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沒有成王,沒有劉太妃,也沒有公主的身份,她只好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沈玉容。她隔著柵欄推沈玉容:“沈郎,你倒是說話啊!”
沈玉容轉(zhuǎn)過頭,淡淡的看著她,不知為何,他那死灰一般的,毫無波瀾的眼睛,突然讓永寧公主感到害怕了起來,她不自覺地松開攥著沈玉容袖子的手。
“沒有辦法�!鄙蛴袢莸溃骸拔覜]有辦法�!�
永寧公主愣了一會兒,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沈玉容在說什么,她尖聲道:“怎么會沒與辦法呢?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怎么能說你沒有辦法呢?你是在騙我對不對,對不對?你還有辦法,我們不會死的,對不對沈郎?!”
她急切又哀求,恐懼又瘋狂的表情落在沈玉容眼里,不知為何,沈玉容心里,竟閃過一絲快意。
像是要故意擊垮她似的,沈玉容又道:“我沒有騙你,是真的沒有辦法,認命吧,永寧,這就是報應(yīng)�!�
……
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被關(guān)進刑部天牢了,死囚犯是不可以有人去探望的。
芳菲苑,姜梨坐在桌前,望著窗外出神。
天上下起了小雨,二月到了盡頭,三月初,燕京城的雨水開始多了起來。淅淅瀝瀝的雨水打在窗沿,一些細密的雨珠碰到了人身上,冰涼又柔軟。干枯了一個冬季的土地也濕潤起來,已經(jīng)生出新綠。
宮里沒再傳出別的消息,想來劉太妃和成王二人,也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不可能逃過這一劫,她最初想要做的事情,似乎已經(jīng)做到了。洗清自己身上莫須有的罪名,找出殺害薛昭的真兇,把兇手做過的惡行昭告天下,替薛家一門報仇。這些事情,她都統(tǒng)統(tǒng)做到了,甚至還挽救了父親的性命。但當這一切都做完的時候,她卻沒有如釋重負,如愿以償?shù)妮p松之感。反而覺得悲涼。
她的命不知道還能存在幾時,和父親相望不相識。過去發(fā)生的一切不可能挽回了,世上也的確沒有了薛芳菲這個人。她這一輩子,也不愿意再嫁人生子,年少時候的夢想,走遍名山大川,現(xiàn)在身為首輔千金更不可能完成。活著,并不是按自己意愿中的活著,好像怪沒有意思的。
“姑娘,”桐兒走過來關(guān)窗,道:“您想好去國公府送什么東西了嗎?”
之前姜梨去國公府見姬蘅的時候,請求姬蘅在永寧公主的私牢里,將姜幼瑤救出來。這件事雖然最后做的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樣,到底也是做到了。姜梨想來想去,竟然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可送給姬蘅作為報答的。金銀財寶那人不缺,絕色美人姜梨這里也找不到。
這一路走來,她原本對姬蘅敵對、提防、懷疑之心,不知從什么時候,早已煙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連她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的信任,甚至或許還有一點依賴。
“再想想吧�!苯娴溃骸拔蚁热ガ幑庵�,有話要對父親說�!�
姜元柏自從刑部三司會審結(jié)束后,就沒有再上朝,整日在府里陪著姜幼瑤。他的心里也是內(nèi)疚至極,總覺得若是自己當初對姜幼瑤不那么冷淡,姜幼瑤也不會賭氣跑出府去,遇到這等禍事。如今人已經(jīng)瘋了,姜元柏便經(jīng)常陪著她,像是在補償什么似的。
到了瑤光筑,果然一眼就看見在院子里的姜元柏。
姜元柏坐在院子邊上,看著姜幼瑤出神,姜幼瑤在丫鬟簇擁下,坐在軟凳上,呆呆的看著天空,她被挖掉眼珠子的那只眼睛,纏上了厚厚的白布,只剩下另一只眼睛,眼神也是呆滯混沌的,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認識所有的人。
姜梨的腳步在院子邊上停了一停,道:“父親。”
姜元柏循聲看過來,看見是姜梨以后,道:“阿梨,你怎么來了?”
“我來看看三妹,也來看看父親�!苯嬲f著,走上前來。姜幼瑤對姜梨的出現(xiàn)毫無察覺,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誰也打擾不了她,再無當初驕縱任性的模樣。
姜元柏長長嘆了口氣,姜家這些年,順風順水慣了,可也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就變得七零八落。季淑然死了,剩下的兩個女兒,姜梨變得陌生而客氣,姜幼瑤直接瘋了。他倏而也感到一陣無力,就連仕途,現(xiàn)在看起來也是前途迷茫。
姜梨輕聲道:“有一件事,我想請父親幫忙�!�
“何事?”姜元柏問。
“刑部天牢里,死囚是不能讓人探望的�!苯娴溃骸拔蚁胍娨灰娪缹幑�,希望父親能與刑部的人說一說,破例而為�!�
聞言,姜元柏擰起眉,問:“你去天牢看永寧公主做什么?”
“有些問題的答案,還需永寧公主為我揭開,就算是為了薛縣丞而問的吧�!苯娴溃骸拔也挥眠M去,隔著柵欄看看她就好了。父親能不能答應(yīng)我?若是不能,我再想別的辦法�!�
她語氣溫和,然而說的是“若是不能,我再想別的辦法”而不是“若是不能就算了”。
姜元柏盯著姜梨,這個女兒內(nèi)心的執(zhí)拗,是他也覺得詫異和罕見的,且她極有主張,而且對他這個父親,并不完全坦誠。
她守著自己的秘密,但并不會告訴他這個父親。姜元柏覺得很是無力,但他不能要求姜梨去做什么,在姜梨年幼的時候,因為他的錯怪,使得這個女兒受苦,與他生疏,因他的疏忽,姜梨的生母也被人害死。換做是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對他這個父親恢復(fù)從前的親密,是他一手把姜梨推出自己的生活,如今就要獨自吞下這枚早已釀好的苦果。
所以,他只好道:“好,我去說,你只管去就行了�!�
以姜元柏的身份,與刑部的人打聲招呼,讓自己的女兒去看一個死囚,并不是大難題。尤其是世人都知道永寧公主害死了姜家三小姐,姜梨也不會趁機做什么事。
姜梨笑了笑:“多謝父親�!庇挚戳丝唇赚�,“父親要照顧三妹,那我就不打擾了�!鞭D(zhuǎn)身離去。
姜元柏看著姜梨離去的背影,苦笑一聲,哪里是什么特意來看他特意來看姜幼瑤,分明就是要與他說這件事而已。這個女兒啊……還真像是葉家人,交易歸交易,恩怨分明。
但聰敏一些也好,不至于被人欺騙,姜元柏嘆息一聲。
……
這天傍晚,等姜元柏的人過來說,已經(jīng)與刑部的人打好招呼,姜梨可以隨時去刑部“探監(jiān)”的時候,姜梨就決心出門了。
白雪看了看外面:“姑娘,外面還在下雨,要不算了?”
