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國刑警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如同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沈家激起的漣漪短暫而冰冷。沈國棟的“松口”更像是一種厭棄的放逐，他不再過問沈幸的任何事，連臨行前象征性的叮囑都吝于給予。沈家大宅的空氣，在沈幸離開后，沉滯得如同凝固的膠體。</p>

    沈幸走的那天，天色陰沉。他只帶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裝著他為數(shù)不多的私人物品和幾本我塞進去的、他平時翻看最多的法律和刑偵基礎(chǔ)書籍。沒有盛大的告別，沒有依依不舍的送行。管家王伯沉默地將他送到門口，司機已經(jīng)等在門外。</p>

    他站在玄關(guān)，身姿挺拔如松，嶄新的學(xué)員作訓(xùn)服襯得他肩線平直，眉宇間褪去了最后一絲少年的稚氣，只剩下屬于預(yù)備警官的堅毅與沉靜。他回頭，目光越過空曠冷清的大廳，精準(zhǔn)地落在我身上。</p>

    我站在二樓樓梯的陰影里，扶著冰涼的欄桿。左肩的舊傷在陰雨天隱隱作痛，提醒著我那個沉重的“代價”。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他眼中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有對未來的堅定，有對這座冰冷牢籠的決絕，更有對我無法掩飾的擔(dān)憂和……一種深沉的、難以言說的牽掛。</p>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對我極輕微、卻無比鄭重地點了下頭。那眼神仿佛在說：等我回來。</p>

    然后，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沈家厚重的大門，沒有一絲留戀。沉重的雕花木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也隔絕了他挺拔的背影。</p>

    門關(guān)上的瞬間，仿佛抽走了大宅里最后一絲活氣。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寂靜。我靠在冰冷的欄桿上，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心口像是被挖空了一塊，又像是被什么東西沉沉地壓住。飛吧，沈幸。我在心里無聲地說。飛得遠遠的。</p>

    ***</p>

    日子在沈家大宅里，變成了一種緩慢而刻板的重復(fù)。沈國棟對我的“安分”似乎還算滿意，那無形的枷鎖暫時沒有收緊。我被安排進了沈氏集團旗下一家不甚重要的子公司，掛了個清閑的虛職。工作內(nèi)容乏善可陳，無非是整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舊檔案，或者端茶倒水地應(yīng)付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客戶拜訪。同事們看我的眼神帶著疏離和不易察覺的憐憫，他們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在這座商業(yè)帝國里的尷尬位置——一個被父親厭棄、前途黯淡的大小姐。</p>

    生活如同一潭死水。唯一能打破這死寂的，是沈幸偶爾從警校打來的電話。信號時好時壞，通話時間也嚴(yán)格受限。</p>

    第一次接到他電話，是在一個沉悶的午后。我正在辦公室里對著一堆泛黃的檔案發(fā)呆，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那個陌生的、來自遙遠城市的區(qū)號。</p>

    “喂？”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p>

    “姐�！彪娫捘穷^傳來沈幸的聲音。背景有些嘈雜，隱約能聽到嘹亮的口號聲和整齊的跑步聲。他的聲音有些喘，但異常清朗，帶著一種蓬勃的生命力，像穿透陰霾的陽光，“是我�！�</p>

    僅僅兩個字，卻瞬間驅(qū)散了我心頭的陰霾�！班牛�聽出來���！蔽椅罩�手機，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城市，“怎么樣？還適應(yīng)嗎？”</p>

    “嗯！”他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訓(xùn)練很累，但很充實！早上五點半起床跑五公里，隊列、體能、格斗……”他語速很快，像個急于分享新世界的孩子，“教官很嚴(yán)，但教的東西都特別有用！姐，你知道嗎？我今天第一次實彈射擊，五發(fā)子彈打了四十八環(huán)！教官都夸我有天賦！”</p>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純粹的、努力得到認(rèn)可的喜悅和自豪。我能想象他在靶場上，穿著作訓(xùn)服，眼神專注，扣動扳機時那副堅毅又帶點小得意的模樣。那份屬于他的、在沈家從未被真正看見過的光芒，正在警徽下熠熠生輝。</p>

    “真棒�！蔽矣芍缘卣f，嘴角不自覺地彎起，“我就知道你能行�！�</p>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他放低了聲音，背景的嘈雜似乎也遠了些：“姐……你怎么樣？肩膀……還疼嗎？工作……累不累？”</p>

    那小心翼翼的關(guān)切，像一根溫暖的羽毛，輕輕拂過心尖最柔軟的地方，卻又帶來一絲酸澀。我下意識地揉了揉左肩，那里仿佛還殘留著紫檀木鎮(zhèn)尺冰冷的觸感和碎裂般的痛楚�！安惶哿耍�早就好���！蔽冶M量讓語氣聽起來輕松，“工作很清閑，別擔(dān)心我。你照顧好自己，訓(xùn)練注意安全，別受傷�！�</p>

    “我知道�！彼麘�(yīng)道，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姐，我會變強的。很快�！�</p>

    通話時間快到了，背景里傳來催促集合的哨聲。</p>

    “姐，我要集合了�！彼�的語速加快，“下次再打給你！你自己……多保重�！� 最后幾個字，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牽掛。</p>

