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細柳沒有力氣,如此也是在空耗自己的內(nèi)力,但她只能咬著牙忍下心肺的痛,辨準對方的位置,借由陸雨梧的手飛出一枚又一枚的銀葉。
林梢之間,數(shù)人墜下。
地上僥幸留存的幾人這時才終于辨清細柳與陸雨梧的位置,猶豫了片刻,他們也不再悄悄的了,各自放開手腳,舉著兵器殺來。
細柳想握刀卻沒力氣,聽見幾人大喝著奔來的聲音,她正要開口,卻氣血上涌吐了口血,這時,身旁的濃影向她籠罩而來。
頃刻間,
細柳感受到他的鼻息。
一如在堯縣的青石灘那樣,他雙臂緊緊將她攏在懷中,護在他的身下,發(fā)絲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帶起輕微癢意,細柳怔怔的。
雪亮的刀刃高高舉起,映在她的眼眸。
“傻……”
她滿口是血,失去內(nèi)力支撐的剎那,她閉起眼睛。
刀刃將要落下的瞬間,尖銳的口哨聲短促一響,幾個殺手猛然間身形一僵,他們驚覺自己手上竟不知何時爬上來不知名的蟲子。
陸雨梧立即直起身,回頭只見蟲子密密麻麻地蔓延在殺手的頸子,臉頰,又是一聲哨響,它們幾乎同時用口器蜇咬著他們的皮肉。
“啊啊�。 �
尖銳的刺疼仿佛會順著他們的經(jīng)絡(luò)而綿延,蟲子們卯足了力氣仿佛要往他們的皮肉里鉆。
“什么東西!什么東西!”
他們尖叫著,聽見蟲子蟄伏在他們刀口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他們不約而同扔了刀,一個個蹦來跳去地葉沒能將蟲子甩下來一只。
透過枝葉縫隙,有人藉著散碎的月光看清地上仍在朝他們而來的毒蟲,他嚇得嗷嗷亂叫,像個猴子一樣上躥下跳地跑走。
細碎的鈴鐺聲響,清脆悅耳。
陸雨梧發(fā)覺地上不知名的蟲子都無一例外避開細柳與他的衣角,它們朝著那幾個殺手的放下密密麻麻地前行,而不遠處,有一道燈影閃爍。
那燈影照著兩個人。
一個高大魁梧,一個纖小靈巧。
被蟲子爬滿的幾個殺手嚎叫著與他們擦身而過,那滿頭銀飾的少女在喊:“阿叔,阿叔等等我……”
燈籠照見他臉上神秘的銀色圖騰。
正是那苗地來的舒敖。
陸雨梧立即想起此人初入燕京便與細柳相斗,他立時將細柳緊抱在懷中,側(cè)過身,抬眸冷冷地盯著他:“你們想做什么?”
舒敖只見他一身血色斑駁的單薄衣袍,肩骨還有濡濕的血跡,而被他緊緊護在懷中的女子只露出來一張蒼白的臉。
她閉著眼,不省人事。
“細柳!”
舒敖不禁喊了聲。
那雪花連忙道:“陸公子,我們沒有惡意,我和阿叔是來救你們的!”
那舒敖滿頭大汗,才要靠近,卻見陸雨梧袖中匕首銳光乍現(xiàn),他立即頓住,這少年哪怕處在狼狽之境,素衫染血,亦有一身的清妙文氣,他握筆的手此時握著一柄刀,比刀更銳利的,則是他那一雙眼睛。
哪怕是文弱之身,他也在竭力相護懷中之人。
舒敖看著他這樣,忽然就沒有了自己平日里的暴脾氣,他學(xué)著漢人的禮節(jié)朝他作揖:“陸公子,請信我,她是我大哥的徒兒,我大哥喜愛她就像女兒一樣,我就是她的阿叔�!�
“這里不能久留,雪花的蟲子不夠,快跟我走!”
小寒(一)
昏黑夜色籠罩連綿山野,料峭的風幾乎要割傷人面,陸雨梧一口寒氣入肺,忍不住悶咳幾聲,朗朗月華相照,舒敖回頭看他一眼,不由喚:“陸公子……”
陸雨梧后知后覺,騰出一只手來抹了一把唇邊的血,舒敖立即幾步走近:“讓我來背她吧!”
