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馬文才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們走不成了,也不能走,這房間先不能退。
驛站雖大
,可上房也沒有多少。馬文才得了徐之敬的盤纏不必擔心路上的花費,等到了廣陵,馬文才家也有產業(yè)在那,所以花錢并不束手束腳,昨天驛站是空的,多打點打點,無論食宿都用的不差。
但現(xiàn)在路封了一時走不成,還不知道要住幾天,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了。他畢竟是白身,真要有個官位不低的官員住進來,哪怕他事先打點了再多的錢,也是要把屋子讓出去的。
更別說他不是用正常途徑住進的驛站。
“公子這是……要住下來等消息?”
疾風猶豫著問。
“我們都騎著馬帶著車,總不能翻山吧。這里既然只有一條路走,直瀆那邊肯定比我們還急,要不了兩天道路就會清理的。”
馬文才神色從容。
“你去找那車夫,再打點打點,別讓我們的房間被睡頂了�!�
疾風也不啰嗦,出去就安排了。沒一會兒,祝英臺幾人也聽到了外面吵吵鬧鬧,到了馬文才屋子里問情況。
待知道是前面道路被滾石所阻之后,也和疾風一樣,慶幸昨天找到了個住處。
“最近沒有下雨,也沒刮什么大風,怎么就有石頭落下來了呢?”
梁山伯聽完后,低聲自言自語。
“難道山間有猛獸打架?”
馬文才原沒有想太多,待聽到“猛獸”時心頭一動,像是想起什么來,眼神晦澀不明。
“雖然路封了,但這時節(jié)趕路的不多,驛站應該還是沒多少人,但投宿的走不掉,總會越來越多的,我們年輕,又是白身,平日里就不要經常出去了。”
馬文才刻意提醒傅歧。
“你早上也不要練武了,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能有什么事端?”
傅歧下意識頂了句,可一見馬文才滿臉慎重,接下來的話說不下去了,只得訕訕道:“知道了,我不隨便出去就是�!�
“不出去是為了你們好,我們車馬行李多,不出去別人也不知道我們什么來路,即便住的是上房也不會起什么事端。可我們要出去的多了,總有后來的想要住的更好點,難不成為了幾間屋子和人打架不成?反正只是等路開,外面又冷又沒什么風景,屋子里有酒有肉有茶有書,怎么都能打發(fā)�!�
馬文才眼睛掃過眾人,又補了一句:“尤其是晚上,驛站人多了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緊閉門戶,外面有什么動靜都別出來。真有什么事,都到我這里來,別無頭蒼蠅一樣亂竄�!�
“知道啦,你別跟老婆子一樣�!�
傅歧擺了擺手,朝祝英臺擠了擠眼。
“你跟這家戶住一間學舍,怎么能惹?!”
祝英臺被傅歧逗得就知道笑。
一群人湊一起商量過后,自然以馬文才馬首是瞻,他說盡量不要出去,即便再怎么氣悶,眾人也就只在屋子里待著,只是不停派小廝和車夫出去打探道路的消息。
就這樣又過了兩日,已經聽說直瀆派了人在搬走滾石,驛站里屋子也開始緊張起來,好在馬文才給的錢多,來往的又都是不是什么大官,那亭長見馬文才等人知情識趣不往外跑,又為了多賺些錢,便把其他人忽悠了過去,幾間連在一起的上房,都還給馬文才他們留著。
就在馬文才等人都等的有些不耐煩的時候,卻突然發(fā)生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們到達驛站的第三日下午,驛站里又傳來熟悉的喧鬧之聲,大概是有哪里的車馬到了,派了先行探路的人過來,命驛站里的人提早接應。
這樣的事情這幾天發(fā)生的多了,馬文才原本并不以為意,靠在窗邊看著易經,可很快的,他卻被天上發(fā)出的幾聲鷹唳所吸引,放下手中的易經,站到了窗前。
這里天高云闊,青云之上翱翔的蒼鷹簡直像是天空中的一道風景,馬文才像是被這風景所惑,在窗邊站著看了一會兒,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就在一兩刻鐘之后,驛站里駛進了幾輛青蓬的馬車,車前車后足足跟著有十六七個官差,為首的官員騎著一匹南方并不常見的高頭大馬,面容有些憔悴,卻難掩一身彪悍之氣。
果然是他們!
馬文才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的盯向馬上那人。
似是感應到馬文才這邊的目光,那正在下馬的武官突然抬起頭來,目光如炬地往右邊小樓看去。
兩人目光在空中一接,武官頓時露出詫異的表情。
“馬文才?”
“齊……都尉?”
