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jié)
這對母女,為什么……要那么相像呢?
“芷絮,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烏布舜那雙眼睛里滿是復(fù)雜:“當(dāng)年舒敖將盈時親手從南州救回來,你因此而受了先帝的懲罰,身受重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與平野想要保住這個孩子實在不易,若沒有蟬蛻,你就只能親手處死她�!�
“但她那么小的年紀(jì),哪怕是蟬蛻幼蟲她也承受不住,可平野說,你們沒有辦法了,只有這條路,才能為她換回一點生的可能�!�
那是烏布舜收到的,最后一封苗平野寄回苗地給他的信,因為玉海棠重傷未愈,而她所學(xué)武功于女子而言陰寒至極,她因受傷而壓制不住那股陰寒之氣,苗平野為此常常運功幫她緩解,卻不料,他反被這股陰寒之氣邪侵入體,受了嚴重的內(nèi)傷。
“若不是他受了內(nèi)傷,那么他將一身功力傳給這個孩子之后,也就不會死�!�
這亦是烏布舜心中的痛。
他甚至沒能來得及從偏遠的苗地過來見平野最后一面。
“誰讓他那么做了?!”
玉海棠像是被這個名字刺痛,她手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里。
“他若不救這個孩子,難道讓你去救?”烏布舜搖了搖頭,“他是我養(yǎng)大的,我明白他的善良,他舍不得你,也真心心疼這個唯一與你血脈相連的孩子�!�
“我根本不需要他這樣!”
玉海棠抬起一張臉來,眼瞼竟然有些泛紅,語氣卻冷極了:“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自作主張�!�
她曾以為苗平野不會死。
因為他從來沒有跟她坦白過他身上的內(nèi)傷。
她恨他的欺騙。
烏布舜沉默片刻,他的目光再落到石床上那女子身上,說:“你如今功力深厚,內(nèi)息平穩(wěn),哪怕將一身功力用來為她壓制蟬蛻,想來也暫時不會危及你的性命,但今日的蟬蛻已不是當(dāng)年的幼蟲了,它長大了。”
烏布舜看見細柳頸間那塊皮膚底下癲狂的東西:“這本是她與蟬蛻的殊死一戰(zhàn),但她太虛弱了,這場戰(zhàn)爭也就成了蟬蛻單方面對她的虐殺,她不一定能扛得住,平野從前可以保住她,但如今你卻不一定還能保得住她,即便如此,你也要一試嗎?”
這世上,還沒有人可以扛得住蟬蛻成蟲對宿主瘋狂的恨。
細柳起初覺得自己很冷,后來又覺得自己五臟六腑仿佛充滿了燃燒的烈焰,這種滾燙的熱意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在丹田沉下,又積蓄起更猛烈的火光,無形中順著她的血脈綿延,阻擋著蟬蛻的進攻。
混沌中,她好像聽見一道聲音先喊她“細柳”,又喚她:“盈時,不要睡,那怪物才是弱者,它沒資格主宰你的性命,你不要輸給它�!�
體內(nèi)的烈火灼燒出的滾燙燥意慢慢烤干她腦海中彌漫的霧氣,她竟然可以隨著這道聲音慢慢看清它的主人。
同樣的石室,同樣的石床,他雙腿盤坐在她面前,雙掌與她相對,年約三十來歲,擁有一張英朗堅毅的臉,略深的膚色更襯他的那雙眼如天上雄鷹的眼睛一般銳利而明亮,他剃去雙鬢,用一條深色長巾盤起發(fā)辮,一只耳垂上墜著雪亮的銀飾。
“師父,我很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聽見一道稚嫩的聲音,虛弱而哽咽,那竟然是她自己的聲音。
那個男人略微一抬下巴,耳邊的銀飾就隨之而動,他說:“你不會死,我,還有你姨母,不會讓你死。”
“姨母?”
她艱難開口:“誰是我的姨母?”
