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暮色西沉。</p>
被絳李攙扶下車,宋枝意抬眼望去。</p>
宋府張燈結彩,平日里只有過年才能湊齊的宋府眾人已然站在正門口。</p>
就連她記入族譜時未曾露面的宋家族長,如今也在下首,恭迎她的歸來。</p>
宋枝意緩緩走到門口。</p>
平日里沒給她過好臉的幾位姨娘,嘴角快咧到后腦勺,躬身祝賀,“小主姿容艷麗,入宮后定能獲得圣寵!”</p>
就連不茍言笑的族長,也適時稱贊,“枝意丫頭,日后定大有可為!”</p>
宋枝意慢慢走到正廳。</p>
身旁絡繹不絕的恭賀聲,湊到跟前極盡諂媚的嘴臉,她仿若又回到了前世成為超一品誥命夫人的時光。</p>
可又不一樣了——</p>
她拼盡半輩子,借丈夫之名才贏來了榮光;而如今,她不費吹灰之力,便獲得了。</p>
宋父從未將她小小庶女放在眼中,主母暗中給過不少軟刀子,其他幾位姨娘沒事便來欺負白姨娘,嫡姐更是高傲至極,動不動就將白姨娘當下人使喚。</p>
宋氏族人更是眼高于頂,就連她計入嫡支,也從未被正眼看過一分。</p>
可現在,他們全都來討好她了。</p>
只因她成了小主,成了皇帝的女人!</p>
宋芝瑤看著完好無損回到宋家的宋枝意,瞪大了雙眼——</p>
這怎么可能!</p>
茜色衣裙還在宋枝意身上,她那張嬌媚的臉也沒有半分傷痕!</p>
原本隱隱的期待落空,陸氏重新揚起笑容,走上前去親昵道,“小主今日辛勞,竹枝苑中備好了水,用完晚膳后,洗掉一身疲憊也好入睡。”</p>
宋枝意望向擺滿膳食的餐桌。</p>
從前,白姨娘只能站在一旁幫主君與主母布菜,等他們吃完,這才能去廚房領餐食帶回竹枝苑,與宋枝意一同吃。</p>
可就連那清湯寡水的餐食,還要時不時被其他姨娘搶去好些。</p>
更別說備水沐浴了……</p>
可現在,她被請上主位,院中也有人自覺備好沐浴的水桶。</p>
“不必拘禮,都坐下用膳吧。”</p>
宋芝瑤擺出以往做派,正欲開口刺上兩句,便聽宋枝意喚她,“嫡姐,你過來�!�</p>
“妹妹如今成了小主,倒是會擺架子使喚人了。”宋芝瑤隨即刺道。</p>
宋父放下筷子呵斥道,“宋芝瑤,你禮數都學到肚子里去了?小主既然喚你,你便聽話過去就是!”</p>
宋芝瑤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宋枝意身邊,“有什么不能直接……”</p>
“啪!”</p>
宋枝意抬手給了宋芝瑤一巴掌!</p>
“你!嘶……”捂著左臉,宋芝瑤眼眶中盈滿淚水,“你憑什么打我!”</p>
宋枝意慢悠悠落座,拿起筷子為白姨娘夾了菜又放下,“憑什么?”</p>
“就憑你勾結藍家想要陷宋家于不利!若不是我,今日送到宋家的圣旨,便是宋府被處決的旨意!”</p>
“我自認從未對不起嫡姐,如今嫡姐為了讓我面圣出丑,竟是連自己的性命,宋家三十二口人的性命,宋氏族人的性命都不顧了嗎?”</p>
原本臉色不太好的眾人聽及此,臉色煞白,再也沒了進食的欲望!</p>
宋芝瑤嚇得花容失色,“你別血口噴人!明明只是讓你出丑,哪有那么嚴重!”</p>
“啪!”</p>
宋父抬手又給了宋芝瑤一巴掌!</p>
“你個逆女!你到底干了什么事,都給我老實交代!”</p>
宋芝瑤難以置信,把她視若珍寶的宋父,不去收拾打了她的宋枝意,還為了宋枝意扇了她一巴掌!</p>
正欲哭鬧,宋芝瑤抬眼便看到陸氏朝她頻頻使眼色。</p>
她后知后覺——</p>
這事,她今天不交代也得交代!</p>
她跪下哭哭啼啼地交代了與藍沁妤的謀劃,便起身跑了出去。</p>
眾人聽完才知,宋枝意這趟選秀兇險異常,心中也暗道,宋小主當真是有些手段!</p>
“好啊好啊,這就是我的好連襟,這就是陸氏那好妹妹!”宋父氣極反笑,“他藍家我宋某人是高攀不起了!從今日起,宋家與藍家就不要再往來了!”</p>
陸氏還未從宋枝意掌摑瑤兒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便聽及自家妹妹的女兒如何將瑤兒當槍使,只感覺陣陣暈眩。</p>
