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宋芝瑤帶著眾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竹枝苑。</p>
此時竹枝苑的門虛掩著。</p>
門縫處，恰好能瞧見院中少女腰背挺得筆直，手腕懸空提筆點墨。</p>
褚色宮裝的嬤嬤雖還是板著一張臉，嘴角卻是放松地向上彎起。她躬身為少女研墨，舉止間竟帶上了幾分恭敬。</p>
“蓮小主這一手字，秀麗端莊。”辛嬤嬤一邊研墨，一邊瞧著宣紙上的簪花小楷，“前太后當(dāng)年還在潛邸時，就喜用銀簪蘸上朱砂抄經(jīng)。”</p>
宋枝意擱筆輕笑，右臉酒窩若隱若現(xiàn)，“嬤嬤謬贊了，枝意依樣畫葫蘆，屬實不敢與前太后相提�！�</p>
她吹了吹半干的字跡，拔下烏發(fā)上的素簪遞到辛嬤嬤手中，“還請嬤嬤指點一二。”</p>
辛嬤嬤翻動著剛抄好的經(jīng)文，下一刻就聽“砰”一聲，</p>
竹枝苑門被用力推開，撞到墻上發(fā)出巨大聲響。</p>
辛嬤嬤一哆嗦，手上的銀簪將剛抄好的經(jīng)文直直捅破。</p>
身披石榴紅織金斗篷的宋芝瑤，領(lǐng)著五六名女眷徑直闖入，“聽聞妹妹正在學(xué)規(guī)矩，姐姐愚笨，特地前來討教一二——�！�</p>
“放肆！”辛嬤嬤怒拍茶案，“誰家新婦回門，竟是連通傳的規(guī)矩都不懂嗎！”</p>
宋芝瑤囂張的表情僵在臉上。</p>
看著面前的嬤嬤，比上輩子的教養(yǎng)嬤嬤還要再嚴(yán)厲上三分！</p>
可為什么？</p>
為什么這么嚴(yán)厲的嬤嬤，對著宋枝意還是和顏悅色？！</p>
上輩子，教養(yǎng)嬤嬤在宋府住的一個月里，戒尺從不離手，她不知道被抽打了多少次，才勉強學(xué)了個六成。</p>
可為什么，這輩子，更加嚴(yán)苛的嬤嬤沒有打宋枝意就算了，還在一旁干起了奴婢才會干的事情？！</p>
到底是何處出了問題？</p>
跟著宋芝瑤來的女眷早被辛嬤嬤的呵斥嚇得腿軟，接連行禮，“拜見蓮常在！”</p>
陸氏在后頭擰了一把宋芝瑤。</p>
宋芝瑤這才反應(yīng)過來，可腿不聽使喚地軟了。</p>
原本半蹲的禮直接成了跪拜禮，“拜……拜見蓮常在……”</p>
知春知秋連忙攙扶爬不起來的宋芝瑤。</p>
原本，辛嬤嬤只是被派來教授蓮常在宮中規(guī)矩的。</p>
若沒有蓮常在珠玉在前，她也不會覺得面前這位蘇夫人如此上不了臺面。</p>
她并不想多生事端，但實在看不過眼。</p>
“蘇夫人即已出閣，怎么還梳著閨中垂鬟？”</p>
辛嬤嬤目光掃過她發(fā)間的金蝶流蘇步搖，“《女誡》有云：婦容當(dāng)慎。蘇夫人這般儀態(tài)，不合適了。”</p>
瞧著被丫鬟攙扶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的宋芝瑤，宋枝意心中輕笑。</p>
宋芝瑤以己度人的想法還是沒改。</p>
上一世，宋芝瑤在教養(yǎng)嬤嬤手中可吃了不少苦頭。</p>
被教授宮規(guī)的一月時間里，宋芝瑤光是走步子，就不知摔碎了多少碗盅。更別說，學(xué)習(xí)行禮時，挨了嬤嬤多少戒尺。</p>
今日帶著這么人來，直接闖進竹枝苑，無非是想看她也被嬤嬤拿戒尺抽打。</p>
