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們屏息凝神,胸口的起伏卻越來越大,氣氛似壓縮到了一個臨界點,終于,張錚大步朝前一跨,“啪嗒”一聲,單膝跪伏在姜從珚身前,雙手抱拳,“屬下愿為主君效力,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他一開口,便似引信引爆了在場眾人,余下五十甲士也紛紛單膝跪地,目光炯炯,昂首而曰:
“愿為主君效力!”
“愿為主君效力!”
“愿為主君效力!”
誓言激蕩,繞梁不絕!
姜從珚靜立在檐下臺階上,天際的斜陽傾灑至她挺拔的身形上,雪白的臉在金光中神圣得不敢叫人直視。
張錚抬頭仰望女郎,雖只是個年輕女郎,身上卻自有一股令人想要追隨的上位者的氣度,他甚至從她身上看到了府君的身影。
若說他之前聽命于她只是因為府君的命令,經(jīng)過虎頭山那一戰(zhàn)后,他便真心認可了女郎,這份臨危不懼的膽氣,別說女郎,便是許多公侯家的郎君也不見得有。
在這樣的亂世,若要建立功業(yè),便需要追隨一個有見識、有謀略,更要有膽氣的主而他面前的女郎,便是這樣一個主這一刻,鮮血在體內(nèi)澎湃,極速奔涌向前,張錚胸中升起前所未有的豪情壯志。
同他一樣想法的還有余下五十人。
今天之前,若女郎要他們隨她北去草原,他們當然也會聽命行事,但也只是聽命而行,今天之后,他們卻實實在在認可了她,不再是涼州女郎,而是他們新任主好!君等托身于我,我必不負第21章
將離
張氏三百六十一口,皆亡�!�
馬車回城時已是夜幕將臨,他們趕在城門關閉的最后一刻進了長安城。
成功收服張錚等人,姜從珚沉重的心情稍松,這樣一來,就算她嫁去了漠北,有親兵在側也會多些保障,行事也會方便些。
她今日那番話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們追隨自己,也是真心的,如果他們不愿隨她北去,她并不勉強,也不會怪罪。在遙遠孤獨的塞外之地,她身邊需要的是絕對值得信賴的忠心之人。
定下一起北上的約定后,姜從珚當即修書一封,讓人送去涼州跟外祖父說明張錚等人的情況,請求外祖父照料好他們的家人,同時讓兵士們也寫了家書一同送回,此去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回中原。除此之外,姜從珚還從自己的私房里掏了些錢,分給兵士們,讓他們寄給家人。
這一番操作下來,眾人更是深感重恩于她,恨不能以命相報。
回到楚王府時夜幕已經(jīng)完全降臨,深藍色的天際處,一輪彎彎的上弦月正發(fā)著淡淡微光,周邊辰星漫天。
長安是地上的一座城,地球是天上的一顆星。
整座長安城在無邊的夜色中沉寂下來,只有四周的城樓和一些高宅大院仍星星點點亮著燭火,姜從珚的房間亦點了數(shù)支燭,屋內(nèi)一時亮如白晝。
奔波一整日,回來后姜從珚草草用了些粥餅,卻沒立即歇下,反而叫若瀾搬出一箱賬冊,隨意盤腿坐在榻上一本本翻看起來。
她在人前禮儀完備叫人挑不出錯,私下里卻有幾分隨意,畢竟跪坐這種禮儀實在太不人道了。
她小時身體不好,外祖更不會要求她禮儀,只盼著她能開開心心健健康康長大就行,還是大了些后,有出門交際的需要,她才跟若瀾認認真真學了些。
若瀾的心跟涼州侯一樣,只要女郎自己開心就行,于是私下也從來不管束她,倒叫姜從珚越發(fā)隨性起來。
姜從珚在燭臺下仔細翻看手中的賬本,這是她近幾年經(jīng)營所得。
一部分是原本楚王府的產(chǎn)業(yè),交在她手上后被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比如京郊的田莊和幾處宅院;一部分是其它產(chǎn)業(yè)被她改的,如歸元酒坊還有今天的合慶銀樓,還有幾家藥材鋪子和食肆。
這幾處產(chǎn)業(yè),不單單是為了掙錢,更是她的實驗室。
酒精的消毒殺菌功t?能在戰(zhàn)場上對外傷感染有奇效,受限于這個時代的技術,即便姜從珚有理論知識,想要真正批量生產(chǎn)成功也很艱難。如果不計成本反復多次蒸餾自然也能得到高濃度酒精,但這樣成本過于巨大,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能得到極小的回報,并不劃算,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她現(xiàn)在只能慢慢摸索,在有限的條件里盡可能的提高效率。
即便如此,涼州侯在發(fā)現(xiàn)她蒸出來的酒精對傷口感染發(fā)膿有奇效后,依舊兩眼放光,贊不絕口。
而那棟銀樓,她原本是想順帶研究一下冶鐵技術的,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天真了。
現(xiàn)在的冶鐵技術正在從炒鋼法向灌鋼法過度。炒鋼法可以生產(chǎn)出質量比較好的鋼,但工藝過于復雜,對鐵匠要求極高,只能打造出極少數(shù)上佳的兵刃,不能批量生產(chǎn),難以滿足底層將士的武器需要,灌鋼法則能在提高鋼的質量同時大大降低工藝復雜程度,若能成功必然能提高社會生產(chǎn)力。
但她雖有銀樓,跟冶鐵卻是相去甚遠,這其中所涉及的工程量和需要的設備非是一個小小銀樓可比。至于在涼州進行實驗?呵!涼州不知有多少梁帝耳目,但凡被他知道張家在琢磨冶鐵之事,恐怕第二天他就要以謀反的罪名兵發(fā)涼州了。