第146章
刀下留人
齊都尉是負責押解崔廉進京的押解官之首,在一干押解官之中,他的彪悍和精干曾經給馬文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即便他們更換囚車為馬車了,馬文才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支隊伍的來歷。
馬文才在齊都尉心目中的印象也是如此,當天那個跳出來用木棍替他阻擋下不少殺招的少年,強悍的不像是個典型的士族。
齊都尉也和許多士族打過交道,無論是他們家刺史,還是崔廉或其他官員,大多都是弱不禁風又鄙夷著他們這些武人的,更別說送家中子弟去學武了。
即便是學,也不是這種生死搏殺一般的斗狠方式,大多是跟著行伍出身的武官學習一些自保的辦法,至多騎射不錯罷了。
兩人都對彼此有深刻的印象,所以不必看得仔細,就能篤定那是何人。
以徐家人對崔廉幾人的診斷,馬文才還以為他們會晚一點上路,卻沒想到這位齊都尉居然這么快就又開始趕路了。
兩人交情不深,彼此詫異一下后便移開了目光,大概齊都尉早就知道這群少年是要回會稽去的,對他們會“偶遇”并沒有太過吃驚。
馬文才站在窗前,看見驛官和齊都尉說了些什么,而后齊都尉一愣,露出了有些惱怒的表情,指了指后面的馬車,又說了些什么。
那驛官大概是知道武官不能惹,低著頭唯唯諾諾,卻就是不表態(tài)什么,氣的齊都尉馬鞭一揮,翻身就下了馬。
就在兩邊關系陷入僵局之時,馬文才派去的細雨匆匆趕到,在驛官訝異的表情中連忙緩和著僵局:
“我們家主人說了,如果是房間不夠的話,他們可以勻出兩間上房來�!�
他們已經在驛站住了幾天了,自然知道這個驛站的情況。因為大多是低級差吏和沒有官身的“肥羊”暫住,利于看管犯人的大通鋪都沒有了,而單間居多的屋子也都被住的七七八八。
這一行押解官加囚犯,再加上趕車的車夫、喂馬和做雜事的賤役在一起就有二十幾人,即使住單間的人愿意把房間讓給他們,分開住的話也根本無法看守住犯人。
馬文才住的是上房,專門給上任的官員全家居住的那種,那一棟小樓里七八件屋子,馬文才他們就占了四間,每間都有雜役和奴仆住的配房,但除了馬文才帶著疾風細雨和追電,傅歧也好,梁山伯也好,都沒有下人。
即便是祝英臺也只有半夏,房間其實都被浪費了,只不過馬文才舍得花錢買清凈,也就沒人說他浪費。
如今馬文才愿意把房間讓出來,而且以他的出身,自然是不會再找齊都尉要什么房錢的,這么大一個面子,齊都尉領了自然要欠個人情,他愣了片刻,對著細雨拱了拱手:
“……我去會會馬公子?”
這是要當面道謝,問他有什么所求的意思了。
“我家公子說,齊都尉事忙,車中使君的安危要緊,這么冷的天,齊都尉還是先安頓諸位差爺比較好�!奔氂甑昧朔愿�,也不敢真一副施恩于人的樣子,“前面的路出了點岔子,一時半會也走不掉,齊都尉之后有的是時間和公子‘敘舊’�!�
他躬了躬身,和那亭長說了下馬文才給他們勻出的兩間房間,那亭長自是感激涕零,畢竟這齊都尉是要去建康的,他也不想得罪。
等梁山伯和傅歧等人接到馬文才的消息,從各自的房間里出來之后,還有點茫然。
梁山伯還好,他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原本就覺得一個人住那么大的房間有些浪費,傅歧則是誤會了什么,眼睛一瞪:“是不是哪個要我們讓屋子?”
“押解崔公的人到了這間驛站�!�
馬文才怕傅歧犯橫,壓低了聲音說:“崔公和他的兒子都有傷,女眷們也不適合和別人混住,我想著,好歹曾是造福一方百姓的良官,住在牛棚馬廄之類的地方太過折辱,便勻了兩間套間給他們住下了。一來方便看管,二來上房熱水是送到房間里的,也好讓他們歇歇。”
崔廉頭上那傷還是傅歧打的,傅歧自知有虧,就沒說什么,一抱鋪蓋,老老實實的走了。
梁山伯以為馬文才會和之前在會稽學館一般,自己和祝英臺住,讓他和傅歧住,誰料馬文才讓幾個侍從把東西整理了一下,吩咐全搬到祝英臺房里去,頓時愕然。
“馬兄,這……這是我們兩人都住祝英臺那里……?”
雖說祝英臺那房間不小,可住三人,祝英臺還是女人……
“怎么,嫌擠?”
馬文才意有所指的問。
“祝英臺那住還不好?真跟馬文才住才叫煩呢,恨不得用鐵刷子刷一遍才讓你進他房里!晚上有祝英臺作伴,還能說說話!”
傅歧把梁山伯的脖子一攬。
“走走走,去找祝英臺去,他一定高興!”
梁山伯被勒的難受,微微一掙掙開了,拍了拍傅歧的背:“你先去找祝英臺,我等會兒就去�!�
他不明白一向處事公允又行事謹慎的馬文才為什么要這么安排住宿,心中頗有不安。
而馬文才也從梁山伯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堅持,知道自己糊弄不過去這個心思細膩的“師兄”,嘆了口氣,只得老實道:“驛館里這幾日來的人未免太多了點,有些超出常理了,再加上前面路‘偶然’封了,押送崔廉的人又在這個時候恰巧到了這間驛站,我心里有些不踏實。”
“那何不我們一起共�。俊�
梁山伯想起盱眙長街上的那場生死搏殺,如今還心有余悸,他以為馬文才的不踏實,指的是刺殺崔廉的那批人還不肯罷手,心中更加擔憂了。
“馬兄會武,又有三位得力的下屬,加上傅歧身手不弱,在一起至少不會吃了虧�!�
“我這只是猜測。驛站里的人未必知道我們認識齊都尉,但我們要把所有房間都讓給齊都尉,只留一間,那太扎眼了�!�
馬文才這時候也只能跟梁山伯商量這些,“我雖有心讓崔使君住的舒服點,卻不愿意把我們都卷進去。祝英臺那間離齊都尉他們的房間最遠,又靠近樓梯,真有什么事情,撤出去也容易。我這間雖然靠的近,危險點,但我有風雨他們幾個相護,真出了什么事也走得脫�!�
梁山伯不是婆媽的人,聽完馬文才的解釋,心里也有了數(shù)。
“我知道了,我會看好傅歧和祝英臺的。”
聽到梁山伯明白了他這么安排的意思,馬文才頓時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傅歧容易沖動,祝英臺好奇心也重,但好在他們都素來服你的話。我就怕夜里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們兩個沖出去撞上什么,若真有什么動靜,你得按捺住他們,真要情況不對,我會去找你們,我沒出現(xiàn)之前,哪怕外面起了火、殺了人,你們也別出來�!�
梁山伯原本以為馬文才只是猜測,聽到他說的這么慎重,一顆心又提了起來,遲疑著問:“馬兄……真有這么嚴重?”
