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沉默幾息,姜承赫頷首,轉身進了女?兒的?房間。
陶君然沒有?著急離開,她還在原地,俯下身揉了揉祁琛的?發(fā)頂,柔和了眉眼:“叔叔阿姨都很歡迎你來家里。”
她遞過來一個紅包,里面鼓鼓囊囊塞得很滿,“這是給你準備的?進家紅包,拿好了�!�
完全沒想?到?她會準備這個。
祁琛沒有?接,他?手背在身后,脖頸通紅。執(zhí)拗地搖頭,示意自己不要。
陶君然徑直將紅包放進他?的?上?衣口袋里。
“不能不要,這是習俗,拿了紅包以后才?能順遂�!�
她面上?的?神情十?分溫和,眉眼線條被燈光細細描摹,“小琛以后就和晚晚一樣,把我當?媽媽吧�!�
久違又陌生的?詞匯猛地一下撞在心臟正中間。
祁琛不再垂頭,他?微微睜大瞳仁,抬眼看向她的?臉。
也是他?第一次直視這個家里除了姜晚笙以外的?人。
女?人長相是江南水鄉(xiāng)才?有?的?婉麗,一顰一笑都透著柔軟,如綿綿春雨,讓人不自覺地想?要靠近她。
唇角的?梨渦淺淺溢出笑意。
媽媽。
祁琛在唇腔內無聲、緩慢地發(fā)出兩個音節(jié)。
或許,他?的?媽媽就長這個樣子吧,這樣的?溫柔,這樣的?體?貼�?上缫�?不在世間,他?也從沒見過她到?底是什么模樣。
“好�!逼铊∈栈厮�?的?情緒,扯開嘴角,給出一個淡淡的?,但實際上?看起?來還是很僵硬的?笑容,“謝謝陶阿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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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公務日程很忙,姜承赫和陶君然很少會在家里用早餐,今天是個例外。
飯桌上?,保姆提前擺好四副餐碟。
姜晚笙每喝一口米粥,都要抬頭蹭一下陶君然的?手臂。媽媽很少會陪她吃早飯,她自然是很粘人的?。
陶君然對這個小饞貓也是寵溺,隨著她這些小動作?,看她粥喝到?鼻子上?了才?出聲嗔她一句:“好好吃飯,在外面這樣亂動人家要說你沒禮貌的?。”
“哦,知道啦。”姜晚笙抿唇笑嘻嘻的?,而后坐好繼續(xù)吃飯,上?半身老老實實地,桌子下的?兩只腳卻晃來晃去,俏皮得很。
姜承赫的?目光從報紙上?抬了起?來,落在姜晚笙的?腳上?,他?突然想?到?什么,放下報紙問道。
“你的?腳鏈呢�!�
聞言,姜晚笙明顯心虛。
她蜷握著的?湯勺頓在半空,抿唇不講話,磨蹭半天才?囁喏著音說:“沒戴……”
“為什么不戴?”姜承赫嚴肅地看她。
“戴著不舒服�!彼掏痰亟忉專澳ブ业�?腳很難受——”
“胡鬧!”
在家里姜晚笙一向最怕姜承赫,聽?到?他?動怒地吼自己,她害怕得睫毛亂顫,嘴巴一撇就要哭了。
憋著又不敢真的?哭出來,只能求助性看向媽媽。
卻不想?陶君然并沒有?如往常般護著她,而是也撂下碗筷,教育道:“晚晚,你不能這么不聽?話�!�
“需要媽媽再和你說一遍這個腳鏈的?重?要性嗎?”