于是這件事就只能不上不下的吊著,姜從珚也只能在小作坊里先驗證一下理論知識,搞搞小試,等以后時機成熟了,說不定能放大,即便如此,她也需要格外小心。
倒是醫(yī)藥這方面的發(fā)展不受限制,讓她有幾分滿意。
此時醫(yī)者還是賤藉,并且多與巫術相關聯(lián),很多百姓生病之后甚至分不清巫醫(yī)和醫(yī)士,以至于靠喝符水跳儺舞來驅邪去病。
姜從珚身體不好,張家為她遍求名醫(yī),正好請來了張原,姜從珚聽到這個名字后,張原就注定離不開涼州了。
歷史上的張原是一代名醫(yī),尤擅內(nèi)科調(diào)理,相傳他是醫(yī)圣張仲景的后人。張仲景首創(chuàng)《傷寒雜病論》,其中的辨證論治原則是中醫(yī)臨床基本原則,也是中醫(yī)靈魂所在。
張家當初便是聽說了他這名聲特意請來為姜從珚調(diào)養(yǎng)身體。
張原給她診過癥狀開了藥后想要離開涼州繼續(xù)四處行醫(yī),卻被張家軟磨硬泡請他留下,一時許金銀,一時許珍藥,一時又是拿兩家同姓十分有緣說事,磨得他都沒脾氣了。
但張原仍舊堅持離去,直到姜從珚跟他談了一場話。
她跟他談起現(xiàn)代醫(yī)學,談起人體解剖和分子生物學,這是一個全新的理念,人體解剖尚有先例,可分子層面的理論于他而言不啻于天方夜譚。
張原起初簡直不敢相信,直到后來一一驗證之后,他才驚覺原來醫(yī)術還有如此神奇的一面,當即大為震驚,感覺世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當然是姜從珚故意唬他的,她雖然因為生病多年住院,中途也自學過一些醫(yī)學知識,偶爾還會聽別人探討病情,但她并沒有真正行過醫(yī),連動物實驗都沒做過,又哪里來的真才實學,但這并不妨礙她用半吊子的理論知識給這千年前的古人一點震驚。
她后面還讓人用透明水晶磨了一個放大鏡,張原看到后,徹底對這著了迷,于是被姜從珚順利留在了涼州。
姜從珚留他不是為了給自己治病,而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把現(xiàn)代醫(yī)學發(fā)展下去。
有時候,一個新型理論的出現(xiàn)遠比后來的完善重要得多,只要理論的種子種下,總有一天能生出繁茂的枝葉長成參天大樹。
數(shù)年以后,山河越發(fā)動蕩,即便涼州兵強馬壯,終究只一州之地,大梁淪陷后涼州孤立無援,如同漂浮在大海之上的一葉孤舟,最終被淹沒在了洶涌的浪潮中。
【張氏三百六十一口,皆亡。】
短短十個字,是史書為張家寫下的慘烈結局。
姜從珚十分擔心自己改變不了歷史,涼州終有一天會徹底卷入戰(zhàn)火中,只能不斷地努力、再努力,努力運用自己所知的那些微薄知識為涼州增一塊磚、添一片瓦,從而使得滔天的洪水奔騰過來時能留有幾片殘垣,給眾人一點棲身之地。
張原還待在涼州繼續(xù)驗證醫(yī)學,并把其中一部分整理出了具體細則可以應用到?jīng)鲋蒈娭�。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張復、二兒子張呈,也都繼承他醫(yī)學,其中張復對姜從珚說的現(xiàn)代醫(yī)學更感興趣,兩年前跟著她一起來了京城,在她一家藥材鋪子住下,姜從珚去過一兩年時常跟他探討。這一次離開,姜從珚是想帶上他的。
“姑姑,明天你去給張復傳信,問他愿不愿同我北上。傳信即可,不必勉強�!苯獜墨娬f。
張復跟張錚等人還是很不相同的,他并不是涼州家將。
接著,姜從珚又翻看起最后一部分產(chǎn)業(yè),這些是不能見光的。
第22章
謝紹
“你該不會喜歡他吧?”……
造紙、印刷。
紙在漢朝便被發(fā)明出來了,但潔白細膩的高級紙張造價極高且相比起竹簡絹帛十分容易損壞,到現(xiàn)在還沒成為主流,只能成為少數(shù)上層士人寫詩作畫的專屬。
造紙和印刷作為四大發(fā)明又有許多公開資料,對姜從珚來說本該是最容易發(fā)展的技術,她對這兩個技術也了解得更透徹,但她現(xiàn)在并不能拿出來示人——這會讓她成為士族公敵。
士族之所以高居封建社會上層,就是因為他們壟斷了封建文化,他們掌握著家傳經(jīng)學、名教、玄學等,別說普通百姓,便是稍低一等的寒門都缺少文化,士族完全掌控著這個社會的思想和話語權。
若有一日,人人都能讀書認字,士族對整個國家的知識壟斷就會被打破,那時他們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這是他們絕不允許發(fā)生的。
姜從珚現(xiàn)在只是先讓手下的人驗證工藝技術的可行性,即便生產(chǎn)紙張也只是極少數(shù),僅在自己內(nèi)部使用,印刷術便更不曾透露任何消息了。
她只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不懼任何勢力正大光明地把這些東西拿出來。
姜從珚很快掃完賬冊,對手中的產(chǎn)業(yè)有了更具體的評估。
“長安經(jīng)營所得的銀錢,日后仍撥一半回涼州,曲姚那條線要繼續(xù)好好維持,讓他繼續(xù)購糧,涼州那邊的產(chǎn)業(yè)便讓三表兄幫我照看,所得銀錢讓他盡數(shù)交給外祖父充入涼州軍吧,長安這邊,我是想著交給鄭叔,他也是府里的老人,這些年跟著上下奔波,對其中關竅也很通透……”
姜從珚一口氣對若瀾說完自己的安排,卻見她表情有些猶疑,便問,“怎么?可是我哪里有疏漏?”
