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多謝岳姑娘關(guān)懷。公公已在傳喚，枝意先去面圣了。”</p>

    宋枝意解下濕透的月白罩衫，露出內(nèi)里下擺有些濕潤的茜紅石榴裙。走動間似乎看到裙擺下方有圖案在慢慢顯現(xiàn)，看不真切。</p>

    藍沁妤望著宋枝意婀娜的身影，眉頭微蹙，表面一副擔(dān)心模樣，心中卻暗暗得意。</p>

    她這出連環(huán)計，任宋枝意如何聰慧，左右都逃不過一個死字。</p>

    “意姐姐，可別怪沁妤——”藍沁妤暗道，“要怪只能怪你長了張狐媚子臉，比起宋芝瑤，太難掌控�！�</p>

    殿選是五人一組。</p>

    宋枝意在公公的帶領(lǐng)下，進入體元殿，在皇帝與太后下首站成一排。</p>

    唱禮的嬤嬤還未開口，坐在上首的太后抬眼，便瞧見了宋枝意那扎眼的茜紅色裙裾。</p>

    右手把玩的十八子佛珠手串應(yīng)聲掐斷，盡數(shù)滾落。</p>

    恍惚間，四十年前護國寺的紅楓林在眼前浮現(xiàn)，那名穿著茜紅裙裾的女子回頭望著她高傲一笑，發(fā)間步搖上的紅寶石楓葉流蘇在耳旁輕輕晃動，</p>

    “妹妹，就算你是太子側(cè)妃又如何？太子最喜歡的女人還是我�！�</p>

    “放肆！”鎏金護甲重重劃過紫檀案幾，太后保養(yǎng)得宜的面容浮起戾氣，“誰許你穿這腌臜顏色！”</p>

    滿殿寂靜。</p>

    宋枝意立即行大禮跪伏，額頭叩響青石磚，聲音清脆：“臣女宋枝意，刑部郎中宋云赫嫡次女，永樂十三年生。”</p>

    “臣女惶恐，此衣原是閨中好友所贈。臨行前夜，忽見城南煙火爆喜，漫天燈花。聽聞是邊疆喜事將近，是吉兆顯祥，這才斗膽換了樣式�！�</p>

    太后鳳眸微瞇，正要發(fā)作，鼻尖卻嗅到一股芙蕖香，便看見下首少女裙裾下擺，水漬蜿蜒處綻開朵朵粉蓮。</p>

    “抬起頭來�！�</p>

    卻見少女緩緩抬頭，眼眸仍望向青石磚，“臣女生母常說，蓮出淤泥而不染。臨行前夜，為臣女衣裙繡上朵朵蓮花，以水濯之，方顯本心�！�</p>

    漫不經(jīng)心撥弄玉扳指的季時珩，瞧見下首少女姿容時，手上動作停了一瞬。</p>

    他登基不到三月，尚有一半權(quán)力落在太后手中。</p>

    此次選秀，也是太后試圖以此將母族葉家女兒選入后宮，給葉貴妃添分助力。</p>

    幾個時辰下來，不同顏色的秀女在眼前晃蕩，扎得眼睛生疼，倒不如讓太后選個痛快。</p>

    此刻下方跪著的少女，穿了一身艷麗顏色，媚卻不妖。被人算計，還敢和太后爭上兩句尋求活路。</p>

    下首的少女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悄悄側(cè)顏望了他一眼。眼波流轉(zhuǎn)，像好奇又受驚的小鹿，臉頰也染上幾分紅暈。</p>