基本上?沒聽?到?過陶君然用過這樣嚴格的?語氣。
適才?一直低頭吃飯的?祁琛也察覺到?不對勁,無聲悄悄放下筷子,抬頭望向飯桌上?的?三人。
姜晚笙雖然小脾氣多,但也聰明,知道分情況。
她斂起?所有?的?無理取鬧,軟綿綿地點頭,乖巧回答:“我知道,是保平安的?�!�
陶君然患有?輸卵管堵塞,備孕了好幾年?才?懷上?的?孩子,受孕條件不算好,不足月就早產了。
早產兒的?身體?狀況肯定是比不過正常生產的?孩子,所以姜晚笙自小就愛生病,周歲后更?是因為染上?嚴重?的?肺炎而呼吸衰竭,命懸一線。
竭力搶救才?撿回來一條命。
后來雖然痊愈了但抵抗力還是虛弱。
姜承赫和陶君然的?心總是因此懸著,后來聽?朋友說,這種情況最好是去廟里給孩子求點什么保平安的?東西,這樣才?能護著她。
做生意是比較信這些的?,而且對孩子好的?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于是兩人去找了大師算了一卦。
求回來一個腳鏈,紅色細繩,串了幾個專門開光的?小圓珠。
常戴,便可以辟.災。
八周歲整歲那天才?可以摘下。
姜晚笙一直都聽?爸媽的?話戴身上?的?,但去奶奶的?家的?時候實在嫌那個佛珠硌皮膚,直接摘掉丟包里了。
玩了兩個月,忘了重?新戴回去了。
剛才?要不是姜承赫詢問起?來,她自己都快記不起?來還有?這回事了。
陶君然看女?兒真心知道錯了,小臉委屈巴巴的?很是委屈
,心疼地摟進懷里,捏捏她的?耳垂,說:
“再忍忍,過幾天就是你生日,到?時候可以摘掉不戴了�!�
姜晚笙抿緊唇縫,點點頭,小聲道:“知道了……”
兩個大人吃完又去了公司。
臨出發(fā)前交代了家里保姆阿姨關于腳鏈的?事。
阿姨將這件事記在心底,匆匆收拾好餐桌,就上?樓拿來了那串腳鏈,要幫姜晚笙戴上?。
但小姑娘還在憋氣委屈呢,一股犟勁兒上?來了,死活不肯戴。
張媽和吳媽紛紛出動一頓哄,都不管用,姜晚笙在家里除了爸媽誰也不怕,小霸王一樣。
她抱著雙臂坐沙發(fā)上?,哼聲哼氣地,臉都憋紅了。
沒辦法,看祁琛和姜晚笙關系好,于是阿姨們?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讓祁琛去勸勸。
祁琛接過那串細繩,半蹲在沙發(fā)旁,什么話也沒說,悶聲就要給她戴。
整個人的?動作?都透著僵硬和不易察覺的?固執(zhí)。
姜晚笙自然是不肯的?,伸腳躲了一下,不想?踹到?了祁琛的?身上?。他?原本就半蹲著重?心不穩(wěn),晃神時直接摔倒。
頭也因此“哐當?”聲磕到?了茶幾邊緣。
聽?聲就知道撞得不輕,阿姨們?忙不迭地湊上?來關心怎么樣。
姜晚笙表情也跟著慌張了起?來,她從沙發(fā)上?跳下來,湊到?祁琛身邊,聲線磕磕巴巴不穩(wěn):“你怎么樣,疼不疼?!”
她越說越害怕,嘴唇都抿成了直線,“我不是故意的?……”
旁人都很擔心,祁琛本人倒是毫不在乎。
他?連揉都沒揉,仿佛剛才?撞到?頭的?根本不是他?一樣。他?單膝跪在冰涼的?瓷磚上?,手抓住她的?腳腕,把腳鏈扣好。
姜晚笙此時正沉浸在愧疚中,動都沒動,老老實實站在原地,由著他?來。
紅繩上?的?白色小圓珠“咔嗒”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祁琛緩緩站起?身,他?眉心微微蹙緊,和姜晚笙視線在空氣中安靜地匯合。
他?沉默的?眸底,揉進了許多晦澀說不清的?情緒。
仿若深不見底的?湖水,墨黑的?暗夜是他?的?底色,聽?不見聲響,卻會因為一顆石子,窺見波瀾不驚的?源頭:
原來是不易展露的?擔心。
姜晚笙驀地覺得有?些心虛,幾秒后,聽?到?祁琛和她說。
“是保平安的?,戴好�!�
他?的?話音停頓下來,下頜線繃緊又松開,又不厭其煩地重?復了一遍,
“在我身邊,你要戴好�!�
姜晚笙沒聽?懂這話是什么意思,她懵懂地點頭。
家里阿姨們?也沒聽?懂,匆忙拿藥膏要幫他?查看后腦勺撞到?的?傷口。
只有?祁琛自己,才?知道這話的?含義。
從出生就背負了不堪的?“喪門星”稱號的?祁琛,在目睹了身邊所有?親人一遍遍、一次次離開后。
早就變得敏感和倔強。
他?不信命運,卻又懼怕命運。
在父親離世后,他?以為自己已?然無堅不摧,好像沒什么需要在乎的?,因為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
可現(xiàn)在不同了。
平安是大事,姜晚笙的?平安更?是大事。
比他?自己愈加重?要。
…
…
姜晚笙在八歲生日到?來前,再也沒摘下過那串腳鏈。
祁琛也沒再碰過,上?次幫她戴好之后,阿姨突然發(fā)現(xiàn)他?手掌面皮膚起?了一圈很小的?疹子。
像是輕微過敏的?癥狀。
紅繩和佛珠是寺廟的?禪師給的?,里面也許是塞了什么藥草,而祁琛恰好對這一味藥草稍微比較敏感,碰不得。
時間過得很快。
日子來到?了九月二十?四號,是姜晚笙的?八周歲生日。
姜家大辦宴席,其實只是個小生日,但是對于生意場上?的?人來說,所有?的?家宴都是有?目的?的?,要不用來談合作?,要不用來加深交情。
不是單純酒席這么簡單。
陶君然作?為女?主人,早早做好了準備,無論是餐飲、還是布置、茶點,都是上?品。
來賓都是濱北舉足輕重?的?人物,夫妻兩穿梭在人群中招待與寒暄,說話和安排都是有?細細講究的?。
小主角姜晚笙不懂這里面的?彎彎繞繞。
她只知道今天是她最喜歡的?生日,是可以切蛋糕許愿望的?日子。
而且今天還來了很多許久沒見的?朋友。
國際學校暑假有?安排孩子們?去國外研修,姜晚笙因為特殊情況要回安城陪奶奶才?沒有?同去,算起?來也和這些朋友好久沒見面了,她見到?每一個人都給了大大的?擁抱。
其中關系最好的?就是阮浠和顧亦辰。
他?們?幾個都是因為父母關系密切,而從小一起?長大,情誼要比普通的?學校同學更?深厚些。
阮浠穿著小裙子跑上?二樓,還沒跨進房間就先喊一聲:“晚晚,我來啦!!”