若瀾坐到她身邊,“女郎只顧著別人,怎么不多為自己著想?”
她視線落到鋪開的賬冊上,上面的每一筆,都是女郎這些年的心血。
“您要遠去千里之外的胡人部落,若不多帶點銀錢和產(chǎn)業(yè)傍身,到時可怎么立足?”
姜從珚搖搖頭,“若要立足,僅靠財富是不夠的�!�
“可手里有錢好歹會方便許多�!�
“我這不是帶著錢嗎?光是酒坊和銀樓每月就能給我?guī)兹f錢,就算我把這些產(chǎn)業(yè)帶去鮮卑王庭又如何,沒有相應的營商條件,也創(chuàng)造不出價值,不如留在原地還能多掙點錢呢。”
“而且,我只是說不把產(chǎn)業(yè)帶走,沒說不帶技術��!”最后一句話,姜從珚明顯促狹起來,笑盈盈地看著若瀾。
若瀾這才明白自己操之過急被捉弄了,不過她也是關心則亂。
都這個時候了女郎還有心思跟自己玩笑,若瀾忍不住想翻個白眼,但想到她是自己的女郎,終究還是忍住了。
兩人就著燭光翻看賬冊和名冊,一點點討論最后的細節(jié),商定了日后聯(lián)絡的相關事宜,又挑選了些名單,讓若瀾明日去各個作坊選人。
直到結束,已將近三更天了。
若瀾懊惱自己竟忘了女郎身體柔弱不宜熬夜,連忙催促她洗漱歇息。
第二日,若瀾一大早便乘車出發(fā)去辦女郎交代自己的事。
姜從珚則去澧水院閣樓找父親,要他幫自己兩件事。
“你想要謝紹護送送嫁隊伍?”
“嗯�!�
姜淮的臉色有些古怪,還暗自打量女兒的表情,想從中看出什么。
“你該不會……該不會……”姜淮支支吾吾,想到某種可能,臉色更加不好了。
姜從珚抬起眸子,眼神清凌凌地看過去,“該不會什么?”
姜淮對上女兒的眼睛,清澈得讓他有點心虛,但又實在擔心,干脆心一橫,直接問了出來。
“你該不會喜歡他吧?”
姜從珚:“……”
女兒面無表情。
好他知道了,不是喜歡謝紹。姜淮想。
空氣安靜得叫人有些尷尬,姜淮扯了扯嘴角,語氣變得討好起來,“那你為何非要他護送?你也說了,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普通的執(zhí)金吾衛(wèi),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t?,怎么就要選他?”
因為,將來的謝紹,會從一個小小的執(zhí)金吾衛(wèi)一路官至中丞、衛(wèi)尉,以至淮南大將軍,掌兵十萬。
五年后長安城破,朝廷被迫南遷,中途不斷有匈奴騎兵追擊,謝紹便是在這個時候崛起的。
梁國原本的大將早在匈奴破關時便戰(zhàn)死大半,剩下的兵將見匈奴人如此兇猛,懼于烏達鞮侯的威勢,完全喪失了斗志,紛紛棄甲而逃。
拓跋驍隕落后,烏達鞮侯在這片大地上再也沒了可與他匹敵的對手,所到之處、馬蹄所至,皆為他的獵場。
謝紹原是執(zhí)金吾衛(wèi),執(zhí)行宮廷內(nèi)外的保衛(wèi)工作,南遷途中時負責保護皇室公卿,但隨著軍隊渙散,他被迫上到了前線,出人意料的,他率領的衛(wèi)隊竟在匈奴的刀鋒下成功保護住了這些貴族,于是在一年間連升數(shù)級,等到士族抵達淮南站穩(wěn)腳跟后,謝紹已從一個小小執(zhí)金吾變成九卿之一的衛(wèi)尉,掌轄旅賁營、南北宮衛(wèi)士、左右都等。
但他并不滿足于固守淮南,在江淮一線建立起防線后,他便開始組織軍隊北上,試圖收復失地,但那時南梁上下毫無斗志,聞胡便逃,連朝中士族也只想安居一隅,不想耗費巨大的人力財力,并不給他提供支持。
也是因為士族貪圖安逸,南梁最終埋葬在了他們手中。
謝紹縱使有滿腔熱血,單槍匹馬終難抵抗歷史滾滾車輪。
他是除桓均之外南梁另一個悲劇人物,跟桓均相比他更不利的一點是,他出身寒門,身后并無家族支持,并且隨著掌握兵權,士族們反而十分忌憚他,這也導致他后期處處掣肘難以聚起南梁的兵力抵抗烏達鞮侯的鐵騎。
士庶之別,不僅葬送了士族們自己,也葬送了這兩百年最后一個漢人王朝。
現(xiàn)在的他距離今后崛起還有很長一段路,姜從珚想推他一把,當然,這些話不能說出口。
“我自是有我的安排,父親只說幫不幫我就行�!苯獜墨娔闷鹫Z調(diào),變得有些驕縱起來。
姜淮看著向來沉靜穩(wěn)重的女兒竟向自己撒起了嬌,一時間眼角泛酸,竟忍不住掉淚。
