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幔牛車在喧囂漸起的建康街巷中穿行,最終停在了一條燈火璀璨、絲竹盈耳的河畔小徑盡頭。車簾掀開,濕潤的河風(fēng)裹挾著脂粉香、酒氣和隱約的歌吹聲撲面而來。</p>
秦淮河,建康城永不眠的銷金窟、溫柔鄉(xiāng)。</p>
眼前停泊著一艘中等大小的畫舫,雖不似那些頂級花魁的樓船般極盡奢華,卻也雕梁畫棟,燈火通明。船頭懸掛著兩盞素雅的蓮花燈,燈下匾額上書三個清秀飄逸的字:**攬月舫**。</p>
“到了�!倍涡䦃m率先下車,動作恢復(fù)了慣常的幾分慵懶,仿佛剛才的亡命奔逃只是一場幻覺。他伸手,示意陸鳴玉下車。</p>
陸鳴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復(fù)雜情緒,扶著他的手踏下牛車。腳踩在微濕的木制碼頭上,秦淮河特有的、帶著水腥氣的暖風(fēng)拂過她沾著塵土的臉頰和凌亂的衣裙。她下意識地攏了攏散亂的鬢發(fā),試圖維持一絲早已不存在的體面。</p>
一個穿著藕荷色齊胸襦裙、梳著雙環(huán)髻的俏麗小婢早已候在舫邊,見到段玄塵,眼睛一亮,屈膝行禮:“段公子,您來了。娘子已備好靜室�!� 她的目光好奇地掃過段玄塵身后形容狼狽卻難掩清麗絕色的陸鳴玉,識趣地沒有多問。</p>
段玄塵點點頭,帶著陸鳴玉踏上連接畫舫的跳板。船身隨著水波微微晃動。進入船艙,與外界的喧鬧驟然隔絕�?諝庵袕浡逖诺某了悖贾们逵难胖�,不似尋常勾欄的浮艷。紫檀木的案幾,素色的錦墊,墻上掛著幾幅意境悠遠的山水畫,角落的鎏金博山爐正裊裊吐出青煙。</p>
一位約莫三十許人的女子迎了上來。她身著一襲煙霞色云錦大袖衫,內(nèi)襯月白交領(lǐng)襦裙,發(fā)髻高挽,只簪一支簡單的玉簪,氣質(zhì)溫婉中透著干練,眼神清亮,正是此間主人——妙音娘子。</p>
“段公子,稀客。”妙音娘子聲音清越,目光在段玄塵破損的衣袍和陸鳴玉身上飛快掠過,閃過一絲了然,卻笑容依舊溫煦,“這位姑娘…快請里面坐。小桃,去打盆溫水來,再取一套干凈的衣裳給這位姑娘替換�!�</p>
“有勞妙音娘子�!倍涡䦃m隨意地拱了拱手,顯然與此處主人相熟。他轉(zhuǎn)向陸鳴玉,指了指里間一扇垂著竹簾的門,“去收拾一下吧,陸二小姐。你這身打扮,太扎眼了�!闭Z氣依舊帶著點玩世不恭的調(diào)侃。</p>
陸鳴玉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跟著那個叫小桃的婢女進了里間。里面是一間布置同樣清雅的臥房。溫?zé)岬乃⒏蓛舻牟冀�,還有一套嶄新的、料子普通但剪裁合體的淺杏色窄袖襦裙放在榻上。</p>
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視線。陸鳴玉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稍松懈下來。她走到銅盆前,看著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發(fā)髻松散,幾縷發(fā)絲粘在汗?jié)竦念~角,臉頰沾著塵土,那身象征世家閨秀的天水碧留仙裙更是污跡斑斑,如同她此刻的處境,從云端跌落泥沼。</p>
她默默地掬起水,用力擦洗著臉頰和雙手。冰涼的清水帶走污穢,也讓她混亂的思緒漸漸沉淀。指尖觸碰到袖中那支冰冷的金簪,她頓了頓,最終還是將其取出,小心地藏在襦裙的暗袋里。</p>
換上那套淺杏色的窄袖襦裙,雖然料子遠不如她平日所穿,但行動方便了許多,也洗去了逃亡的痕跡。她將散亂的頭發(fā)簡單地挽了個低髻,用一根木簪固定。鏡中的女子洗盡鉛華,眉宇間卻多了幾分洗練的沉靜和揮之不去的疲憊。</p>
當(dāng)她掀簾走出臥房時,段玄塵已在外間坐定。他也已換下那身破爛的云錦瀾袍,穿著一件普通的玄色窄袖圓領(lǐng)袍衫,更顯得身形挺拔利落。他面前的案幾上,擺著幾碟精致的小菜、一壺酒和兩只玉杯。</p>
妙音娘子已不在室內(nèi),只留下清雅的沉水香和滿室寂靜。</p>
“坐�!倍涡䦃m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對面的位置,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世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優(yōu)雅。</p>
陸鳴玉依言坐下。兩人之間隔著一張小小的紫檀木案幾,燭光跳躍,在彼此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氣氛微妙而緊繃。</p>
段玄塵將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壓壓驚?”</p>
陸鳴玉看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沒有動,只是抬起眼,平靜地看向段玄塵:“段公子費心安排,不會只是為了請我喝一杯酒吧?”</p>
段玄塵輕笑一聲,仰頭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案幾上,那雙鳳眼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深邃,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牢牢鎖住陸鳴玉:“聰明。那么,陸二小姐,現(xiàn)在這里沒有外人,沒有追兵,只有你我。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今晚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戲,究竟所為何來?”</p>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案幾邊緣,發(fā)出輕微的叩響,如同敲在人心上:“謝韞之?建康城多少閨秀的春閨夢里人,溫潤如玉,前途無量。嫁給他,做謝氏未來的宗婦,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榮耀?你為何偏偏要在他的婚宴上,用焚畫這種決絕的方式,毀掉自己,也毀了陸謝兩家的臉面?”</p>
他的問題尖銳而直接,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不再有之前的戲謔,只剩下冰冷的審視。</p>