等她推開門,第一眼看見的?卻不是好朋友,而是一個表情冷冰冰漠然的?男孩,清瘦的?身體?套著一件純白色T恤。
在學校從沒見過這人,阮浠愣定在原地,啞然片刻后問道:“你是誰��?”
祁琛看她兩眼,沒說話,繼續(xù)蹲下身幫姜晚笙穿難塞的?公主鞋。
沒得到?回答,阮浠咽了咽口水,不高興地“喂”了一聲。
姜晚笙幫忙介紹:“他?叫祁琛,以后是要和我們?一起?上?學的?�!�
正好鞋子穿好了,她跺跺腳站起?身,走到?阮浠旁邊,興奮地說,“媽媽今天給我買了超級大的?蛋糕!”
她張開雙臂夸張地示范,“和樓房一樣高!”
阮浠立刻就被她的?話吸引了注意力,也不管這個祁琛到?底是誰從哪里來,牽了牽姜晚笙的?手心,也附和道:“這么大!到?時候切蛋糕肯定很好玩!”
“對啊對啊——”
這次,姜晚笙的?話還沒說完,顧亦辰從身后走進來,男孩從上?到?下穿的?一身馬甲禮服,腳上?踩了雙白色運動鞋,整身看起?來就很精致紳士。
他?打斷道:“蛋糕哪里會有?樓房那么高,笨蛋姜可可�!�
話音落地,字字清晰。
對什么都不關注的?祁琛,忽而抬起?眼眸,望向顧亦辰。
他?看著顧亦辰和姜晚笙斗嘴。
又看著兩人說了許多他?根本聽?不懂的?名詞和活動。
最后,他?看見顧亦辰,拎出一個包裝袋,遞給姜晚笙。
“生日禮物,你最喜歡的?�!�
姜晚笙迫不及待地拆開盒子,里面是一枚手表,表盤上?的?滿天星清冷細碎,在光影下折射出無數的?星點。
落在女?孩濃密的?睫毛間,仿若白雪落入人間。
“哇,好漂亮!”姜晚笙捂住嘴巴,不由驚嘆,“我超級喜歡!”
顧亦辰眉眼揚了揚,較真地問她:“是不是你今年?收到?最喜歡的?禮物?”