“明日就要問斬了,”姜梨道:“今日不去,明日就沒得機會�!�
她說的如此篤定,兩個丫鬟便也不再勸阻。只是心中皆是納悶,為何偏偏要去天牢看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呢?雖然永寧公主是害了姜幼瑤,可姜梨和姜幼瑤關(guān)系并不親密,犯不著為姜幼瑤出頭。而薛芳菲和薛昭,姜梨更是認都不認識,又沒有因為他們的事去找永寧公主。
但主子的話自然有主子自己的道理,桐兒想著,突然看見姜梨在自己梳頭,愣了一下,道:“姑娘怎么自己梳頭?奴婢來吧�!�
“不用了�!苯嬉呀�(jīng)插上最后一根簪子,道:“我已經(jīng)梳好了�!�
她站起身來,桐兒和白雪不由得都是一愣。
姜梨自來喜歡穿青碧色,衣裳也是從簡,素淡為主,妝容更是脂粉不施。然而今夜的姜梨,卻像是變了一個人。她描了螺黛,輕掃了一層脂粉,越發(fā)顯得膚如凝脂,口脂也是淡淡的紅色。一雙眼睛仍舊清澈如水,卻又多了些看不明白的東西。她穿著月白繡花小襖,妃色長錦裙,隨云髻,瑪瑙簪,耳垂兩滴米粒小的紅寶石耳墜,顯得她明艷又陌生。
分明還是熟悉的眉眼,卻像是一夕之間有了少女完美的情態(tài),得了些佳人才有的風華絕代,站在此處,連夜雨都成了青煙陪襯,讓人看得轉(zhuǎn)不開眼。
桐兒喃喃道:“奴婢都快認不出姑娘來了�!�
雖然姜梨一直以來,總是表現(xiàn)出和從前不一樣的東西,但時間久了,桐兒也都習以為常。但今日的桐兒,這種感覺卻尤為強烈,只覺得面前的這人不是姜二小姐,而是別的什么女子,是姜家不曾有過的佳色。
“走吧。”姜梨笑了笑:“別等得太晚了�!彼崎T走了出去。
雨水未停,姜梨走的很慢,省的濺起的泥水臟污了裙角。從前做薛芳菲的時候,她喜歡這么打扮,女為悅己者容,她愿意把自己裝點得格外美麗,看沈玉容眼中的贊嘆欣賞。然而今夜,她再次做熟悉的打扮,卻不是為了取悅別人,而只是為了提醒他們。
薛芳菲可以好好活著,以另一種方式,并不像是他們想的那般。永寧公主令人勒死她的前一刻,還在勸道她下輩子托生千金之家,今夜她就告訴永寧公主,得償所愿,卻不知現(xiàn)在的永寧公主,會露出何等神情?
上輩子的恩怨,總該做一個了結(jié)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將死
刑部的天牢里,此刻燈火晦暗,有老鼠奔跑過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什么動物啃噬食物的動靜。怪叫和哭泣聲不時傳來,角落里,永寧公主抱膝坐著,她緊緊挨著沈玉容那面的柵欄,仿佛這樣會得了些生氣。
這三日,她哀求過,威脅過,把自己腕間的鐲子褪下給獄卒,希望他們能向成王或是劉太妃傳個話。獄卒收了她的鐲子,轉(zhuǎn)頭就走了,再無音訊,永寧公主氣的破口大罵。罵了半日,嗓子也啞了,累得沒了力氣。
死囚臨走之前的斷頭飯,總是分外豐盛。之前永寧公主一直謾罵這里的飯食糟糕,等真到了最后一日,滿地的佳肴擺在面前,永寧公主卻像是被刺激了似的,說什么也不肯吃一口,仿佛吃了這些,立刻就會死去。而拖延一刻,就不必面對絕望的結(jié)局。
與她相反的是沈玉容,這幾日,沈玉容什么話都沒說,永寧公主的責罵他聽著,既不安慰永寧公主,也不想對策。今夜的斷頭飯送來時,沈玉容還有心情慢慢的享用,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壓根兒瞧不見永寧公主的恐懼。
永寧公主心如死灰,成王和劉太妃有心想要救她,不會一直不讓人傳信給她。一連三天都杳無音訊,只能說明,他們放棄了永寧公主。
明日就要處刑了,永寧公主忍不住把自己報的更緊了些。
外面突然傳來人的腳步聲,還有獄卒的說話聲。永寧公主并沒有在意,每日都會有新的人進來,也會有死囚犯出去。刑部的牢獄從來不缺人呆。過了一會兒,獄卒的聲音消失了,那人的腳步聲還在繼續(xù),不緊不慢的,在牢獄里,格外清晰明顯,傳到永寧公主的耳中。
永寧公主忍不住注意聽起來。
那腳步聲在往她和沈玉容的牢房前走來,永寧公主心中一個激靈,陡然間浮起新的希望來。若是這人是劉太妃和成王派來的……一定是的!他肯定是來告訴自己,成王和劉太妃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很快就會把她救出去,教她不要擔心!
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永寧公主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撲到鐵柵欄面前,想要看清楚來的是什么人。
她看到了一邊干凈的裙角。
女人?永寧公主疑惑的抬起頭,藏在牢房深處,黑暗中靠墻的沈玉容也抬起眼來,往這邊看了一眼。
燈火逐漸映亮了那人的臉,雪膚花貌,秀眉杏眼,干凈而明艷,年輕女子含笑俯視著她,永寧公主愣了一刻,差點要叫出聲來,薛芳菲!
