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深如墨。</p>
懸鏡司后院的靜室內(nèi)，藥味與檀香混合的氣息揮之不去。</p>
徐恪躺在床上，因傷痛與算計過度而陷入淺眠，眉頭緊鎖，仿佛在夢中也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廝殺。</p>
“吱呀......”</p>
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攜著子夜寒氣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p>
那股熟悉的、清冷中帶著一絲霸道的龍涎香，讓徐恪的神經(jīng)猛地一跳，瞬間從淺眠中驚醒。</p>
他費力地睜開眼，看到的，是此生最不想在此時此地看到的人。</p>
大周女帝，李青鸞。</p>
她褪去了繁復的朝服，只著一件玄色龍紋常服，不帶任何儀仗，僅在一名貼身老太監(jiān)的陪同下，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了他的床前。</p>
她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纖長白皙的手中，正把玩著那份他用盡心血口述的“三段式”密折。</p>
黑暗中，那雙鳳眸比詔獄最深處的寒冰更冷，比懸鏡司最鋒利的繡春刀更利。</p>
沉默，是帝王最可怕的武器。</p>
這種無聲的審視，像一座無形的大山，重重壓在徐恪的胸口，讓他本就虛弱的呼吸變得愈發(fā)困難。</p>
他知道，女帝不是來聽匯報的，她是來剖開他的腦子，看穿他的靈魂的。</p>
不知過了多久，女帝終于開了金口，聲音清冷得不帶一絲溫度。</p>
“你的奏折，很有趣。”</p>
她將那份密折輕輕一揚，紙張在空中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p>
“把事實、猜測和建議分得這么清楚。是在告訴朕，如果查錯了，罪不在你嗎？”</p>
來了。</p>
徐恪的心猛地一沉。</p>
這是第一道陷阱，一道致命的送分題，也是送命題。</p>
她將他的風險規(guī)避，曲解成了推卸責任。</p>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行禮，卻被一股無形的氣場死死壓在床上，連動一動手指都變得無比艱難。</p>
冷汗，瞬間浸濕了他貼身的里衣。</p>
“臣......不敢�！毙煦〉穆曇羯硢「蓾�，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p>
女帝沒有理會他的辯解，向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鳳眸中的審視愈發(fā)銳利。</p>
“你主動請纓，徹查燕王。一個小小的懸鏡司臨時指揮使，是什么讓你覺得，你有資格把一位手握二十萬邊軍的親王，當做你的目標？”</p>
第二問，接踵而至。</p>
這個問題比前一個更加惡毒，直接質(zhì)疑他的動機，暗示他不知尊卑，野心過大，想要借機染指國之重器。</p>
徐恪的呼吸一滯，高燒和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p>
他咬著舌尖，劇痛讓他勉強維持著清醒。</p>
不等他想好說辭，女帝那冰冷的聲音，便拋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問。</p>
“這份奏折，寫得滴水不漏。既為朕解決了眼下的難題，又為你自己鋪好了所有的退路。徐恪......”</p>
她緩緩湊近，吐出的氣息都帶著冰碴子。</p>
“你究竟是忠于朕，還是忠于你自己的這一身智謀？”</p>
轟！</p>
這最后一問，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徐恪的腦海中轟然炸響！</p>
它徹底撕碎了所有公事的偽裝，將矛頭直指“忠誠”二字。</p>
這是帝王對臣子最根本的拷問，答錯了，便是萬劫不復。</p>
徐恪知道，這是他的生死關(guān)。</p>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雙手撐著床沿，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后，終于勉強坐了起來。</p>
他沒有直接辯解，那只會顯得蒼白無力。</p>
他抬起頭，迎上女帝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鳳眸，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虛弱，卻異常清晰。</p>
“回稟陛下，臣不是刀，更不是劍�！�</p>
他喘了口氣，在女帝微微蹙起的眉間，一字一頓地拋出了那個全新的概念。</p>
“臣，愿為陛下手中的‘手術(shù)刀’�！�</p>
女帝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p>
徐恪沒有給她思考的時間，立刻開始闡述自己的理論，這是他賭上一切的自白。</p>
“手術(shù)刀之用，在于精準。”他迎著女帝的第一道質(zhì)問，不卑不亢地解釋道，“何處是腐肉，比如宋文淵的罪證，這是已證實的事實；何處是肌理，比如那份未經(jīng)證實的供詞，這是待查的情報；何處可以下刀，比如臣提出的徹查商路，這是具體的行動建議。三者必須分毫不差，因為臣知道，若不分清，魯莽一刀下去，毀掉的便是陛下的江山社稷。臣......不敢不慎�！�</p>