陸鳴玉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縮了一下。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緒。沉默在船艙內(nèi)蔓延,只有河水輕輕拍打船身的嘩嘩聲,以及遠處隱隱傳來的、縹緲的歌吹。</p>
過了許久,久到段玄塵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終于開口了。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異常清晰:</p>
“因為…那不是我畫的牡丹�!�</p>
段玄塵挑眉,等待下文。</p>
陸鳴玉抬起眼,目光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船艙的墻壁,看向了某個遙遠的地方:“我母親…她畫得一手極好的牡丹。她曾教我,畫牡丹,要畫出它的風(fēng)骨,它的恣意,它的…不屈。可今日婚宴上,我執(zhí)筆時,腦子里想的,全是嫡母冰冷的聲音:‘要端莊’、‘要柔順’、‘要合乎規(guī)矩’…每一筆落下,都像帶著鐐銬。那畫上的牡丹,嬌艷,柔美,沒有一絲棱角,溫順得像一只被剪去利爪的家貓…那不是我母親教我的牡丹,更不是我…陸鳴玉想要的牡丹!”</p>
她的聲音漸漸激動起來,帶著壓抑的憤怒和深切的悲哀:“那幅畫,就像我的人生!被他們用規(guī)矩、用禮儀、用家族的臉面,一筆一筆地涂抹,描畫成他們想要的、溫順乖巧的模樣!掛在墻上,供人觀賞,然后…被當(dāng)作一件精美的貨物,送到另一個華麗的牢籠里去!”</p>
她猛地看向段玄塵,眼中那沉靜的冰層下,壓抑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燒:“謝韞之很好,非常好�?赡怯衷鯓�?嫁給誰,對我而言有區(qū)別嗎?不過是換一個地方,繼續(xù)扮演他們想要的‘陸二小姐’!繼續(xù)畫那些…沒有靈魂的牡丹!”</p>
船艙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陸鳴玉帶著喘息的聲音在回蕩。</p>
段玄塵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粗壑腥紵幕鹧�,看著她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看著她纖細(xì)身體里爆發(fā)出的巨大力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了這個“乖乖女”靈魂深處的痛苦與不甘。那場焚畫,不是失心瘋,是她對既定命運最慘烈、最決絕的**自焚**!</p>
“所以…你選擇了我這個‘紈绔’?”段玄塵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就因為我在你眼里,是這建康城里最大的‘異數(shù)’?是唯一一個可能…不怕攪亂這潭死水的人?”</p>
陸鳴玉迎著他的目光,沒有閃躲,眼中的火焰漸漸沉淀為一種孤注一擲的堅定:“是。我需要一個變數(shù)。一個能帶我暫時逃離那窒息牢籠的…風(fēng)浪。哪怕這風(fēng)浪會將我撕碎,也好過在那靜致的囚籠里慢慢腐爛�!� 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自嘲的顫抖,“段公子,你…敢擋這陣風(fēng)浪嗎?”</p>
段玄塵定定地看著她。燭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躍,如同風(fēng)暴前的海面。許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由低到高,帶著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p>
“好!好一個‘寧可被風(fēng)浪撕碎’!” 他猛地一拍案幾,震得杯盞輕響,眼中再無半分紈绔的輕佻,只剩下狂放不羈的鋒芒,“陸鳴玉,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有意思得多!這陣風(fēng)浪…”</p>
他身體前傾,隔著小小的案幾,幾乎要觸碰到陸鳴玉的鼻尖。溫?zé)岬木茪饣旌现砩锨遒臍庀涿娑鴣�,帶著強烈的侵略性。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地落在她耳畔�?lt;/p>
“我段玄塵,奉陪到底!”</p>
話音落下的瞬間,船艙內(nèi)仿佛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不再是壓抑的痛苦,不再是冰冷的審視,而是一種奇異的、危險的、帶著致命吸引力的張力。亡命天涯的同盟,在這一刻,被賦予了更深沉的意義。</p>
陸鳴玉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充滿侵略性和生命力的眼睛,感受著他話語中那份狂放的承諾,心跳如擂鼓。是恐懼?是期待?還是…一種找到同類的悸動?她分不清。</p>
段玄塵緩緩坐直身體,重新拿起酒壺,將兩人的酒杯斟滿。琥珀色的液體在玉杯中蕩漾。</p>
“那么,陸二小姐,” 他端起酒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目光灼灼地鎖著她,“為了慶祝我們的…同盟?或者說,為了祭奠那幅被燒掉的、沒有靈魂的牡丹?”</p>
他舉起杯,等待著她的回應(yīng)。</p>
船艙外,秦淮河的夜色正濃,畫舫如織,笙歌不斷。而這一方小小的、飄蕩在河心的靜室之內(nèi),命運的齒輪,在烈酒與火焰的見證下,開始以一種不可預(yù)測的方式,轟然轉(zhuǎn)動。</p>
陸鳴玉看著眼前那杯晃動的琥珀色液體,又抬眸看向?qū)γ婺莻眼神銳利如刀、笑容卻帶著致命誘惑的男人。她知道,從她踏入這艘畫舫開始,從她向他拋出那個無聲的“敢不敢”開始,她就再也回不去了。</p>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伸出手,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指尖冰涼,卻異常穩(wěn)定。</p>
“�!�</p>
兩只玉杯輕輕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如同一個危險的約定,在秦淮河的夜色中悄然締結(ji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