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女帝的身影如同一抹融化的墨跡，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p>
靜室內(nèi)，那股令人窒息的龍涎香尚未完全散去，卻被一種全新的、更加冰冷的壓力所取代。</p>
徐恪靠在床頭，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傷口與肺腑，帶來一陣陣悶痛。</p>
他的對面，鳳駕親軍都指揮使陸時，如一尊沒有生命的冰雕，靜靜地矗立在陰影里。</p>
他身形筆挺，飛魚服下的肌肉線條充滿了爆發(fā)力，一張臉棱角分明，冷峻得像是用刀鋒刻出來的。</p>
他沒有看徐恪，目光卻仿佛無處不在，將這間斗室內(nèi)的每一粒塵埃都納入了掌控。</p>
空氣中彌漫著權(quán)力交接后的緊張與審視。</p>
“陸都指揮使，”徐恪緩了口氣，聲音虛弱，“勞煩，倒杯水�！�</p>
陸時沒有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聲音平直得像一根拉緊的鐵線：“卑職的職責(zé)是護(hù)衛(wèi)大人安全，非伺候起居�！�</p>
來了。</p>
這是第一次無聲的權(quán)力試探。</p>
陸時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表明：我聽命于陛下，而非你徐恪。</p>
我是枷鎖，不是仆人。</p>
徐恪聞言，沒有動怒，反而低聲咳嗽起來，咳得臉色愈發(fā)慘白。</p>
在陸時那冷漠的注視下，他緩緩抬起頭，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p>
“陸都指揮使，查案需要耗費心神。我的身體狀況，直接關(guān)系到為陛下辦差的效率�！彼D了頓，聲音不大，邏輯卻像一把鋒利的錐子，“保證我的基本生理需求，就是保證任務(wù)的順利進(jìn)行。這，難道不屬于‘保護(hù)’大人安全的一部分嗎？”</p>
他巧妙地將“倒水”這個私人需求，重新定義為“保障任務(wù)順利進(jìn)行的公務(wù)行為”。</p>
陸時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終于泛起了一絲漣漪。</p>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腦中快速權(quán)衡著這番話的邏輯。</p>
最終，他沒有再反駁，轉(zhuǎn)身走到桌邊，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溫水，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p>
他將水杯遞到徐恪面前。</p>
這第一回合的交鋒，徐恪勝。</p>
他沒有用女帝賜予的令牌去強壓，而是用邏輯和大義，為這柄“枷鎖”劃定了全新的使用規(guī)則。</p>
“多謝�！毙煦〗舆^水杯，潤了潤干裂的嘴唇，隨即下達(dá)了第二個命令，“去，把趙恪千戶請來。”</p>
這一次，陸時沒有半分猶豫，轉(zhuǎn)身便走了出去。</p>
片刻之后，趙恪大步流星地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面無表情的陸時。</p>
趙恪一看到陸時，眼中便立刻充滿了警惕與敵意，像一頭護(hù)食的野狼；而陸時則對趙恪這個臭名昭著的“鷹犬”，報以毫不掩飾的不屑。</p>
一個高效團隊所需要的所有負(fù)面情緒，此刻在這間小小的病房里一應(yīng)俱全。</p>
徐恪對此視若無睹。</p>
他示意趙恪在床邊坐下，然后從枕下摸出一張干凈的白紙，鋪在面前的被褥上。</p>
他用一支炭筆，在白紙的正中央，重重地寫下了兩個字。</p>
“燕王�！�</p>
“陛下讓我們查燕王，”徐恪的目光掃過眼前這兩個氣氛不睦的下屬，“你們覺得，第一步該怎么做？”</p>
趙恪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眼中兇光一閃：“這有何難？派我們懸鏡司最精銳的密探，滲透進(jìn)燕王藩地，隨便抓他幾個心腹管事，帶回詔獄！不出三天，我保證他連三歲穿什么顏色的開襠褲都給招出來！”</p>
這是懸鏡司最經(jīng)典、最直接、也最粗暴的辦法。</p>
不等徐恪開口，一旁的陸時便冷哼一聲：“匹夫之勇。燕王藩地守衛(wèi)森嚴(yán)，豈是你想抓人就抓人？一旦失手，打草驚蛇，誰來負(fù)責(zé)？”</p>
他隨即提出了自己的方案，帶著軍人特有的鐵血氣息：“當(dāng)務(wù)之急，應(yīng)由兵部下令，以清剿馬匪為由，調(diào)動邊軍對燕王藩地進(jìn)行外圍布防，切斷其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將其變?yōu)橐蛔聧u，再尋機搜查，方為萬全之策�！�</p>
“放屁！你這是要逼反燕王嗎？”趙恪勃然大怒。</p>
“總好過你派人去送死�！标憰r冷冷回敬。</p>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徐恪用筆桿輕輕敲了敲床沿。</p>
“停�！�</p>
爭吵聲戛然而止。</p>
徐恪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失望：“你們一個想用榔頭去砸核桃，另一個想用大炮去轟。結(jié)果多半是核桃沒碎，自己的手先沒了�！�</p>
他看著一臉不服氣的兩人，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在動手之前，我們必須先學(xué)會思考�！�</p>