他原以為,把女兒送去涼州后,余下半生自己都只能在黑暗里踽踽獨行,再也見不到任何天光,即使兩年前她回到長安,自己也不敢對她表示出任何親近,只能隔著朦朧的醉眼偷偷瞧一眼她長大后的模樣,瞧她長成的模樣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好,他便無憾了。
可能上蒼終究垂憐他孤苦,讓他在有生之年還能享受到這份父女之情。
姜淮極力忍住內(nèi)心的酸意,抬手擦了擦眼角,笑著點頭,“好,只要你要的,父親都答應你�!�
姜從珚受他情緒感染,眸里也浸出些水意,但她很快壓下去,提出第二件事,也是一件官職安排。
“我還想讓鴻臚寺譯官文彧成為送嫁正使�!�
“……”姜淮的淚一下憋回去了。
又來一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女兒究竟認識了多少男子?
第23章
嫁衣
“拓跋驍�!苯獜墨娫谛睦锬钸@……
不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女兒選他們并不是喜歡他們,而是有她自己的目的。
讓他有點郁悶的是,既然女兒識得不少人,為何在此之前沒考慮過成婚,否則也不會有今日的局面,可接著他又自責起來,長生奴回到長安兩年,他這個做父親的不聞不問,她一個女郎,又如何為自己擇婿?
唉,說到底都是他這個做父親的錯,不僅護不住她,還給她帶去許多磨難。
姜從珚看父親眼里的光暗下去,臉色越來越失落,知他恐怕又在愧疚了,只好故意激他:“父親做出這個模樣,難道是幫不了我了?”
“胡說!”姜淮小斥了一聲,“不過兩個可有可無的官職,為父雖不在廟堂之上,這點小事還是能辦到的�!�
兩國結姻,公主送嫁,太常寺那里都有相應的規(guī)格,何等官職,送嫁之人幾何,嫁妝幾何都是定好的。
送嫁的護衛(wèi)還好,送至梁國邊境交接完后就能回來了,負責主持禮儀的官員卻是要抵達鮮卑王庭,等兩人完婚之后才能返程。路途遙遠,危險重重,還要跟野蠻的胡人打交道,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幾乎沒有人主動。
但負責送嫁的官員也不是沒好處,因為送嫁規(guī)格的要求,需要太常寺或者鴻臚寺負責諸侯王朝聘宴迎的高級官員負責主持,規(guī)格至高者甚至需要封王親自送嫁,因此若是原本官職不高卻被提為送嫁官員的話,很可能連升數(shù)級。
士族子弟們自有其恩蔭和途徑根本不需要吃這苦,倒是寒門子弟會去爭取,卻也抵不過士族一句話。
姜淮安分守己了近三十年,但暗中還有少許太祖和昭文太子的人脈,如他所說,確實不難。
“謝謝您,父親!”姜從珚笑著說。
這一世上天待她還是不薄的,有真心待她的家人。
姜淮看著女兒粉潤的臉龐,比最璀璨的明珠還要耀眼,卻馬上就要嫁人了,心中被種種難舍的心緒填滿,又想到她要一個人只身嫁到遙遠的塞外之地,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只恨不能做盡一切能做的事。
“我還有些當初太.祖給我的暗衛(wèi),你把他們帶去吧,好歹能多護你一些�!�
姜從珚搖搖頭,“父親,我不用,張錚他們會隨我北上,已經(jīng)足夠了,您的處境比我危險,就讓他們留在你身邊吧。”
姜淮本還想再勸一勸,可對上女兒認真堅定的眸色,知道她十分有主見,既然如此決定了便不會再變,只好咽下嘴里的話。
他不知女兒是怎么從小小一團長成如今這樣聰明又有謀斷的,但肯定很不容易。
忽然,姜從珚想到什么,覺得自己應該提醒父親一句,“父親,趙氏跟趙貞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關系。”
她知道趙氏是梁帝安插在楚王府里的眼線,但她卻老覺得有些古怪。
姜從珚原本只是想讓父親以后多注意趙氏,沒想到說完這話后,他卻古怪了起來。
姜淮謹慎地問:“你知道多少?”
“并不知很多,只是那日接待漠北王的宮宴前見她與趙貞密會了一會兒,神色有些異樣�!�
姜淮松了口氣。
姜從珚敏銳地察覺到他似乎想隱瞞什么,幽幽地問:“父親知道?”