怎么會呢……</p>
沁妤丫頭和瑤兒從小就要好,怎么會……</p>
宋枝意放下筷子,又拿起以前那副柔弱模樣,“若此事只關乎意兒一人便罷了,可如今已然涉及到宮中密辛……”</p>
“若真?zhèn)鞯教竽锬锒�,竟拿太后娘娘的傷心事作筏子,意兒在后宮抄寫一輩子的經書不打緊,可要是因此連累宋家……”</p>
在場眾人多少知道太后的雷霆手段,只覺后怕!</p>
“蘇家三書六禮都齊了,這兩天便嫁過去,別讓她再犯蠢影響了小主�!彼胃敢诲N定音。</p>
陸氏才緩過神來,聽此大受打擊,差點厥了過去!</p>
“老爺!瑤兒是你疼寵十五年的女兒啊!如此匆忙下嫁,外人要怎么說道我們的瑤兒��!”</p>
“就是我太寵她,才把她寵成這副無法無天的樣子!”宋父將筷子往桌上一拍,“若她在教養(yǎng)嬤嬤面前再犯蠢,我宋家上下的命都不夠賠的!”</p>
“你若不愿意,那便拿上一紙休書,帶上她回你們陸家!”</p>
眼淚還掛在臉上,陸氏卻不敢再哭嚎。</p>
老爺……老爺竟然要為了一個低賤的庶女休了她……</p>
若是芝瑤肯乖乖進宮,怎會鬧成如今這副樣子?!</p>
今日坐在上首的,本應該是她的女兒!被奉承討好的,也應該是她的女兒!</p>
宋枝意優(yōu)雅地用膳,才不管陸氏的哭鬧和宋父的怒火。</p>
從小她便知,宋父此人,最愛的永遠是他的前途與名聲。</p>
他疼寵宋芝瑤十五年是不假,但一旦他疼愛的女兒威脅到他的仕途,他也可以二話不說地收回他的寵愛。</p>
孩子是,夫人也是。</p>
……</p>
教養(yǎng)嬤嬤到宋府的前一日,正是宋芝瑤出嫁的日子。</p>
暮春的雨絲纏著柳絮,將宋府門前的石獅洇成青灰色。宋芝瑤盯著銅鏡中模糊的人影,手握成拳,指甲狠狠扎入掌心。</p>
原本的婚期在三月后,她在錦繡坊定制的婚服還未繡好,只能拿母親當年的嫁衣改了尺寸。</p>
“大姑娘,該梳頭了�!毕财艢g歡喜喜進來,紅托盤里是母親嫁妝中的紅寶石頭面,五年前的老舊款式。</p>
宋芝瑤猛地將妝奩掃落在地,“憑什么!”</p>
喜婆連連安慰,“我的嬌小姐喲,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能這時候使小姐性子,誤了吉時可不好!”</p>
宋芝瑤還在發(fā)脾氣,便聽見貼身大丫鬟知春來報,“大姑娘,宋小主來給您添妝了!”</p>
“讓她滾!”</p>
宋枝意邁過門檻,便看見鎏金纏枝鏡砸在青磚上碎裂開。</p>
她點頭示意,朝喜婆說道,“我和姐姐有些體己話要說,你且出去吧�!�</p>
待喜婆帶上門,宋枝意這才示意絳李將托盤遞過來。</p>
“姐姐,這是妹妹的一點心意,希望姐姐在蘇家能順風順水�!�</p>
托盤上的紅布掀開,便見托盤中,赫然擺著一百兩白銀。</p>
在理智邊緣的宋芝瑤徹底喪失理智,她搶過托盤摔在地上,“我才不需要你的施舍!”</p>
宋枝意看著發(fā)瘋的宋芝瑤,漫不經心地活動了一下手腕。</p>
“既然姐姐不要真金白銀,那妹妹便送姐姐一場清醒�!�</p>
“啪——”</p>
“啪——”</p>
宋枝意賞了宋芝瑤兩個巴掌,宋芝瑤摔倒在地,一臉不敢置信。</p>
她抬手挑起宋芝瑤的下巴,“姐姐清醒些了嗎?”</p>
“若不是姐姐闖下禍事,三月后本可以風光大嫁。今日這般倉促,是姐姐自找的。”</p>
“蘇家窮苦,妹妹本想著真金白銀比起典當首飾方便,倒不想姐姐發(fā)起瘋來,連自己人都咬,生生浪費妹妹一片赤誠之心�!�</p>
松開手,宋枝意朝門外走去,便聽身后別扭的聲音響起,“喂,葉貴妃最是善妒,在她面前穿得素些,別穿紫色�!�</p>
“多謝姐姐提醒�!彼沃σ夤戳斯醋旖�,轉身離開。</p>
外頭傳來刺耳的嗩吶聲,吹的是《百鳥朝鳳》,卻因漏氣的簧片走了調,活像老鴉哀鳴。</p>
喜婆將宋芝瑤背到門口,卻看見門口只有一輛牛車,車轅上坐著個缺牙的車夫。</p>
“這就是硯郎說的八抬大轎?!”</p>