這身裝束打扮,真是像極了當年的薛芳菲!那時候她第一次見沈玉容,對沈玉容芳心暗許,得知沈玉容早已有了妻室,心中不屑,找了個由頭,在宴會上見著了薛芳菲。
雖然早就知道了薛芳菲的盛名,但永寧公主以為,不過是一介婦人,又是從山野鄉(xiāng)村出來的女子,父親只是個小吏,外頭傳說再盛,不過是以訛傳訛,實則不然。然而等她真的看見了那明艷動人的女子,心中便瘋狂的涌起了不甘。
永寧公主執(zhí)拗的想要得到沈玉容,除了她真的很喜歡沈玉容外,不知這其中,有沒有一點是因為,沈玉容是薛芳菲的丈夫,所以永寧公主更想要得到他。
她到底是妒忌薛芳菲的。
她心中一振恍惚,見面前的女子緩緩蹲了下來,隔著鐵柵欄與自己相望,道:“公主殿下�!�
永寧公主突然看清楚了她的眉眼,她不是薛芳菲,她是姜家的二小姐姜梨。
“姜梨?!”永寧公主怒道:“你怎么會來?”成王和劉太妃是不可能讓姜梨來傳話的,姜梨出現(xiàn)在這里,當然不會是來救她的。
“我特意過來,只是為了想和公主說幾句話而已。”姜梨偏頭看她,這個動作由她做出來,格外清靈嬌俏,她好像面對的也不是已經(jīng)瀕臨崩潰的公主,而像是面對一個許久沒見的朋友似的,含著微笑,溫溫柔柔的道:“公主如今住在這里,其實還是我的功勞呢�!�
永寧公主一怔:“你說什么?”
“公主殿下和沈大人的一段情,之所以公之于眾,是因為和李大公子撕破臉。公主對李大公子不依不饒,無非是因為李大公子害死了你的孩子�!苯孑p輕道:“可這件事,公主真是冤枉李大公子了,你根本沒有懷孕,一切不過是因為我用了一顆假孕藥,讓你以為自己有了身子,為了遮掩迫不及待的嫁到了李家,才會弄到如今地步。所以說,”她笑的明媚,“你說,這一切是不是與我有關(guān)?”
“你……”永寧公主的神情從吃驚轉(zhuǎn)為震驚,又從震驚轉(zhuǎn)為憤怒,突然撲上前來,伸手要來抓姜梨的臉,姜梨后退一步,永寧公主隔著鐵柵欄,沒辦法再抓到她,她只能徒勞的尖叫道:“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
沈玉容側(cè)頭看著這邊,他聽不太清姜梨究竟對永寧公主說了什么,使得永寧公主這般憤怒,他只是盯著姜梨,死死的盯著。
“雖然孩子是假的。但你當年對薛家所做的事情卻是真的�!苯嫫届o的道:“所以即便你告訴別人,也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明日一早,你還是會被押付刑場,付出你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
永寧公主喘著粗氣,就像是一頭野獸那樣。她盯著姜梨的目光,就像是要把姜梨撕碎,她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永寧公主,”姜梨盯著她的燕京,“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你讓我這么做的�!�
“我?”
“你說……”姜梨的聲音溫軟又輕柔,在黑暗里,卻漸漸渲染出可怖的色彩,她道:“我是小吏的女兒,你踩死我,就跟踩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下輩子投胎,記得托生在千金之家�!�
永寧公主先是疑惑,隨即如遭雷擊。
那一日早就模糊的話語,突然無比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腦海之中。
“本宮和沈郎情投意合,可惜偏有個你,本宮當然不能容你。若你是高門大戶女兒,本宮或許還要費一番周折�?上愕皇莻小小的縣丞,燕京多少州縣,你薛家一門,不過草芥。下輩子,投胎之前記得掂量掂量,托生在千金之家。”
“記住了,便是你容顏絕色,才學無雙,終究只是個小吏的女兒,本宮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你、你、你……”永寧公主忍不住后退一步:“你是人是鬼?你是薛芳菲?!”
“薛芳菲”三個字,終于觸動了藏在暗處的沈玉容,他慢慢的爬過來,隔著鐵柵欄看向姜梨。
姜梨沒有看他,只是看向永寧公主,突然勾唇,低聲道:“誰說不是呢?”
這般狂妄的、坦然地、勇敢的承認了。
“不可能,不可能……”永寧公主拼命搖頭,往后退去。她認為這一切都是在做夢,或許只是她的幻覺。是她害怕薛芳菲來復(fù)仇所以想到的這一出,或者根本就是姜梨在嚇唬她,為的是給姜幼瑤報仇。
但怎么可能?永寧公主心知肚明,當時薛芳菲死前,只有她和兩個婆子在場。那兩個婆子早已被滅口,世上除了她一人意外,再無人知道臨死前她與薛芳菲的對話。姜梨說的卻是一字不差,她若是嚇唬自己,這些又從何而知?
這根本不可能!永寧公主跑到牢房深處,像是懼怕到了極點,拒絕與姜梨對視。
姜梨看了永寧公主一眼,這個毀了她前生的女人,現(xiàn)在如此狼狽,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句話就能令她如驚弓之鳥,這樣的永寧公主,突然讓她覺得索然無味,連報復(fù)都意興闌珊了。
姜梨站起身,往外走,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裙角。
沈玉容仰頭看著她,他輕聲問:“是芳菲么?”
熟悉的眉眼,他的目光里,帶了些震驚,帶了些希翼,又害怕又惶恐,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仿佛只要姜梨說一個“是”,他就有無窮無盡的話要對姜梨說似的,倘若姜梨說一個“不是”,他就有比天還要大的失望和委屈。
但姜梨只是低頭,用力一扯,裙角從沈玉容手里掙脫開來,她看也不看沈玉容,往外走去。
夫妻恩情,早在當年還是薛芳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斬斷了。如今了卻命債,就再無關(guān)系,不屑于看,也不屑于聽,更不屑于回答。他的懺悔也好,執(zhí)迷不悟也罷,道歉或是磕頭流淚,她都沒有半分興趣。
是不是薛芳菲又如何?總之和沈玉容,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姜梨走出了牢房,外面的雨還未停,獄卒討好的沖她笑,桐兒和白雪沒想到這么快她就出來了。三人往馬車走去。
待走到馬車面前時,姜梨一愣。
車夫已經(jīng)換了人,露出的臉是趙軻。趙軻道:“大人請二小姐去國公府�!�
白雪和桐兒面面相覷,姜梨已經(jīng)輕車熟路的上了馬車,道:“走吧�!�
她做完了這件事,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已經(jīng)了了,按照之前和姬蘅的約定,他應(yīng)該來取自己的命了。姜梨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世上沒有白白得來的好處,報仇這回事,沒有姬蘅,由她一人做來,想來不會像如今這樣順利。復(fù)出代價也是應(yīng)該的。
她無話可說。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名
國公府的門口,燈籠也被打濕了。趙軻把馬車停好,桐兒撐開油紙傘,扶姜梨下了馬車,一同往國公府里走去。
姹紫嫣紅的國公府,花圃里的花得了綿綿細雨,越發(fā)嬌艷欲滴起來。似乎冬日里的那層白霜也被淋了趕緊,顯出了原本艷麗的模樣來。走在其中,仿佛不在人間。
門口的鳥籠里,小紅正站在枝頭,瞇著眼睛,頭藏在羽毛中,睡得正香,也正因為如此,才沒有一看到姜梨就咋咋呼呼的亂叫起來。
文紀守在姬蘅書房的外面,看見趙軻帶姜梨來了,對姜梨道:“大人在書房里�!�
姜梨點了點頭,白雪和桐兒留在外面,姜梨推門走了進去。
書房里關(guān)上了窗,點亮了燈,外面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屋里是搖曳的燈火。姜梨將門掩上,于是那最后一絲涼風,也就從屋里消失殆盡了。
姬蘅坐在桌前,他坐的懶散,紅色的衣袍及地,露出繡著繁復(fù)花紋的一角,燈火下像是流動的珠寶,而他的眼睛,比寶石還要動人,長眸微瞇,就是瀲滟的多情。
姜梨走進屋后,他的目光朝姜梨瞥過來,微微一怔。
今日的姜梨,穿著打扮與往日很不一樣,她往日便是素凈的清靈少女,如今看著,卻多了明麗嬌艷的色彩,陌生的裝束,陌生的妝容,也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女子。
就像不是三月里初開的雪白梨花,帶點淡淡的甜,而像是四月深山里藏起來的桃色,一片旖旎的風情。
但那雙眼睛里的清澈和執(zhí)拗,似乎從頭到尾都沒變過。
他站起身,挑眉道:“你今日穿的很不一樣�!�
姜梨笑了笑:“是么?”