“但愿不會如此吧�!�
馬文才模棱兩可地丟下一句,眼見著樓下亭長領著齊都尉和帶著鐐銬的崔廉幾人上樓,對梁山伯指了指祝英臺的屋子。
梁山伯也看到了樓下來的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嘆了口氣,按馬文才安排的去了。
祝英臺見到傅歧和梁山伯來了,又聽了梁山伯轉述的馬文才那一套理由,自然沒有什么不愿意的,這屋子不小,住七八個人也夠了,此時不過就是多打兩個地鋪的區(qū)別。
倒是半夏臭著張臉,雖親自給梁山伯和傅歧收拾床鋪,卻把兩人的位置離祝英臺遠遠的,祝英臺睡臥房正中,梁山伯卻靠著門,而傅歧靠著窗。
她這樣安排,倒是正中梁山伯下懷,有他看著門,就算晚上有什么動靜,傅歧他們也不能就這么出去了,所以傅歧即使氣嘟嘟地直嚷著這樣透風,梁山伯還是好脾氣的謝過了。
那邊馬文才似乎也不想蹚這趟渾水,既沒有刻意去拜見隔壁的齊都尉和崔廉他們,也沒怎么出門,連晚飯都是在屋子里用的。
而那邊大概牢記著自己在押送犯人,安置好崔廉及其一家后,安排了七八個押解官在這一層來回巡視,這下驛站里其他的客人也明白過來這里大概有什么重要人物,都不往這邊來了。
齊都尉一行人能和馬文才前后腳到這處驛站,說明他們一路上加緊了行程,路上必定十分辛苦。如今住進了驛站的上房,又有熱水和熱騰騰的飯菜,馬文才在屋子里甚至聽到了隔壁的打鼾聲,也不知道是誰發(fā)出來的。
就連走廊上巡視的押解官,到了月上中天的時候也聽不到什么走動的聲音了,細雨出去倒水的時候回來說,見有幾個人靠著走廊的欄桿就這么睡了過去,要不是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不定就倒栽蔥掉下了樓。
馬文才聽到這群人疲累成這樣,心里的不安越發(fā)濃重。他這幾個伴當是從小陪著他長大的,自然看出他有心事,疾風猶豫了半天,問道:
“主人在擔心什么?”
“我今天,看到了游隼�!�
馬文才幽幽地開口。
“游隼?”
疾風一愣。
“是……”
“不光今天,那天在盱眙,崔廉入城,我也看見了。都是公的,在他們的囚車上盤旋�!�
馬文才的表情在昏暗的燭火中顯得有些明晃不定。
“但愿是我想錯了吧……”
疾風和細雨對視一眼,像是馬文才眼中的不安傳染了他們一般,這下連他們三人都沒辦法保持鎮(zhèn)定了。
大概是心里揣著事,直到驛館的更夫三更鼓都打過了,幾人都還沒有入睡。
到了夜深人靜之時,連隔壁都沒有了聲響之時,走廊上傳出什么悉悉索索的響動,頭頂上也有了些瓦片輕動的聲音。
馬文才晚上本來就是和衣睡的,此時猛然坐起,伸手從枕邊抓起佩劍,一邊佩在玉帶上,一邊靠近了門邊。
疾風幾人都沒睡,緊張地看向馬文才,卻見馬文才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只用耳朵貼著門聽著動靜而已,并沒有出去。
門外確實有響動,但那聲音太小,若不仔細去聽,大約只以為是野貓或老鼠之類的東西在廊下亂竄。
可馬文才等人卻是見識過這種輕身功夫的,哪里敢大意,連呼吸都小心屏住了。
沒一會兒,走道里發(fā)出幾聲輕哼,也不知是誰中了招,輕哼之后卻沒有重響,應該是中招之人被人輕輕放下了,安靜到讓人發(fā)寒的地步。
疾風幾人各自緊張地握住了武器,馬文才那冷厲的眼神在一片漆黑中顯得有些滲人,但已經沒人在意這些了。
他們腦子里只想著兩件事。
“是誰來了?來干什么?”
