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桂花糕蒸好時，晨光剛漫過古籍館的門檻。</p>
蘇晚把蒸籠端到堂屋的木桌上，掀開籠布的瞬間，甜香裹著熱氣涌出來。</p>
糯米粉揉得細軟，桂花碎撒得均勻，是外婆教她的法子：“糖要少，桂花要新，吃著才不膩�！�</p>
她剛擺好小碟和竹筷，就聽見巷口傳來輪椅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很慢，卻很有節(jié)奏，像有人在刻意控制速度，怕驚擾了清晨的安靜。</p>
走到門口時，正看見陸則推著輪椅往這邊來。</p>
陸爺爺坐在輪椅上，穿件深藍色的對襟衫，頭發(fā)梳得整齊，手里捏著根拐杖，卻沒拄著，只是輕輕搭在膝頭。</p>
看見蘇晚，老人笑著揮了揮手，聲音有點緩，卻很清亮：“小蘇姑娘，打擾嘍。”</p>
“爺爺快進來，剛蒸好的桂花糕，還熱著呢。”</p>
蘇晚往旁邊讓了讓，目光落在輪椅的輪子上。</p>
包著層軟布，大概是怕碾過門檻時發(fā)出聲響。</p>
陸則推著輪椅穿過堂屋，停在窗邊的藤椅旁。</p>
那里光線好，又離書桌近，剛好能看見蘇晚準備好的古籍。</p>
“爸，你在這坐著，我去洗洗手�！�</p>
他說話時，自然地替老人調(diào)整了下輪椅的角度，讓陽光剛好落在老人手里的拐杖上。</p>
蘇晚把桂花糕盛進小碟，遞到老人面前：“爺爺嘗嘗，剛出鍋的，小心燙�！�</p>
老人拿起一塊，沒立刻吃，先放在鼻尖聞了聞，眼睛笑成了月牙：“跟張婆婆做的一個味！她以前總說，小晚姑娘手巧，長大了肯定比她做得好，果然沒說錯�！�</p>
蘇晚的心里暖了暖。外婆在世時，總愛跟老街坊念叨她，沒想到爺爺都記著�！巴馄沤痰煤谩！�</p>
她剛坐下，就看見陸則從廚房出來，手里拿著塊干凈的抹布，正往老人的輪椅扶手上擦。</p>
上面沾了點巷口的露水。</p>
他擦到蘇晚旁邊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兩人都頓了頓。</p>
他先移開目光，把抹布疊好放在桌上，聲音低了些：“你開始吧，我爸看著就行�！�</p>
蘇晚點點頭，從木盒里拿出昨天整理好的古籍殘頁。</p>
是外婆沒修復完的《金剛經(jīng)》，紙頁薄得像蟬翼，邊角已經(jīng)發(fā)脆。</p>
她戴上白手套，拿出修復用的糨糊和補紙，動作輕得像在擺弄蝴蝶的翅膀。</p>
陸爺爺看得很認真，連桂花糕都忘了吃。</p>
“這紙是楮樹皮做的吧？”他突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張婆婆說過，這種紙得用溫水調(diào)糨糊，才粘得牢又不傷頁�！�</p>
蘇晚有點驚訝：“爺爺也懂這個？”</p>
“以前跟你外婆學過兩手，后來中風了，手不聽使喚，就放下了。”</p>
老人嘆了口氣，目光落在蘇晚的手上，“你這手法，跟她一模一樣，連捏鑷子的姿勢都像�！�</p>
蘇晚的動作頓了頓。她確實是跟著外婆學的。</p>
小時候總蹲在外婆身邊看她修復，外婆捏鑷子的姿勢，她偷偷學了很久才學會。</p>
陸則站在老人身后，沒說話，只是看著蘇晚的側(cè)臉。</p>
她的睫毛很長，低頭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捏著鑷子的手指穩(wěn)定又靈活，連補紙鋪在殘頁上的角度都剛剛好。</p>
陽光落在她發(fā)頂，有幾縷碎發(fā)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像被風吹動的桂花。</p>
他的喉結(jié)動了動，轉(zhuǎn)身去廚房倒了杯溫水，放在蘇晚手邊的桌角。</p>
離她的手很近，又不會妨礙她干活。</p>
修復工作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等蘇晚把最后一片殘頁補好，抬頭時才發(fā)現(xiàn)，陸爺爺已經(jīng)靠在輪椅上睡著了，手里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糕。</p>
“他昨晚就惦記著要來，沒睡好�！�</p>
