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我也覺得這么做有點冒險,不過徐之敬說那縣令膽小如鼠又怕丟官,肯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
傅歧夸張地扭動了下胳膊。
“就是可憐了我,將尸體背過來背過去,簡直晦氣!”
“不這么做也沒辦法,我又沒本事把一個大活人變沒了,要是再留下去,還不知要費多少唇舌,干脆趁那縣令中了藥不能蘇醒將事情掩蓋好,丟下一封書信連夜跑了�!�
徐之敬一邊說,一邊看向手邊的木匣。
“更何況東西已經(jīng)到手,我總覺得實在太順利了,擔心遲則生變,連夜出來也是好事。”
他們丟完了尸體,留下了信,趁著府衙里的衙役和看門犬都沒蘇醒過來,連夜翻墻出去,找了個暖和的地方窩了一晚,等天一亮便出了城門。
他們?nèi)ド疥幍臅r候是下雨,人人披著蓑衣斗笠,自忖不會被人記住長相,出城時只要換一身華衣便是一副貴公子帶著家丁游玩的派頭,也不會被人盤查。
為了防止人跟蹤,他們連驛站都不敢住,也沒有和其他人同路或是租借車馬,是硬生生走回來的。
好在山陰縣就在會稽學(xué)館不遠的地方,又有當初浮山堰地界落難的經(jīng)歷,否則還真不一定能忍受的下來。
“那信上,是涂了磷粉?你還帶著那玩意兒?”
祝英臺好奇地問徐之敬。
“你竟知道?”
徐之敬一愣,不以為然道:“不過是些小把戲。”
“想不到醫(yī)家除了精通醫(yī)學(xué)、藥學(xué),連化學(xué)都要通曉啊�!�
祝英臺心中佩服至極。
“不知道和他合作,能不能制造出一些防身的東西�!�
“諸位的大恩,梁山伯無以為報,此生此世,諸位若有所求,梁某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梁山伯聽得其中還有這么多波折,甚至傅歧還為他擋了一刀,實在是感激涕零到有種在做夢的感覺。
他曾以為自己要謀劃無數(shù)年、要做到縣令那個位置,要擁有極多的人力、物力才能拿到手的東西,竟就在眼前。
而那個謀劃之人……
梁山伯看向微笑著坐在那的馬文才。
……他甚至根本都沒有親自出面。
“得了吧,我要混到讓你赴湯蹈火的地步,那我得混的多慘?”傅歧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大笑道,“我可不希望用到你報答的時候。”
徐之敬也無所謂地彈了彈指。
“我不是幫你,你別自作多情。就算欠了人群,我也是找馬文才要�!�
馬文才啼笑皆非。
“所以那冊簿上寫了什么?”
提起冊簿,徐之敬和傅歧兩人這才面色一整,打開木匣,一邊翻到可疑之處,一邊將傅歧之前的推論和發(fā)現(xiàn)說與幾人聽。
梁山伯對朝中大臣并不了解,祝英臺對政治權(quán)謀也是一知半解,兩人聽得都有些云里霧里。
梁山伯只死死將這幾個人名記在心里,他知道自己父親的死即便不是這幾人下的手,也一定和這幾人有關(guān)。
“我讓傅歧去信查一查這永元年間出鎮(zhèn)石頭城的南中郎將是何人,他們大多是南徐州遷來的,有的還是因功入仕,這南中郎將必定是極其顯赫的人物……”
徐之敬指著其中幾行字說。
“不必去查,我知道這南中郎將是誰。”
馬文才一聽到這幾個字,眼神中便透出一絲危險。
“咦?”
這一下,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到馬文才身上。
“之前因為崔廉和酈道元的事,我好奇查了下這位的過去�!�
馬文才不緊不慢地說。
“建武三年到永元年間,確實有一身份顯赫之人,位高權(quán)重,可以將人隨意入仕。而南中郎將,只是他身兼數(shù)職之中,職位最低的那個�!�
“他除了是石頭城的南中郎將,還是都督荊益寧雍梁南北秦七州軍事,南徐州刺史……”
馬文才看著怔愣著的幾人,發(fā)出一聲嘆息。
“……他是前朝東昏侯蕭寶卷的親兄弟,建安王蕭寶夤�!�
第190章
得償所愿
“這蕭寶夤……怎么走到哪兒都聽到他的名字?”
徐之敬眉頭皺的死緊。
“酈道元是被他害的,
崔廉是被他害的,
傅歧的兄長是被他擄走的,他這么做到底是為什么?”
祝英臺對蕭寶夤最不熟悉,納悶地問:“蕭寶夤……圖什么吶?”