但很快他們就有了答案,因為馬文才耳邊突然發(fā)出“噗”地一聲輕響,隨著糊窗的油紙被扎破的聲音,一根粗長的香柱被伸了進來,若不是馬文才反應過來避讓的快,那點燃的粗香大概會燎掉他耳邊的頭發(fā)。
馬文才很快意識到那是什么,用衣袖捂著鼻子,將頭使勁往后仰了仰,那外面塞了香的人明顯只是為了預防萬一,根本沒有多留,門口那人影在做完這一切之后,飛也似的去了隔壁。
“是迷香�!�
細雨端起桌上的陶壺,朝著香頭的方向澆去,一陣呲拉聲后香頭的香煙滅了,但最后一點煙氣卻比之前猛烈的多,熏的執(zhí)壺的細雨頭暈眼花,那壺根本沒拿住,被馬文才險之又險的接了下來。
若不是馬文才接得快,隔壁聽到有陶器打碎的聲音,自然就知道還有人沒睡。
這迷香并沒有什么毒性,只不過會讓睡著的人睡得更熟,是江湖上一種不入流的手段,馬文才年幼時聽過不少這樣的故事,遇見這種事卻是第一次。
他抱著陶壺呆了一會兒,才不甘愿地小聲道:
“這是游俠的手段�!�
就像是回應他的這番話似的,隔壁房間的門吱嘎一聲開了,輕巧的就像是被人推開似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為了看守犯人,崔廉的門前至少有四個人看門,門也是從里面閂住的,就算是成年人要暴力踹開那道門,至少也可現(xiàn)在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但那門就這么輕巧的開了,只發(fā)出門開時正常的吱呀聲。
要不是夜深人靜,這吱呀聲在白日里一點都聽不見的。
“有人偷開了門�!�
疾風也聽出來了,又抬頭看了看屋頂。
“頂上也埋伏了人�!�
他話音未落,隔壁傳來一聲輕喝。
“什么人!”
這棟樓上,只有關押著崔廉和他家人的兩間大房燈火通明,走廊里的光線多半來自這兩間屋子。
馬文才和疾風幾人在屋子里看著外面影影綽綽,沒一會兒隔壁便傳來破頂而入的擊碎聲,刀劍相擊的兵刃聲,聲音都不大,可聽著卻莫名兇險。
來偷襲的人被馬文才猜測成游俠,人數(shù)也絕不會多,但里面一定是有極為厲害的人物,因為兩邊還沒打斗多久,馬文才就聽到了齊都尉的慘叫聲,那一聲慘叫實在太過凄厲,任何人聽到都覺得叫喚的人應該是不能活了。
也因為這一聲慘叫,驛館里醒著的人大概也聽出了不對,陸續(xù)有人推窗的聲音出來,隔壁兩間的燭火突然一暗,剛剛還透亮的走道里突然一片漆黑。
馬文才幾人屏住呼吸,不知道隔壁到底什么情況,突然聽到走道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勞煩裴公興師動眾來救在下,實在是慚愧。”
說話的正是崔廉。
“我在莊里接到崔公的信函,立刻馬不停蹄的帶著兒郎們前往陽平,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只能徐徐圖之。崔小郎不嫌我來得慢,讓您吃了這么多苦,是裴某該慚愧才對。”
那說話的人聲音蒼老,話語間有一種干脆利落的精悍,“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待我等將崔公救了出去,再來謝罪!”
說罷,他又低聲向旁邊的人吩咐了什么。
自稱裴某的人聲音太小,屋子里的眾人都聽不見,可崔廉卻驚訝地連聲制止:“不可,不可,為了救我們,傷了這么多條人命本就不該,怎么能放火!”
放火?
馬文才幾人一凜。
“崔小郎,我們這邊動靜這么大,許多兒郎為了今日提早住進驛站,總不免露出些蛛絲馬跡。我今日不比往昔,現(xiàn)在莊子里也養(yǎng)著上千人手,若是一時不慎暴露了行藏,便是滅頂之災。更別說除了我等,還有人在一直找尋您的蹤跡,這封路的事情可不是我們干的�!�
他的聲音狠戾極了。
“只有一把火把這驛站燒了,徹底將我們的痕跡弄干凈,方可混淆視聽。”
“可這一驛站的人……”
“他們又不是蠢貨,起了火難道不會往外跑嗎?老夫又不是燒人,只是燒房子!”
大概是不耐煩了,這人之前對崔廉還算客氣,現(xiàn)在那股草莽氣卻難以抑制的迸發(fā)出來,壓得外面的崔家人不敢反駁。
沒一會兒,大概是越來越多有人起身的聲音刺激到了崔廉,他認命地嘆了口氣:
“一切……但憑裴公安排�!�
“崔小郎放心,您之前送來那人老夫也安置好了,他說你們一家要沒地方可去,可以跟他去北邊。老夫知道您看不慣我等草莽行事之風,我也沒想過要留下您,等此事了了,我還了崔家的人情,您大可自便。”
裴公看穿了崔廉的“無可奈何”,卻依舊肆意張揚。
“你們把崔家人先帶走,后門車馬都已經安排好了,你們幾個,發(fā)出暗號,讓事先安排的兄弟們放火�!�
“是!”
馬文才原本并不想出去,可聽到這里,卻不得不站起身來。
門外的人何等耳目靈光,這屋子里一有點動靜,還沒等馬文才開門,已經有個彎彎曲曲的工具從門縫里伸了進來,輕巧的挑開了門閂。
馬文才正在門口,屋內外一片漆黑,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面前的一切,卻見一片銀光泄地,兜頭向著他額上劈來。
這一下疾似風快似電,馬文才只覺得頭頂寒光一片,立刻驚慌失色地閉上眼睛大喊:
“裴師傅,是我!”