    淡淡芙蕖香還在鼻尖晃蕩，少女美麗的容顏入了眼。</p>

    季時珩嘴角微勾。</p>

    這選秀，太后也該選痛快了。</p>

    “這粉蓮，倒像是先太后生前做的那幅《蓮生圖》�！�</p>

    他目光掃過少女烏發(fā)，那里只別了一支青玉蓮花狀的絨花銀簪，天然去雕飾。</p>

    葉太后怒意凝在眼底。</p>

    初入東宮那年，她的好嫡姐葉云裳勾得先皇日日到護國寺祈福，她與先太后在東宮相依為命，竟沒有似出嫁前家中長輩叮囑一般斗起來。</p>

    先太后最愛蓮花，贈她的蓮紋錦帕收在妝匣最底層。那些用銀線繡的蓮花，在燭火下也是這般流轉(zhuǎn)生輝。</p>

    見季時珩已然兩次眼神落在下首秀女身上，她眸色深了深。</p>

    這秀女是個聰明的，出身低微，又有一副好顏色，若能為她所用……</p>

    “倒是巧舌如簧�！比~太后恢復(fù)了往日的端莊姿態(tài)，“皇帝初登基，政事眾多，后宮眾妃嬪萬不能拖了皇帝后腿。”</p>

    言下之意便是，宋枝意這副媚色，易引得皇帝沉溺，耽誤政事。</p>

    季時珩繼續(xù)把弄手中玉扳指，話語中聽不出情緒，“朕登基三月，心系萬民，日日勤勉政事，豈會僅因一女子便拋百姓于不顧？”</p>

    葉太后會意。</p>

    如今后宮雖有皇后卻纏綿病榻從不理事，偶爾青燈古佛。</p>

    她的侄女葉貴妃雖寵冠六宮，卻還有兩位后妃與之分庭抗禮，隱隱有三足鼎立之勢。</p>

    兩位后妃都有了交好的妃嬪，若皇帝真想冊封從其中一位為新后，饒是她身為太后，也無法過多干涉。</p>

    葉貴妃得寵愛不假，卻有些善妒，總見不得用手下的人去固寵，還是如同閨閣時期般霸道性子。</p>

    不然，也不至于在后宮連幾個可用之人都沒有。</p>

    收了此女，可得好好敲打敲打她那善妒的侄女，讓她好好籠絡(luò)人心，為自己所用了。</p>

    葉太后接過嬤嬤遞過來的翡翠佛珠，重新纏回腕間，“哀家缺個抄經(jīng)人�！�</p>

    唱禮的太監(jiān)是個在后宮混了幾十年的人精兒，瞬時理解了兩位主子的意思：“宋枝意，中選，留用！”</p>

    宋枝意低頭叩首，嘴邊揚起必勝的笑意，轉(zhuǎn)瞬即逝，“陛下萬歲萬萬歲！太后千歲千千歲！”</p>

    離開時，她垂下眼簾一副乖順模樣，一只彩蝶卻落在她發(fā)間的絨花上，遲遲不肯飛去。</p>

    宋枝意狀似無意輕輕跺了跺腳，提起裙擺略帶歡快地離去。</p>

    季時珩手中動作停了一瞬。</p>

    艷色的秀女，只會搔首弄姿，彰顯嫵媚。這般活潑性子的，倒是少見。</p>

    倒是，有趣得緊。</p>

    今日殿選，在宋枝意腦中演練過千萬遍，終究有驚無險度過。</p>

    她沒有貿(mào)然換下那條茜紅色衣裙，以身犯險，入了太后和皇帝的眼。只要她假意偏向葉貴妃一方，短時間內(nèi)定能獲得太后庇護。</p>

    太后還缺個抄經(jīng)人，那她便潛心禮佛，韜光養(yǎng)晦。</p>

    而今日蓮花，已然在皇帝心中留下印象，宋枝意適當露出些小女兒家的儀態(tài)，也讓皇帝產(chǎn)生幾分想與她相處的閨中情趣。</p>

    葉貴妃能寵冠六宮，除去太后背后的葉家，也能看出這位年輕帝王的幾分喜好——</p>

