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酷夏炎熱,章華宮早早就備好了冰塊,擺放在各殿。
鳳鳴近日只著薄如蟬翼的羅紗,云鬢高挽,倚靠在玉席上,聽著韓玄鼓瑟的聲音。
“阿玄的樂聲又有進(jìn)益了,”她笑道,“孤如聽天籟。
”韓玄只是麻木地奏樂,并不與她說笑。
侍從進(jìn)門稟報:“陛下,趙太子到了。
”鳳鳴唇邊笑意微微凝�。骸白屗M(jìn)來。
”宋玦自從住進(jìn)沉香殿,待遇比從前好了許多,臉色都沒有那么慘白了。
相貌的優(yōu)勢突顯出來,他與韓玄站在一起,倒是難分伯仲。
“臣宋玦,叩見陛下。
”“宋卿,這些時日在沉香殿,住得可舒心?”鳳鳴慢慢站起來,踱步到他面前。
宋玦淡淡回答:“陛下天恩,臣感激不盡。
”鳳鳴看了韓玄一眼:“阿玄,你先回去吧,孤有話與他講。
”韓玄默然放下手中的瑟,行禮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鳳鳴望著他遠(yuǎn)去的身影,輕聲對宋玦開口:“太子殿下,先前你來求孤給你找點(diǎn)事情做。
”她慢慢開口:“孤思來想去,也沒想出來,該把你放到哪個位置,本想再把你派出去修渠……”鳳鳴看著宋玦,勾唇一笑:“但昨日太后向孤開了口,說要把你調(diào)去做御者,專為孤驅(qū)馬駕車,你可愿意?”這自然是她編的話,裴太后深惡宋玦,豈會為他求情。
鳳鳴這么說,是有自己的打算。
宋玦聽罷,怔了怔。
“怎么,你不愿意嗎?”沒過多久,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臣愿意。
”鳳鳴早已料到他不會拒絕,畢竟先前宋玦甚至說,愿意回御馬司。
他這般想求個職務(wù),其實是因為摸不清鳳鳴為何把他放在沉香殿。
既不繼續(xù)折磨他,也不放了他,反而把人扔進(jìn)一座冷宮里。
所有人都在猜測,鳳鳴是準(zhǔn)備把他關(guān)一陣子,再讓他無聲無息地死去。
屆時,鳳鳴既能除了宋玦這個礙眼的敵國太子,明面上,又不會違背她不殺他的諾言。
楚宮上下,皆是這般揣測。
想必宋玦也是這么想的,便主動向她示弱,哪怕回到馬廄去,也不要待在沉香殿等死。
“既然如此,你明日便過來聽差吧,”鳳鳴哼了一聲,“不過,東西就不必搬來了,你照樣還是住沉香殿。
”“諾。
”“沉香殿的灑掃內(nèi)務(wù),還是由你自己來做,兩邊都要做好,若有半點(diǎn)不妥,宮規(guī)處置,可別怪孤無情!”“臣明白。
”章華宮從未有過御者進(jìn)內(nèi)宮侍奉的先例,但鳳鳴從來不管這些祖制。
所謂御者,便是專為皇帝駕車驅(qū)馬的人,用后世的話來講就是司機(jī)。
鳳鳴雖任命宋玦為御者,可她自己騎馬的時候畢竟不多。
所以她吩咐宋玦來自己的寢宮,把人放在身邊,當(dāng)侍從使喚,這樣更方便走劇情。
宋玦侍奉鳳鳴用完了晚膳才離開,他走回沉香殿時,天色已晚。
天邊一輪凄冷的明月,孤零零地掛著。
沉香殿四周也都是些平日無人問津的建筑,此刻被寒光一映,更顯冷清。
宋玦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月亮,感到舊日的傷口似乎還隱隱有些癢——“太子皇兄,你快看!這是昨日我過生辰,父皇讓四國最厲害的工匠為我打造的玉馬車,是不是很威武?”年幼的皇弟呼喝內(nèi)侍,把那座精美的玉塑搬過來。
