇帝嘆息著說。

    陸證渾身一震,他卻不發(fā)一言,只是袖中的手蜷握起來,他余光看到鄭鶩跪在那里,沒有抬頭,幾乎紋絲未動,安靜到仿佛這殿中就沒有他這個人。

    可他偏偏在這里,聽著與他無關(guān)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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