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秦淮河的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包裹著這艘飄搖的“攬月舫”。遠處喧囂的笙歌隱隱傳來,卻更襯得這間靜室內的寂靜愈發(fā)深沉,帶著一種事后的、微妙的倦怠。</p>
陸鳴玉在一種奇異的清醒中睜開了眼。</p>
意識回籠的瞬間,昨夜發(fā)生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焚畫的決絕、亡命的奔逃、畫舫中的坦誠與烈酒、段玄塵那雙如同深淵般充滿侵略性和誘惑力的眼睛、以及之后……那如同烈火燎原般失控的糾纏。</p>
臉頰瞬間滾燙,心跳驟然失序。她猛地偏過頭。</p>
身側是空的。</p>
段玄塵已經(jīng)離開了。錦褥上還殘留著他身體的余溫和那股清冽如松針的氣息,但人已不在。枕畔,放著一枚東西。</p>
陸鳴玉緩緩坐起身,薄薄的錦衾滑落,露出圓潤的肩頭。她拿起枕邊之物。</p>
那是一枚玉牌。約莫兩指寬,寸許長,通體瑩白,觸手溫潤細膩,是上好的和田籽玉。玉牌正面,用極其精湛的刀工,陰刻著一幅微縮的山水圖景——層巒疊嶂,云霧繚繞,隱約可見一座飛檐斗拱的樓閣掩映其中,透著一股超然世外的氣息。背面則刻著一個古拙的篆體“段”字。</p>
玉牌下,壓著一張小小的、裁切整齊的素箋。箋上只有一行墨跡淋漓、力透紙背的字:</p>
**若有難處,憑此去瑯琊閣尋我。**</p>
**——玄塵**</p>
字跡飛揚跋扈,帶著段玄塵骨子里的那種狂放不羈,卻又透著一絲鄭重。</p>
陸鳴玉捏著那枚溫潤的玉牌,指尖感受著其上精微的紋路。瑯琊閣?她聽說過這個地方,建康城一處頗為神秘的所在,據(jù)說背景深厚,只接待特定的客人,經(jīng)營著一些常人難以想象的交易。段玄塵將此物留給她,算是一個承諾?一個保障?還是……一種標記?</p>
心頭涌起一股復雜難言的情緒。昨夜是失控的火焰,是絕境中的宣泄與慰藉,是兩個孤獨靈魂在黑暗中的短暫碰撞。無關承諾,無關情愛,更像是一場危險的共舞。而現(xiàn)在,天亮了,舞曲終了。他留下了信物,卻已抽身離去。</p>
她該感激嗎?還是該感到被輕慢?</p>
陸鳴玉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扇雕花的舷窗。天光熹微,秦淮河籠罩在一片淡青色的晨霧中,水波蕩漾,倒映著兩岸朦朧的樓影。畫舫早已不在昨夜的位置,靜靜地泊在一處相對僻靜的河灣。清新的、帶著水汽的風吹進來,拂過她滾燙的臉頰,帶來一絲涼意,也吹散了艙內殘留的曖昧氣息。</p>
她低頭,再次看向手中的玉牌。段玄塵…這個建康城最出名的紈绔,遠比她想象的復雜。他能輕易帶她逃離謝府,能在這秦淮河上擁有如此隱秘的落腳點,能拿出這樣一枚顯然意義非凡的玉牌……他絕不僅僅是個只會斗雞走馬的廢物。昨夜他那句“奉陪到底”的狂言,此刻回想起來,似乎也并非全然是戲謔。</p>
但是……這又能改變什么呢?</p>
陸鳴玉的眼神漸漸冷卻下來,如同秦淮河上漸漸散去的晨霧,露出其下冰涼的底色。一夜的放縱,改變不了她是陸家二小姐的身份,改變不了她即將面臨的滔天巨浪。陸家、謝家、甚至整個建康城的世家圈子,此刻恐怕早已因她昨夜的舉動而掀起軒然大波。通緝?搜捕?家法?等待她的,只會是更加嚴酷的囚籠和懲罰。</p>
段玄塵或許能提供一時的庇護,但這份庇護的代價是什么?是依附?是成為他紈绔生涯中一段可供炫耀的艷遇?還是卷入他那深不可測的背景所帶來的更大漩渦?</p>
她陸鳴玉焚畫出逃,為的是掙脫枷鎖,不是從一個牢籠跳進另一個未知的深淵!哪怕這深淵看起來,暫時披著華麗或危險的外衣。</p>
“吱呀——”</p>
艙門被輕輕推開。妙音娘子端著一個紅漆托盤走了進來,上面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清粥和幾碟精致小菜。她看到陸鳴玉站在窗邊,只穿著單薄的寢衣,晨光勾勒出她清瘦卻挺直的背影,微微一怔,隨即露出溫和的笑意。</p>
“姑娘醒了?用些清粥暖暖胃吧�!� 她將托盤放在案幾上,聲音輕柔。</p>
陸鳴玉轉過身,臉上已恢復了慣常的沉靜,只是眼底深處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和疏離。她微微頷首:“多謝娘子�!�</p>
妙音娘子目光掃過她手中緊握的玉牌,眼神微動,卻什么也沒問,只是體貼地說:“段公子天未亮便走了,囑咐我好生照顧姑娘。姑娘若有需要,盡管開口�!� 她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補充道,“這攬月舫,雖非銅墻鐵壁,但只要姑娘愿意,在此暫避些時日,還是可以的�!�</p>
這已是極其明確的庇護信號。</p>
陸鳴玉走到案幾旁坐下,沒有立刻動筷。她將玉牌輕輕放在光潔的紫檀木桌面上,溫潤的白玉在晨光下流轉著內斂的光華。</p>
“段公子…他經(jīng)常來這里?” 陸鳴玉端起清粥,狀似隨意地問。</p>
妙音娘子微微一笑,拿起玉壺為她斟了一杯溫水:“段公子是此間的貴客,偶爾會來聽曲小酌。他是個…很特別的客人。”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認了熟識,又未透露更多。</p>
