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此時晨霧正濃,干元殿中姜寰聽到一夜過去搜捕未果的消息,大發(fā)雷霆:“馬山,你詔獄是什么人都可以來去自如的地方嗎?!”
馬山也是一肚子苦水,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陛下息怒,若是生人硬闖詔獄,那便只有有來無回的份兒,可是……”
“可是什么?”
姜寰雙眸微瞇:“你的意思是是你們當中還有什么內(nèi)鬼?”
魏千戶吃里扒外,以死放走姜變一事是姜寰心中的一根刺,他總免不了疑心病發(fā)作,想要篩除所有暗藏異心的狗東西,為此,他這段時日沒少去掀朝廷里那些人的老底。
“……也不是�!�
馬山臉色有點怪,他慢吞吞道:“若不是有身份可以經(jīng)常進出,怎會如此防不勝防呢?于東廠與知鑒司中人而言,詔獄可以說是第二個家了�!�
“第二個家?”
姜寰正襟危坐,冷笑一聲:“然后此人反手將家給炸了?”
“……啟稟陛下,昨日詔獄值守的人中,有人說見過細柳,”馬山硬著頭皮繼續(xù)說道:“但似乎,細柳還帶了一個人進去�!�
姜寰驟然聽見這個名字,他眉心一動,片刻,他像是想起來明園中碰倒了劉吉遞給花若丹那杯酒的女子。
“你是說,是她?”
這可真是令人意外。
“卑職不敢斷言�!�
馬山滿頭冷汗涔涔,俯首:“當日靠近最里面牢房的那間值房里值守的人,要么被炸死,要么被殺死,一個活口也沒有,再加上那個之前與細柳走得近的姓李的百戶說,來人也許是易了容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那女子臉上有一道遮不住的青紫胎記,十分可怖,跟在她身邊的那個人也不露容貌,說是叫他們喝酒,進了值房卻二話不說就跟他們動起了手,至于其他人,當時照明的燭火都被削滅,他們也沒太看清臉�!�
無論馬山怎么問,李百戶都一口咬定絕不是細柳。
“卑職也讓人去看了,聽說是病了,卑職確認過,她的確在府里�!�
馬山說道。
馬山拿不出什么證據(jù)證明細柳無辜,卻也無法貿(mào)然下定論說此事與細柳無關(guān),單憑那李百戶嘴里冒出來一句“易容術(shù)”,是無論如何也站不住腳的。
馬山等了好一會兒,沒聽見皇帝有什么反應(yīng),他心里直打鼓,卻聽那位新帝忽然間像是又笑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
此時外面忽然有了些動靜,在旁的劉吉連忙出去查看,沒一會兒他便小跑著回來,神色十分怪異,他說:“陛下,陸雨梧回來了�!�
“……什么?”
姜寰眼皮一動,險些以為自己聽錯。
跪在一邊的馬山直接懵了。
“城門一開,守城的士兵就發(fā)現(xiàn)他就站在城門外,知鑒司的人去拿他,他也并不抵抗,戴上鐐銬,跟人走了�!�
劉吉低首說道:“他如今就在詔獄當中,底下人來報說,他否認救他的是細柳,也并不肯交代其他�!�
聽人說,那陸雨梧身上沾滿露水,不知走了幾程山路,腳上沾著濕泥,孤身在城門外等到城門一開,他便信步入城,自投羅網(wǎng)。
被夜里的動靜驚擾到睡不著覺的半城百姓才從家門出來,就在道旁看著他任由人給他手腳戴上鐐銬。
然后拖著沉重的鐵索,走了幾條街,重新被關(guān)入詔獄。
姜寰臉上神色陰晴不定,半晌,他下令道:“既然如此,那便別等了,讓他今日就走吧,讓徐太皓親自押送,不容有失�!�
劉吉一詫,讓徐統(tǒng)領(lǐng)親自押送?那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但劉吉并不敢說這些話,他想起來徐統(tǒng)領(lǐng)的身手。
若是徐太皓的話,只怕路上沒有人能從他手里劫走陸雨梧了。
姜寰并非真信馬山的話,什么易容術(shù),那日他在明園親眼見到陸雨梧替細柳喝下那杯酒,他便敏銳地察覺到這二人之間也許有些關(guān)系。
先帝在去世前將什么都交代好了,包括紫鱗山,但這是姜寰第一次順著干元殿的密道去紫鱗山。
龍像洞中有些陰冷潮濕,那些從洞頂垂掛下來的長幔是濕潤的,風(fēng)吹不動,他有點厭惡這里,卻還是坐在了那張榻上,居高臨下地盯著階下的玉海棠。
這是他第一次見這個女人。
父皇說,要善待她。
“玉海棠拜見新君�!�
玉海棠垂首俯身,聲音沒什么起伏。
她沒有下跪,姜寰擰起眉,神色倨傲:“把細柳交出來。”
玉海棠聞言一頓:“為什么?”