    喜歡大膽跳脫的，但大膽跳脫也得講規(guī)矩。</p>

    不然，前世的宋芝瑤就是下場！</p>

    ……</p>

    宮門口。</p>

    絳李和蕓杏守在門口，等著自家姑娘出來。</p>

    見宋枝意出來，身上衣裙又成了大姑娘送的那一身，身后還跟著位太后宮中的嬤嬤，手捧幾卷《妙法蓮華經(jīng)》。</p>

    兩人對視一眼，連忙上前行禮。</p>

    宋枝意將準備好的錢袋子遞到嬤嬤跟前，“請嬤嬤吃盞茶。”</p>

    嬤嬤嚴肅的臉上適時露出一絲笑容，開口提點，“宋小主，太后很是喜歡芙蕖香。”</p>

    宋枝意會心一笑，“煩請嬤嬤告訴太后娘娘，枝意明白�！�</p>

    望著嬤嬤遠去的背影，絳李與蕓杏正欲開口關(guān)心，卻見另一位姑娘走出宮門，直直朝自家姑娘走來。</p>

    “宋姑娘，這是入選了？”岳令姿詢問道。</p>

    宋枝意臉頰微紅，輕輕點了點頭。</p>

    見岳令姿有話同自己說，宋枝意示意絳李兩人先走，自己則跟著岳令姿上了岳家馬車。</p>

    馬車“踢踏踢踏”地邁出宮門。</p>

    岳令姿長長舒了口氣，“終于舒服了。”</p>

    說罷，便癱坐在軟墊上，左腳正想往上抬，這才想起身旁還有位美人兒，這才不好意思地收回去。</p>

    宋枝意見狀，揚起嘴角輕輕笑出了聲，“京中都說岳姐姐率真隨性，如今看來句句屬實�！�</p>

    岳令姿不自然地理了理耳邊碎發(fā)，“家中哥哥都是豪放性子，若不是今日只是來走個過場，我是斷不會來的�！�</p>

    “我自知并非心思玲瓏之輩，在后宮也混不出些什么名堂，我自幼習(xí)武，便知征戰(zhàn)沙場才是我以后的出路�！�</p>

    “枝意妹妹聰慧，一身茜紅衣裙面見太后，還能全須全尾地回來。若是我，當場不會如何，只怕會連累還在邊疆的父親與哥哥�！�</p>

    “莫怪令姿交淺言深，令姿愚笨，也想近朱者赤�！�</p>

    拿起茶盞喝了口茶，壓下臉上紅暈，岳令姿這才想到正事：“枝意妹妹，你身上這身衣裙，我確實在錦繡坊剪了一件。”</p>

    “那日若不是她們二人說是要贈與你，讓你選秀時穿上，我恰巧又知道些忌諱，也不會那般魯莽行事�！�</p>

    “卻沒想同樣的裙子，居然不止一條……或許是偶然，但你也要小心那兩位！”</p>

    和她料想得不錯，果然是藍沁妤！</p>

    若說宋芝瑤，頂多想到讓她殿前出丑；可藍沁妤，可是真的要置她于死地！</p>

    不管她是否穿著那件穿茜紅色衣裙，藍沁妤定然會讓她弄濕衣裙。</p>

    若來得及更換，定然也是藍沁妤精心準備好的衣服；若時間緊迫，來不及更換，她便只能穿著濕透的衣裙面圣，殿前失儀。</p>

    殿前失儀事小，若是因此牽連宋家……</p>

    左右都是一個死字！</p>

    藍沁妤真是好歹毒的心思！</p>

    為了除掉她，竟是連親姨母都不顧了！只是不知，這到底是藍沁妤一人的想法，還是整個藍家的想法……</p>

    等回宋府，她定然是要去宋父面前好好說道說道，也得讓宋芝瑤這個蠢貨長點腦子，動不動就被人當槍使！</p>

    宮中前來報喜的太監(jiān)，已然到了宋府，告知了宋枝意入選的好消息。</p>