于是那銀光險之又險地在馬文才的額間停住了,后者頭頂發(fā)熱,伸手摸了摸,只在發(fā)間摸到一片濡濕,知道是掛了彩,只能苦笑。
他這師傅,脾氣還是這么暴烈。
“……文才?”
“可是陳御史身邊的小兄弟?”
天色太暗,但馬文才的聲音卻有辨識度,裴公和崔廉遲疑著問。
這時候馬文才方覺得一條命終于回來了,又往前踏了一步,將自己的面孔完全暴露在兩人面前。
“文才,你怎么在這里?”
裴公不但沒有一點差點砍死了馬文才的愧疚,反倒瞪著眼睛,滿臉“你怎么來礙事”的表情。
馬文才摸了摸鼻子,越發(fā)覺得自己出來的決定是對的。
他沒有回答裴公的話,反倒有些埋怨又有些像是小輩撒嬌似地向裴公開口:
“裴師傅,我不出來你就要放火啦!”
“其他樓里住著的人我不知道,可我這一棟樓的都讓你的兒郎們點了迷香吧?我是反應快把迷香熄了,其他人現(xiàn)在夢周公正入神的時候呢……”
他似是不經意地看了崔廉一眼。
“別人起了火能跑出去,我能扛走幾個人?”
他話音剛落,崔廉一臉不安,不可思議地看向裴公。
“裴公,你,你剛剛才說……”
“我說了什么?我說跑不出去的都是蠢貨,可沒說所有人都跑的出去。”
滿臉虬髯的大漢鬢角早已發(fā)白,可說話卻有些像是孩子般的不講理。
大概是嫌棄馬文才多嘴,他瞪了馬文才一眼,又看了看身后跟出來的疾風細雨幾人,臉色更臭。
“你們幾個在旁邊待著,等老夫辦完了事情再來找你們算賬!”
第147章
動輒殺人
對于這個師傅,馬文才也是感情復雜。
在南方,所謂“豪俠”,往往不是被鄙視的將門之后不愿進入官場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就是來自北方魏國的豪強漢人在政治斗爭或民族兼并等過程中遷居南方,他的武藝師傅裴羅睺就是前者。
說起來,他的這位師傅也是門第顯赫,出身河東裴氏,他的家族南遷后居住在北東海郡,也是當?shù)氐那f園主。
北東�?ぴ诤_�,出鹽,裴家的產業(yè)跟私鹽有扯不清的關系,所以家中任俠輩出,說是任俠,就是走私私鹽的武裝力量,再加上裴家本來就是士族出身,歷代又多出將領,地方上的官員也好,三教九流之輩也好,都不愿意招惹裴家,裴家便在梁國的東北角悶聲發(fā)著財。
馬文才的祖父曾任了許多年的東�?ぬ兀B夫人都來自北地的高門,這也是馬文才祖母的嫁妝為何大多在北方的原因。
馬文才之祖馬鈞性格爽朗,和大多數(shù)士人不太相同,對武夫沒有什么偏見,加上因為運鹽生意繞不過官府,裴家也有意交好這位太守,裴家人便曾經常出入東海太守府。
那時候馬文才剛剛重生不久,他大難不死,被馬家無比重視,馬鈞幾乎是出入都將他帶在身邊,聽到馬文才想學武,也立刻四處尋找有名的武師。
原本馬文才應該和大部分士族子弟一樣,只學會幾招自保的花拳繡腿,可老天大概是愛重馬文才,恰巧在裴羅睺做客馬府的時候武師上了門,有了一段奇遇。
馬鈞自己不會武藝,要考核教導孫子的武師,自然是讓他們互相比試武藝,既然這位聞名北地的“豪俠”在,無論是客氣還是尊重都是要請他幫著“參謀”的,結果這位性子太自我,一下說這個是飯桶,一下說那個是軟蛋,把上門的武士們都氣了個飽。
也不是沒有不服氣找裴羅睺較量的,都說拳怕少壯,可裴羅睺是什么人物?那是裴家運鹽武士隊伍的首領,裴家莊園下一代的莊主,就算他那時已經三十多歲了,卻依然把人揍得屁滾尿流,不敢再說自己拳壯。
這么一來,馬家再也招不到武師,馬家當然不好埋怨別人什么,但裴羅睺也好,裴家也好,大概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讓馬太守在裴羅睺不用出差事的時候把馬文才送去裴家,和裴家子弟一起學武,算是彌補。
這也是傅歧為什么一直奇怪馬文才一個好好的公子,學的卻是游俠劍客一流的功夫的原因。
概因裴家雖出身將門,但多年不再征戰(zhàn),走江湖做三教九流的營生大多是和山賊強盜之流對抗,手上的功夫是硬,卻不是沙場上大開大闔的招式。