她是特意這么穿的。她去見永寧公主,了卻這一段恩怨,不能用姜二小姐的身份,她得變成薛芳菲。當年犯的錯是薛芳菲辦的,來彌補這個錯誤,自然也是該由薛芳菲來結(jié)束。她用薛芳菲的靈魂和永寧公主對話,至于永寧公主在她走后的震驚、恐懼、噩夢一般的糾結(jié),就和姜梨無關(guān)了。
“國公爺叫趙軻讓我前來,可是有什么事?”姜梨詢問道。
姬蘅這么晚讓她前去,也許是為了履行那個約定,但姜梨又隱隱覺得,姬蘅不是這么著急的人。至少要等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二人處刑以后,才會主動提出這件事情。
姬蘅走近她面前,他個子很高,身影投下的陰影覆在姜梨身上,從窗戶映上的影子來看,仿佛兩個人親密的姿態(tài)。
他問:“你剛剛從刑部天牢出來,去看了永寧公主?”
姜梨道:“是。”趙軻既然在外面等他,肯定是早就知道了此事,特意來等她的,因此姬蘅知道此事,姜梨并不意外。
姬蘅點了點頭。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潔白,把玩著手中折扇,低頭看向姜梨,眸光瀲滟動人,唇角帶著惑人的輕笑,聲音卻十足清明。
他問:“她為什么叫你‘薛芳菲’?”
姜梨一震,猛地抬起頭來,他都聽到了!
姬蘅的人,難道潛在天牢里,聽到了永寧公主和她的對話么?
女孩子的眼睛微睜,她的眼睛太過清澈,以至于里面一瞬間的慌亂和無措都無所遁形,年輕男子貌美如戲文里的精魅,連舉止都帶著蠱惑人心的優(yōu)雅,他拿扇子輕輕抵住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昂起頭來,直視著那雙可以洞察人心的琥珀色雙眸。
他看著姜梨,微笑著,低低的嘆息了一聲,語氣醉人的令人毛骨悚然。
姬蘅道:“你果然不是姜梨�!�
你果然不是姜梨。
隨著這句話的尾音消失在空氣里,他步步緊逼,姜梨慢慢后退,直到背后觸到身后的書桌,避無可避。她身子不自覺的后仰,又被姬蘅伸過來的手扶住腰部,免得她向后跌倒。
他還是知道了,就算這段時間他對她放縱、幫助甚至稱得上是對朋友一般的關(guān)心體貼,但他心里對她的懷疑,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旁人以為他入戲,或許他的確入了那么一刻,但他又能隨時抽身脫離,冷靜犀利又精明。
也許他從頭到尾,都不曾相信過任何人,也不曾給予過別人信任。
就如同他此刻曖昧又親密的姿態(tài),唇角含笑又溫柔,但他的眼神,是如此涼薄。
姜梨閉上了眼,她聽見自己平靜溫和的聲音,響起在屋子里:“國公爺曾經(jīng)與我做過一個約定,現(xiàn)在那件事情完成了,你可以來履行約定,這條命,是時候還給國公爺了�!�
她沒有回答姬蘅的問題,反而在讓姬蘅履行約定,于是在這個時候聽上去,就像是挑釁,還是毫不掩飾的哪一種。
姬蘅的眸光一暗,他嘴角的笑容越發(fā)惑人,手上的扇柄從姜梨的下巴,輕輕移到了姜梨的喉嚨之上。
她生的纖細柔弱,連喉嚨也是細細的,像是被扼住脖頸的白鶴,一瞬間有種凄美的脆弱。但她又是無懼的,她的神情平和,一點兒慌亂的痕跡也找不到,她一心赴死。
姬蘅并不是一個喜歡問“為什么”的人,許多事情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弄清楚了答案,他不喜歡脫離掌控之外的意外發(fā)生。如果這件事情到最后還沒有弄清楚,他也不會執(zhí)著,而是撅棄這件事情。
所謂的如果事情找不到解決的答案,就解決這件事情。
所以握著扇柄的手,那張潔白的、修長的,像是應(yīng)該拿起棋子和茶盅,風花雪月的手,慢慢的收緊了。
姜梨感覺到了脖頸的冰涼,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死亡的氣息大約和姬蘅身上的味道一般,帶著一種涼意的清香,澀澀的。
姬蘅的目光,落在了扇柄之下,那只垂下來的扇墜上。
扇墜嫣紅如血,蝴蝶展翅欲飛,紅色的蝴蝶和白皙的皮膚,有種莫名的契合。姬蘅看著看著,眸色微微一動。
緊接著,姜梨感覺到,冰冰涼涼的扇柄仍然抵在自己的喉嚨,她的耳邊,卻突然響起一個低沉喑啞的聲音,“你的命,我不要了�!�
耳邊傳來微癢的觸感,呼吸近在耳聞,姜梨詫異之間匆忙睜眼,看見的就是他微微側(cè)過的臉。
這男人的側(cè)臉,亦是挑不出一點瑕疵,每次看的時候,都覺得美的驚心動魄。他說完話后,并沒有拉開和姜梨的距離,而是仍舊含笑著,居高臨下的側(cè)頭看她,只需要一點點,大概只要一毫厘,姜梨的嘴巴,就能碰上他的臉,或許是他的嘴唇。
她大驚失色,一動也不敢動,然而這幅模樣,卻像是深山里,被獵人驚到的小鹿,吃驚的站在原地,茫然而緊張,過去的機敏全都不見了。
“作為交換,”他饒有興致的道,“說出真相,不要說謊,怎么樣,嗯?”
