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姜老頭和江榆一見如故，從白天聊到夜晚，越說越開心。</p>
姜濤在一旁聽，眼角時(shí)不時(shí)抽搐。</p>
爺爺很久沒笑的這么開心，無常大人不愧是無常。</p>
上能一句話命令百鬼，下能一句話逗老人開心。</p>
姜老頭看著孫子眼角歪曲，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腦勺。</p>
“眼睛抽什么？”</p>
“有病就去治！”</p>
姜濤不滿地說：“爺爺，你都不看我，你偏心偏到太平洋�！�</p>
姜老頭低頭，渾濁的眼珠子緩慢移動(dòng)，似乎又變了個(gè)人。</p>
他喃喃自語(yǔ)，“小濤，天黑了，你該睡覺了，搬張涼席過來�！�</p>
姜濤嘟起嘴，“我不知道在哪�！�</p>
“要你何用！”</p>
姜老頭罵罵咧咧，一瘸一拐走進(jìn)屋里，他回頭對(duì)江榆說。</p>
“您休息會(huì)，等下再聊�！�</p>
江榆只是笑笑。</p>
趁爺爺不在，姜濤小聲問：“無常大人，我還有多久上路？”</p>
江榆揉了揉肚子，“十點(diǎn)之前，我一定送走你�！�</p>
姜濤明白了，心底涌上復(fù)雜的情緒。</p>
他抬頭，望向夜空。</p>
今晚月光朦朧，只有幾顆星閃爍。</p>
自從死了，他再也沒有坐下，看看頭頂?shù)男切恰?lt;/p>
樹上蟬鳴聒噪不止，姜濤心里空落落的，總感覺少了點(diǎn)什么。</p>
少了家人的歡聲笑語(yǔ)，少了爺爺?shù)摹爸窆S炒肉”。</p>
他雙眼泛紅，指甲深深鉗進(jìn)肉里。</p>
現(xiàn)在還不能哭！</p>
姜老頭不知何時(shí)出來，佝僂著背將涼席鋪在地面，蒼老的手指撫平皺褶。</p>
這次，他沒有叫江榆。</p>
“小濤，快過來睡覺。”</p>
姜老頭瞇著眼，露出殘缺的牙，身影逐漸與曾經(jīng)的爺爺重合。</p>
一樣的笑容，卻又不一樣。</p>
爺爺?shù)难鼜�，背更駝�?lt;/p>
姜濤擠出苦澀的笑容，像小時(shí)候那樣躺在爺爺身邊。</p>
“爺爺，有蚊子咬我�！�</p>
“睡吧，爺爺幫你扇蚊子�！�</p>
姜老頭舉起蒲扇，一邊扇風(fēng)，一邊扇蚊子。</p>
他板起臉，兇巴巴的，“走開，不準(zhǔn)咬我的孫子。”</p>
云遮住月光，星星多了一顆。</p>
微涼的風(fēng)拂過臉頰，帶走白天的燥熱。</p>
姜濤閉上眼，仿佛回到了小時(shí)候。</p>
那時(shí)繁星滿天。</p>
那時(shí)蚊子不毒。</p>
小姜濤和爺爺躺在涼席上乘涼，旁邊放著切好的西瓜。</p>
“爺爺，爸爸媽媽去哪了？”</p>
“死了，都死了……”</p>
小姜濤不理解，“死是什么意思？”</p>
爺爺看著他的眼睛，閃過一絲不忍，編織了一個(gè)美好的童話。</p>
“死了就是走了，走到天上變成星星�！�</p>
小姜濤哇的一聲，嗷嗷大哭，“爸爸媽媽變成了星星，不要我……”</p>
“爸爸媽媽沒有不要小濤，他們?cè)谔焐弦恢笨粗�。小星星一閃一閃，像不像眼睛？”</p>
小姜濤隱約懂了死的意思，他抓住爺爺?shù)囊路?lt;/p>
“爺爺，你的爸爸媽媽也死了么？”</p>
“都死了�！�</p>
“爺爺，我也會(huì)死了么？”</p>
“人都會(huì)死。”</p>
“爺爺，你也會(huì)死么？”</p>
“……”</p>
小姜濤看著數(shù)不清的星星，指向其中最亮的一顆，表情認(rèn)真。</p>
“爺爺，我要變成這顆星星，我要早點(diǎn)、早點(diǎn)死�！�</p>
“哎呦！爺爺為什么打我？”</p>
爺爺臉色一沉，“胡說！小濤不會(huì)死�！�</p>
“我要死！早點(diǎn)死！”</p>
“小孩子別胡說！”</p>
“我就要早點(diǎn)死！”</p>
最后，小姜濤被爺爺扒了褲子，暴打屁股。</p>
他仍不改口，“我要死�！�</p>
