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柳如煙。</p>

    這個名字如同她本人一樣，帶著一種輕盈而纏綿的意味，在沈幸按部就班的警校生活外圍，固執(zhí)地盤旋著，如同校門外一道揮之不去的風景。那次商場門口的“英雄救美”，成了她接近沈幸最順理成章的借口，也成了她鍥而不舍的起點。</p>

    中國刑警學院的高墻和森嚴的門禁，如同冰冷的壁壘，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柳如煙試圖直接進入的腳步。但這并未讓她放棄。她的執(zhí)著，以一種更迂回、更考驗耐心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p>

    沈幸有限的周末外出時間，成了柳如煙精準捕捉的“窗口期”。她似乎擁有某種特殊的情報網(wǎng)絡(luò)（或許是收買了沈幸某個不太有原則的同學，或許是長期觀察摸清了規(guī)律），總能在他走出校門的那一刻，或是在他必經(jīng)的公交站、小餐館附近，“恰好”出現(xiàn)。</p>

    “沈幸！好巧呀！”她總是這樣開場，聲音清脆，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意。她今天穿了一件淺咖色的牛角扣大衣，圍著一條米白色的圍巾，柔順的黑發(fā)披在肩頭。夕陽的余暉落在她仰起的臉上，映亮了一雙漂亮的杏眼和微微上揚的、小巧的嘴唇。笑容明媚得晃眼，帶著一種精心準備的“不期而遇”。</p>

    沈幸的眉頭習慣性地蹙起。他穿著便服，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但周身散發(fā)的氣息卻帶著訓練后的疲憊和對這種“巧合”的抗拒。“嗯。”他冷淡地應了一聲，腳步未停，徑直朝著公交站走去。他需要利用這寶貴的幾個小時去圖書館查資料，或者去市區(qū)買些必需品，沒有時間應付這種“偶遇”。</p>

    柳如煙絲毫不氣餒，小跑著跟上來，保持著一步的距離，像只輕盈又執(zhí)著的蝴蝶。“今天訓練累不累？看你好像很疲憊的樣子。”她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既不過分熱絡(luò)，又不顯生疏，“我剛好要去前面的書店，順路一起走一段？”</p>

    沈幸沒有回應，只是加快了腳步。他只想盡快擺脫。</p>

    柳如煙卻像是沒察覺到他的冷意，自顧自地說著：“上次真的多虧你了！那個包里有我很重要的證件和資料，要是丟了就麻煩了！一直想好好謝謝你，可你們學校管理太嚴格了……”她語氣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遺憾和委屈，目光卻始終追隨著沈幸冷硬的側(cè)臉輪廓。</p>

    沈幸依舊沉默，目光直視前方，仿佛身邊只是一團空氣。然而，當他的視線不經(jīng)意掠過公交站旁那面光潔的玻璃櫥窗時，櫥窗的倒影清晰地映出了身后亦步亦趨的身影——杏眼，小嘴，淺咖色的大衣，柔順的黑發(fā)……</p>

    櫥窗的影像有些模糊，光影晃動。</p>

    那一瞬間，沈幸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p>

    太像了……</p>

    像那個在沈家陰暗書房里為他擋下鎮(zhèn)尺的身影，像那個在昏黃燈光下為他講解錯題的側(cè)臉，像那個在游樂園海盜船最高點被他覆住手時、眼底閃過驚愕與一絲不易察覺漣漪的人……尤其是那相似的穿著風格和眉眼輪廓，在夕陽的逆光和玻璃的模糊映照下，竟有幾分以假亂真的恍惚感。</p>

    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渴望和一種深切的、無法觸及的失落，如同冰與火交織的浪潮，瞬間席卷了他。理智在瘋狂地叫囂著“不是她！看清楚！”，可情感卻在貪婪地汲取著這片刻的、虛幻的慰藉。他感到一種難以抗拒的疲憊，一種對這份執(zhí)著“偶遇”的厭倦，更是一種……對那相似面容下可能存在的、一絲絲虛假溫暖的軟弱妥協(xié)。</p>

    他緊蹙的眉頭，在玻璃倒影的恍惚中，不易察覺地松動了些許。雖然依舊沒有回頭，但原本拒人千里的冰冷氣場，似乎悄然泄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p>

    柳如煙何其敏銳。她立刻捕捉到了這絲微乎其微的變化。她不再試圖并肩，只是安靜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離，像一道沉默而柔和的影子。直到沈幸要搭乘的公交車進站。</p>

    “沈幸，”在他邁步上車的瞬間，柳如煙輕聲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下周……我可能還會‘順路’去書店�！�</p>

    沈幸上車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車門在他身后緩緩關(guān)上，隔絕了車外那道執(zhí)著的身影和那雙望著他、充滿期待與傾慕的杏眼。</p>