讓她這個近日風(fēng)光的蓮常在顏面盡失。</p>
可惜了，她這身禮儀規(guī)矩挑不出個錯處，反倒讓嬤嬤高看了她。</p>
“嬤嬤教訓(xùn)的是。”宋枝意適時起身，“枝意忙著學(xué)規(guī)矩，倒是差點忘了，今日是嫡姐三朝回門的日子�！�</p>
“不知嫡姐這時過來，尋枝意有何要事？”</p>
宋芝瑤臉漲得通紅，卻說不出一個字來！</p>
即使她想說來看宋枝意笑話，如今也不敢說出口��！</p>
“姐姐若想學(xué)規(guī)矩，不如抄段經(jīng)文靜靜心？”</p>
宋芝瑤盯著案上灑金宣紙，憶起前世在辛者庫被逼抄經(jīng)的屈辱。</p>
墨汁順著凍瘡裂口滲進皮肉的刺痛仿佛重現(xiàn)，她猛地攥緊袖中帕子："妹妹說笑了，我如今是蘇家主母，哪需......"</p>
"主母？"</p>
辛嬤嬤冷笑一聲，戒尺"啪"地拍在案上，"老奴倒要瞧瞧，連簪花小楷都不會寫的主母，如何替夫君打理中饋！"</p>
筆桿被強行塞進掌心時，宋芝瑤嗅到墨錠里摻的沉水香。</p>
這是前世皇帝御書房獨有的味道，那時她因字跡丑陋被罰跪三個時辰，膝蓋浸在雪水里，恍惚間看見宋枝意捧著謄好的奏折從廊下經(jīng)過，狐裘上的風(fēng)毛都沒沾半點雪粒。</p>
"蘇夫人抖什么？"辛</p>
嬤嬤的聲音似從云端傳來，"莫不是連握筆都要老奴教？"</p>
狼毫"啪嗒"墜在宣紙上，洇開一團墨漬。</p>
宋芝瑤看著自己扭曲如雞爪的"仁"字，忽聽身后傳來竊竊私語："不是說宋家嫡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蘇秀才真是可憐......"</p>
"重寫！"</p>
戒尺狠狠抽在手背，宋芝瑤疼得眼淚奪眶而出。</p>
她終于看清辛嬤嬤腰間懸著的七寶香囊——</p>
這是伺候過兩朝太后的老嬤嬤才有的殊榮。前世自己因沖撞這位嬤嬤，被罰在雪地里抄了整夜《女則》。</p>
"嬤嬤恕罪！"</p>
她慌亂起身時帶翻硯臺，新裁的月華裙濺滿墨點，"妾身...妾身突然身子不適......"</p>
宋枝意俯身拾起滾落的筆洗，指尖撫過汝窯天青釉上裂冰紋："姐姐這衣裳，倒讓妹妹想起瓊脂閣新出的墨染紗。</p>
聽說蘇老夫人最喜風(fēng)雅，若是將錯就錯繡成墨梅......"</p>
"你！"</p>
宋芝瑤猛地扯過臟污的裙擺。</p>
這料子是她偷拿母親壓箱底的浮光錦，原想今日回門艷壓群芳，此刻卻成了笑柄。</p>
她盯著宋枝意鬢角紋絲不動的絨花，突然看清那根本不是青玉，而是用銀絲纏著褪色綢緞做的贗品。</p>
可即便這般寒酸裝扮，眼前人依舊美得驚心。</p>
陽光透過茜紗窗在她頸側(cè)投下碎金，竟比蘇硯修送她的鎏金項圈還要耀目。</p>
"蘇夫人還不走？"</p>
辛嬤嬤轉(zhuǎn)動佛珠，聲調(diào)冷得像冰，"莫非要老奴教您告退的規(guī)矩？"</p>
宋芝瑤踉蹌著逃出院落時，聽見身后傳來辛嬤嬤的教導(dǎo)："小主可瞧仔細了，這制香之道與馭人之術(shù)相通。沉水香雍容卻易膩，需佐以佛手柑清冽；龍涎名貴卻帶腥氣，當(dāng)輔以茉莉壓味......"</p>
暮色漸濃時，竹枝苑飄起裊裊青煙。</p>
宋枝意將艾絨埋進香灰，看辛嬤嬤用銀箸撥弄云母隔片："嬤嬤今日用的七寶香，似乎比大相國寺的還多一味白檀？"</p>