他緊緊盯著姜梨,姜梨幾乎要招架不住,在這樣的眼神下,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忍不住動心。明明知道他全身上下都散發(fā)著危險,卻還是要為他片刻的溫柔所惑,仿佛撲火飛蛾,奮不顧身的一頭撞進灰燼之中。
“我……”
“我就當你答應(yīng)了�!彼⑿χ栈厣缺槺闵焓�,將姜梨垂在眼前的一縷發(fā)絲別在而后。
姜梨渾身不自在極了,臉頰發(fā)燙。她只好專注的盯著姬蘅衣袍上的那一粒金扣子,扣子的邊緣都是刻著繁復(fù)的花紋,華美的、冰涼的。
“我可以告訴國公爺想知道的一切,但恐怕國公爺不會相信我說的話,反而以為我在說謊。”姜梨抬眼看他。
他又用一種認真的幾乎天真,溫柔的,仿佛她說的一切他都會毫不猶豫的相信,那樣的深情眼光,慢慢道:“不會。你說的一切,我相信你。”
姜梨微微一怔。
他的眼神如此認真,距離如此之近,她看的見對方長長的睫毛,還有眼角的紅色小痣,她甚至生出一種沖動,想要摸上一摸。然而她很快按捺住了,她不知道這一刻的心動是因為姬蘅生的太美,表現(xiàn)的太溫柔而令她有片刻迷亂,但她明白,出了這間屋子,她心里的那只小鹿就會停止撲騰,重新變得理智而冷靜起來。
“倘若你相信,我就告訴你�!彼ψ屪约旱恼Z氣聽不出有什么分別。
姬蘅看了她一會兒,慢慢的松開手,姜梨得以松了一口氣,站直了身子。姬蘅以扇子一指書桌,上面有一壺茶,兩只茶盅,他道:“坐�!�
又恢復(fù)到之前那般漫不經(jīng)心的從容里了。
他總是抽身的極快。
姜梨定了定神,埋頭走到了那桌前,坐了下來。大約是有些緊張的原因,這次不等姬蘅動手,她自己先給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口。
雨夜里,熱茶迅速安撫了她放才自進了屋以后來的慌張、難受、激動和猶豫的心情,讓她重新平靜起來。
姬蘅笑著看她,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姜梨盯著他大紅色的衣袍,眼睛幾乎都要被上頭金色的絲線看花。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姜梨:“薛芳菲�!�
☆、第一百八十四章
憐惜
“薛芳菲。”
他倒茶的動作微微一頓,看向姜梨。姜梨平靜的回應(yīng)過去,她回答的如此爽快,是因為她也沒有別的借口可以敷衍。要不如何解釋在天牢中,永寧公主對她叫的“薛芳菲”?
姜梨想,其實姬蘅自己心里,也是有答案的。她對薛家的過于關(guān)注,對于襄陽桐鄉(xiāng)的熟悉。還有一切發(fā)生在姜二小姐身上不合理的事情,但如果她是薛芳菲,一切都變得合理了。姬蘅不可能沒想到這一點,欺騙姬蘅也是不理智的行為,因為他很清醒,不會被任何人所欺騙。
所以她也就不白費功夫了。
姬蘅繼續(xù)倒茶,清亮的茶水盛在雪白的茶盅里,呈現(xiàn)出一種春日的色彩。他問:“姜二小姐在什么地方?”
姜梨道:“我就是姜二小姐�!�
這一回,姬蘅笑了,他說:“何意?”
“我是薛芳菲,也是姜二小姐。我在沈家被永寧公主的仆人勒死后,醒來后的第一眼,已經(jīng)在青城山。身邊的人告訴我,我是姜二小姐,于是我才知道,我是燕京首輔的女兒,因為殺母弒弟被送到了青城山思過�!�
姬蘅挑眉:“這么說,你沒有改變你的容貌?”
姜梨微微一笑:“這大約很難。如果不信的話,國公爺可以讓人來檢查,九月姑娘可以證明�!�
她的臉龐在燈火下潔白可愛,皮膚吹彈可破,看樣子倒不像是假裝的。倘若是這么一張臉,讓人的手捏來捏去,只怕也會讓人覺得不忍和可惜。
“你想說,這是怪力亂神的故事?”
姜梨低下頭,輕聲道:“我早就提醒過國公爺,如果我說了,國公爺很可能并不相信,認為我在說謊�!�
沉默了一會兒,姬蘅的聲音響起,他不置可否道:“我不認為你在說謊�!�
姜梨抬起頭,他仍舊笑盈盈的,姜梨忍不住道:“國公爺難過不覺得,我說的話很是荒謬么?”
她重獲新生這件事,即便是姜梨自己,當初在青城山的時候,也總是捫心自問,這會不會是一場幻覺。所謂的薛芳菲的一生,只是她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境。要不是后來她回到了燕京城,確定燕京城的確有沈玉容和薛芳菲這二人,恐怕會時常陷入懷疑自己的錯亂之中。誰能相信,一個死人有朝一日會醒來,變成另一個人呢?
她甚至都不敢去想,就算她告訴了薛懷遠自己就是薛芳菲,薛懷遠會不會相信自己,還是認為她在說胡話。
“荒謬歸荒謬,不過世上很多真相,本來就是荒謬的�!奔м空f的隨意。
他不為此事驚詫,也沒有用異樣的目光看姜梨。他對姜梨的態(tài)度,和從前幾乎沒什么兩樣。
“所以你成了姜梨以后,就直指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報仇雪恨,不死不休?”
姜梨苦笑一聲:“我還能做什么呢?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總不能讓薛家的人白白受苦。既然上天垂簾,再給了我一條生路,我自然要報仇�!�
姬蘅點了點頭:“有理�!�
“那么國公爺呢?”姜梨忍不住問,“知道了此事以后,不會認為我是不祥之人,很可怕么?”