    公交車啟動。沈幸靠在冰冷的車窗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緊繃的側(cè)臉，以及……心頭那一片因那相似容顏而攪起的、無法平息的混亂漣漪。</p>

    ***</p>

    沈幸的電話依舊規(guī)律地打來，但頻率和內(nèi)容都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分享訓練場上那些熱血沸騰的細節(jié)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生活化、也更……微妙的片段。</p>

    “姐，今天格斗課，我被教官摔了得有二十次�！彼�的聲音帶著點無奈的笑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撒嬌意味，“渾身都跟散了架似的�！�</p>

    “注意防護，別硬撐�！蔽叶�囑��，能想象他齜牙咧嘴的樣子。</p>

    “嗯，知道。”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猶豫，“……后來去校門口那家面館吃了碗牛肉面，老板多給我加了個蛋。”</p>

    “老板人不錯�！蔽译S口應道。</p>

    “嗯……”他拖長了尾音，似乎在組織語言，“……柳如煙也在那家店。她……她好像挺喜歡吃那家的面。”</p>

    我的心跳，在電話這頭，幾不可察地漏了一拍。來了。</p>

    “哦？”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姐姐的好奇，“這么巧？她還在‘順路’感謝你？”</p>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沈幸似乎沒想到我會用“順路”這個詞，而且語氣如此平靜，甚至帶著點調(diào)侃。</p>

    “……嗯�！彼�的聲音低沉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郁悶，又似乎夾雜著一種試探落空的煩躁，“她……是挺愛去那家店的。聊了幾句，她說她們學校社團最近在排話劇，挺有意思的……”</p>

    他開始講述柳如煙提到的、關(guān)于她大學生活的瑣碎片段。語氣聽起來像是在分享一個普通朋友的近況，但那份刻意的“不經(jīng)意”和試圖引起我興趣的意圖，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清晰的漣漪。</p>

    他在試探。</p>

    試探我對另一個女孩頻繁出現(xiàn)在他生活邊緣的反應。試探我對柳如煙這個名字、以及她所代表的“熱情”和“偶遇”的態(tài)度。他或許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潛意識里，希望從我這里得到某種回應——是警惕？是不悅？還是……一絲絲的在意？</p>

    然而，我的回應注定要讓他失望。</p>

    “大學生活是挺豐富多彩的�！蔽业穆曇粢琅f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波瀾，像一個真正的、開明的姐姐在評價弟弟的朋友，“不過你訓練任務重，精力還是要放在學業(yè)上。警校的淘汰率可不低�！� 我適時地提醒他現(xiàn)實的壓力，將話題拉回正軌。</p>

    電話那頭陷入了更長的沉默。我?guī)缀跄芟胂笊蛐椅罩�手機，眉頭緊鎖，眼神里充滿困惑和一絲挫敗的模樣。他精心鋪墊的“分享”，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p>

    “……嗯，我知道。”他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明顯的失落，那份刻意營造的輕松蕩然無存，“姐，我……晚上還有自習，先掛了。”</p>

    “好，去吧。注意身體�！�</p>

    電話掛斷。忙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p>

    我放下手機，走到梳妝臺前。鏡子里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略顯蒼白的皮膚下，是一雙同樣形狀的杏眼，小巧的嘴唇習慣性地微微抿著。身上穿著一件款式簡潔的淺咖色羊絨衫。</p>

    柳如煙……</p>

    沈幸刻意提起她，那語氣里微妙的變化，那笨拙的試探……還有他描述中那份“順路”的執(zhí)著和分享瑣事的刻意……</p>

    一個清晰卻令人不安的認知，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心頭。沈幸對柳如煙的存在，不再僅僅是抗拒和疏離。那張與自己相似的容顏，那看似無害的執(zhí)著，正在以一種潤物無聲的方式，侵蝕著他堅固的心防。他或許還未真正動心，但他顯然已經(jīng)默許了這份靠近，甚至……開始無意識地利用這份相似，來試探他內(nèi)心深處對另一個人的、無法宣之于口的復雜情愫。</p>

    他是在向我尋求某種許可嗎？還是……他潛意識里，正在將柳如煙當作一個模糊的替代品，一個可以暫時寄托那些無法在“姐姐”身上實現(xiàn)的、朦朧渴望的幻影？</p>

    鏡中的我，眉頭不自覺地蹙緊。沈幸，你知不知道，你放任那只在門外徘徊的、與自己姐姐相似的蝴蝶，正在攪動一場危險的漣漪？你放任自己沉溺在這份虛幻的慰藉里，卻忽略了這慰藉背后可能潛藏的、足以顛覆一切的暗流？而那個冰冷的“代價”，如同蟄伏的猛獸，正靜靜等待著獵物露出破綻的瞬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