"小主好靈的鼻子。"</p>
辛嬤嬤難得露出笑意，從袖中取出個錦囊，"太后禮佛時最愛此香，只是有一樁難處——香氣過殿即散，需得......"</p>
"需得浸透在抄經(jīng)的墨錠里。"</p>
宋枝意接過話頭，將芙蕖香露滴入硯臺，"墨香染衣，經(jīng)卷傳芳，便是站在三重殿外，也能教人想起慈寧宮的佛龕。"</p>
辛嬤嬤凝視她低垂的睫羽，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個雨夜。</p>
葉家庶女捧著被嫡姐撕碎的經(jīng)書跪在佛堂，血混著墨汁在青磚上寫滿"忍"字。</p>
而今茜紗窗下的少女一筆一畫描摹蓮花，眼底卻燒著比紅楓更烈的火。</p>
"小主可知，蓮花能在御花園開百日，是因根莖扎在漚爛的淤泥里。</p>
"嬤嬤將香囊系在她腰間，"這深宮看似金玉堆砌，實則每塊磚都沁著血。</p>
您今日壓得住宋芝瑤，明日壓得住藍沁妤，可壓得住......"</p>
"壓得住人心不足蛇吞象。"</p>
宋枝意望向漸暗的天際，驚雀掠過琉璃瓦，"枝意不求獨占春色，只求做那攀墻的凌霄花——"</p>
"借東風(fēng)之勢，開自己的花。"</p>
金絲炭在鎏金狻猊爐里噼啪作響，辛嬤嬤指腹摩挲著錦囊暗紋："既說到凌霄花，老奴倒想起樁舊事。永慶三年的選秀，先帝曾賜過一株纏枝凌霄......"</p>
話音未落，外頭忽然傳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p>
竹簾掀起時帶進幾片雪花，藍衣宮娥捧著剔紅漆盤福身："太后賜蓮常在云錦兩匹，青玉蓮花簪一對。"</p>
宋枝意跪接賞賜時，嗅到漆盤邊緣若有若無的沉水香。</p>
這香氣與辛嬤嬤方才所制如出一轍，卻在尾調(diào)摻了絲甜膩的龍腦。</p>
"奴婢多嘴。"</p>
綠衣宮娥突然壓低聲音，"太后晨起禮佛時，說小主抄的《妙法蓮華經(jīng)》比佛前供奉的還要工整。"</p>
辛嬤嬤的佛珠驟然停轉(zhuǎn)。</p>
宋枝意垂眸撫過云錦上并蒂蓮紋，忽見漆盤底壓著張灑金箋。</p>
墨跡未干的"忍"字力透紙背，最后一筆卻洇出團突兀的墨漬。</p>
"替本小主謝太后恩典。"</p>
她將金簪斜插入鬢，指尖輕輕劃過漆盤邊緣，"聽聞慈寧宮新得了暹羅進貢的迦南香，不知可否討些香灰供在佛前？"</p>
綠衣宮娥瞳孔微縮，正要開口，外頭突然傳來喧嘩。</p>
"蓮小主留步！"知春急切的勸阻聲里，身著月白云紋襦裙的少女掀簾而入。</p>
"藍妹妹來得正好。"宋枝意笑吟吟遞上青玉簪，"太后賞的蓮花簪，倒與妹妹今日的蝶戀花步搖相映成趣。"</p>
藍沁妤盯著漆盤底若隱若現(xiàn)的金角，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枝意姐姐定是抄經(jīng)抄累了吧？晨起抄的經(jīng)，未時便到了慈寧宮佛案。"</p>
"不過是替太后分憂。"宋枝意將灑金箋收入袖中，腕間翡翠鐲撞在漆盤上叮咚作響，"倒是姐姐這身月白云錦，看著像是貢品庫新到的流光緞？"</p>
藍沁妤猛地后退半步，鬢邊流蘇亂顫。</p>
她今日這匹料子確是偷換了貢品，原想趁著年節(jié)裁新衣，卻不料被當(dāng)場點破。</p>