“呃——”當著女兒的面姜淮實在羞于啟齒,怕污了她的耳朵。
然而姜從珚卻不肯輕易罷休,非要刨根究底,甚至威脅道:“父親要是不跟我說也無妨,我自己著人去查就是�!闭f著就要起身。
“別!”姜淮趕忙阻止。
姜從珚便坐回去,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姜淮臉色幾經(jīng)變幻,眼神飄得老遠,看窗看地就是不敢跟女兒對視,白皙的臉皮甚至泛起了紅,最后無奈地說:“他們……不倫。”聲音扭捏得像個小媳婦。
姜從珚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趙氏和趙貞是那種關系?他們不是堂兄妹嗎?
但她好像也沒有那么驚訝,回想那日兩人相處的舉止,確實過分親密了,如果不說是兄妹,還以為是夫妻。
“那您就這么放任他們……”姜從珚張著眼睛喃喃說。
話已經(jīng)說開,姜淮倒不如先前難以啟齒了,他道:“我從不曾與趙氏親近過,我們都知道這場婚事因何而成,所以她做什么我并不在意,甚至……趙氏又何嘗不是我的棋子�!�
趙氏被派來監(jiān)視姜淮,但她并不聰明,只能掌控明面上的事情,姜淮甚至可以反利用她來叫梁帝放心,知道她跟趙貞不倫的關系后他并不揭穿,反而放任他們,否則梁帝沒了眼線再想換一個人恐怕會更麻煩。
但是現(xiàn)在,她竟然敢算計自己的女兒,那就不能善了了。
姜淮眼里閃過一絲厲色,轉眼便消失不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姜從珚則想,既然父親知道,那她就不多摻和了,雖然趙氏的算計讓她有些惱怒,但父親留著她還有用的話,那就先留著吧。
父女倆沒在這個尷尬的事情上多糾結,商量好事情后,姜從珚回到院中。
晚上,若瀾回來,說事情已經(jīng)辦好了,張復愿意同女郎一起北上。
姜從珚點點頭,心里稍安。
很快,日子就到了三月中旬,拓跋驍來長安已半月有余,如今定下了和親人選,與梁國結盟的條約也商定好了,鮮卑不能長久沒有王,大梁上下也早盼著他走,于是所有環(huán)節(jié)都推進得很快。
和親詔書下達第二日,太常寺便派過人來給姜從珚量身。
公主嫁衣早便預備著了,只需修改尺寸即可。
離開前一天,太常寺把隨行宮侍和妝奩一起送到楚王府,讓姜從珚試嫁衣。
繡娘們的手藝很好,根據(jù)量得的尺寸做出來的嫁衣十分合身,并不需要額外的修改。
此時的楚王府內(nèi)外早已張燈結彩,掛上了各色彩綢,甚至還奢侈地移t?栽了許多花木進來,讓這沉寂了十七年的王府第一次熱鬧起來。
趙氏對此事顯得尤為上心,滿臉笑容,不知情者恐怕還以為她是真心為姜從珚高興。
姜從珚趴在菱格窗臺前,隨意披了件素袍,一只細腕支著腮,靜靜凝望著懸掛在樹梢上的明月。
玉白無暇,清輝遍灑。
李白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可她這個千年后的“今人”,卻看到了千年前的“古時月”。
這月亮與她后世瞧見的沒有什么不同,世事滄桑,變化的只有這片大地上的人而已。
若將視角拉到一個宏觀的時間線來看,所有人都注定要散入歷史的塵煙中,一個短暫的王朝的興衰,好像也沒有那么重要,可她真正身處其中后,她不能不在意。
她見過的一張張面孔是那樣鮮活,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是那樣真實,她體會過的親情是如此讓人眷戀……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將來的悲劇發(fā)生,她想努力撲動蝴蝶的翅膀,讓這輛歷史的火車偏離哪怕一點點的方向。
“拓跋驍�!苯獜墨娫谛睦锬钸@個名字,這顆注定要隕落的明星,有可能被自己改變命運嗎?
第24章
出嫁
她知道自己要走一條注定遍布荊棘……
“明日天不亮便要起床梳洗著妝,女郎早些歇息吧�!比魹戇^來把窗戶關上,低聲勸道。
姜從珚收回視線,點點頭,正要脫鞋上床,兕子突然進來,“女郎,主君那邊請您過去一趟。”
“這么晚了……”若瀾有些遲疑。
父女倆要談的早談完了,更不要說現(xiàn)在已至深夜,姜從珚思索片刻,還是點點頭,朝若瀾道:“幫我換件衣服,我過去一趟。”
夜風寒涼,她稍微扎了下頭發(fā),換了件厚實的絲緞斗篷,讓兕子在前面打著燈籠,乘著明亮的月色朝澧水院而去。
相比別的院落里的張燈結彩,澧水院顯得格外冷清,因為只有中間一棟閣樓,四周又沒有長廊庭院,連下仆都沒幾個,草木蕭疏。
姜從珚推開大門,里面黑漆漆的,不曾點燈,窗戶緊閉,連月光都透不進來,她接過兕子手里的燈籠,讓她和若瀾在外面等自己。
她慢慢跨過前廳,繞過那道玄面朱背絹絲繡花鳥紋的折扇屏風,果然看到姜淮坐在那里,大半身形隱入身后的黑暗中。
他面前案上只有一盞極微弱的油燈,時不時因為輕輕擾動的氣流而飄忽,昏黃的燈光愈發(fā)映襯得他的臉莫測起來。