這番話，完美地將“推卸責任”的指控，升華為了“為國盡忠”的高度謹慎。</p>
女帝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沒有說話，示意他繼續(xù)。</p>
徐恪的呼吸急促了些，繼續(xù)道：“而手術(shù)刀本身，沒有資格選擇要切除哪個部位。決定權(quán)，永遠在執(zhí)刀人的手中�！彼泵婺顷P(guān)于“野心”的第二問，姿態(tài)放得極低，“臣的目標從來不是燕王，也不是朝堂上任何一位大人。臣的目標，永遠是陛下您用目光指出的任何一處‘病灶’�！�</p>
最后，他深吸一口氣，直面那最致命的忠誠拷問。</p>
“陛下，手術(shù)刀的忠誠，不在于它會思考，而在于它的所有鋒利和思考，都只為了執(zhí)刀人一個目的——根除病灶，讓肌體恢復健康�！�</p>
他的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坦誠和炙熱。</p>
“臣的智謀若不能為陛下所用，便一文不值。若有半分私心......”他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甚至......罪該萬死！”</p>
話音落下，靜室內(nèi)死一般寂靜。</p>
“手術(shù)刀”理論，如同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完美地解答了女帝所有的疑慮。</p>
它坦然承認了主角的智慧與危險性（鋒利），但又將其牢牢地限制在了“工具”的范疇內(nèi)，并將最終的決定權(quán)和榮耀，全部歸于龍椅之上的執(zhí)刀人。</p>
這是一個既展現(xiàn)了自身無與倫比的價值，又表達了絕對服從的、天才般的回答。</p>
良久，女帝那萬年不化的冰山臉上，終于勾起了一抹奇異的弧度。</p>
那笑容里，有欣賞，有玩味，更有了一絲更深的忌憚。</p>
她被說服了。</p>
“好一個‘手術(shù)刀’�！彼従忺c頭，隨手從腰間解下一塊通體漆黑，上面只用金文篆刻著一個“敕”字的玄鐵令牌，隨手扔在了徐恪的床頭。</p>
令牌落在被褥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卻仿佛重逾千斤。</p>
“朕給你便宜行事之權(quán)。”女帝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冰冷，“懸鏡司、地方官府、乃至軍隊驛站，見此令如見朕親臨。調(diào)查所需錢糧，可直接從內(nèi)帑支取。”</p>
這是前所未有的授權(quán)！</p>
是足以讓任何一個臣子都為之瘋狂的恩賜！</p>
徐恪的心臟狂跳起來，但他還沒來得及謝恩，女帝的下一句話，便如同一盆冰水，將他所有的興奮都澆得一干二凈。</p>
“但你傷勢未愈，身邊需要人手�！�</p>
她輕輕拍了拍手。</p>
房門被再次推開，一名身穿飛魚服，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冰的青年將領，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了進來。</p>
他單膝跪地，動作干凈利落，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p>
“這是朕的鳳駕親軍都指揮使，陸時。”女帝淡淡地介紹道，“從今日起，他與他麾下的一百鳳駕親軍，歸你調(diào)遣，負責‘保護’你的安全�！�</p>
“保護”二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語氣，像兩座無形的山，壓在了徐恪的肩上。</p>
恩賜與枷鎖，同時降臨。</p>
陸時，既是他最精銳的保鏢和助手，也是女帝放在他身邊最直接、最致命的監(jiān)視者。</p>
......</p>
與此同時，相府書房。</p>
夜色已深，丞相王德庸卻毫無睡意，靜靜地捻著一枚冰冷的棋子。</p>
一名身著夜行衣的黑影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他身后，單膝跪地，低聲匯報：“......陛下出宮，只帶了陸時，去了懸鏡司，逗留了約莫半個時辰�！�</p>
王德庸捻動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頓，雙眼微閉，仿佛睡著了一般。</p>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睜開眼，那雙渾濁的老眼中，已無半點睡意，只剩下洞悉一切的清明。</p>
“知道了�！彼胤愿赖�，“備一份厚禮，明日一早送到燕王府上，就說，老夫恭賀王爺......喜得麟兒�！�</p>
身后的心腹門生聞言一愣，滿臉不解：“恩師，燕王妃并無身孕，府中也未曾聽說有哪位側(cè)妃有喜啊？”</p>
王德庸將手中的棋子輕輕放回棋盒，答非所問地悠悠道：“有沒有，不重要�！�</p>
他抬起頭，看向窗外那深不見底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p>
“重要的是，讓王爺知道，京城里有人‘惦記’著他有沒有子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