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舒敖挖了個大土坑，把這一家?guī)卓诙挤诺酵量永�，陸雨梧站在一旁，看著舒敖一鋤又一鋤地將泥土填下去，逐漸掩蓋森然的白骨。
命喪護龍寺的那位張老伯生前總說他能活著到燕京便已是有幸，陸雨梧來到江州方才真正懂得這句話的重量。
它有多重呢？
是無數(shù)具暴尸荒野的白骨，是十室九空的荒蕪村郭，那絕不該只是一張紙上的一句話，一個數(shù)字可以承載的重量。
荒村寂寂，偶有烏啼，寒風(fēng)吹襲陸雨梧的衣擺，他忽然道：“你知道‘圓圓’這個名字，你方才打斷我，是故意為之。”
他側(cè)過臉來，看向舒敖：“為什么？”
似乎并不意外他會在此刻發(fā)問，舒敖填起來一個小土丘，這才將鋤頭撂下，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陸公子知道苗平野嗎？”
“紫鱗山的右護法�！�
陸雨梧曾聽細(xì)柳提起過。
“是啊，”
舒敖點點頭，“他就是我的大哥，是我們苗地最好的刀客，細(xì)柳刀原本是他的，他從少年時就開始在外游歷，若不是遇見嫂嫂，他才不會入什么紫鱗山�！�
“嫂嫂？”
陸雨梧敏銳地抓住這兩個字，他隱約有所察覺，“你難道是說——玉海棠？”
舒敖點點頭：“玉海棠就是我的嫂嫂，就是受她所托，我七年前才會去南州那個什么……什么湖來著？”
陸雨梧心神一凜：“絳陽湖？”
“對，”舒敖看向他，“那天很冷，在下雪，湖上都有些結(jié)冰了，我從水里把她救出來，她差一點就死了�！�
陸雨梧袖間的手緊緊地蜷握起來。
侯之敬說的是真的，他真的在絳陽湖親手將盈時推入湖中，他真的……要溺死她。
“她抓我的手，抓得很緊，”
舒敖忍不住回頭看向馬車，簾子遮掩了里面的人影，“她說她要回家。”
“阿叔。”
雪花一下撩開簾子，像在責(zé)怪舒敖說得太多，她對上陸雨梧的目光，抿了一下唇，還是下車走到他面前：“陸公子，你知道姐姐如今的境況，她強行逼出封穴的銀針，又動用了內(nèi)力，這使得她的蟲毒發(fā)作起來尤其兇猛�！�
“我聽大醫(yī)提起過，這種蟲毒會影響她的記憶，使她很容易忘記許多事，而她如今正處在發(fā)作期，若你此時忽然向她提起一些她忘得徹底的往事，那并不會讓她記得起來，她越想回憶，她身體里的東西只會越發(fā)狂躁�！�
雪花很煩阿叔幾句話說不到點子上，自己將其中的利害認(rèn)認(rèn)真真地講了出來。
“啊對對對�！�
舒敖連忙點頭。
陸雨梧想起細(xì)柳不止一次對他說過她的記性不好，她甚至真的已經(jīng)忘了在堯縣時的許多事，忽然間，他想起那天夜里在陸府當(dāng)中，他的院子里，她的聲音仿佛破開那夜的風(fēng)雪再度回蕩在他的耳畔：
“或許有一天，我也不會記得起你�！�
陸雨梧立在冷風(fēng)中，良久，他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到底……是什么蟲毒？”
雪花看著他秀整而蒼白的面容，說道：“那是我苗地最神秘的毒蟲，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比它更毒，我只知道它可以依附人的血脈而活，伴隨人的一生，至于更多的，大醫(yī)沒有告訴我，它有一個名字，與你們漢人的一味藥相同�！�
“其名——
蟬蛻�！�
小寒（二）
燕京城外，竹林茅屋中。
大醫(yī)烏布舜取下釣鉤上的銀壺，提梁被底下的火堆烤得很燙，但烏布舜一只手滿是厚繭，就那么面不改色地提溜下來：“既然來了，你便嘗嘗看我從苗地帶來的蟲茶吧。”