“不祥之人?”姬蘅挑眉,像是覺得她說的話很有趣,他道:“你死過一次,還能活過來,這叫有福之人,真正的不祥之人,是連新生的機會都沒有的。”
姜梨聞言一愣,總覺得姬蘅說的這話中,似乎還在說別的什么人。她沉默了一下,道:“國公爺已經(jīng)知道真相了,我所做的這一切,就是因為我是薛芳菲。我必須要做這件事。國公爺倘若認為我說的是真話,是否就可以不再追究,我與您的那個約定了?”
姬蘅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這是想過河拆橋,知恩不報?”
姜梨赧然,這件事情,她的確做的不夠地道。姬蘅幫過了她太多次,而她只說了一個真相,就要橋歸橋路歸路,仿佛是忘恩負義之人。
“倘若我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我定然會傾盡全力相報�!苯嬲J真道。
“這句話你已經(jīng)說過了很多次,”姬蘅擺了擺手,“但沒什么用處�!�
“也不一定吧�!苯嫘α诵Γ疤热粝目ね趸鼐┑脑�,或許姜家也能為國公爺?shù)幕I謀出一份力�!�
姬蘅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轉(zhuǎn)頭看向姜梨,“小家伙,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成王很快會舉事,燕京二將如今鎮(zhèn)守邊疆,且兵線不接,昭德將軍一定會回京救困的。”姜梨道:“國公爺,為的不就是這一刻么?”
她想來想去,總覺得姬蘅做這一切,包括之前的穩(wěn)固局勢,后來又主動打破,逼成王提前舉事,無非就是為了引出這個夏郡王。但姬老將軍對夏郡王的諱莫如深,更讓姜梨認為,這其中一定有什么問題。
姬蘅低聲笑了,他看著姜梨:“聽說薛芳菲錦心繡腸,冰雪聰明,原本我還不信,如今看來,是真的了�!�
他的目光里,是不加掩飾的贊賞,姜梨一笑,“我知道的,國公爺從前還認為我是木頭美人。”
“薛芳菲當然不是木頭美人,不過是沈玉容讓她變成了木頭美人而已�!奔м康Φ溃骸八陨蛴袢莸谋臼�,就止于此,是他沒有眼光。”
“我倒不這么認為,他只是眼光過于長遠了一點,以至于栽了跟頭�!苯娆F(xiàn)在說起沈玉容時,已經(jīng)沒有一絲半點的糾結(jié)和不甘了。很奇怪的,不知不覺中,她和沈玉容的感情,就在她成為姜梨后,在復(fù)仇的這條道路上,慢慢的消磨干凈了。沈玉容對她來說,也就是生命中一個多余的過客,走了就走了,最好永遠不要回來。
“你不恨他了?”姬蘅問。
“恨如何?愛又如何?他欠我的,最多也只能還到這里,賠上一條性命,再多的,也沒有了�!苯娴�。
姬蘅道:“有理�!彼殖植柚�,“喝一杯?”
姜梨笑了,她也舉起茶盅,以茶代酒,外面的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春雨如酒,情愫如酒,兩只茶盅在空中一碰,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她仰頭將茶一飲而盡,像是要飲盡所有屬于薛芳菲的苦澀。姬蘅則是慢慢飲下,姿態(tài)優(yōu)雅,仿佛真裝的是瓊漿玉露一般。
“之前的約定作廢了,”姬蘅的聲音懶懶淡淡,如夜里沉醉的春風,傳到了姜梨的耳朵,他說:“從此以后,姜二小姐,你自由了�!�
姜梨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薛家的案子已經(jīng)了了,從此以后,薛芳菲的過去,是真的徹底結(jié)束了。她將成為真正的姜二小姐,繼續(xù)在這個世間生活下去。而這出戲也徹底落幕,作為一個看戲人,曲終人散,姬蘅自然不會留在原地。他們二人之前的交往,可能就到此為止,結(jié)束了。
姜梨的心里,閃過了一絲極輕極輕的失落。雖然一開始她對姬蘅提防懷疑,小心翼翼的相處或是交易,但事實上,她對于姬蘅,又付諸了一定的信任。從某些方面來說,在她來到燕京城后,對于姜家各人的信任,似乎都比不上對姬蘅的相信。這是基于她對姬蘅實力的認可,也是對他人品的認可。
人在強大到一定實力的時候,是不屑于用計謀的。姬蘅之于她,就不必用這些。
好像是一個朋友,一起乘舟度過驚濤駭浪的部分,等中途分別的時候,總有些莫名感傷。
姜梨看向他:“這段日子,國公爺對我照顧有加,多謝了�!�
姬蘅笑了笑:“不必客氣,你的戲不錯�!�
姜梨也笑了。
等她離開姬蘅書房的時候,姬蘅沒有起身送她。姜梨走到門前,雨還未停,白雪將傘撐好,姜梨回頭看了一眼屋里,姬蘅坐在書桌前,他的背影在燈火之下,顯出一種驚艷的寂寥來。
她轉(zhuǎn)過頭,走進了雨水之中。
趙軻送她們幾人離開,臨走時,姜梨看見了司徒九月匆匆從院子里走過的身影,她大約是很忙,都沒看到姜梨幾人。姜梨問趙軻:“九月姑娘是在做什么?”
“近來府里來了個病人,”趙軻道:“司徒小姐在給他治傷�!�
能讓司徒九月醫(yī)治的病人,定然不是普通的病人,國公府的秘密許多,姜梨也不便多問。于是她沒有回頭,徑自離開了。
司徒九月匆匆回到了屋里,叫阿昭的少年躺在床上,他現(xiàn)在還不能下床,每日都要由司徒九月來施針。他每日能見到的,除了來給他送飯和照料他的小廝,就只有司徒九月了。
長此以往,他與司徒九月,也算是認識了,司徒九月倒也愿意和這少年說幾句話。這少年的聲音漸漸褪去了沙啞,顯出本來的音色來,也是如他模樣一般的陽光明朗。
“司徒大夫,”阿昭問:“剛剛我聽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是什么人?”
“有嗎?”司徒九月皺起眉,道:“我沒有注意,可能是姬蘅的客人吧。你先別動,我給你施針。”
另一頭,文紀走進了書房。姬蘅仍舊坐著看向窗外,窗戶已經(jīng)被打開了,風把燈火吹得搖搖欲墜,影子也被拉的跌跌撞撞。細密的雨絲飄到了桌上,一些濺進了茶盅,蕩起細細的漣漪,如一朵花開。
“大人,姜二小姐已經(jīng)走了�!蔽募o道。
姬蘅“嗯”了一聲,才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向?qū)γ�,對面的凳子上,早已沒有了溫軟的女孩子,唯有她剩下的茶盅,提醒著這里曾經(jīng)有過人。
從薛芳菲到姜二小姐,不可思議的經(jīng)歷,但似乎又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所有的一切。難得的是曾經(jīng)死過一次,還有那般清澈的眼神,還能近乎天真的、赤誠的去相信一個人。
該說是愚蠢,還是珍貴?