七歲的宋玦一眼便認(rèn)出,這是按照父皇的車駕,原樣雕刻而成的。
“還是六駕呢!皇兄,你的車子有沒有六駕呀?”宋攸稚嫩的童聲,聽起來天真無邪。
天子才能駕六。
宋玦記得,他曾經(jīng)問過父皇,為什么自己的車子和父皇的不同。
“太子,你放肆了!”回應(yīng)他的,只有趙帝冷漠的訓(xùn)斥。
“難道太傅沒有教導(dǎo)過你?”“汝非天子,天子才能駕六。
”明明他是太子。
可是父皇卻把象征著天子的玉車馬賞給了皇弟。
宋玦攥緊衣角,手心滲出了冷汗。
一直以來,母后告訴他,他是父皇唯一的太子,無人可以動搖他的地位。
太傅與他說,殿下是趙國的希望,要擔(dān)起儲君之位,不可貪玩任性。
可是為什么他是太子,他這么乖,父皇還是更喜歡弟弟?“皇兄,我們一起來玩吧!我扮父皇,你扮我的御者!”……宋玦如夢初醒。
夜色已至,六宮沉寂下來,連宮人走動的聲音都鮮少出現(xiàn)。
他環(huán)顧四周,閉了閉眼,自嘲地笑了。
宋玦走進(jìn)沉香殿內(nèi),見到一盞微弱的燈。
柔黃的光忽明忽暗,映著那抹窈窕的青色身影。
見他回來,她似乎隔著面具,對他微微彎了眼睛。
宋玦怔了怔,立在原地,似乎忘了動作。
鳳鳴提著燈,快步向他走來,宋玦感到一陣涼爽的淡香拂過。
她用手比劃了兩下,示意宋玦跟她進(jìn)去吃飯。
燭火下,宋玦的眉眼顯得有些縹緲,漆黑的瞳眸注視著她,卻是她看不懂的情緒。
“不合胃口?”她在他掌心寫。
宋玦忽然反掌,包住她細(xì)膩的手。
鳳鳴心中一跳。
他低聲道:“是你向太后求的情?”她愣了愣,眼底的眸色變幻莫測。
鳳鳴迅速垂眼,輕輕抽出手,在他掌心繼續(xù)寫字。
“你怎知?”“楚皇召我過去,任我為御者,她說是太后的意思,我便想到是你。
”面具下,鳳鳴的唇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然而她掩飾得極好,眼神看起來多了幾分無措。
“對不住,你生氣了嗎?”“我不該自作主張。
”她比劃著向他解釋,卻被宋玦抓住胳膊,他的力氣極大,鳳鳴一時間竟忘了掙脫。
他沉默地與她對視著,眸色好似幽深不可見底的汪洋。
鳳鳴久違的感到一絲恐懼。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就在她產(chǎn)生自己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的錯覺時,宋玦的力道慢慢松開。
“多謝。
”鳳鳴聽見這句話,終于松了口氣,下一刻,忽然被他抱進(jìn)懷里。
天氣炎熱,宋玦的懷抱卻充滿了涼意。
她沒想到他會有這種動作,渾身僵住。
宋玦用力抱了她一下,隨即松開,露出淡淡的笑意。
“吃飯吧。
”宋玦輕輕揉了一下她的頭。
鳳鳴怔了怔,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倒是宋玦,坐下來吃得很放松。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方才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真讓她以為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
那一閃而過的陰翳,難道是她的錯覺嗎?不,面對原著男主這樣逆天的存在,鳳鳴不敢有絲毫懈怠。