他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注意到人已經(jīng)來了。
“父親?”姜從珚輕聲喚了一句。
姜淮這才被驚醒了似的,抬起眼,“長生奴,你來了。”
姜從珚將燈籠置在一側的地上,拎起斗篷慢慢在他對面跪坐下。
“父親深夜喚我來,想必是有極重要的事。”
姜淮聞言,看著她的眼神變得復雜起來。
這種情緒很難說得清,昏沉的光線中,他眸光閃爍,姜從珚只覺得這閃動的微光像是將他此前四十年的人生碎片都具象在了眼前——多年的隱忍與無奈,被仇恨吞噬的理智與生命,還有……他的后悔和愧疚。
“長生奴,明日你就要離開長安,離開大梁了。”姜淮喃喃說。他眼神有些失焦,雖是看著她,卻又不像在看她,仿佛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的。
“嗯。”姜從珚輕輕應了一聲,“此去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回中原,父親萬望珍重,一定要等女兒回家。”
“回家?”姜淮無意識地重復了遍,忽然瞪大眼,“對,回家,長生奴,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
姜淮終于從低沉的情緒里擺脫出來,只是臉色仍舊復雜,還有些糾結,但他沒糾結多久,姜從珚便看到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
是一枚印章。
姜淮摩挲著,指間的動作輕柔又珍惜甚至有些小心翼翼,這枚印章應該被他摩挲過許多遍了,所有的棱角都變得圓潤,印章表面更是光滑得沒有一絲紋路,只有底部的印文仍舊清晰。
“這枚印章,是你祖父的�!苯凑f。
昭文太子?姜從珚心中詫異。
按理來說,昭文太子的印章應該全都隨葬或者被梁帝封存了,但姜淮下一句話便給她解了惑。
“這是枚私印�!�
他將印章置于掌心,遞過來給她觀看。
姜從珚將案上的油燈往前移了移,借著燈光終于看清,底部的刻文寫的是——
“青邽?”她低聲念出這兩個字。
“是,這是你祖父當年取的號�!�
“你祖父跟太.祖很不一樣。太.祖豪情壯志弩馬半生,連登基之后都在四處征戰(zhàn)想要收復四海,你祖父雖也擅武,但他在文治上卻更為出色。那時大梁江山未定,他不計較門第出身,只要是有才之人全都來者不拒,天下有識之士紛紛聚集到你祖父身邊來,你祖父與他們相交時也并不以少主自居,反而只以才華相論,他們常以文會友,討論治世良策。后來一次文會上,你祖父在邽縣疏狂大醉有感而發(fā),便給自己取了此號,刻下了這枚私印�!�
姜從珚幾乎能想象到昭文太子當年的號召力有多么強大,天下寒士莫不想要追隨。
那時的他們豪情壯志意氣風發(fā),懷著滿腔熱血期待著開辟一個新的盛世王朝。
他是所有文人心中的明星,只可惜這顆明星墜落得太過突然,寒士們才得以窺見廟堂門縫泄出一絲明光,卻又在眨眼間被完全閉上,此后再也沒有任何光芒能夠照耀到他們。
父親今夜突然說起昭文太子,肯定有其深意,姜從珚靜靜等待他的下文,卻聽他忽然說:“這枚印章,已經(jīng)在我手上待了二十八年了�!�
“我現(xiàn)在,想把它,交給你!”
姜從珚一驚,抬眸睜大眼睛看著他,“父親……”
“你祖父的印章被我埋沒了整整二十八年,二十八年!”這幾個字他咬得格外重,唇齒間仿佛攜著二十八年來的壓抑。
“我每日小心翼翼藏著它,不敢露于人前,更不敢讓先帝和當今這位知道。印章在我手上,跟頑石無異�!�
這枚印章的存在不是秘密,它并沒有實際的權力,可卻是某些人心中的向往,承載了天下寒士的理想。
昭文太子的喪事是太.祖親自著人督辦的,連先帝都沒能插手,這才得以保存下來。
后來先帝登基,不知是疑心作祟還是懷著某種不可說的心思,他暗中命人重查昭文太子的治喪過程,突然查到昭文太子有枚私印不知去向。
昭文太子已逝,一枚私印而已,掀不起風浪,本不該為此費心,可先帝卻疑心起姜淮,再加上他那時剛與涼州侯結親,便更叫先帝寢食難安了。
姜淮察覺到先帝的敏感神經(jīng),于是從不曾將這枚印章現(xiàn)于人前。
可他現(xiàn)在卻拿了出來。
“我想把它交給你,或許有一天,它能在你手上發(fā)揮出它應有的價值�!�
“長生奴,你應該明白為父的意思。”
姜淮說這話時,羞愧至極,他自己承擔不起這份責任,現(xiàn)在還試圖將這份責任轉嫁到纖纖弱質的女兒身上,可是他又必須這樣做,因為她要嫁的人是拓跋驍,一個可以影響整個梁國命運的男人。
這個終日沉醉的男人,此刻沉重得似背負了一座大山。
姜從珚的目光從他臉上慢慢下移,最終停留在他掌心那枚印章上。
印章只有拇指大小,材質很普通,只是尋常青玉,底部的小篆刻文線條卻十分流暢飄逸,足見其功底。常年被主人小心摩挲把玩,青玉表面呈現(xiàn)出一股油潤細膩的光澤,讓印章看起來古樸了許多。
姜從珚伸出瑩白纖細的手,輕輕從他掌心取過印章。
很輕,又很重!
