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艾瑞克，或者，按照他本人強烈要求，并被目前所有員工共計五人勉強遵守的稱呼——a總，此刻正站在他那間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形容都略顯奢侈的辦公室里，對著寫字樓標(biāo)準(zhǔn)配置的玻璃幕墻，整理他那身貴得離譜的定制西裝。
不客氣地說，這身西裝堪稱整個辦公室最昂貴的資產(chǎn)——畢竟只有它是從家里帶出來的。
這位a總，芳齡二十五，海歸鍍金，家底厚實。
甫一歸國，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創(chuàng)立了眼前這家名為“星耀創(chuàng)想”的小公司。
唯一的問題只有，公司名字很大氣，業(yè)務(wù)卻暫時還停留在“創(chuàng)”和“想”階段。
此刻，他抬手優(yōu)雅地拂過一絲不茍的鬢角，凝視著窗外不算壯闊但也勉強算城市景觀的樓群，胸中豪情萬丈。
他回來了，他要用實力證明，他不是家族蔭蔽下無能的廢物，他——就是新一代商業(yè)巨子的雛形！就是那即將破土而出的參天……“盆栽。
”呃，盆栽？不對，他起碼是棵樹吧！“a總，”一個冷靜、平直、毫無波瀾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精準(zhǔn)地切斷了a總顱內(nèi)激昂的背景音樂，“您再用手臂去碰盆栽，這會是半個月內(nèi)碎掉的第三個。
”a總完美的商業(yè)巨子表情瞬間裂開一道縫。
他迅速轉(zhuǎn)身，試圖用威嚴(yán)的眼神壓制身后那位戴著金絲眼鏡、懷抱文件夾、站得如同標(biāo)尺般筆直的秘書。
同時，他不動聲色地伸手，把背后在動作間已被蹭到辦公桌邊緣的小盆栽推回原位。
可惡，辦公室太小了，不夠他揮斥方遒。
“公司的兩個實習(xí)生，今天在問我他們到底需要做什么工作，是不是領(lǐng)導(dǎo)創(chuàng)想得太快，員工跟不上。
入職半個月，半個月都在打游戲等工作。
”“保潔阿姨已經(jīng)放棄再次無效打掃，開始刷短視頻小廣告。
”“以上是公司所有員工目前情況。
a總，您吩咐。
”秘書面無表情道。
a總：“……”再說一遍，可惡。
“咳！”a總清了清嗓子，強調(diào)道，“事業(yè)都是有蟄伏期的，我們要做的是新銳品牌的賦能平臺，商業(yè)上的事他們不懂，讓他們自己玩兒自己的。
”但他們招人是付錢讓人來玩的嗎？秘書不置可否，不和大少爺對著干，“明白了。
”“說是匯報員工情況，秘書你呢？你什么情況？”a總嘖了一聲，恨鐵不成鋼地?fù)u頭，“我爸信誓旦旦說的精英，不也跟著玩兒，完全不懂我這初創(chuàng)公司老板對觀察環(huán)境風(fēng)口的眼光有多大要求。
”“一大清早上班來得比我還晚，墮落了吧？嘖，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們，還是得看我。
”秘書推了推眼鏡，冷靜道：“我已經(jīng)去聯(lián)系了百創(chuàng)匯的區(qū)域經(jīng)理，在餐廳訂好了今天的午餐，他們新系列產(chǎn)品的部分代理權(quán)可以爭取。
您將還有三個小時做準(zhǔn)備。
”a總：“？”秘書補充道：“您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觀察環(huán)境風(fēng)口的眼光，是盡快拿到進項來給您的員工發(fā)上工資。
”a總：“……”秘書禮貌詢問：“a總您的意思呢？”a總：“……我的意思是我得再換一件衣服你趕緊跟我講講那個什么匯是干什么的我和人吃飯需要注意什么我該說什么怎么說快快快！�。 焙靡�！有開張的希望了�。。�-小明找到了新工作。
寫字樓一樓的奶茶店，有店員請了兩天假，于是招人做短期兼職。
小明這次運氣不錯，問不會英國話也可以嗎，店長說沒關(guān)系，反正是做后廚。
小明熱情滿滿地就開工了。
“小明，臺面和柜子都擦一擦。
”“小明，把這堆東西和那堆東西都洗了。
記得洗三遍。
”“小明，來這里搭把手……”“小明，……”“好！我來了！”寫字樓里來來往往的全是體面人，人人都穿著得體，一眼看去就十分貴氣。
就連看上去差不多的西裝，也不知怎么的，都顯得比之前見過的那些漂亮。
奶茶店的店員們管他們叫“先生”或者“女士”，小明又學(xué)到了一點。
大多數(shù)人行色匆匆，也有人會在奶茶店門前停一下，進來點個單。
還有人拿手機在門口的廣告牌前揮一揮就走，小明觀察了一陣，發(fā)現(xiàn)他們是在拍廣告牌上那個由密集小黑方塊組成的大方塊。
那方塊看著眼熟，好多地方都有，她剛進城時似乎就見過。
小明偷偷也拿出自己的寶貝手機對著方塊拍了張照，但是無事發(fā)生。
店長見她在外頭，失笑道：“掃碼點單呢？不用不用，你看想喝什么，我給你免費做一杯。