    宋家上下一片喜氣洋洋，早早就準備好了紅綢和鮮花，這些鮮艷的顏色點綴著整個府邸，仿佛在訴說著即將到來的喜悅。</p>

    下人們忙碌而有序地穿梭在各個角落，他們將紅綢懸掛在屋檐下、門窗上，每一處都被精心裝飾，使得整個宋府都沉浸在一片喜慶的氛圍之中。</p>

    宋府即將迎來府中第一位小主。</p>

    陸氏站在庭院之中，目光掃過四周。</p>

    看著府中繁花似錦，卻與自家女兒沒有分毫關(guān)系。任是再會裝模作樣的陸氏，嘴角的笑容也漸漸消失，忍不住掛了臉。</p>

    “一個私奔妾室生的卑賤庶女，倒成了這宋府飛出去的金鳳凰了�！�</p>

    “瑤兒你就是個傻的，這榮華富貴，本就應(yīng)該屬于你，偏生不知道犯什么倔脾氣，偏要嫁給個窮酸秀才！”</p>

    宋芝瑤不為所動，悠哉悠哉地剝著手中的橘子，想到即將看到宋枝意的慘狀，嘴角還是忍不住向上揚了揚。</p>

    “娘，這入宮名額本就是圣上恩賜，如今風(fēng)光算得了什么？”</p>

    “也得看看宋枝意有命入宮，有沒有命享受榮華富貴。過會兒，您就能看見宋枝意的落魄樣子了，就當是女兒提前給您出了口氣兒。”</p>

    陸氏看向宋芝瑤，眼中盡是驚詫之色，“瑤兒，你……”</p>

    瑤兒怎么會知道，難道她做了什么手腳，讓宋枝意那丫頭觸怒了天顏？！</p>

    可若是如此，那丫頭怎么還能入選，成為小主……</p>

    宋芝瑤將剝好的橘瓣塞入口中，酸澀的汁水在口中爆開，此刻嘗起來，卻清甜解渴。</p>

    上輩子，玉嬪穿著茜紅色衣裙在御花園為皇帝起舞，皇帝一高興，接連三日宿在玉嬪宮中。</p>

    事后，太后便請玉嬪到慈寧宮，屏退左右，讓身旁的嬤嬤扒了玉嬪的衣服，讓穿著褻衣的玉嬪跳了整整一個下午。</p>

    玉嬪被抬出慈寧宮的畫面，她還歷歷在目，十個腳指頭鮮血淋漓，被一床錦被裹著，生死不知。</p>

    如今，宋枝意剛?cè)雽m就得罪了太后，哪還會有好果子吃！</p>

    說不定，也會扒掉她那身礙眼的茜紅衣裙，讓她顏面盡失！</p>

    就宋枝意那般唯唯諾諾上不得臺面的樣子，只會羞憤欲死！</p>

    可她已經(jīng)入選，成了小主，成了皇上的女人，哪能說死就死呢？</p>

    宋芝瑤又塞了一瓣橘子入口，做足了看好戲的準備。</p>

    “娘，就宋枝意那副小家子氣的模樣，誰知會不會惹怒太后老人家？您就別想那么多了，安心等著看好戲吧。”</p>

    母女還在內(nèi)室說著悄悄話，外頭的動靜卻大了起來。</p>

    宋芝瑤的大丫頭知春叩響房門，“夫人，大姑娘，宋小主……宋小主被驃騎大將軍岳家的大小姐送回來了，老爺命闔府速速到門口恭迎！”</p>

    宋芝瑤放下橘子，拽著陸氏的手疾步朝大門走去，“娘，快走，可別錯過好戲！”</p>

    陸氏被宋芝瑤拽得有些疼，也快步跟上。</p>

    雖不知自家女兒在賣弄什么關(guān)子，她也開始期待起宋枝意的狼狽模樣。</p>

    既然想當金鳳凰，自然得“浴火重生”！</p>

    一個卑賤的庶女，妄圖騎在嫡女頭上，享受她不配得的榮華富貴，只是受點小苦楚罷了，這是她該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