輕得只是一顆小小的石頭,重得又像是整個梁國江山。
它是太.祖和昭文太子的遺志!
姜從珚定定地看了這枚印章一眼,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輕輕答——
“好!”
-
“父親,您今后若還要醉酒,便命人去歸元酒坊沽酒吧,酒入喉腸,就當是長生奴在跟您說話了�!�
徹底告別前,姜從珚對他道。
姜淮一雙昏沉的眼眸光明滅,里面藏了無盡的不舍,最終卻只看著她,顫著喉答出一個字,“好�!�
第二日,天際才微微吐白還泛著藍紫,月亮的輪廓尚掛在天空沒有隱去,室內(nèi)一片昏暗,姜從珚便被若瀾從床上挖起來了。
昨夜回來后她又獨自坐了一會兒,歇得便晚了,總共才睡了兩個時辰,困得她眼皮直打架,沐浴洗漱時都差點睡過去,直到宮侍們來給她梳妝,姜從珚才徹底清醒過來。
梁國屬火德,尚紅,為公主出嫁繡制的禮服也以紅色為主,輔以金色和黑色繡紋。
姜從珚在若瀾和宮侍的服侍下,依次著纁紅深衣,三翟袿衣,外著十二幅曳地袍服,裙擺逶迤,腰系大帶,蔽膝,佩玉玨,羅t?襪外套立鳳履,履尖立著鳳,履上用八色絲線繡著錦紋,還以珍珠裝飾,走動間在裙琚下若隱若現(xiàn),華光粲然。
她雖是以大梁公主的身份出嫁,可要嫁的是北境之王,從某種層面上說她的地位跟大梁皇后一樣,梁國不敢在禮節(jié)上怠慢拓跋驍,因此她的禮服、冠飾和出嫁規(guī)格都以王后等級籌備。
姜從珚坐在鏡前,由若瀾給自己挽上發(fā)髻。時人崇尚奢侈華麗之風,對于重要場合尤甚,于是給姜從珚梳妝的宮侍還用上了假髻,頭發(fā)高梳于頭頂,挽成一個精美的發(fā)髻,正中簪了一支赤金十二鳳羽銜珠鳳簪,邊佩金鈿,左右各插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十二鈿步搖。
如此華麗的裝飾,若是佩戴在尋常少女身上肯定會使妝壓人,但姜從珚骨秀神清,五官和諧,一雙黑色的眸子沉靜如水,多年來養(yǎng)成的氣度使得所有金玉都成了她的點綴,這般隆重的妝飾,反而襯出她明艷逼人的美貌。
但在這盛如牡丹的艷麗下,她身上卻始終有股質氣天成的清冷縹緲,仿佛她是下凡而來的仙子,只是短暫地停留人間。
來侍奉的宮侍早聽聞過這位和親公主的美名,卻也是見了真人之后才驚覺,世間竟真有如此絕代佳人,一時看呆了去,同時又不免為她感到惋惜,如此明月一般的貴女,竟要嫁與塞外胡人,也不知日后……唉!
自古以來,和親公主豈有什么好下場,聽說胡人還有父死子繼的傳統(tǒng),這豈不是更加……
姜從珚察覺到宮侍們既驚艷又可憐自己的眼神,心里并不在意,她起身行至門前,抬頭仰望著東方初露的朝陽,清晨的寒風拂動衣袂卻吹不動她的風骨,深黑的眼眸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知道自己要走一條注定遍布荊棘的道路,而她,也做好了為之遍體鱗傷的準備!
第25章
二十五章
“你今天,很好看!”……
著妝完畢,
姜從珚登上前來迎接自己的馬車往宗廟而去。
和親之事關乎兩?國邦交,梁帝早便祭告過天地,又在聽政殿臨軒命使,正式冊封了送嫁主婚的正使,
及至今日?,
姜從珚在奉迎使的迎接下,
要去梁帝及百官面前告宗廟,
然后正式從皇城出發(fā)。
姜從珚站在臺階下,
由掌管禮儀的太常寺官員引導著走上通往廟殿的臺階,
或許是禮服和頭?飾太沉重?,一步一步,她走得格外艱難。
等?到她踏上最后一級臺階,終于看到立侍等?候在兩?側的百官,以及最前面的梁帝,
他們神情肅穆地站在那里,
卻更像是面無表情。
緊接著太常卿站出來,展開竹簡說了一段祝詞,然后是梁帝,他也在廟前說了些什么,姜從珚都沒在意,只是機械地完成自己的角色扮演,
跟著說了幾句早已?寫好?的臺詞。
終于,
所有禮儀流程走完,姜從珚被女官扶著上了一輛四馬金銀車,
這是皇后才享有的規(guī)格。
與其說是馬車,更像是一臺轎攆,上著五彩華蓋,
四根梁柱均以金涂之,配掛玉玨、金玲,馬車四周并沒有車壁,而是從車頂處懸下朱紅錦紗和瓔珞,車內(nèi)置一座,逶迤的裙擺鋪散開來,姜從珚便雙手交疊跪坐其中。
從外面看去,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個端莊的身?影,隨著清風吹動拂起紗帳,偶爾還能窺見她綺麗的模樣。
主車之外,前后各有數(shù)輛符合規(guī)制的五時副車,分別?涂成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象征東、南、中、西、北五個方位;還有并車與輜車,以及前后舉著華蓋的宮人。
