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玄宴清醒那日,意外得沒有任何征兆。</p>
在那前一天,他還從小洞偷跑出去,恰好遇見了向來厭惡他的七郎君。</p>
那是個被嬌慣的八歲孩童,動起手來無法無天,不知輕重。</p>
江玄宴被打了一頓,找到他時,主子奴仆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人蜷縮著躺在池塘邊上。</p>
我熟練地拍掉他布衣上的灰塵,查探他身上的傷口。</p>
除了額頭有些淤青紅腫,沒有什么大傷,我松了一口氣。</p>
江玄宴看到我,拉了拉我的袖口,疼得齜牙咧嘴。</p>
卻只知道笨拙地跟我描述七郎君腰間掛的小老虎,最后央求著也要一個。</p>
我拍了拍他的頭,笑笑:「我給你做,但你答應我,以后別再偷跑出來,行不行?」</p>
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身量極高的男人,眨巴著一雙大眼卻是孩童神態(tài),乖巧地點了點頭。</p>
我用銀子托角門買了一塊泛著金光的布料,我沒見過七郎君身上的那只老虎,但我的手藝不差,給江玄宴做的小兔子、小馬駒他都愛不釋手。</p>
江玄宴擦了藥睡著時,我點著油燈,連夜將那只老虎做了出來。</p>
他的心智成了三歲的孩童后,每每被人欺辱,也會抱著雙膝自顧自地悶悶不樂。</p>
除了保住命和求一口飯,我一個卑賤的丫鬟,在這大家族里,什么都給不了他。</p>
但好在他向來很好哄,一塊飴糖、一個小布偶,便能眉開眼笑。</p>
隔天,我將布老虎藏在身后,剛要開口叫他時。</p>
不似以往毫無骨頭似的趴在桌上,眼前的男人,臨桌而坐,長袍自然垂落,腰背與椅背隔出了一拳的距離,無聲地恪守著禮儀,盡顯君子端方。</p>
他聽到聲響,轉(zhuǎn)過頭來看我,那一眼,沒有了單純懵懂和無知。</p>
而是眸光若星,流轉(zhuǎn)間似藏萬千機巧。</p>
像許多從前,我只敢遠遠地望著的那般模樣。</p>
明明還是那粗陋的衣裳,可眼前這張臉,卻似于美玉之上雕琢而成,周身仿若罩著一層無形的冷霜,恍如謫仙現(xiàn)。</p>
只一眼,我便明了,那是屬于從前江家大郎的神姿,是曾被天下人盛贊的舉世無雙。</p>
我捏緊了藏在身后的布老虎,心里涌上遺憾。</p>
世家大族規(guī)矩森嚴,可那一刻我沒有朝他跪下,我撐著自己的身體,卻不可避免地彎下身子,低聲道:「大郎君——」</p>
半晌,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略過,巡視著這破舊不堪的屋子,一張碎了半角的桌子和一張干凈卻蓋著補丁被子的床榻,是這狹小屋中僅有的物件。</p>
他那樣聰慧的人,垂下眼便知曉自己這三年經(jīng)歷了什么,但他仍舊無悲無喜,從容不迫。</p>
他起身時,從我眼前走過,那雙我縫制了兩日的布鞋,在我的視線中停下,隨即又離去,只留下一句:「我痊愈之事,你有功,待我歸來,可求賞賜�!�</p>
他從房間走了出去,房間里的光明滅交替了一瞬,最后歸于沉寂。</p>
我從身后抽出了布老虎,手指撫了撫虎頭,那一刻,我就知道。</p>
東陵世家子弟之首,芝蘭玉樹,如圭如璋的江玄宴,又活過來了。</p>
也許往后,阿蕎和那不堪回首的三年過往,將永存于他身后的這片黑暗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