裴家那時候讓裴羅睺教導馬文才,倒是有點殺殺他性子的意思在里面,誰都覺得一個士族家出身的小公子,年紀又那般小,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非憋死直脾氣又暴躁的裴羅睺不可。
誰料馬文才就不是真的小孩子,能吃苦又聰明,什么都是一點就透,再加上處事圓滑,把裴羅睺哄得服服帖帖,雖不是裴家子弟,卻一直耐心教導,算是個記名弟子。
要不是馬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以他的性子,怕是早將馬文才搶回去做入室弟子或繼承人什么的好好培養(yǎng)了。
加上馬文才知道自己學這些武藝是為了什么,他又沒有什么縱橫江湖或者軍中為將的志向,當他在裴家學會了外門弟子該學會的東西后,便沒有再要求多學裴家的家學,就是怕裴家真把他日后當成裴家人。
私鹽買賣雖有重利,但一逢亂世就是眾人之中的肥肉,裴家手上也不干凈,不知有多少人命,馬文才雖然知道結交裴家能得到很多武力上的幫助,可也不愿意在還未出人頭地之前就“賣身”到這種麻煩的地方。
等到了馬鈞任期滿的時候,馬文才已經十歲出頭了,便以“要隨家人返鄉(xiāng)”的名義向裴羅睺辭行。
那時候裴羅睺是真的喜歡這個小弟子,他對待其他徒弟都很嚴厲,偏偏對待這個粉妝玉琢卻一臉大人樣的弟子溫和的很,為了留下他當?shù)障档茏�,甚至愿意收他為“義子”,還愿意把一身家傳絕學都教給他。
無奈馬文才的抱負全在朝堂上,在日后“趁亂而起”,加上馬家父子也不愿意家里唯一的獨苗日后跟著裴羅睺去走什么“江湖”,便都謝絕了裴羅睺的好意,氣得這位暴性子當場甩下“走了我就當沒你這個人”這樣的話。
馬文才畢竟接受裴羅睺這么多的教導,當時心里也不好受。
他那時文武兼修,其中的辛苦不足為外人道,要不是裴羅睺悉心交道,對他一視同仁,又愛惜他的身體,他早就堅持不下來了。
文還好,畢竟他之前也讀了那么多年的書,又不是真的紈绔子弟,可學武,尤其在裴羅睺手下學武,剛開始的幾年,真是每次回家都要被馬母抱著哭。
可打熬筋骨的幾年過去后,他才發(fā)現(xiàn)裴羅睺對他真的是不錯,即便是外門弟子,他得到的教導不比裴家自己的嫡系差,甚至因為不必背負太多重擔,比其他人更加從容,也不必擔心學不好會被如何,被裴家子弟一直各種羨慕。
馬文才的祖父任滿后就“告老”了,他身體一直不好,后來又患上了嚴重的痛風,想回南方休養(yǎng),而馬文才的父親馬驊那時候正好調任吳興,一家人就都離開了北東�?�。
裴羅睺說一不二,馬文才卻感激這位老師的教導,年節(jié)禮儀從來不忘,若有家人到北方去,一定會托人給這位老師送上南方的特產和風物。
這么多年來,裴羅睺從來沒來見過這位弟子,可東西卻都收了,也曾讓人帶下過“荒廢了武藝就等著我好好收拾你”之類的話。
如今裴家已經是裴羅睺掌莊,但他不擅經營,裴家除了私鹽買賣也沒有找到什么能再生錢的營生,私鹽是個讓人眼熱的營生,梁朝承平已久,越是穩(wěn)定的政府越不會允許私鹽的存在,裴家莊園最盛時原本有三千甲兵,因為朝廷忌憚,已經削減了許多次,如今只有一千不到,許多甲兵都卸甲為民。
可北東�?げ幌駮�、吳興、吳郡這些魚米之地,臨海的環(huán)境使得田地并不適合種植,夏季還多風多雨,常常歉收,莊園里養(yǎng)著這么多佃戶,又沒有豐富的出產,靠漁業(yè)根本養(yǎng)不活這么多人。
但裴家?guī)状龅乃禁},生意太大又被忌憚不敢有太大動作,加上根基不牢在朝中沒有多少關系,雖在北地以豪俠家風聞名,其實已經漸漸日薄西山,難以維持。
這些年裴家莊園的勢力被打壓的厲害,馬驊嚴禁馬文才在私下里接觸裴羅睺,裴羅睺似乎也不愿意給這位小弟子惹麻煩,從來不主動找他,就跟沒有這個弟子一般。
北東�?るx會稽、吳興都遠,可和陽平、盱眙極近,加上裴家所在之地已經是出�?诹�,有什么水患到了這里都已經算是風平浪靜,馬文才從未擔心過自家這位便宜師傅會有什么麻煩,誰能想到卻在這里遇見了這位“師父”,又是在這種情況下遇見?