“為什么?”姜寰定定地看著她,“昨夜有人闖入詔獄劫走了陸雨梧,你以為朕不知道她是誰嗎?”
玉海棠那雙陰冷的眼里一絲情緒也沒有,一時竟不出聲。
姜寰被她這種悄無聲息的傲慢一刺,他神色陡然一沉,霎時便要發(fā)作,但很快,他又想到這座紫鱗山存在的意義,以及蟄伏紫鱗山下,那些遍布四海的帆子,父皇的警示言猶在耳,他生生忍住這股暴戾,只是道:“先帝曾說,你們程家世代效忠皇室,依朕來看,卻是未必�!�
玉海棠抬起來眼皮:“陛下,我紫鱗山拱衛(wèi)皇室,風(fēng)雨百年,您卻懷疑我程家的忠心?”
姜寰微瞇眼睛:“你程家什么樣,朕自然聽父皇提過,而朕今日也不是在說你,而是細柳,她犯下了大錯。”
“陸雨梧不是回去了么?”
玉海棠不甚在乎:“再者,陛下到底憑何斷定昨夜劫獄之人一定是細柳?”
“玉海棠!”
姜寰臉色陰沉。
“陛下息怒,您若真想處置細柳,玉海棠絕不敢阻攔,但……”說著,玉海棠抬首迎上那位新帝危險意味極濃的目光,也許是因為他還太年輕,身上遠沒有建弘皇帝那份迫人生懼的氣度,“您應(yīng)該知道紫鱗山的規(guī)矩,若非先帝仁慈,海棠本該殉葬先主,而今程家只余海棠一人,海棠若死,程家絕后,細柳本是先帝選定的下一任山主,若她有不臣之心,先帝又怎會將這重責(zé)交予她手中?”
姜寰臉色驟變,他一下站起身,目光扎在底下玉海棠的身上,這個女人就像這個龍像洞帶給他的感覺,陰冷至極,令人滿背寒芒。
怒氣在胸膛起伏,姜寰忍了又忍,拂袖離去。
玉海棠在階下肅立,看著姜寰被人簇擁著往甬道里去,她臉色陡然沉重許多,轉(zhuǎn)身出了龍像洞,在中山殿中喚來弟子:“驚蟄呢?將人帶回來了沒有?”
女弟子不敢說話,躬身頷首。
玉海棠聞言,立即下令:“封住山門,任何人不許進出�!�
寬敞的石室里熏有艾草,石壁上鑿出窄小石臺,上面點滿了一盞又一盞的蠟燭,整個石室被照得明亮,仿佛少了幾分潮氣。
細柳勉強睜開眼,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挪動手腳,像有一塊巨石沉甸甸壓在她的身上,要碾碎她的骨與肉。
石床邊有一道人影,瑩白的衫裙如雪,那烏黑發(fā)髻間一朵白海棠如沾雨露,細柳還沒看清她的臉,先聽見她那道陰冷的,刻薄的聲音:“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新帝你也敢得罪,怎么?你是鐵了心不要這條爛命了?”
細柳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干裂的唇翕動:“您都說了是爛命,要與不要,都由不得我了�!�
玉海棠像是呼吸亂了一瞬,
她聲音里很快裹滿怒氣:“我就是這樣教你的嗎?教得你這樣自暴自棄?”
細柳靜默不言。
玉海棠審視著她那張快被青紫脈絡(luò)爬滿的臉,若是常人看了這張臉,一定會以為是什么惡鬼現(xiàn)世,太詭異,太可怕了。
這是蟬蛻癲狂求死的前兆,是蟬蛻正在折磨虐殺它的宿主。
六七年前,玉海棠也見過一回。
“你為什么要救陸雨梧?”
玉海棠向來陰寒的眉目竟沒有顯露一點對于細柳這張可怖的臉的一點厭惡,她凝視著細柳,咄咄逼人:“你不肯讓烏布舜告訴他實話,如今他還不知道你快死了吧?為了這么一個男人,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玉海棠冷聲:“你喜歡他,是不是?”