男人說:“是誰都不重要了,連我也不那么重要,你會忘記自己叫什么,也不會記得自己的過去,這是我們保護你的唯一辦法,我盼你將來也最好不要執(zhí)著于過去,細柳這個名字你如果不喜歡,你也可以給自己取一個喜歡的,叫什么都好……”
他用那樣溫和而復(fù)雜的目光看著她說:“反正都是你自己�!�
很久很久,
畫面變得模糊起來,她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了,只能感覺得到他溫?zé)岫鴮捄竦拇笳茡徇^她的發(fā)頂。
他的聲音變得疲憊而虛浮,像是深深地嘆了口氣,說:
“細柳,師父走了�!�
細柳心中沒由來地生出一股慌亂,她喊了聲“師父”,一雙眼驟然睜開,血紅充盈著她的視線,她隱約看到面前盤腿坐著一個人。
女人的身形,模糊的輪廓。
她那一雙冰冷的手正貼著細柳的掌心,細柳后知后覺,感受到從女人掌心源源不斷輸送至她體內(nèi)的霸道內(nèi)力。
那陰寒的氣息,已經(jīng)將她凍僵了,她看不見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已結(jié)出薄薄一層寒霜。
“不要動。”
像是察覺到她手指顫動了一下,玉海棠冷聲告誡。
烏布舜一直在旁,見細柳有了些意識,他趕緊道:“孩子,為防止蟬蛻在你身體里亂竄,我用紫杉木刺扎在你各處關(guān)節(jié),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要亂動,來,喝一口蟲茶,盡量讓自己清醒些�!�
說著,烏布舜走近,喂了一口蟲茶給她。
細柳干裂麻木的嘴唇仿佛因為這口溫?zé)岬南x茶而有了些知覺,卻因為滿目的血紅而依然看不清對面的人:“您為什么……要傳功給我?”
她勉強維持著清醒,唇齒僵硬到說話都艱難。
玉海棠冷笑一聲:“當(dāng)然是為了折磨你,我的武功天下人想要,卻又不敢要,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承受不了這種非人的嚴寒。”
她一如往常,那樣尖銳刻薄,冷漠無情。
“您是姨母嗎?”
忽然聽見這樣一道嘶啞的聲音,玉海棠臉上陰冷的神情驟然一裂,她一下抬眼看向面前的這個姑娘,血珠從她眼瞼滴落,弄臟她被烏布舜擦干凈的那張臉。
烏青的脈絡(luò)占據(jù)了她整張臉,她不像個人,像是被囚在地獄里的惡鬼,那雙眼赤紅,耳里也都是血。
哪怕嘴里都是血,她也仍要問:“您是我的……姨母嗎?”
玉海棠像是被冰刺炸穿了心臟,她喉嚨發(fā)緊,眼瞼竟然一瞬間不受控地泛起酸意,無論她怎么壓也壓不下去這股酸脹。
玉海棠抿緊蒼白的嘴唇。
蟬蛻天生桀驁,不肯輕易淪為人的附庸,它的瘋狂源于它對宿主的厭惡,甚至輕蔑,而輸送內(nèi)力便如同是在人的經(jīng)脈當(dāng)中放一把大火。
只有深厚的內(nèi)力,才能燒起來那把烈火,燒得蟬蛻一時生懼才好,只要它生懼,才算勉強跨過這道生死難關(guān)。
對于蟬蛻成蟲而言,這把火更需要無比深厚的內(nèi)力才可以燒得起來。
細柳覺得自己血管都是燙的,她仿佛感覺到那個怪物在她的頸間顫動,像是被四面八方涌來的烈火給暫時困住了手腳。
與此同時,她腦海里的霧更淡了,一幀一幀的畫面紛至沓來,有時是漫天大雪,有時是繁花時節(jié)。
有時是在一座草木蔥蘢的園子里,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將年紀(jì)小小的她抱在腿上,給她看一幅圖。
她記起來,那座園子叫做蘢園,而那幅圖上,是明園。
在案角邊哭的那個小孩,
她也看清他哭得濕漉漉的那雙眼睛。
還有那棵山枇杷樹。
她想起來上面刻著她母親的名字,程芷柳。
一個雪天,她爬上山枇杷樹,哭著不肯嫁給父親好友的兒子,后來她摔下去,砸在那個小孩的身上。
那天,她生病了,發(fā)熱癥。
他一個人在雪地里待了很久,又跑到她的房中,用冰冷的手貼上她滾燙的額頭。
如此反覆很多次。
她以為那是作弄,所以很煩他。
可是第二天她退熱了,他卻沒有出現(xiàn)。
她有點不情不愿地問了聲父親。
“你還問呢?你昨日胡鬧,秋融那個孩子昨日在外頭玩雪,都以為他貪玩,誰也勸不住,哪知道他是為了給你退熱,手都凍傷了�!�
父親扶額,有點頭疼地說:“你要是好了,就趕緊跟我去陸府看看他去�!�
她雖然不喜歡愛哭鬼,可是心中覺得自己畢竟誤會了他,多少還有點愧疚,第二天喝了湯藥,就跟父親過去了。
他好像病得比她嚴重多了,嗓子都咳啞了,見她來了,只是彎起眼睛對她笑了一下,并不說話。
“誰讓你給我退熱的?”