“我們苗人從前不服朝廷的管束，那時的朝廷還不是現(xiàn)在的大燕，而是外族強梁趁中原勢弱出兵中原，占領(lǐng)中土近百年，他們派兵幾次三番鎮(zhèn)壓我苗人不成，便將我族人趕入了深山老林�！�
烏布舜說著，從銀壺中倒出來色如琥珀的茶湯：“那時候族人住山洞，吃野果，可那些果子哪里夠吃呢？他們就在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植物，它幼嫩的葉片起初吃起來又苦又澀，可是再嚼一嚼，就開始回甘，若是再喝點水，就會覺得沒那么餓了，甚至神清氣爽。”
“但這種葉子不好保存，總有一種蟲子喜歡吃它，后來我們專養(yǎng)這種蟲，給它們吃上好的茶葉，再將它們做成茶來吃，如此非茶之茶，竟也濃郁芳香，常飲則令人神清目明�！�
烏布舜將一個銀杯遞給不遠(yuǎn)處的那個女子。
她身著群青色的衫裙，鬢邊一朵同色的海棠絹花，那樣一張臉雖難免留有幾分歲月痕跡，卻有清霜般的風(fēng)韻，恍若神妃仙子。
只是她的眉眼太過陰郁，無有一分柔情：“您讓舒敖去江州了？”
門外林風(fēng)料峭，吹動她臂彎間雪白的披帛。
烏布舜沒有反駁，只是微微一笑：“芷絮，你半輩子都被綁在程家這艘破船上，從來也沒有機會跟隨平野去我苗地看一眼，平野生前不愛酒，只愛這一碗蟲茶，可惜他臨終沒有機會喝上一碗，你今日就權(quán)當(dāng)是借此茶，替他思鄉(xiāng)，如何？”
只是因為聽見一個人的名字，玉海棠原本冷厲的眉目有一瞬皸裂，她的目光落在烏布舜手中的銀杯，良久，她一抬手，披帛飛出，攬過烏布舜手中銀杯，披帛收回的剎那，銀杯穩(wěn)穩(wěn)落在她手中，滴水未灑。
玉海棠端杯輕抿一口，濃郁的茶香盈滿唇齒，這樣的味道竟然有一分熟悉，她愣了片刻，想起那個人從前腰間總掛著一個葫蘆，她以為是酒，但其實不是。
“我們苗人不信奉天神，只信奉人力，你看我族人被前朝外族趕入深山，看似深陷絕境，卻又偏偏找到了一種救命的茶葉，茶葉被蟲食，我們便食蟲，人總是可以在看似無解的逆境當(dāng)中走出一條道去，”烏布舜一邊飲茶，一邊說道，“哪怕外力再阻撓，只要有心的人他想，他就一定不會罷手。”
他抬起臉來，看向玉海棠：“就像你們當(dāng)年為了細(xì)柳費盡心力找到蟬蛻，那位陸公子找了她七年，哪怕你將細(xì)柳變成另外一個人，可皮囊之下，若神魂相親，他不言放棄，再多迷瘴也不過是欲蓋彌彰�！�
“所以我才要殺了他�！�
玉海棠冷冷道：“只有他死了，這世上就不會有人在記得周盈時這個名字�！�
烏布舜卻道：“可是芷絮，細(xì)柳會眼睜睜地看著你，或者看著那位陳閣老殺了陸公子？”
“她已被我封住穴道，無論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能遂她的愿了。”
玉海棠說道。
烏布舜嘆了口氣：“哪怕一個人的容顏可以改變，可她的心性是不會變的，你封住她的穴道，是怕開春后蟬蛻醒來，她暫不動用內(nèi)力還好，一旦動用內(nèi)力，蟬蛻狂躁起來便會啃噬她的心脈，到時就誰也保不住她了……”
“可你心里難道不清楚嗎？”
烏布舜看著她，“她就不是個為了自己就罔顧他人性命的孩子，哪怕你將她當(dāng)作殺手來養(yǎng)，也還是磨不掉她骨子里的善意�！�
玉海棠握著銀杯的手一緊。
“這是平野臨終前與我說過的話，他要我替他照看他這個徒兒，”烏布舜喉嚨有些泛干，“我讓舒敖去江州，只是為了保住那個苦命的孩子。”
“但那個孩子，真的肯如你所愿，為了個人之生死而做違心之事嗎？”
出了正月，燕京城中下了第一場春雨，天才濛濛亮，城門一開，一駕裹滿風(fēng)塵的馬車率先駛?cè)氤侵校熥右幌�，年約十三四的少女往浮金河橋下望了一眼，那食攤上罩著油布棚，棚中只幾個零星散客。