不等姜晚笙回答,祁琛從幾人身后,悄聲離開。
他?垂眼默默往外走。
目光里呈現(xiàn)的?還是那枚精致手表的?樣式,很閃,很亮,他?連牌子都叫不上?來,更?不可能買得起?。
就連如此普通的?玩偶小狗,都是他?千辛萬苦才?買來送她的?。大概今天之后,這小狗就要被姜晚笙丟進最角落里了吧。
慢吞吞地走下樓,客廳里賓客紛至,穿著皆是上?檔次,顯得他?格格不入,一時又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正頓在角落時,又聽?到?一段對話。
姜承赫和一個男人并肩站一側交談。
一貫嚴肅威嚴的?姜承赫,面對眼前的?男人時,竟露出略微拘謹的?表情,他?稍稍彎腰,說:“顧總,感謝您這次的?投資,這個項目您放心,我一定竭盡全力�!�
男人微微點頭,神情不露聲色:“算是雙贏�!�
他?笑了笑,看眼樓上?,“況且亦辰這么喜歡晚笙,我沒理由不相信你�!�
姜承赫附和笑,順著話音開玩笑道:“兩個孩子從小玩得好是緣分,說不準以后還有?更?深的?緣分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蹦腥四抗馓Я藥追�,唇角笑容毫無變化。
“是是是,以后的?事不著急。”
……
遠處不知道是誰打碎了杯盞。
“啪嗒”聲響隱
在人群低呼聲中,很快消散,客人們?又開始熱鬧周旋聚談著。
祁琛捏緊了衣角,他?抬眼,順著樓梯縫隙看向那群圍繞著小公主的?人群。
低眼,目光沒焦點地又掃了一圈周圍的?紛擾環(huán)境。
放眼望去,一切都是那樣的?和諧。
沒人注意到?他?,或者說是懶得注意到?他?。
如浮塵,飄在干凈澄澈的?空氣中,扎眼,又沒有?必須掃去的?必要。
微小到?無關緊要的?程度。
脖頸處的?青筋一點點凸起?,祁琛找不到?自己留在這里的?必要,他?肩膀微微塌陷,面無表情地走到?別墅門口。
然后,走了出去。
…
…
不知道往哪里走,在原地打轉了半天,最后也只能找了個草叢的?一角,蹲坐著發(fā)呆。
從白天坐到?黑夜。
從蟬鳴坐到?蟲鳴。
雙腿早就發(fā)麻沒有?了知覺,祁琛身上?被蚊子咬滿了鼓包,一個又一個,他?不在乎地抓撓。
根本不知道是幾點,但停在姜家門口的?最后一輛豪車已?經駛離。
餐宴已?經結束。
眼見著差不多到?時間了。
這時候回去,可以找借口說自己出門買東西結果迷路了,家里阿姨們?應該也不會過多詢問。
思及此,祁琛扶著墻角站了起?來,雙腿酸麻,往前走。
短短幾百米,他?腦子攪成一團。
一遍遍在心底重?復該怎么解釋自己出來一件事,措辭不斷打磨,以免被發(fā)現(xiàn)漏洞。
等離花園柵欄還剩幾步的?距離時,一聲脆生的?呼喚倏地扯他?回神。
——“祁��!”
還以為是幻聽?,他?繼續(xù)埋頭走。
結果耳邊又落下一句清晰的?聲音。
鼻尖的?空氣突然不再流動,祁琛緩緩抬眼,撞上?一雙懵懂、浮著濕潤淚珠的?女?孩眼瞳。
姜晚笙小跑過來,狠狠用力踢了他?一腳,質問道:“你去哪里了!?”
祁琛徹底愣怔,他?注視著她,說不出話來。
張媽也小跑過來,左右查看祁琛身上?有?沒有?受傷,責怪道:“小祖宗你去哪里了,晚晚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就一直到?門口等著。我差點要給姜總陶總打電話了,還好沒打,不然耽誤他?們?應酬可不好……”
張媽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話,祁琛卻一句都聽?不進去,原先準備好的?那番解釋也說不出來。
他?定定地看向姜晚笙,不解地問:“你找我……干嘛…?”
她明明不需要他?啊。
姜晚笙擦一把還掛在睫毛末端的?淚水,小手伸出來,扯著他?就往家里走。
祁琛被她拽的?踉踉蹌蹌,差點沒站穩(wěn)。
一路跟著她來到?她的?臥室。
推開門的?剎那,潮濕的?空氣撲涌在鼻息。
倒映進祁琛的?眼底的?,是一個小蛋糕,放在地板最中間。旁邊挨放著他?送給她的?玩偶小狗,一堆禮物被丟至房間的?墻角,只有?這個玩偶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祁琛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動的?聲音,也聽?見身旁女?孩喘氣的?聲音。
“等你陪我吹蠟燭,不是說好一起?過生日的?嗎!”
她瞪他?,沒問他?去了哪里,只責怪他?一句,“你忘記和我說生日快樂了�!�
眼眶倏然間有?些發(fā)酸,皮膚上?那些被叮咬的?鼓包開始后知后覺地泛上?癢意。
祁琛艱難地抬頭,喉嚨上?下滑動。
終于,溢出沙啞滿含愧疚的?嗓音。
他?低聲,幾近是聽?不見的?程度,補上?他?在心底重?復了幾百遍的?祝福:
“生日快樂�!彼�?沒猶豫,喊她,“姜可可�!�
姜晚笙笑出聲,鼻涕都笑得冒泡,她胡亂用衣袖抹掉,回應他?:“原諒你了。”
蛋糕配好了蠟燭,為了安全考慮,是無火的?蠟燭,祁琛卻還是在彩色暗影中看見了絢爛奪目的?光芒。
“砰砰砰——”
像是一場陡然炸開的?煙花,綻放在閉眼許愿的?女?孩眉眼間,也綻放在垂眼看她的?男孩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