而他在扇柄抵住她的咽喉,剎那間的心軟里,竟然滋長出了一絲不舍和憐惜。這令他悚然,令他不由得審視自己,令他必須不得不和女孩子劃清界限,再不往來。
看戲之人是不可以入戲的,一旦入戲,會失了分寸,失了清醒,陷入戲里的悲歡離合,那才是最可怕。
他不能有任何軟肋。
☆、第一百八十五章
休妻
時間過得很快,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處刑的日子,姜梨早早的用過飯,就要出門。姜元柏得知她也要去觀刑,欲言又止,最后才道:“很可怕,你不要去看�!�
“無事,我不看處刑,只站在外面看看就是了�!苯嫘α诵�,“也替三妹出口氣�!�
姜元柏心中更愧疚了,他不打算去看處刑,不知是不是因為永寧公主這樁事,洪孝帝對他感到愧疚,這幾日頻頻召見他。君臣相談,竟也有些過去坦誠相待的影子。
不過這究竟是帝王心術(shù),還是真心以待,姜元柏自己也說不清楚。伴君如伴虎,他也不敢有半點馬虎,還得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會因為洪孝帝的突然親近而放松警惕,放任自己犯錯。
不過姜幼瑤瘋了,始作俑者今日處刑,自己不去看,卻讓原本老是被姜幼瑤為難的姜梨去看,姜元柏也說不出心里的復(fù)雜感受。
好在姜梨并沒有與他多在這件事上磋磨,與姜元柏道過別以后,就出了門。姜梨曉得,今日葉明煜他們也會帶著薛懷遠前去觀刑,但姜梨沒有告訴他們自己也會去看。
她暫時還沒能想好怎么面對薛懷遠,下一次看見薛懷遠的時候,姜梨打算說出真相,告訴薛懷遠自己就是薛芳菲。她知道這件事要薛懷遠突然接受定然很難,所以要想一番溫和的說辭,但在沒想好之前,還不能見到薛懷遠。她也怕自己激動之下直接說了出來,又怕嚇著薛懷遠,又怕薛懷遠壓根兒不信,倒是把自己糾結(jié)的這幾日都在想著這事。
白雪和桐兒扶著姜梨上了馬車。
燕京城的街道上,今日行走的人也少了許多。原是很多人都跑到了刑場去瞧熱鬧,一個是曾經(jīng)春風得意的狀元郎,年少有為的中書舍郎,一個是成王的妹妹,正經(jīng)的金枝玉葉,當今公主,卻聯(lián)手犯下了如此令人發(fā)指的罪行。百姓們總是喜愛看熱鬧的,都想要看這二人付出代價。
姜梨的馬車行駛到刑場外的時候,就已經(jīng)進不去了,百姓們以及看熱鬧的馬車都把路給堵死了。白雪和桐兒不得不拿銀子開道,百姓們拿了銀子,自然好說話,紛紛讓道,才讓馬車又往里稍稍停靠了一點,至少能看得見刑臺上的兩人。
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穿著臟兮兮的囚服,頭發(fā)蓬亂,再無從前的講究精致,和其他的死囚犯沒什么兩樣。更甚者,他們比其他的死囚犯還要不如。因為義憤填膺的百姓們早已自發(fā)的提著菜籃子,不斷地往他們頭上身上砸雞蛋扔菜葉,十分狼狽。
大約沈玉容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么一日。
姜梨以為永寧公主即便到了這份上,應(yīng)該還會維持她飛揚跋扈的本性,破口大罵。但她今日竟然一個字也沒有,耷拉著腦袋,連表情也看不見。而沈玉容卻還是溫和的,或者說是麻木的面對著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
明知道他看不見自己,姜梨還是往后退了一步,躲在了白雪身后。她忽然又覺得好笑起來,當年薛芳菲被永寧公主害死的時候,沈玉容就在門外,親眼目睹,卻袖手旁觀,眼睜睜的看著她命赴黃泉。如今沈玉容要死了,她成了旁觀者,送上沈玉容最后一程。
人世間的事,倒真是一件奇怪的輪回。
忽然間,有婦人的嚎啕大哭聲傳來,間或夾雜著謾罵的聲音,姜梨順著聲音看去,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是沈母。
沈母哭倒在刑臺面前,一面大呼著“我兒”,一面又謾罵著永寧公主。姜梨將她的罵聲聽得清清楚楚,沈母罵的是沈玉容原本有大好前途,卻被永寧公主這個淫婦給連累了。甚至連薛芳菲沈母都拿出來說,只說自己原先那個媳婦薛芳菲如何的善良賢惠,能干體貼,卻被永寧公主以惡毒的手段害死,還栽贓在沈玉容身上。
沈母的痛苦不是假的,因她只有沈玉容這一個兒子,含辛茹苦的把沈玉容拉扯大,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沈玉容身上。而沈玉容也不負眾望,果真做到了高官,只是沒料到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栽了跟頭罷了。沈母慣于把一切責任都推卸在別人身上,永寧公主既然沒有用了,她自然要把這一切都怪罪于永寧公主身上的。
姜梨心中哂笑,沈母這會兒是不管不顧的撒潑,礙于各種原因,成王和劉太妃沒能救得了永寧公主,但不代表就真的不關(guān)心永寧公主。永寧公主落到如今田地,對劉太妃和成王而言,也正是因為沈玉容才會如此。如果沒有沈玉容,根本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沈母遷怒永寧公主,劉太妃也會遷怒沈家。沈玉容是死了,沈母的胡亂謾罵,自然也會惹惱劉太妃。
只怕處刑過后,沈母也活不了多長時間。劉太妃本就惱怒沈玉容,又怎么能允許一個普通婦人侮辱自己唯一的女兒。
若是沈玉容心中還有自己的母親,就應(yīng)該這時候開口,提醒沈母一兩句。別人的話沈母或許聽不進去,但沈玉容的話,沈母卻多多少少一定要聽的。
但沈玉容沒有,他只是茫然的,無望的,執(zhí)著的在人群中一遍又一遍的搜尋著。他的目光是如此明顯,以至于許多人都感受到了,面面相覷,還以為他是尋了劫法場的人,在等著救兵前來。
但是沒有,什么都沒有。沒有救兵,沈玉容所期待的人也沒有出現(xiàn)。
直到了時間到來的那一刻。