往后她行事,一定要更加小心,千萬不能露出馬腳。
宋玦慢慢吃著鳳鳴帶來的飯,不經(jīng)意地抬眸看她。
見鳳鳴呆呆地望著自己,宋玦又露出笑顏,這微微一笑,在燭火下,顯得清俊非凡。
她的眼神變得有些閃躲,手忙腳亂地給他夾菜。
宋玦看著眼前這個戴饕餮面具的女孩,心中轉(zhuǎn)過千百個念頭。
蓁蓁的來歷,絕非尋常。
她自稱是太后的宮女,深受寵信,所以可以自由出入。
他今日去打探過了,沒人聽說過她的名字,也從沒人聽說過,太后身邊有個不能說話的啞女。
“蓁蓁”或許是小名,也或許是她的化名。
那口不能言呢?究竟是真的,還是……宋玦垂下眼簾,眼底一片陰影。
什么樣的宮女,能夠勸說得動太后,讓太后為敵國太子求情?他從前從未在意過蓁蓁的身份。
宋玦無所謂楚皇派多少人來監(jiān)視、折辱他。
也不在乎別人怎么捉弄他。
何況蓁蓁自出現(xiàn)以來,從未凌辱過他,反而給了他吃食,給了他飴糖……給了他許久沒得到過的一絲暖意。
宋玦也不知為何,忽然就留意起了蓁蓁的身份。
他對她戴面具的習(xí)慣向來沒有疑問,可是今日,看著燈下蓁蓁明亮的眼眸,宋玦第一次有種沖動。
他想叫她摘下面具,讓他見一見她的真實模樣。
“蓁蓁姑娘,你不吃嗎?”鳳鳴剛剛才被他伺候過晚膳,哪里吃得下,她擺擺手,表示自己已經(jīng)吃過了。
“還是吃一些吧,”宋玦微笑道,“你這樣,在下食不下咽。
”鳳鳴為難地看著他,半晌,勉強(qiáng)夾起一筷子菜,抬著面具,放進(jìn)嘴里。
“不如把面具摘下來吃吧。
”鳳鳴聞言險些被嗆到,拼命擺手,表示自己不方便。
“你為何總是以面具示人呢?”宋玦輕撫她的背,繼續(xù)道,“難道,相處這么久,在下還不配見一見你本人的模樣嗎?”宋玦原來也能這么多話。
鳳鳴在心里翻了個白眼,站起來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望著宋玦求知的眼神,又想起他方才那種幽深的眸色,她心里更焦急了。
一時怕解釋不好,露出馬腳,一時又怕拒絕解釋會更惹他懷疑。
情急之下,鳳鳴一跺腳,轉(zhuǎn)身跑了。
這下輪到宋玦怔住。
看著鳳鳴飛奔出去的身影,又看了一眼留在桌上的兩副碗筷,他微不可察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蓁蓁這一走,就有好幾日沒再來沉香殿。
宋玦已去楚皇身邊當(dāng)值了多日,如今,凡是鳳鳴身邊的事務(wù),無論大小,統(tǒng)統(tǒng)都要交給他來辦。
因著他的到來,懷安都清閑了不少,每天只帶著小內(nèi)侍們窩在背后,唾罵宋玦不知羞恥。
“也不知這趙賊使了什么狐媚之術(shù),從馬廄一路爬到了陛下身邊!”“他明明是個外男,卻賴在內(nèi)宮,還跟我們搶活兒干,真不要臉。
”“我看,不如干脆把他送去凈身,跟咱們平起平坐算了,也省得他再勾引陛下!”鳳鳴不在的時候,內(nèi)侍們幾乎是指著鼻子罵他,宋玦全當(dāng)聽不見。
侍奉刁蠻殘暴的鳳鳴,已經(jīng)用盡他的心力,他沒空再去管這些閑言碎語。
直到這一日,宋玦無意間聽到內(nèi)侍們閑聊。
“聽說了嗎?太后之前最寵愛的那個小宮女犯了大錯,被責(zé)打了十五大板,現(xiàn)在還下不來床,估計快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