細柳渾身筋骨都好像斷了似的,她的手腳已經(jīng)腫得不像樣了,蟬蛻在她身體里瘋狂沖撞,她本能地用自己的內(nèi)息抵抗,玉海棠篤定的聲音都化作她耳邊尖銳的鳴叫,刺痛她的耳膜,耳廓里流出血來,她的睫毛顫動一下。
良久。
“我不是為他而死,”細柳的聲音嘶啞而微弱,“我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后悔,僅此而已。我一直想要活下去,無論在您眼中我是什么,我自己珍惜我自己的命�!�
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體,蟬蛻是個怪物,它遵從嗜血的本能,已經(jīng)開始一場針對她的虐殺,若她還可以活得下去,她一定不會貿(mào)然劫獄,因為只要她還可以活下去,她就還有時間尋求更好的辦法。
可是,她感覺得到,自己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玉海棠猛然一怔,哪怕這個躺在石床上的女子已經(jīng)被蟬蛻折磨到氣息微弱,好似殘燈將熄,她也仍舊感受到了細柳那一分絕對旺盛的,不屈的,生命力。
那是死亡也不能湮滅的東西。
“有時,我會想,為何您從來都對我沒有好臉色,我卻還是對您有一種,隱秘的,模糊的,親近的感覺……”
細柳艱難地喘息,盡量吐出每一個字。
這一剎,玉海棠的臉色驟然有了變化,像是扭曲了一瞬,她緊盯住石床上的女子,只見她睜著那雙眼,血液浸透她的眼瞳。
“為什么舒敖要對我好,為什么雪花要對我好,”細柳嘴里淌出血來,她的聲音變得有點模糊,頸間青筋鼓動,“更重要的是……您為什么要用朧江墨作假,騙陸雨梧,也騙我?”
嘴里更多的鮮血涌出來,她滿目血紅,已經(jīng)看不清床邊的玉海棠,卻還是本能地循著她的方向:“在江州,我心里就有一個感覺,只是我的臉……是我無法逾越的那道鴻溝……”
“可是,”
她眼睫都沾滿了血珠。一直以來,壓在心里最深處輕易不敢觸碰的猜測與此刻瘋狂的翻涌,她顫著聲音,“可是山主,真的很奇怪……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汀州那座巡鹽御史府會想哭,為什么我可以在明園里來去自如……為什么,我那日第一次去陸府吊唁,卻覺得陸府的磚瓦草木很熟悉……哪怕無人領(lǐng)路,我亦……亦可以找得到陸雨梧……他的祖父死了,我……也好難過,從來沒有那么難過�!�
細柳嘴唇顫抖,她的意識已經(jīng)快被蟬蛻擊潰了,喉嚨里艱難地發(fā)出聲音來,“我覺得,我好像是——”
“周盈時�!�
話音倏落,細柳一雙血紅的眼閉起,血珠順著她的眼瞼無聲滑過她的臉頰,玉海棠像是被釘在原地,她眼中有不敢置信,有痛,有驚疑,雜陳交織,如利箭刺穿她的心臟。
忽的,一陣步履聲傳來。
玉海棠猛地抬頭,只見是大醫(yī)烏布舜,他手中捧著一碗蟲茶,還拿著一卷針灸袋,腰間掛著一個香囊。
“芷絮。”
烏布舜幾步走近,他看見床上那女子七竅流血不止,頸間單薄的皮膚下,一樣?xùn)|西瘋狂鼓動:“你還不明白嗎?”
玉海棠說道:“……我要明白什么?”
烏布舜看著她,忽然一聲淺淺地嘆息:“你以為這個孩子對你的尊敬是基于一種懼怕,是基于你手中有可以緩解她痛苦的良藥,但其實不是,她對你的尊敬,是出自她對你的那種血緣關(guān)聯(lián)的親近,我們苗地的人都相信這種天生的聯(lián)系,這便是情,哪怕你不想承認。”
烏布舜在外面什么都聽到了。
玉海棠雙手緊緊攥握起來,她慣常陰寒的眉目仿佛無法承載這樣因為血緣而滋長起來的一分溫情,她想不通:“我那么對她……”
她神情是冷厲的:“整個紫鱗山?jīng)]有比她受罰更多,更狠的人,我厭惡她,嘲諷她,是我讓她別奢望做一個人,是我告訴她,她只配做一把刀……我踩碎她的尊嚴,讓她活成這樣,她憑什么對我……親近?”
烏布舜想了想說:“記得平野跟我說起過,你妹妹芷柳也與你親近。”
玉海棠緊繃下頜。
烏布舜仿佛一瞬點醒了她,她看著床上的細柳,果然慢慢地涌上來那種熟悉感,作為程芷絮,她從來沒有對程芷柳有過一分好顏色,但哪怕是這樣,程芷柳也始終圍繞在她身邊慢慢長大,叫她姐姐,也從來不肯離她遠一點。
哪怕臨終之時,程芷柳也仍不忘要丈夫周昀代筆,口述一封給姐姐芷絮的信,作一個正式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