“我們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抓賊。”徐恪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從現(xiàn)在起，我們是一個‘專案組’。辦案的第一步，不是行動，是‘情報梳理’與‘目標(biāo)解構(gòu)’�！�</p>
“專案組？”“目標(biāo)解構(gòu)？”</p>
兩個全新的詞匯，讓趙恪和陸時都愣住了。</p>
徐恪沒有解釋，而是直接用行動向他們展示了什么叫思維的降維打擊。</p>
他手中的炭筆在白紙上飛快地移動，畫出了一個他們聞所未聞的古怪圖形。</p>
在“燕王”二字的外圍，他畫了一個圈，然后從圈上引出了三條線。</p>
“燕王若想謀逆，需要什么？”他自問自答，在那三條線的末端，分別寫上了三個字：“兵”、“錢”、“人”。</p>
“‘兵’，他有二十萬邊軍，我們動不了�！恕�，他經(jīng)營北疆十?dāng)?shù)年，黨羽眾多，我們分不清�！毙煦〉墓P尖，最后重重地點在了那個“錢”字上，“所以，我們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錢！”</p>
他又從“錢”字上引出幾條分支：“錢從哪來？無非是‘封地稅收’、‘灰色產(chǎn)業(yè)’，以及......‘秘密商路’�！�</p>
他的筆尖，在“秘密商路”四個字上畫了個圈。</p>
“宋文淵的供詞，指向的就是這里�！�</p>
趙恪和陸時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p>
他們被這套清晰、直觀的分析方式吸引住了，仿佛在看一位神機妙算的軍師，于沙盤之上推演戰(zhàn)局。</p>
徐恪的筆沒有停，繼續(xù)從“秘密商路”上分解。</p>
“這條商路如何運作？必然包含‘貨源’、‘運輸’、‘銷贓’，以及最關(guān)鍵的一步——‘洗錢’！”</p>
“洗錢？”趙恪又聽到了一個新詞。</p>
“沒錯。”徐恪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宋文淵貪墨的巨額銀兩，不可能用一箱箱的現(xiàn)銀運往北疆，那太蠢了。他必定要通過某種渠道，將這些黑錢變成干凈的軍資，比如糧食、鐵礦、兵甲。這個渠道，就是錢莊！”</p>
他的筆尖，在“洗錢”二字下面，重重地畫了一個圈。</p>
“所以，”徐恪抬起頭，看著已經(jīng)被徹底鎮(zhèn)住的二人，說出了最終的結(jié)論，“我們直接去查燕王，是攻擊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但如果我們?nèi)ゲ闉樗村X的錢莊，就等于是在攻擊堡壘的后勤補給線，神不知，鬼不覺�！�</p>
他將那張畫滿了線條和文字的白紙推到二人面前。</p>
“現(xiàn)在，我們的目標(biāo)清晰了。”</p>
他看向趙恪，下達(dá)了第一個指令：“趙千戶，動用你懸鏡司的所有力量，給我查！全京城，乃至全國，哪家錢莊的流水最不正常，背景最神秘，給我把它的底細(xì)查個底朝天！”</p>
他又轉(zhuǎn)向陸時，眼神變得冰冷而銳利：“陸都指揮使，一旦目標(biāo)鎖定，你的人負(fù)責(zé)外圍布控與雷霆一擊。我需要你的人，像一把燒紅的刀切開牛油一樣，瞬間癱瘓它所有的抵抗力量，確保萬無一失�！�</p>
任務(wù)分配完畢。</p>
趙恪和陸時呆呆地看著那張紙，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病榻上氣息奄奄，大腦卻比神魔還要恐怖的少年，心中同時掀起了驚濤駭浪。</p>
他們第一次明白，原來案子，是可以這樣“算”出來的。</p>
陸時那雙冰冷的眸子里，審視與不屑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驚異與凝重的復(fù)雜情緒。</p>
他意識到，眼前這個病秧子，比他麾下最精銳的鳳駕親軍，還要可怕一萬倍。</p>
一個高效、分工明確的核心團隊，在這一刻，正式成型。</p>
手術(shù)刀，第一次亮出了它的鋒芒。</p>
......</p>
千里之外，北疆，燕王府。</p>
一位年約四十，面容堅毅，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男子，正靜靜地看著擺在面前的一尊晶瑩剔剔的玉麒麟。</p>
這是京城丞相王德庸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來的“賀禮”，寓意“麒麟送子”。</p>
“好一個王德庸�！毖嗤醭聊季�，忽然發(fā)出一聲冷笑，“他這是在提醒本王，宋文淵那條線斷了。同時，也在譏諷本王膝下無子，名不正，言不順�！�</p>
一名青衫謀士從他身后走出，低聲道：“王爺，丞相此舉，意在兩不相幫，坐山觀虎斗。京城里那把新刀，恐怕已經(jīng)對準(zhǔn)我們了。”</p>
“既然女帝想用她的刀來刮本王的骨，”燕王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看向南方那片被夜色籠罩的江山，“那本王就送她一份大禮，讓她看看，這把刀會不會先把自己給割傷了�！�</p>
他轉(zhuǎn)過身，對身邊的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下達(dá)了命令。</p>
“傳信給‘佛見愁’，讓他去京城走一趟�！�</p>
“告訴他，本王要懸鏡司新任指揮使徐恪的人頭，以及......藏在四海錢莊里的那本‘生死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