她跳下車去要了一碗熱甜湯，那攤主“哎”了一聲，抬起頭來只見這少女一身藍(lán)布衣裙，身上掛滿銀飾，一看就不是個漢人。
“再要一屜的包子�！�
那少女又添了一句。
“……一屜？姑娘，咱這一屜可有二十多個包子呢！”攤主傻眼。
少女笑了一下，回頭望向一旁的馬車：“我阿叔比較能吃�！�
攤主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才立春，還冷得很，那趕車的男人卻打著赤膊，正從車蓋邊沿扒拉下來兩塊風(fēng)干臘肉。
攤主忙著裝包子，少女將一碗熱湯端到馬車上：“陸公子，趁熱喝吧。”
簾內(nèi)伸來一只骨節(jié)修長的手，那少年一身素淡圓領(lǐng)袍，烏發(fā)梳髻，大約是一路風(fēng)塵所致，他的嗓音裹著一分疲憊的�。骸岸嘀x�！�
雪花看他接過去，卻將躺在一側(cè)的年輕女子扶起來，湯匙碰撞碗壁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略吹了吹過燙的甜湯，將湯匙抵在她唇縫。
雪花一愣，原來不是他自己想喝啊。
“雪花，這雨會不會淋壞了啊？”舒敖滿心滿眼只有他手里的臘肉，“這要怎么帶回去給大醫(yī)吃？”
雪花忍不住想翻白眼，這一路上追殺的人像狗皮膏藥一樣怎么甩都甩不掉，她的阿叔卻還有心情一路殺一路逃，順便割兩塊肉來，晚上燒火熏，白天掛在車蓋上風(fēng)干。
“這么小的雨，才下多久？你擦干不就好了？”
她嘟嘟囔囔的。
料峭春寒裹在綿密的雨絲里，伴隨著晨風(fēng)吹開窗邊簾子，雨絲斜飛入內(nèi)，輕拂少年蒼白的臉頰，他垂著眼，睫毛在眼瞼投下一片淺淡的影，手中捏著湯匙喂懷中昏睡不醒的女子喝下熱湯，她的喉嚨微動，眼皮卻沒睜開過，因為舒敖帶在身上的藥在壓制蟲毒的同時，也會令她陷入昏睡。
“聽說往常那般繁華熱鬧的江州城都已經(jīng)成了一座死城了！”
只聽這樣一聲，馬車內(nèi)，陸雨梧抬眸，側(cè)過臉看去。
油布棚里穿襕衫的老者戴著叆叇才看得清碗里的小湯圓，他身邊都是幾個渾身文氣的老者，看起來像書院的先生。
幾人正在說著話，不知怎的話題就轉(zhuǎn)到了這上面。
“要不是幾個江州的壯士帶著江州百姓的血書跪倒在陳閣老的家門口，這事只怕幾年也傳不到燕京來！”
這樣冷的天，那老先生手里卻習(xí)慣拿一柄折扇，扇柄在桌上敲了敲，嘖聲道：“那血書攤開來足有幾丈那么長�。〗�，已經(jīng)是人間煉獄了！”
老先生們在一塊兒惋惜著這沒完沒了的天災(zāi)人禍，陸雨梧靜默地聽著，直至碗中熱湯漸溫，只剩小半，他用巾子擦了擦細(xì)柳沒有血色的唇，扶著她躺下去，替她掖好被角，回過頭，見簾外雪花與舒敖一邊吃包子，一邊在看他。
陸雨梧將湯碗拿起來：“一路多謝二位，眼下局勢不明，我必須先回府一趟�！�
說著，他轉(zhuǎn)過臉，看向仍在昏睡中的女子：“煩請二位替我照顧好她，還有，”
他再看向舒敖與雪花二人，“你們落腳何處，還請一定相告。”
雪花聞言，欲言又止。
“哪怕不算陳年故舊，”
陸雨梧看著她，“我亦不能再失去她的音訊�！�
“原本是在京郊一處竹林中的，但這兩日大醫(yī)在城中收藥材，就在槐花巷走到頭的那間院子里�！�
舒敖半個包子吃下去，嘴皮子之快，令人根本來不及阻攔。
雪花扶額：“阿叔……”
“多謝。”
陸雨梧唇邊露出一分淡笑。
他下了馬車，舒敖忍不住道：“雨梧，我送你回去�！�
這一路上，他不知道哪天起起便不會再生疏地喊什么陸公子，就這么儼然長者般地叫這少年名字。
陸雨梧搖頭：“不用了苗阿叔，如今是在燕京城中，無人敢在街頭鬧市堂而皇之地對我動手�！�
“請您趕緊送她去見大醫(yī)，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