前世宋枝意出嫁時,蘇家可是賣了祖田湊出十六抬聘禮,上門迎親,至少也是一頂紅轎子。</p>
陸氏實在看不下去,趕緊讓管家牽出家中馬車,卻發(fā)現家中的馬集體吃壞了肚子,沒法拉車。</p>
到東市的馬舍置辦,也被告知今日的馬都沒法使用。</p>
最后,還是陸氏拿出了僅剩不多的嫁妝,用十倍的高價收了一匹健康的馬,拉了輛馬車給宋芝瑤送嫁。</p>
馬車里。</p>
宋芝瑤再也維持不住心高氣傲的嬌小姐模樣,眼淚止不住地流,剛上好的妝容糊了一臉。</p>
她雖是小官家的嫡女,但也是被母親豐厚的嫁妝嬌養(yǎng)長大的官家千金,如今出嫁,竟連尋常百姓都不如!</p>
想到蘇硯修日后官居一品的模樣,她胡亂地抹了把臉。</p>
沒關系!</p>
硯郎總有高中狀元的一天,她早晚會是一品誥命夫人!</p>
震耳欲聾的雷鳴劈開她的幻想。</p>
馬車突然傾斜,宋芝瑤重重撞在廂壁上,一陣令人發(fā)嘔的臭味飄了進來。</p>
外頭響起車夫的咒罵,“天殺的!偏偏在這檔口拉肚子!”</p>
雨幕中,拉車的馬跪坐在地上,止不住地排泄。</p>
陪嫁的大丫鬟知春攙扶著宋芝瑤,知秋哆嗦著撐開油紙傘,傘骨“咔嚓”斷了兩根,冰涼的雨水順著她的脖頸灌進衣領。</p>
一步一步邁向遠處的蘇家。</p>
蘇硯修在前頭帶路,步伐穩(wěn)健而輕盈,時不時回頭提醒宋芝瑤,“宋小姐,腳下小心些�!�</p>
蘇硯修的目光并沒有在宋芝瑤身上停留太久,他順勢掃了一眼宋芝瑤身旁的兩個丫鬟。這一看,讓他不禁心中一動。</p>
這兩個丫鬟雖然身份低微,但她們的穿著卻十分考究。不僅衣料上乘,而且剪裁精致,與鎮(zhèn)上那些富商家的小姐相比,也毫不遜色。</p>
想到這里,蘇硯修對匆忙娶親的怨氣也少了幾分。</p>
畢竟,如今家里可是請了一尊“祖宗”回來,那自然是要像供奉真正的祖宗一樣,好生伺候著才行!</p>
只要能將這尊“祖宗”供奉得妥妥當當,他以后何必擔憂讀書時沒有筆墨紙硯可用?</p>
何必為交不起束脩而發(fā)愁?</p>
洞房夜。</p>
原本滿腹怨氣的宋芝瑤,在蓋頭被掀起的那一刻,心中的不滿和怨氣消散了大半。</p>
蘇硯修俊俏的容顏就在眼前。</p>
燭火在青瓷燈罩里搖曳,將蘇硯修的面容鍍上暖金色光暈。</p>
他的眉骨生得極好,濃密的黛色沿著眉弓生長,在尾端挑起恰到好處的弧度。眼窩比尋常男子略深幾分,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影。</p>
他抬眼望來,原本沉靜如深潭的眼波倏地泛起漣漪。眼尾天生微垂,偏又在這般凝視人時輕輕揚起,倒把三分書卷氣釀成了七分風流意。</p>
蘇硯修輕聲說道:“娘子,你今日真美�!�</p>
宋芝瑤臉頰漸漸發(fā)熱,一種甜蜜的感覺涌上心頭,原本的怨氣也在不知不覺中消散了幾分。</p>
“芝瑤,硯修深知今日委屈了你,待他日我高中,定當償還你一場風光大辦的婚禮,讓全京城的女子都羨慕不已!”</p>
“硯郎學問甚好,定能六元及第,位極人臣!”</p>
蘇硯修備受鼓舞,臉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兩分,“硯修屬實幸運,前能連中小三元,后能迎娶芝瑤如此知心可人兒!”</p>
“可連中六元史無前例,不想芝瑤竟如此信任于我!”</p>
“硯郎的學問,爹爹時�?滟潱匀徊粫e!”宋芝瑤終于露出笑容,“硯郎有傾世之才學,芝瑤仰慕已久,這才求了父親同意這門婚事!”</p>
宋芝瑤一番話,極大地滿足了蘇硯修的虛榮心——</p>
被官家千金賞識,甚至不惜下嫁于他!</p>
哪個書生不曾如此幻想過!</p>
“為了芝瑤的幸福,硯修必定頭懸梁錐刺股!”</p>
小夫妻笑鬧間,門突然被打開。</p>
蘇老夫人拄著拐杖慢慢走進新房,另一只手上攥著本春宮圖。</p>
“瑤兒,既然你已嫁入我蘇家,那便要學學如何伺候夫君�!�</p>
“修兒身子骨弱,為娘來教你,如何伺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