除此之外,還有有大臣胸系紅綢帶走在前面,羽林衛(wèi)開道,規(guī)格不?可謂不?盛大,恐怕天子娶妻也不?過如此了。
厚重?的鼓聲三響后,在一片樂聲中,姜從珚的婚車慢慢駛出皇城。
姜從珚看到宮城門口許多人站在那里為自己送嫁——有趙氏,她滿臉壓不?住的笑;有王公夫人,她們表情同樣嚴肅,只是多了點嘆息;還有六公主,她臉上掛著兩?行淚,眼圈兒通紅,腫得像胡桃一樣,依依不?舍地看著車里的自己,要不?是身?邊的宮女拉著,恐怕都要沖過來扒住馬車了。
姜從珚沖她微微點了點頭?,無聲投去一個安撫的眼神。
她甚至還看到了五公主,這個慣來蠻橫又天真的姑娘,此刻的小臉上竟出現(xiàn)?了與她性格極不?相?符的復雜。
她并不?為自己逃脫了和親命運而開心,反而帶著某種惆悵,這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好?像在一夕間成長了許多,頭?一次接觸到了趙貴妃為她打造的象牙塔外的世界。
原來,外面的世界如此恐怖,輕而易舉就能摧毀她十六年的幸福生活。
知?道大梁公主今天出嫁,長安城中的百姓都紛紛擠在路邊圍觀,將儀仗隊伍行進的玄陽大街圍了個水泄不?通。
隨著送嫁隊伍出現(xiàn)?,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中間那輛華麗非常的婚車上,他們都知?道公主是為了討好?鮮卑王才被送去和親的。
明明知?道這樣一件事對梁國來說并不?光彩,可他們心底卻忍不?住冒出可恥的想法——希望公主真的能給梁國帶來安穩(wěn)。
胡族虎視眈眈,匈奴、羌氐、鮮卑、羯人全?都兵強馬壯,南蠻、百越也不?安分,這些年周邊摩擦不?斷,時不?時在邊境爆發(fā)沖突,梁國卻不?敢擴大爭端。自十年前與匈奴在崖關一戰(zhàn)戰(zhàn)敗后,梁帝便不?再輕易出兵,只命守將堅守住關口。
他承擔不?起再次戰(zhàn)敗的后果了。
胡人正是看出梁帝的軟弱,近幾年南下劫掠越發(fā)頻繁,中原地區(qū)的天空也一直被他們的陰影籠罩著。
這一次主動與鮮卑結盟,如果順利的話?,可以利用鮮卑牽制住匈奴,為梁國多爭取一段安穩(wěn)時日?。
周遭人聲鼎沸,伴隨著樂聲和歌聲,長安城的玄陽大街上呈現(xiàn)?出空前繁華的景象,似把大梁末日?榮光都聚集在了此處。
姜從珚端坐在金銀車里,微垂著睫羽,面容無悲無喜,周遭的議論和嗟嘆于她仿佛輕煙。
透進車內(nèi)的光線朦朧而晦暗,她似一尊沒有生命、貼金描彩的浮圖像,被裝進這華麗的彩車里,在萬民仰起的目光中靜靜穿過,他們眸光閃動,熱切又充滿希冀地望著祂,希望祂如神女一樣給梁國帶來和平和安穩(wěn)。
真是可笑,從來不?曾讓女子登上廟堂的國家,此刻卻將一國安危寄托在一個女子身上。
送嫁隊伍緩緩前行,終于抵達西昌門,拓跋驍?shù)年犖檎?在那里,同時等?候的,還有謝紹率領的一千旅賁衛(wèi),簇新?的銀甲,腰配長刀,跨著駿馬,威風凜凜。
可這份威風更像是浮于表面,他們眼神平和,沒有戰(zhàn)場廝殺過的血戾之氣,跟一旁的鮮卑騎兵對比,相?去甚遠。
他們的鎧甲不?如旅賁衛(wèi)的光亮,有些還有血銹,佩刀也不?盡相?同,可體型健碩,虎臉鷹眼,每個人身?上都散發(fā)著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沙場血氣,齊壓壓聚在一起,沖天的殺氣逼得人不?敢直視。
拓跋驍騎著膘肥烏黑的駿馬立在城門正中間,他今日?的著裝尤其隆重?,換上了鮮卑王服,頭?戴王帽,胸前掛著鮮紅的寶石,腰間的革帶勾勒出他修勁勃然的身?姿,陽光下,他高挺的眉骨尤其突出,形狀優(yōu)美的鳳眼中兩只幽碧色的瞳孔牢牢盯著前方,直到看到朱紅的婚車出現(xiàn)?,眸光一閃,幾乎化為了實質,仿佛要穿透車前的幔帳看清里面的神女。
隔著紗帳,他看不清她具體的模樣,只見她筆挺的脊背,身?上一層華貴的嫁衣,發(fā)髻高梳,莊重的頭飾折射出細碎金芒。
光是一道模糊的身?影便讓他忍不?住期待,胯.下的駿馬原地動了動。
他見過她素衣肅殺的模樣,也見過她雪衣孤傲的清冷,更見過她血染玉容的糜艷,但?現(xiàn)?在,他更想看她為自己穿嫁衣的模樣。
眾人只見漠北王一言不?發(fā),突然翻身?下了馬,然后大步朝婚車走去。
鹿靴踩地,發(fā)出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