陸雨梧側(cè)過臉,細柳靠在他的后背,一只手無意識地緊緊抓著他肩頭的衣料,此間光影晦暗而冷清,隱隱照著她手背冷白的一層皮膚底下緊繃起來的嶙峋筋骨,他又咳了一聲:“不必。”
舒敖眼睜睜地看著他幾步朝前去,他立即跟上去,在懷中掏來掏去,才終于找準一個小瓷瓶,倒出來一顆藥丸給他:“這個能保你神志清醒,對你傷口也有益處,你……吃了吧?”
陸雨梧看了他一眼,伸手接來那顆丸藥,服下去:“多謝�!�
若他二人真是別有用心,如今細柳昏迷,而他手無縛雞之力,他們完全不必做這些戲。
哪怕是這樣昏暗的境況,雪花也很會尋路,她準確地領(lǐng)著舒敖與陸雨梧出了林子,找到停在山道邊上的一架馬車——那是他們來時匆匆停在那兒的。
月華無垠,照著山林重影如墨,舒敖敏銳地聽見些不尋常的動靜,他一回頭,數(shù)道身影跳躍林梢而來。
“雪花,你帶陸公子和細柳先走!”
見陸雨梧帶著細柳上了馬車,舒敖當機立斷,對拉起來韁繩的雪花說道。
“阿叔!”
雪花才喚一聲,只見舒敖一邊抽下腰間的鐵刺鞭,一邊轉(zhuǎn)身奔向濃烈的林影當中。
雪花沒辦法,只好聽阿叔的話,拽起韁繩,一抽馬屁股,那馬兒揚蹄引頸長嘶一聲,代替公雞,叫破晨曉。
馬車中陸雨梧身形不穩(wěn),肩膀撞向車壁,劇烈的痛一瞬逼酸他的眼瞼,他知道自己的肩骨被費愚破開了一道口子,此刻他甚至能夠感受到濡濕的血液順著那道口子淌出來,不斷地濕透他的衣衫。
黑暗中,馬車轆轆作響,風吹開來窗前簾子,月光隱約照見他懷中的人,她依然抓著他肩頭的衣料,沒有松手。
陸雨梧看著她。
好像忽然停了下來,他便疲倦極了,好像強撐著他的那根弦搖搖欲斷,身體如生銹一般極難動彈,但也許是舒敖給的那顆藥丸的緣故,他又覺得自己神思無比清明。
雪花在簾外趕車,她的聲音在這被連綿山廓夾在其中的一條山道上尤為空靈,伴隨著她的聲音,是她身上響個不停的銀鈴聲。
這種聲音有一種破開混沌的魔力,它安撫著昏睡中的細柳,陸雨梧慢慢地松開她緊繃的指節(jié),她的手上不知何時沾了他身上的血,他用衣袖一點一點擦干凈她的掌心,忽然間,她松懈的手又緊繃起來,他一下以掌心包裹她的手。
東方既白,雪花趕車入了一方村落,因為今年的一場蝗災(zāi),連帶江州周邊十室九空,一冬的雪埋葬了所有的人跡,大正月里,只余滿目荒涼。
雪花找了一處茅草頂?shù)脑鹤�,她一手掀開簾子,冷清的天光掠入車中,素衣少年鬢發(fā)凌亂,緊閉一雙眼,將那個女子攬在懷中,兩人手指交握。
雪花沒有喊醒他們,將簾子放下,輕搖手腕銀鈴,一些幼小的蟲子順著她的衣袖出來,她蹲下身,將它們放到地上,說:“去吧,去找阿叔�!�
舒敖身上帶著她的蟲子,這些蟲兒比人要靈敏得多,它們可以帶著雪花找到身懷蟲毒的細柳,自然也可以找到舒敖。
雪花清掃出來一間房舍,找了個勉強能用的陶罐煮水熬藥,那卻并非是什么草藥,而是她從苗地帶來的曬干的藥蟲。
藥蟲煮起來有一種微酸的清香,如某種香茗,竟也沁人心脾,陸雨梧朦朧中只覺熱流淌過他的喉嚨,那種清香的味道盈滿唇齒。
“阿叔,你手不要抖,你看你都沒喂進去!”