陸則放輕腳步走過來，從屋里拿了條薄毯，輕輕蓋在老人身上，動作輕得像怕驚動了蝴蝶，“我們?nèi)ネ饷娲桑瑒e吵著他�！�</p>
蘇晚點點頭，跟著他走到院子里。</p>
茉莉的香氣比早上更濃了，纏在兩人腳邊，像舍不得散開。</p>
“你修復古籍的時候，很不一樣。”陸則突然開口，靠在院墻上，目光落在她剛才用過的鑷子上，“很專注，好像周圍的事都跟你沒關系了。”</p>
“習慣了。”蘇晚蹲下身，給茉莉澆了點水，“修復的時候不能分心，一點差錯就可能毀了整頁紙。”</p>
她頓了頓，側(cè)頭看他，“你修房子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p>
“嗯。”他笑了笑，“量尺寸的時候，連我媽叫我吃飯都聽不見�！�</p>
他看著她澆水的手，指尖沾了點泥土，像剛從地里摘過菜，“我爸說，能沉下心做一件事的人，心里都有念想�！�</p>
蘇晚的指尖停在茉莉的花瓣上。她的念想，是外婆留下的古籍館；他的念想，大概是能讓父親過得舒心些。</p>
兩人沒再說話，就站在院子里看著茉莉。</p>
陽光慢慢往西邊移，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疊在一起。</p>
偶爾有風吹過，帶來巷口賣豆腐腦的吆喝聲，和遠處河面上的船槳聲，像把這片刻的安靜，裹成了塊甜軟的桂花糕。</p>
陸爺爺醒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中午了�？匆娦迯秃玫摹督饎偨�(jīng)》，老人的眼睛亮了亮：“好，好啊……比我當年做得好�！�</p>
他拉著蘇晚的手，又拍了拍陸則的胳膊，“小則，以后古籍館有什么事，你得多幫忙，別讓張婆婆的心血白費了。”</p>
“我知道。”陸則點點頭，目光落在蘇晚的手上。</p>
她的手套還沒摘，指尖沾著點補紙的纖維，像落了層細雪。</p>
離開時，陸則推著輪椅，老人手里拎著蘇晚給的桂花糕。</p>
用竹籃裝著，上面蓋了塊藍格子布，是他帶來的，說是“裝糕正好，香不散”。</p>
走到巷口時，老人突然回頭，沖蘇晚揮了揮手：“小晚姑娘，下次做桂花糕，別忘了叫我們爺倆啊！”</p>
蘇晚笑著點頭，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p>
陸則推著輪椅，腳步放得很慢，老人偶爾側(cè)頭跟他說句話，輪椅上的竹籃晃了晃，飄出淡淡的桂花香。</p>
她轉(zhuǎn)身回古籍館時，發(fā)現(xiàn)陸則剛才倒水的杯子還放在桌角，杯沿上留著個淺淺的唇印。</p>
是他剛才喝水時不小心留下的。陽光落在杯沿上，把那點痕跡照得很清晰，像個沒說出口的記號。</p>
蘇晚拿起杯子，剛要去洗，手機突然響了。</p>
是母親打來的，一開口就問：“古籍館到底賣不賣？你弟的彩禮還差兩萬，你不幫襯著，他這婚就結(jié)不成了！”</p>
蘇晚捏著杯子的手指緊了緊，杯沿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fā)麻。“不賣�！彼谝淮卧陔娫捓锔赣H說得這么堅定，“這是外婆的心血，多少錢都不賣�！�</p>
“你這死丫頭！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母親的聲音尖銳起來，“我告訴你，你要是敢不聽話，以后就別認我這個媽！”</p>
電話被狠狠掛斷，聽筒里還殘留著母親的怒氣。</p>
蘇晚站在原地，握著杯子的手一直在抖，剛才修復古籍時的平靜，瞬間被攪得七零八落。</p>
院墻上的茉莉被風吹得晃了晃，花瓣落在她的鞋面上。</p>
她深吸了口氣，彎腰撿起花瓣。</p>
像外婆教她的那樣，再亂的情緒，也能被一朵花、一頁紙慢慢撫平。</p>
她把花瓣放進陸則送的木盒里，和古籍殘頁放在一起。</p>
木盒的茉莉刻痕上，好像還殘留著他的溫度，讓她突然覺得，就算母親不理解，就算以后有再多麻煩，她也想守住這個地方。</p>
因為這里有外婆的藤椅，有修復好的古籍，有茉莉的香，還有……一個會在她修復時，悄悄給她倒溫水的人。</p>
這些，都是她不能放棄的理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