陸鳴玉不再追問,小口地喝著溫熱的粥。米粒軟糯,帶著淡淡的清香,安撫著空蕩的腸胃,也讓她混亂的思緒漸漸清晰。</p>
用過簡單的早膳,妙音娘子又取來一套新的、料子稍好一些的藕荷色交領襦裙。陸鳴玉默默地換上。當妙音娘子拿起梳子,想為她梳理發(fā)髻時,陸鳴玉輕輕搖了搖頭。</p>
“不必勞煩娘子了。” 她走到銅鏡前,自己動手。她沒有梳回世家閨秀繁復的發(fā)式,也沒有像昨夜那樣隨意挽個低髻,而是將一頭青絲簡單地束成一個利落的高馬尾,用一根素銀簪固定。鏡中的女子,洗盡鉛華,眉眼間褪去了少女的嬌柔,多了幾分洗練的清冷和決斷。</p>
她拿起案幾上那枚溫潤的玉牌,指尖摩挲著那個古拙的“段”字。</p>
妙音娘子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她。</p>
陸鳴玉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向妙音娘子:“多謝娘子一夜收留與照拂。此恩,陸鳴玉銘記在心�!�</p>
妙音娘子看著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堅定,心中了然,輕嘆一聲:“姑娘…決定了?”</p>
“是�!� 陸鳴玉的回答簡潔有力。她不再看那玉牌,轉身走向艙門。</p>
“姑娘!” 妙音娘子忍不住開口,“那玉牌…瑯琊閣的門路非同一般。段公子他…”</p>
陸鳴玉的腳步在門口頓住。她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首,晨光勾勒出她優(yōu)美的下頜線。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妙音娘子的耳中:</p>
“我知道。所以,才不能要�!�</p>
說完,她不再停留,掀開竹簾,走出了靜室。</p>
妙音娘子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簾后,又低頭看了看靜靜躺在案幾上的那枚玉牌,無奈地搖了搖頭。真是個…倔強得讓人心疼的姑娘。</p>
陸鳴玉穿過安靜的船艙,走到船尾的甲板上。晨霧已散,金色的陽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畫舫靜靜地泊在岸邊。她拒絕了妙音娘子安排小船相送的好意,獨自踏上了連接岸邊的跳板。</p>
踏上堅實的土地,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艘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寧靜的“攬月舫”。然后,她轉過身,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朝著與建康城中心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有熙攘的碼頭,有通往四面八方的船只,有無數(shù)條可以隱沒蹤跡的小徑。</p>
她走得很慢,卻異常堅定。每一步,都像是在與過去的“陸二小姐”徹底告別。</p>
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手中,那枚瑩白的玉牌,在陽光下折射出溫潤的光澤。陸鳴玉走到一處無人的河岸邊緣,停下腳步。她低頭,看著掌心這枚象征著段玄塵承諾的信物。</p>
秦淮河水在她腳下靜靜流淌,深不見底,如同莫測的命運。</p>
她兩指捻起那枚玉牌,指尖感受著它的分量。然后,她緩緩抬起手,對著初升的朝陽,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p>
“隨傳隨到?” 她輕聲自語,像是在重復昨夜段玄塵的承諾,又像是在嘲諷一個虛幻的泡影。</p>
下一刻,她手腕一抖,那枚溫潤無瑕、價值連城、代表著段玄塵“刀山火海,奉陪到底”誓言的玉牌,便在空中劃出一道決絕而刺目的弧線!</p>
“噗通�!�</p>
一聲輕響,玉牌沒入滔滔的秦淮河水之中。水面上只蕩開一圈小小的漣漪,隨即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p>
陸鳴玉收回手,臉上再無一絲波瀾。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玉牌消失的河面,眼神平靜得如同深潭。</p>
“后會無期�!�</p>
她低聲吐出這四個字,不知是說給那沉入河底的玉牌,還是說給那艘畫舫中的人。然后,她毫不猶豫地轉身,纖細卻挺直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碼頭清晨喧囂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見。</p>
如同投入河心的玉牌,再無痕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