”“對了，等會兒去五樓的516一趟，那是我們放貨的倉庫，把門邊貨架上的那箱奶茶蓋搬下來吧，我看蓋子快用完了。
”“拜托你了，小明。
”-他，a總，商業(yè)新貴，即將閃亮登場于寫字樓大堂。
至于牛頓定律、狹窄的走廊拐角、以及某個抱著一大箱奶茶蓋的打工人……這些顯然不在他精心規(guī)劃的“巨擘初登場劇本”之內(nèi)。
至少，在他一頭撞上去之前，是絕對不在的。
上午十點。
正對著光可鑒人的電梯門，a總抬手又整理了一下領(lǐng)帶，練習(xí)他的標(biāo)準(zhǔn)官方笑容。
他志得意滿，仿佛站著的地方不是等電梯的寫字樓走廊，而是納斯達克敲鐘現(xiàn)場。
電梯還沒上來。
“啪嗒啪嗒。
”走廊上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扎著長長馬尾辮的年輕姑娘，抱著一大箱的奶茶蓋，箱子有點高，擋住了她部分視線。
她步履匆匆，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鄉(xiāng)間小曲。
a總正對著電梯門沉浸在自己即將大展宏圖的英姿中，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要找個更完美的角度欣賞倒影。
“哐當(dāng)！”“哎呀！”精準(zhǔn)后退的a總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了疾步而來的小明身上。
小明手里的紙箱脫手，箱子里的一袋袋杯蓋隨著它的側(cè)翻也傾瀉而出，嘩啦啦滾得滿地都是。
a總也嚇了一跳，被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昂貴的皮鞋踩在幾個杯蓋上發(fā)出“嘎吱”聲。
小明驚呼一聲，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您沒事吧？我沒想到您會后退……”他沒事。
他的衣服有事。
為什么好好一個紙箱里，會放了杯喝到一半的芋泥珍珠奶茶？？？a總瞬間石化，昂貴的香水味瞬間被濃郁的奶茶覆蓋。
他僵硬地脫下身上的西裝，看衣服背后那一片甜蜜蜜的痕跡，又抬頭看向眼前這個穿著樸素工裝、一臉驚慌失措的小姑娘。
小明發(fā)現(xiàn)自己闖禍了：“��！對不起對不起！先生您沒事吧？我……我給您擦擦！”她手忙腳亂地從口袋掏出一塊布，就要往a總昂貴的西裝上招呼。
a總氣急敗壞，聲音都抬高了：“擦？！你拿什么擦？！我這衣服是……”他心疼得快要窒息，他可沒帶幾身衣服出來啊。
秘書及時出現(xiàn)，推了推眼鏡，面無表情，聲音平穩(wěn)但果斷打斷了兩人的沖突：
“a總，容我提醒，是您后退時主動撞上了這位正在直線行走的送貨員。
另外，”他瞥了一眼小明手里那塊可疑的布，“建議您先處理衣服，而不是追究一塊……可能擦過桌面的布。
”原來如此，眼鏡先生說，是大老板撞的人，不是她撞的人。
也對哦。
小明冷靜下來了。
a總被噎住，狠狠瞪了秘書一眼，又看著還在試圖用抹布拯救他西裝、眼神清澈的小明，一口氣堵在胸口。
他指著自己西裝上的那塊狼藉，想說什么，最終只氣勢全無地憋出一句：“你…你知道這多貴嗎？！”小明真誠且不解：“��？奶茶嗎？這是店里的，賣價我也不知道……”她完全沒t到西裝的點。
a總：“……滾。
”秘書：“稍等女士，我替a總把您的損失賠付給您。
”a總：“你也滾�。。 �-中午十一點。
換上一身備用、同樣價值不菲的西裝，a總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fù)心跳。
商業(yè)巨子，緊張是不可能緊張的。
臨近訂好的時間，他一邊疾步往寫字樓外走，一邊低頭快速復(fù)習(xí)秘書遞過來的話術(shù)指南，嘴里念念有詞，沉浸在自己運籌帷幄的氣場里。
走廊拐角，小明正哼著歌，抱著一大摞剛洗好的、蓬松柔軟的清潔毛巾，腳步輕快地迎面走來。
a總看得太投入，完全沒注意拐角有人，更沒注意自己走的是個“s”形路線。
毫無意外地——“嘭！”這次是a總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了小明抱著的巨大毛巾山上。
巨大的沖擊力讓小明驚呼一聲往后栽，手里小山般的毛巾瞬間失去平衡，如同天女散花般飛散開來！輕飄飄、白花花的毛巾瞬間糊了a總一臉，有的掛在他精心打理的頭發(fā)上，有的蓋住了他手里的文件，最后一條慢悠悠飄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
文件也脫手飛出，散落一地。
a總狼狽地扒拉下臉上的毛巾，眼前一片白茫茫，像只被攻擊到的傻狍子一樣呆立在原地。
小明從毛巾堆里探出頭，還被撞得有點懵：
“咦？那個……a總先生？啊，對不起！您沒事吧？我?guī)湍鷵�！”她立刻蹲下來，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散落的文件和毛巾，動作快得像只小松鼠，完全沒在意a總的怒火。