要不是裴羅睺對這個弟子還算有些舊情,甚至能認出他的身形聲音,就剛剛他出來那一下,命都沒了。
可他不出來賭一下卻不行,梁山伯幾人也不知是不是被迷香放倒在屋子里,這一把火燒起來,他們又在樓上,不被活活燒死,也要被熏死。就算他有辦法把他們弄出去,說不得就被裴家守在四處的子弟滅了口,又不是什么人都認得他馬文才這張臉。
這么多年沒見,裴羅睺還是那副雷厲風行的脾氣,大概是顧忌崔廉的想法,他倒沒有大開殺戒,只是真把驛站給燒了,引得驛站里的人四散而逃。
有幾個“趁火打劫”摸上樓來大概是想抓崔廉的,都被堵在這座樓上的裴家子弟殺了個干凈,丟在了齊都尉和其他官兵身邊,這殺人放火的手段之干凈利索,幾乎讓崔家兩個少年當場吐了出來。
馬文才根本沒時間感慨,和裴家人、崔家人打了招呼,借了幾個人手,就去找自己的三位同窗。
果不其然,梁山伯、祝英臺、傅歧和半夏都睡得不省人事,連被人搬了出來都沒有動靜,要不是他那下當機立斷,真不知后果如何。
裴家人知道馬文才是“自己人”后倒也沒為難他,一驛站的人倉惶逃命,許多連馬車和輜重都不要了,馬文才幾人卻安全的將貴重東西都帶上了車,為了做戲,他拋棄了一駕馬車,但自己帶來的馬和驢,以及兩駕包裹了輪胎的馬車都被趕了出來,不至于燒毀。
至于幾位睡得不省人事的同窗,也被丟在車上,還不知什么時候才醒。
裴羅睺是狠角色,驛站里起了這么大的火,前面的路又被封了,他卻敢硬生生在驛站外等到月向東移,整個驛站都燒的七七八八,再沒有人出來的時候,才命令裴家子弟護送崔廉一家走。
這也讓馬文才真正見識了他師父的手段。
“你跟我來�!�
裴羅睺“辦完了事”,覷了馬文才一眼,把他叫上了馬車。
這么多年沒見,馬文才對這位師父也是心虛的很,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車。
“要不是念在你這么多年對我還算恭敬的份兒上,管你是天王老子還是高門獨子,今晚你們幾個是非死不可�!�
即便嘴里說著饒人不死的話,裴羅睺的臉色還是很臭。
“但是因為你耽擱了一會兒,驛站里肯定有人跑出去了,你以真實身份入住,今天的事情瞞不過驛站的驛官,你可想過怎么跟官府解釋今晚的事?”
馬文才沒想到裴羅睺居然關心他這個,有些受寵若驚。
裴羅睺臉色更臭了:“老夫可不是關心你怎么樣,你就住在崔廉隔壁,崔廉被劫走,你之前又和他有過接觸,最有嫌疑。你這細皮嫩肉的,被官府抓去,要不了什么手段就什么都招了,要把老夫招出去,裴家沒什么好果子吃,可是有不少人就等著裴家出事呢……”
馬文才聽到裴羅睺的話,也是頭皮一陣發(fā)麻。崔廉惹到了什么人,別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
崔廉包庇了酈道元,惹怒了蕭寶夤,而他往京中送“蠟丸案”一事又牽扯到了提議修建浮山堰的臨川王,說不得蕭寶夤和臨川王蕭宏也有什么千絲萬縷的關系。
如果臨川王擔心酈道元知道些什么,又透露給崔廉,那崔廉一路被多方人士追殺也就不難解釋……
更別說視崔廉為眼中釘肉中刺,被毀了家業(yè)的那么多士族。
即便裴羅睺殺了那些不知道什么來頭趁亂刺殺崔廉的刺客,還有護送崔廉的押送官,又一把火燒了驛站,也只能糊弄下想要有證據(jù)結案的當?shù)毓俑行┤耸遣粫诺摹?br />
再加上之前馬文才跟陳慶之幫過崔廉,陳慶之又是專門為崔廉而來,這些只要有心都探聽的到,一旦崔廉失蹤,找不到暗處的崔廉,找到明處的馬文才卻是可以的。
裴羅睺說得沒錯,他如今岌岌可危。
但這些都是后話,如今最大的危機……
馬文才抬起頭,看著目光炯炯,渾身肅殺之氣的裴羅睺。
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回答如果不能讓他滿意,哪怕他曾是他的記名弟子,為了不牽連到裴家,他們這一行人也活不成了。
一時間,馬車里的氣氛猶如凝固一般。
裴羅睺老神在在一言不發(fā),倚著靠背似乎放松無比,其實神光內蘊,眼睛的余光一直掃著車門、車窗等處,以防馬文才趁機逃跑。
馬文才又豈是束手待斃,或是窩囊逃竄之人?
在裴羅睺的壓力下,他深吸了口氣……
“倉嗡”聲乍起。
馬文才突然從腰中拔出了佩劍。
見到他拿出武器,裴羅睺連眼皮子動都沒動一動。
以他的造詣,以馬文才的身手,就算是拿了武器也對他沒有任何威脅。
馬文才拔出佩劍也確實不是為了“鋌而走險”的。
馬車里銀光閃過,馬文才反手持劍,飛快的在自己肩膀、前胸等不緊要之處劃了自己幾劍,一時間熱血涌出他的前襟,將他的胸前、肩膀染成一片紅色,他卻只是悶哼了一聲,臉色稍微白了幾分而已。
他知道自己這位師父處處以“豪俠”自居,若他求饒或指天誓日的發(fā)誓,反倒讓他徹底不在顧念這最后的一點情分,只能如此行事。
果不其然,見到這位從小富貴窩里長大的徒兒突然出手自殘,裴羅睺“咦”了一聲,身子微微關切的向前傾去。
“你這是……”
“我若一點狼狽都沒有的逃出驛站,自然是不會有人相信我一點關系都沒有,若我為了逃出生天時和殺死崔廉的刺客以命相搏,身受重傷呢?”