一道尚有幾分稚嫩的女聲抱怨似的響起。
“這不是晚上人殺多了,累得慌嗎?”另一道粗獷的聲音裹著幾分疲憊。
陸雨梧眼皮微動,睜開雙眼,最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只碗,濃如血一般的湯色,其中還漂浮著幾只沒煮碎的蟲軀。
那湯匙正抵在他的唇邊,他仿佛被那熱氣燙了一下,猛然要起身,肩骨驟痛,他倒吸一口涼氣,渾身冷汗直冒。
“陸公子你別動啊,傷口才包扎好�!�
雪花的聲音落來。
陸雨梧一手扶肩,抬眸只見那舒敖坐在床邊一只竹凳上,他幾乎渾身浴血,臉上有些擦痕,渾身上下干凈的只有他的一雙手,端著一只瓷碗,陸雨梧再看一眼那碗中漂浮的東西,他忍不住以手抵唇,強忍下反胃的感覺。
“陸公子,這是藥蟲,自小吃咱們苗地的草藥長大的,它們可都是寶貝,沒什么不干凈的,”舒敖連忙解釋道,“真的,都是雪花好生養(yǎng)大了曬干的!”
“抱歉,”
陸雨梧勉強忍下不適感,“漢人亦會以蟲入藥,我只是從未如此直觀地在藥湯里見到這……”
他頓了一下,說,“若有冒犯之處,還望二位見諒�!�
雪花本來是有點生氣的,她的藥蟲無一不是她用好藥精心喂養(yǎng)出來的,這個漢人少年簡直就是在嫌棄她的寶貝!哪知道他一開口便先是一聲抱歉,倒教她心里才聚起來的那點不滿一下子就被他的溫文知禮給按平了。
雪花甚至開始反省自己:“怪我,是我沒耐心將蟲渣子都給濾干凈……”
陸雨梧一手撐在床沿,轉(zhuǎn)過頭,細柳就在他身畔,她身上蓋著一張薄被,閉著眼,一張臉蒼白得厲害,他立即道:“雪花姑娘,她……怎么樣了?”
“她……”雪花抿了一下唇,“我沒有治好她的能力,我們只能趕緊回去找大醫(yī)了�!�
她說著,要接過舒敖手中的碗出去重新濾一遍蟲渣,但陸雨梧卻搖搖頭:“不必麻煩你了�!�
他接來藥碗,屏息飲盡,隨即道:“事不宜遲,我們趕緊走�!�
舒敖愣了一下:“陸公子,可是你的傷……”
“我不礙事,”
陸雨梧將碗擱在床沿,“如今最重要的是她�!�
對于舒敖來說,重要的當然只是細柳,但他看著這少年,舒敖看過他的傷,一柄利刃是將他的肩骨刺穿了的,他一個沒有內(nèi)力,連外家功夫都沒有的文弱公子卻幾乎憑著一股不知從哪兒來的毅力背起細柳,趁夜而奔。
舒敖心中不禁佩服,也感覺得到他對細柳的真心關(guān)切,故而舒敖對這位陸公子自然越發(fā)客氣,一下站起來道:“那行,馬應(yīng)該吃夠了,我這就去套車�!�
雪花跟著舒敖出去,一時間這簡陋的房中寂靜下來,陸雨梧靠在床柱,悶聲咳了幾聲,牽動得肩骨生疼,他不由扶了一下肩。
細柳臉頰上青紫的脈絡(luò)未退,她在渾噩中仿佛聽見很多聲音,有的低弱,有的尖銳,刺激著她的耳膜,不知多久,她好像聽見了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聲。
陸雨梧發(fā)覺她指節(jié)似乎動了一下,抬首望向她的臉,一瞬啟唇:“圓圓?”
細柳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朦朧中聽見他因咳嗽而沙啞的一聲喚,她茫然地喃喃:“……什么?”
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他的臉,他的發(fā),都是模糊的影,強烈的日光刺激著她的視線。
但是忽然間,一只手遮擋在她眼前。
陸雨梧看著她,喉嚨微動,卻聽門外中氣十足的一聲:“陸公子!”
他轉(zhuǎn)過臉,舒敖就在門外,像是才洗了一把臉,水珠順著他臉上的銀色圖騰滑下,滴滴答答。
細柳隱約看見那只替他擋住陽光的手,白皙的皮膚,修長的指節(jié),分縷流暢的筋骨,她也聽見了舒敖的那一聲,但她的腦子昏噩,眼皮抵不住重重地壓下去,她的聲音很輕:“……陸雨梧,是你啊�!�
陸雨梧回頭,她已經(jīng)閉上眼。
雪花與舒敖將細柳重新放到馬車中去,陸雨梧立在馬車旁,看見院子角落一堆白骨森然,幾個骷髏正以空洞的眼窩靜默地注視著他們。
“可以幫我個忙嗎?”
陸雨梧忽然出聲。
舒敖回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他默了一瞬,道:“借了人家的院子,就當回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