秘書蹲下幫忙撿文件，同時提醒道：“a總，容我直言，這起事故的主要責(zé)任方依然是您。
”他頓了頓，補充，“您走路看文件的專注度，堪比電影里那些不看路只為制造‘命中注定’相遇橋段的男主角。
”這個場景也十分男主角。
就是對面女主角不是他喜歡的美艷大姐姐，怎么看都是個小小小姑娘。
a總：“……”a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想罵人，又覺得他說的該死的有道理。
眼看著小明已經(jīng)飛快地?fù)旌昧舜蟛糠治募兔�，還順手把他掉在地上的鋼筆也撿了起來，臉上只有“趕緊收拾完回去干活”的淳樸和急切。
a總那句“怎么又是你”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最后只能憋屈地?fù)屵^自己的文件，低吼一聲：“走路看著點！”小明也不因他的倒打一耙生氣，把最后一疊毛巾抱好，元氣滿滿：“好的好的！a總先生再見！秘書先生再見！”說完一溜煙跑掉了。
-下午四點。
走向?qū)懽謽�，a總因為白天兩場“事故”以及工作會談不順而心情極度煩躁。
他陰沉著臉，快步走在前面，腦子里還在復(fù)盤細節(jié)，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步伐更快，帶著一股“擋我者死”的低氣壓。
秘書還火上澆油：“很明顯，對方對方案本身滿意，但對我方資本過小的風(fēng)險擔(dān)憂是合理的。
如果您完全采用我預(yù)先準(zhǔn)備的話術(shù)，暗示您有家族資本作為背書，這次合作請求不至于如此失敗。
”“有保證金還不夠？！”秘書認(rèn)真道：“不夠。
”“嘁。
”這家伙好煩人！a總不想和他說話了，大跨步離他遠遠的，一個人貼著墻邊走得飛快。
恰好下午的奶茶店沒什么客人，小明被支使出來，在店旁邊的小布告欄上更換新的促銷海報。
擦完布告欄的抹布隨手放在地上，小明剛把舊海報撕下來拿在手里，準(zhǔn)備貼新的，看到a總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過來，下意識地想避開，側(cè)身往門邊靠了靠。
然而，怒火攻心進行沉浸式思考的a總，根本沒看路也沒看周圍。
完全沒注意到小明，更沒注意到自己離前方的微型施工地點有多近。
他只想以最快速度沖回辦公室自閉。
“duang！”一聲悶響，金星四濺。
抹布被不講武德的人類一踩，一下子溜開。
肇事者腳下一滑，一個趔趄，結(jié)結(jié)實實地用自己的頭撞在了店門前堅硬冰冷的地磚上。
這一下撞得狠，a總眼前一黑，痛得倒吸冷氣。
小明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嚇了一跳，看清后十分擔(dān)憂：
“哎呀！a總先生！您……您沒摔壞吧？疼不疼啊？”她放下海報，想上前看看又覺得不太合適，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秘書第一時間沖過來，但看到a總捂著額頭慢吞吞站起來的樣子，腳步頓住。
他扶了扶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果然如此”的無奈，以及專業(yè)秘書的克制。
他用標(biāo)志性的冷靜平直的語調(diào)吐槽，讓人完全看不出他在忍笑：“第三次經(jīng)典橋段，a總，”他聲音提高了一度，確保捂著頭的老板能聽見，“盡管今天您與這位女士的交集頻率確實達到了戲劇化標(biāo)準(zhǔn)，但這次事故的歸因百分之百是您個人的觀察力缺失。
需要我為您叫車去醫(yī)院嗎？或者推薦您幾本學(xué)習(xí)一下套路規(guī)避？”“……你沒工作了，我說的。
”秘書點頭：“需要我現(xiàn)在去起草對我的辭退通知嗎？我下一份工作可以去做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點評方向。
”素材簡直俯拾即是。
“……你沒獎金了，我說的�。�！”a總捂著迅速腫起來的額角，痛得齜牙咧嘴，聽著秘書那該死的、刻薄的吐槽，再看看旁邊那個一臉純?nèi)魂P(guān)切、完全搞不清狀況的鄉(xiāng)下姑娘，他滿肚子邪火和那點剛萌芽的微妙情緒，瞬間被撞得煙消云散，只剩下額角的劇痛和一種深深的、荒謬的無力感。
他抬起頭，透過疼痛的生理性淚花，看著罪魁禍?zhǔn)椎哪ú�，再看看眼前這兩個人。
突然覺得，自己今天立志要成為的“商業(yè)巨子”形象，可能比他辦公室里已經(jīng)殉職的那兩顆盆栽碎得還要徹底。
他無力地?fù)]了揮手，聲音帶著痛楚和疲憊：“……關(guān)門，下班。
”告別今天，告別希望，告別自己作為霸總的最后一絲尊嚴(yán)。
然后捂著額頭，腳步虛浮地走向大門，準(zhǔn)備回到自己那間并不怎么霸總的辦公室。
背影充滿了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