馬文才用手按著肩膀上最深的那處傷口,眼神決然地看向裴羅睺。
“刺殺崔廉的刺客火燒驛站,趁亂行兇,齊都尉和押解官們與崔廉力敵未勝,自然是一起罹難,但刺客也是死得七七八八�!�
馬文才屬于越是情況危急腦子越清醒的那種人,而且做事從不脫離帶水,不過是片刻之間,已經想出了應對裴羅睺的說辭。
“隔壁動靜太大,于是驚醒了被迷香迷暈的我,我領著侍衛(wèi)出門時恰巧遇見重傷的刺客,以命相博后我等將刺客重傷,但為了救下被迷暈的同窗,卻不能追趕,只能眼睜睜看著重傷的刺客逃走……”
馬文才那幾刀雖然沒砍在要害上,可為了逼真,傷口卻不淺,說出這一大段話,已經有些氣喘吁吁。
“呼……我拖著受傷之軀救出同窗,和眾人一起逃離了起火的驛站,一脫困后就直接去當?shù)毓俑畧蠊�,除此之外,什么人都沒有看見……”
他說完了這番話后,便露出“一切由師父定奪”的表情,哪怕渾身浴血,旁的再不多說一句。
裴羅睺神色復雜地看向馬文才,忍不住喃喃道:“我當年應該用盡辦法把你留下來的,我那幾個兒子,可沒你這樣的決斷和狠厲……”
“我自己有阿爺有娘,要留下來做什么?”
馬文才心中苦笑。
他低喃完這一句,面色一整,從懷里掏出一瓶東西,往馬文才膝上一扔。
“這是……?”
馬文才低頭看著那玉瓶。
“你想流血流死嗎?”
裴羅睺笑罵,恍如剛剛那個開口就要殺人的兇人不是他似的。
“這是我裴家最上等的金瘡藥,還不把衣服脫了,為師幫你上藥�!�
第148章
誰主沉浮
馬文才對自己下手是真的狠,不狠點,過不了他這師傅這一關,所以傷口是真的深。
他雖表現(xiàn)的似乎面不改色,可畢竟從小就沒受過這么重的傷,裴家的金瘡藥極為有效,也極為霸道,馬文才自殘幾刀尚且沒有動容,被敷個藥卻忍不住痛呼出聲。
風雨雷電四人小時候便是在裴家接受的侍衛(wèi)訓練,如今就剩三人在馬文才身邊,此刻正緊張的等在車外,聽到里面馬文才痛呼,還以為這位性子暴烈的老爺子對自家公子做了什么,忍不住就敲了敲車壁。
“敲什么敲,老夫要對文才做些什么,他還能叫出聲讓你聽見?”
車中傳來一聲冷哼,驚得i車外幾人不敢再多造次。
馬文才知道裴羅睺性格喜怒無常,為了不讓他生氣,只能咬牙忍著金瘡藥涂抹在傷口上猶如火燒火燎一般的疼痛,臉上一點血色都無。
馬文才是裴羅睺從小教導過的,雖然嘴里說的厲害,情分卻并不一般。
教導馬文才的時候,他還不是莊主,身上不用背負什么責任。
那時的他正值壯年,家業(yè)已成,武藝出眾,領著裴家車隊奔走各地,手持利刃縱橫四方,何等的快意恩仇,幾乎是他人生中的最巔峰時刻。
此時再一次看到馬文才,裴羅睺就不自覺的想起那段時光,想起自己最痛快的時刻,看著當年那個練武時明明受了極大的苦頭卻一聲不吭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了少年,卻依舊還是那個性子,忍不住心底一軟,抹藥的動作也更加溫柔。
也許是心里總有些歉疚,又或者是為了說些什么轉移徒弟的注意力使他不那么痛苦,裴羅睺一邊給馬文才抹藥,竟一邊將自己為何在此淡淡幾句說了個明白。
說起來,救崔廉,是裴羅睺父親那代欠下的人情。
裴家雖靠販賣私鹽起家,富有一方,但也知道自己若沒有子弟能入朝為官或手握兵權,遲早也就和那么多漸漸消失了的士族一般,最終走上沒落的道路,所以在幾十年前,裴家曾經秘密做過一件為日后謀劃之事。
前朝時,齊帝蕭寶卷昏聵無能,軍隊腐敗不堪,加上蕭寶卷動輒屠戮朝中官員,這些士族官員身后的家族大多盤踞各地,有的甚至握有武裝力量,早就在暗中蠢蠢欲動,意欲改天換地。
隨著蕭寶卷的濫殺一步步加劇,各地終于紛紛起兵討伐昏裴家在那時看出了要變天,卻沒壓對人,他們資助的是崔廉的父親,齊朝的大將崔慧景。
崔慧景自然能征善戰(zhàn),又出身清貴,對于同樣是士族的裴家“雪中送炭”自然是感激萬分,裴家子弟出入軍中,為崔慧景充當斥候和刺客,又暗中為崔家送糧草和錢財,鼎力支持戰(zhàn)事,圖謀的,不過是個未來的從龍之功。
但崔慧景舉兵包圍京師十二天后,因后期指揮不利,家中子弟又爭功心切,最后被齊軍擊敗,裴家一場辛苦也打了水漂。
齊帝蕭寶卷在擊敗了崔軍后下令將崔家滿門抄斬,崔慧景那時已經戰(zhàn)死,崔家為了保護家中血脈,將尚且年幼的子弟托付給了裴家的游俠,以不供出裴家為交換,瞞下了裴家資助之事,裴家也因此躲過一場滅頂之災。
原本這算不得什么人情,裴家保護崔家血脈不絕,崔家瞞下裴家支持造反的事情。
但差錯出在裴家子弟帶著崔家七八個年幼的孩子逃出生天時,在路上遇到了追兵。官兵人多勢眾,裴家子弟力戰(zhàn)不敵,沒有護住崔家的孩子們,一下子死的就剩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