劊子手立在沈玉容身后,手起刀落,銀光一閃,滴溜溜,一線鮮血噴在地上,圓圓的腦袋滾了下來,沾滿泥濘,什么都分辨不清。
在沈玉容身邊的永寧公主尖叫一聲,像是終于明白了恐懼,尖叫了一聲“不要”,可還沒等她叫完,死亡的刀光接踵而至。
人群驀地發(fā)出一陣歡呼,像是得了巨大的成就。
姜梨垂眸,面無表情的轉(zhuǎn)身走開,一切都結(jié)束了。
……
不管“狀元殺妻”案是多么的令人驚駭,隨著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被處刑,一切好像都結(jié)束了。
街道上茶坊酒樓里仍舊還會有人議論起這件事,唏噓薛芳菲姐弟的無辜和可憐,但談?wù)摰娜嗽诼兩佟?br />
好人得到了伸冤的機會,壞人伏法,這似乎就是圓滿的大結(jié)局了。春日一切又開始繁忙起來,農(nóng)人忙著播種,孩子們開始上學堂,認識新的字,一切欣欣向榮。
姜梨的日子,也在一日一日的平靜中度過了。這件事情解決以后,她有時候會不知道自己應(yīng)當做什么。如尋常小姐那般,在家繡繡花寫寫字,安寧又滿足的活著,等到有朝一日迎來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便披上嫁衣嫁了,為夫君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似乎就是她下半生的結(jié)局。
但姜梨并不愿意那么做,成為薛芳菲的時候,這些事情她已經(jīng)做過一次,耗盡了全部精力和生命,她實在沒有勇氣再來一遍。況且對于嫁人這件事,姜梨也是抵觸的。身為首輔家的小姐,極有可能被姜元柏嫁給一個未見過幾面,光是聽表面上還不錯的青年才俊。她當年認識沈玉容,自以為十分了解沈玉容,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不曾明白過他,更別說不曾接近過幾次的人。
但她又不能拒絕這個宿命,她現(xiàn)在是姜家的小姐,首輔的千金,就算再怎么任性,在婚姻一事上,只怕也不能掙得開命運。
姜梨仍然經(jīng)常去葉家,薛懷遠還寄住在葉家,雖然他說過幾次想要回襄陽桐鄉(xiāng)。但葉世杰極力挽留他,一面是從薛懷遠這里,葉世杰能得到許多做官的提議,對他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二來是成王只怕仍然也會薛懷遠懷恨于心,單讓薛懷遠一人出門,大約會有危險。
葉明煜許諾薛懷遠,等到了年底他回襄陽的時候,一定把薛懷遠一起帶上,至于今年,就先讓薛懷遠住在燕京城的葉家。薛懷遠認為葉家對薛家平反有莫大恩情,因此也不好推辭,應(yīng)承了下來。
這讓姜梨松了口氣。
她經(jīng)常去葉家,表面上是去看葉明煜,實則是想與薛懷遠多相處一陣子。薛懷遠在這件案子后,變得平靜和溫和起來,他不再像從前那個時而嚴厲時而慈愛的父親,就像一個普通的老人。他沒有一蹶不振,平日里在葉家看看書寫寫字,過的很是閑適,似乎也沒有因薛家的悲慘而痛不欲生。
但姜梨心知肚明,真正的難過,是不會說在嘴上的。她和薛懷遠閑談,好幾次,“我就是薛芳菲”這句話都已經(jīng)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她也有恐懼的地方,也有不安的時候。倘若她說出來薛懷遠不肯信怎么辦?她實在不能承受被父親否認的場景。
那一刻,她竟然出離的懷念起姬蘅來。倘若薛懷遠能像姬蘅一樣,對怪力亂神的事也深信不疑,或者說,對她說的話也深信不疑,那就最好了。
姬蘅……姜梨垂眸,成王舉事迫在眉睫,這些日子,姬蘅應(yīng)當有許多事情要忙吧。但是自從那一日他知道她的身份過后,他們便再無交往。別說是她和姬蘅,就連趙軻,也從姜家消失了。姜梨不好詢問一個花匠,免得引起別人注意,但趙軻的確是沒有再出現(xiàn)。
這也許是姬蘅想要和她劃清界限的證據(jù),姜梨心想,不由得又失笑,這人果真是十分無情了,幫忙的時候像是至交好友,交易結(jié)束以后,就各走各道,像是連一點點聯(lián)系也要斬斷的干干凈凈一般。
不過這樣也好。
正想著,桐兒從外面走進來,道:“姑娘,奴婢剛從府外回來,聽到了一件事�!�
“何事?”姜梨問。
“寧遠侯世子休妻了!”
“周彥邦休妻?沈如云?”姜梨怔了怔,“為什么?”
“定然是因為沈家出事了唄�!蓖﹥捍蟠筮诌值溃骸皩庍h侯世子當年娶沈家小姐的時候,不就是因為沈家小姐的哥哥是中書舍郎,要給沈家一個交代么。現(xiàn)在沈玉容都被砍了腦袋,沈家什么都不是,沈家小姐當然就沒什么用處了。要是還坐著世子夫人的位置,寧遠侯府必然要遭人恥笑的。寧遠侯府的人那么自私,當然會趕緊休妻了。”
桐兒對當年寧遠侯府悔婚,害的姜梨差點一命嗚呼的事耿耿于懷,說起寧遠侯府來,也是極盡挖苦之能事。姜梨笑笑:“你說得對�!�
寧遠侯府的人只怕還做著周彥邦能恢復(fù)仕途的美夢,如此一來,恰好一腳踢開沈如云,再尋一個高門大戶的女兒。姜梨心想,周彥邦會這么快休息,要說姜玉娥沒在里面摻和,她是不信的。姜玉娥一定趁這個機會不斷煽風點火,才會讓沈如云倒臺的這么快。
“之后呢?”姜梨問,“沈如云怎么樣了?”
桐兒搖了搖頭:“狀元府已經(jīng)沒有了。聽說沈如云找到了沈母,她們兩個女子,前去向當初交好的富貴人家請求幫助……不過姑娘你知道的,沈家惡貫滿盈,誰還敢?guī)椭矗急苤患埃齻兣隽艘槐亲踊�,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里呢!”
姜梨微微一笑:“原來如此�!鄙蛉缭坪蜕蚰福降走是被自己的貪婪毀掉了。要說當年若是見好就收,或者根本就讓沈玉容一步一個腳印的往上爬,雖然慢了點,但到底還擁有許多。不像現(xiàn)在,一夕之間窮困潦倒,比從前還不如,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