"藍小主來得巧。"辛嬤嬤突然開口，枯瘦手指揭開香爐蓋，"老奴新制的七寶香，正缺個品鑒之人。"</p>
藍沁妤盯著爐中青煙，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園，宋枝意就是用這香引得皇上駐足。那日她故意打翻香囊，卻反被說成"紅袖添香"。</p>
"嬤嬤的香自然是極好的。"她強笑著扶住宮女，"只是我突然想起......"</p>
"姐姐莫急。"</p>
宋枝意截住話頭，銀匙舀起香粉灑在炭上，"您既說太后佛經(jīng)擺得歪斜，不如現(xiàn)抄一頁扶正？"</p>
藍沁妤臉色煞白。</p>
她自幼習(xí)舞疏于筆墨，去年除夕宴上寫錯"福"字，至今仍是后宮笑談。</p>
此刻案上硯臺里沉水香幽幽浮動，竟與皇上常佩的香囊氣息別無二致。</p>
辛嬤嬤突然輕咳："老奴方才說到永慶三年的凌霄花——那年有個采女將御賜的花枝編成瓔珞，第二日便被發(fā)現(xiàn)溺斃在太液池。"</p>
竹枝苑陡然陷入死寂。</p>
藍沁妤踉蹌著撞翻繡墩，云錦裙擺掃過炭盆，濺起幾點火星。</p>
宋枝意迅速潑茶滅火，裊裊蒸汽里，她望見藍沁妤逃竄時落下的絹帕。</p>
帕角繡著歪斜的藍蓮花。</p>
"小主真要留這禍患？"辛嬤嬤撥弄著炭火，"藍常在父親是江南織造，若在太后跟前......"</p>
"嬤嬤看這帕子。"</p>
宋枝意將絹帕浸入茶湯，靛藍絲線遇水竟泛起詭異紫光，"上月暹羅進貢的夜光錦，織造局賬冊上可寫著全數(shù)送入慈寧宮。"</p>
辛嬤嬤瞳孔驟縮。</p>
她終于明白太后賜香灰的深意——那根本不是迦南香，而是專驗織物的紫鱗粉。</p>
暮色徹底籠罩宮墻時，竹枝苑飄起細雨。</p>
宋枝意臨窗描摹《蓮花圖》，筆尖忽地頓在花蕊處。</p>
宣紙上慢慢洇開墨點，像極了藍沁妤帕子浸出的毒汁。</p>
"小主，慈寧宮送來......"</p>
"擱著吧。"</p>
她沒抬頭，筆鋒一轉(zhuǎn)勾出帶刺藤蔓，"去庫房取那匹月白云錦，用艾草熏過再送去織造局。"</p>
知秋抱著錦緞退下時，聽見自家主子輕哼小曲。</p>
檐角銅鈴在風(fēng)里叮咚，恍惚間竟像是辛嬤嬤故事里的瓔珞聲響。</p>
三更梆子響過西六宮時，藍沁妤跪在了慈寧宮漢白玉階前。</p>
太后捻著紫檀佛珠聽完始末，突然將經(jīng)卷砸在她額角："好個忠孝節(jié)烈的藍家！"</p>
翌日清晨，六宮皆知藍常在"突發(fā)惡疾"遷居冷宮。</p>
宋枝意去御花園折梅時，正撞見內(nèi)務(wù)府往竹枝苑搬紅羅炭。</p>
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諂笑著遞上錦盒："皇上夸小主制的香清雅，特賜南海珍珠研粉添香。"</p>
她撥開盒中圓潤東珠，底下赫然壓著張灑金箋。</p>
這次不再是孤零零的"忍"字，而是筆鋒凌厲的"凌霄"。</p>
辛嬤嬤說得對，深宮每塊磚都沁著血。</p>
宋枝意將東珠撒進炭盆，看它們在火焰里綻成灰白色的花。就像那日太液池溺斃的采女，華美瓔珞終究化作一捧淤泥。</p>
但她的根莖，已然悄悄纏住了慈寧宮的飛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