    “嗯，你也保重。”</p>

    電話掛斷，忙音傳來。辦公室里恢復(fù)了死寂。我握著尚有余溫的手機，站在窗邊，久久沒有動。窗外依舊是灰蒙蒙的天空，但心里某個角落，卻因為那個遙遠而充滿力量的聲音，注入了一小片晴朗。</p>

    沈幸在飛速成長，像一株在疾風(fēng)驟雨中頑強向上的樹苗。而我，在這座金絲牢籠里，守著那個冰冷的“安分”承諾，日子過得平靜而蒼白。巨大的落差感如同無聲的潮水，時漲時落。</p>

    直到那個周末，一場不期而至的“蝴蝶”，扇動了翅膀。</p>

    ***</p>

    我難得地被一個關(guān)系尚可的大學(xué)同學(xué)拉去逛街散心。從一家精品店出來，手里拎著個小小的紙袋，里面是給沈幸挑的一條深灰色羊絨圍巾——北方的冬天，應(yīng)該很冷。</p>

    剛走到商場門口，就聽到一陣刺耳的尖叫和混亂的撕扯聲！</p>

    “搶包�。∽バ⊥�！我的包！”一個穿著精致套裙的年輕女孩正驚慌失措地尖叫著，拼命拽著自己肩上的鏈條包。一個戴著鴨舌帽、身形瘦小的男人正兇狠地和她撕扯，眼看就要得手！</p>

    周圍行人紛紛避讓，竟無人上前！</p>

    幾乎是本能，我扔下手中的紙袋，剛要上前——</p>

    一道迅捷如獵豹般的黑影，帶著凌厲的風(fēng)聲，從我身側(cè)猛地沖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p>

    是沈幸！</p>

    他穿著便服，大概是周末外出，動作卻帶著訓(xùn)練有素的凌厲！沒有任何花哨，一個精準(zhǔn)的擒拿鎖腕，干凈利落地扣住了搶包賊的手腕！同時另一只手閃電般擊打在對方肘關(guān)節(jié)麻筋處！</p>

    “啊！”搶包賊慘叫一聲，手臂瞬間脫力。</p>

    沈幸順勢一擰一壓，動作行云流水，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瞬間將比他矮小的搶包賊死死按倒在地！膝蓋頂住對方后腰，單手反剪其雙臂，整套動作不過兩三秒，快、準(zhǔn)、狠！</p>

    “警察！別動！”他低喝一聲，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p>

    周圍的人群發(fā)出驚呼和掌聲。那個驚魂未定的女孩呆呆地看著沈幸，臉上還掛著淚痕。</p>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個瞬間制服歹徒的少年。他的側(cè)臉線條冷硬，眼神銳利如鷹，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正氣和力量感。這不再是那個在沈家陰暗角落里沉默隱忍的少年，也不再是游樂園里帶著新奇目光的大男孩。這是一個正在迅速成長、擁有絕對力量和守護信念的預(yù)備警官。</p>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一種混合著驕傲、欣慰和難以言喻的悸動，瞬間淹沒了所有感官。</p>

    沈幸從搶包賊手里拿回那個鏈條包，站起身，走到女孩面前，遞還給她。他的動作很紳士，聲音也緩和下來：“你的包，看看有沒有少東西�！�</p>

    女孩這才回過神來，慌忙接過包，連聲道謝：“謝謝！謝謝警官！太感謝您了！”她仰頭看著沈幸，驚魂未定的眼睛里，瞬間燃起了另一種光芒——驚艷、崇拜，以及一種毫不掩飾的、少女懷春般的傾慕。</p>

    沈幸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安挥弥x，應(yīng)該的�！彼�的視線甚至沒有在女孩姣好的面容上多停留一秒，便轉(zhuǎn)向被按在地上掙扎的搶包賊，拿出手機準(zhǔn)備聯(lián)系附近的巡邏警。</p>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掃過人群，不經(jīng)意間，與站在不遠處的我，撞了個正著。</p>

    那一瞬間，沈幸臉上那副公事公辦的冷硬面具，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驟然碎裂！銳利的眼神瞬間被巨大的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取代。他大概完全沒想到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遇見我。</p>

    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又礙于場合無法開口。那副剛剛還威風(fēng)凜凜、正氣凜然的模樣，在對上我目光的剎那，竟顯露出幾分屬于他那個年紀(jì)的青澀和……被抓包的窘迫。</p>

    而被救的女孩，順著沈幸的目光也看到了我。她眼中的驚艷和傾慕瞬間摻雜進了一絲好奇和探究，視線在我和沈幸之間來回逡巡。</p>

    商場門口人來人往，喧囂依舊。被按在地上的搶包賊還在徒勞地掙扎。巡邏警的警笛聲由遠及近。</p>

    沈幸很快恢復(fù)了表面的鎮(zhèn)定，對我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眼神復(fù)雜，隨即專注地處理現(xiàn)場。</p>

    我站在原地，看著陽光下那個挺拔如松、正與趕來的巡邏警交接的少年警官，又看了看他身邊那個滿眼崇拜和好奇的女孩。心頭那點因他出色表現(xiàn)而激蕩的驕傲和欣慰，悄然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p>

    這只名為柳如煙的蝴蝶，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扇動著翅膀，闖入了我們原本就充滿變數(shù)的命運軌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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