她有點別別扭扭地挪到床前去,嘟囔著:“我多喝幾碗藥,也就好了�!�
但是,她還真的很討厭苦苦的湯藥。
小孩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用他那雙清潤明亮的眼睛看著她,抬起手在床沿輕輕一拍,像是請她坐下。
她一點沒不好意思,一屁股坐下去,隔了會兒,她有點不自然地道:“我爹說你手凍傷了,傷哪了?”
他抬起來一只凍得腫腫的手。
她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手腕內(nèi)側(cè)一道紅痕,還有些腫,因為是凍傷的,他這只手一直不肯放進被子里暖著,那樣只會癢得厲害。
她歪著腦袋看了那道紅痕片刻,說:“好像月亮啊�!�
一道緋紅的彎月。
塵封的記憶如同被這一場綿延熾盛的大火熔斷了枷鎖,洶涌而來,不斷充盈在她的腦海,刺痛她的頭皮。
那些作為周盈時的,又或是作為細柳的,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割裂著她的記憶,她記起父親被斬首的那日,侯之敬原本是救走她的人。
但后來,也是這個人將她推到南州的絳陽湖中,要溺死她。
從那以后,她成為了細柳。
有一位山主,還有一位……師父。
“師父說,”
無數(shù)記憶糾纏著細柳這顆壞掉的腦子,劇烈的疼痛幾乎牽連著她五官都在抽痛,細柳不知不覺,滿眼瞼的血紅都被淚意沖淡:“我……有一個姨母�!�
過往記憶盡數(shù)蜂擁而至,但很快,細柳感覺到那只怪物在她頸間那塊皮膚下焦躁地順著血脈往上,她的那些記憶就如同它最美味的食物,它撕咬起來,像是要將她好不容易記起來的東西拆吃入腹。
細柳渾身緊繃起來,她本能地抗拒,然而越是掙扎,她的每一根血管就越是鼓脹,烏布舜看她頸間血管不對,臉色一變,忙道:“孩子!快別想了!再這樣下去你很快會死的!”
至此已是整整三個時辰過去,玉海棠烏黑的鬢發(fā)幾乎結(jié)滿冰冷的寒霜,她身上籠罩凋敝的寒意,一身的功力都輸送到了細柳的身上,她的臉色更加蒼白,疲憊極了,一手抓住細柳的衣襟,她冷冷道:“你能記起那些東西,是因為那是蟬蛻給你的回光返照,不要再舍不得那些記憶。你若能活下去,所有的一切,你依舊會忘干凈�!�
說罷,玉海棠一把松開細柳,接來烏布舜手里的一碗熱蟲茶勉強喝下去,總算感受到一絲暖意,她下了石床,轉(zhuǎn)身欲往外面去,可走出幾步,她又忽然定住,轉(zhuǎn)過臉來:“我給你我全部的功力是為了讓你擔(dān)起紫鱗山的重任,你若敢死,我絕不會放過陸雨梧�!�
哪怕是玉海棠一生的功力,也并不能真正地壓制住那只蟬蛻成蟲,接下來才是細柳與蟬蛻之間真正的較量。
細柳倒在石床上,白霜凝結(jié)在她的眉頭,甚至染白了她的睫毛,但她感受不到所謂徹骨的冷,只有順著她的丹田熊熊燃燒的烈焰。
她閉起眼,仿佛在黑暗中與那個怪物相視。
它始終蟄伏在她的血肉里,用那雙陰寒的眼,輕蔑地審視著她,沒有人類可以主宰它這只高傲的怪物,它厭惡人的軟弱,亦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依附在這樣的宿主身體里。
可是沒有了宿主的氣血,它只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