爺爺打累了，“為什么？”</p>
小姜濤笑容天真可愛。</p>
“我當(dāng)最亮的星星，爺爺當(dāng)?shù)诙恋男切�。我努力發(fā)光，照亮爺爺，爺爺就能休息。”</p>
爺爺眼中似有淚花，“我不想休息，只想你平安長(zhǎng)大�！�</p>
托爺爺?shù)母�，姜濤平安長(zhǎng)大了。</p>
沒了父母，家里的活全靠爺爺一人，他天不亮去地里，乘著星光回來。</p>
爺爺不聰明，沒文化，只有一身力氣和一雙手。</p>
爺爺用這雙手把他養(yǎng)大。</p>
姜濤很聰明，也很努力，他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p>
他要考上大學(xué)，賺很多很多錢，帶著爺爺去城里享福。</p>
十八歲那年，他永遠(yuǎn)停在長(zhǎng)大的途中。</p>
姜濤收到錄取通知書，特別高興，他回家找爺爺，一輛車從拐彎處沖來。</p>
他被撞飛了。</p>
死的時(shí)候，他仍在笑。</p>
姜濤實(shí)現(xiàn)了年少時(shí)許下的愿望，死的早。</p>
現(xiàn)在他不想死這么早，就差一點(diǎn)。</p>
只差一點(diǎn)……</p>
變成鬼的姜濤看見，法醫(yī)把他的尸體縫好，爺爺背著他回家，一夜白頭。</p>
從那時(shí)起，爺爺神志不清，有事沒事朝空氣大喊。</p>
“小濤一定會(huì)回來！”</p>
小濤回不來了，回來的是成了鬼的姜濤。</p>
樹葉黃了又綠，夏蟬鳴了又止。</p>
姜濤記不清自己死了多少天，只記得角落里有兩顆星。</p>
一顆屬于他，一顆屬于爺爺。</p>
姜濤睜開眼，枕頭濕了一大塊。</p>
他張嘴，說出殘忍的事實(shí)。</p>
“爺爺，我死了。”</p>
姜老頭一聽這話，扒開他的褲子，一掌一掌打在屁股上。</p>
“胡說，小濤要平安長(zhǎng)大�！�</p>
姜濤死死拽住褲子，眼淚瞬間憋回去。</p>
無常大人還在看熱鬧，如果讓她看到打屁股……多冒昧。</p>
他已經(jīng)長(zhǎng)大，要臉。</p>
但爺爺?shù)牧獠皇且话愦�，姜濤急紅了臉，拼命往上拉褲子。</p>
“臥槽！別扒我褲子！”</p>
“胡說！胡說！”</p>
“爺爺，放手�。 �</p>
“胡說，胡說，胡說……”</p>
“我的褲子�。 �</p>
掙扎了許久，姜濤終于拯救出搖搖欲墜的褲子。</p>
他撿起蒲扇，將爺爺按在涼席上，“爺爺，我睡完了，你睡吧，我給你扇風(fēng)。”</p>
姜老頭看了看他，慢慢合上眼。</p>
姜濤嘆了口氣。</p>
爺爺神志不清，連告別都沒法說。</p>
或許明天起床，爺爺就忘了今天的事。</p>
蚊子嗡嗡叫，姜老頭睡著很香。</p>
姜濤放下蒲扇，下定決心道：“無常大人，你趕快送我上路。”</p>
江榆拿出本子，姜濤兩字漸漸消散。</p>
名字消失，遺愿已了。</p>
現(xiàn)在薄上無名字，活都干完了。</p>
江榆心情大好，小聲念咒語(yǔ)。</p>
姜濤似乎聽到了“一二三四五”，開鬼門的咒語(yǔ)這么接地氣。</p>
這不是他該操心的事。</p>
他該走了。</p>
鬼門浮在空中，黃泉路邊彼岸花開的艷麗。</p>
花開葉落，花枯葉生，花葉永不相見。</p>
是迎接，也是送別。</p>
姜濤不舍地說：“無常大人，再見�！�</p>
江榆點(diǎn)頭，“好的，再也不見�！�</p>
姜老頭翻了個(gè)身，雙目仍然閉著，嘴里嘟囔著一句話。</p>
姜濤走了，沒聽見。</p>
江榆聽見了。</p>
“小濤，你長(zhǎng)大了。”</p>
……</p>
姜老頭脊背弓起，打起呼嚕，剛剛仿佛在說夢(mèng)話。</p>
無常經(jīng)常遇到生死離別，江榆早已習(xí)慣。</p>
事情解決，回家睡覺。</p>
江榆輕輕推門。</p>
一道沙啞的聲音傳來。</p>
“無常大人，留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