見所有人都看向自己,
馬文才挑了挑眉,搖搖頭。
“我?我也不知道。”
蕭寶夤是前朝皇帝的同胞兄弟,
前朝皇帝蕭寶卷昏聵無道攪得天下大亂時,
他這位兄弟倒是賢明在外,又深得兄弟信任,
一直握有兵權(quán)。
今時之人難以想象蕭寶卷信任他到何等地步。
當年蕭寶夤其實和如今的臨川王蕭宏一樣涉嫌謀反過,結(jié)果謀反不成,蕭寶夤自己去自首,
蕭寶卷一點都沒有責怪他,待他猶如當初。
蕭寶夤得勢的時候,
馬文才連個受精卵都還不是,
自然不明白他當年的威風。
后來蕭寶卷冤殺了蕭衍的兄弟蕭懿,
當年還是刺史的蕭衍一怒之下反了,聯(lián)合了蕭寶卷的另一個兄弟蕭寶融起兵,
攻入建康城,
殺了蕭寶卷,又安撫其弟蕭寶夤,誰料蕭寶夤完全不吃蕭衍這套,當夜便換了布衣喬裝成平民逃出建康城,由自己在徐州的部下乘船送往了北魏。
當年他才十六歲,
逃亡北魏時猶如喪家之犬,是如今的任城王元澄收留了他,以賓客之禮待之,還允他按喪兄的禮制,穿齊衰喪制的喪服,并率官僚前去吊唁。
這位十六歲的王爺,在北魏因出眾的相貌才干受到了北魏上下的承認,甚至贏得了孝文帝之女南陽公主的芳心,尚了公主,其中幾起幾落,最后被封為封疆大吏,鎮(zhèn)守南境,儼然便是一個魏人。
無論是前世、今生,無論是什么時候,這位蕭寶夤所處的高度,都是馬文才可望而不可及的,更別說蕭寶夤曾發(fā)誓一定要讓梁帝也嘗嘗國破家亡的滋味,多次讓梁國吃了大虧,連對于整個梁國來說,蕭寶夤是一個“不可說”的人物。
所以馬文才說“我也不知道”,是再自然不過了。
這屋子里見識最廣的馬文才都參不透其中到底有什么干系,更別說剩下的一群吃瓜少年,在探討過各種可能性后,梁山伯收起了這本冊簿。
“我們的見識不夠,能力也不足,但總有能深謀遠慮之人�!瘪R文才對梁山伯說,“我建議你給子云先生去信,詢問這件事背后的含義�!�
他還有一層意思沒說,事關(guān)蕭寶夤,又涉及前朝和當朝,這件事已經(jīng)不是他們幾個少年能夠管得了的了,最好是讓上層知道。
陳慶之是梁帝的寵臣,是皇帝的主筆文書,又是御史,他知道了便等于皇帝知道了,只要這本冊薄還在,以梁帝忌憚蕭寶夤的程度,不可能當做不知。
梁山伯心思一動便明白了馬文才的意思,他被陳慶之收為弟子,因此棋藝精進被中正官賞識,又有了前程,于情于理都該寫信“感謝”恩師的教導(dǎo),此時寫信給陳慶之,倒不扎眼。
他是慣于借勢之人,當即點頭應(yīng)諾,將冊薄貼身收藏。
就在他們?yōu)槭拰氣箲n心忡忡時,門外傅歧的部曲前來通報,說是賀館主回館了,派了褚向來,要召見他們。
“褚?guī)熜诸H得先生信任啊�!�
馬文才走出屋內(nèi),看了眼廊下等候的褚向,假裝吃味地說,“咱們幾個出去一趟回來,在先生面前都不吃香了�!�
“馬兄說笑!”
褚向有些惶恐地連連擺手,“不過是些跑腿的差事罷了,旁人不愿做的,我閑著也是閑著,便到處走走�!�
他眼神一掃,看見隨著馬文才步出屋子的徐之敬,高興地說:“徐兄,你回來啦?”
褚向此言一出,馬文才心頭一動,眼神發(fā)冷。
“褚兄何出此言?”
聞言,梁山伯邁出去的步子一頓,驀地向褚向看去。
徐之敬和傅歧去山陰是秘密出行的,在館中誰也沒說,徐之敬除士后原本就沒幾個真心朋友,誰也不關(guān)心他住在哪兒,他原本也不在館里上課。
傅歧則是經(jīng)常翹課,如今又部曲眾多,旁人不敢隨意窺探。
是以他們離開了兩天,竟沒人察覺。
可聽這褚向的意思,卻是知道徐之敬這幾日不在的。
一時間,局面有些僵硬。
褚向見馬文才、梁山伯幾人都表情不善地看著他,直被看的背后發(fā)冷鼻尖冒汗,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我這幾天一直在幫徐兄找丟失的東西,幾次去徐兄院子里探望都沒見到,難,難道不是離開學(xué)館了嗎?”
“褚向膽子小,你們別這么嚇他!”
徐之敬忍不住護在了褚向的身前,搖頭說:“他就是熱心腸又愛操心,沒有別的意思。要真是包藏禍心,也不會隨隨便便說出來了。”
馬文才和褚向雖是點頭之交,但畢竟是同門。
在這個時代,同門的關(guān)系不比尋常,一旦誰有個不好,往往會牽連甚廣,由不得馬文才多想。
但見徐之敬如此回護他,馬文才也不好將局面弄僵,他本就是圓滑之人,當即一攤手,無奈道:
“是是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說錯了話,我向褚兄道歉。”
梁山伯看了看馬文才,兩人眼神一觸即回,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就連祝英臺都若有所思,唯有傅歧還傻乎乎站在門口,有些不耐煩地問:
“不是說賀館主要見我們嗎?你們還走不走�。俊�
有了傅歧這個臺階下,眾人仿佛如夢初醒,對剛才發(fā)生的事絕口不提,只各懷心思的一同去見賀館主。
幾人原本還以為賀館主是單獨召見,可走到一半?yún)s發(fā)現(xiàn)似乎不是,不僅是他們,路上還有不少學(xué)子都在往學(xué)館聚會所在的思賢樓而去,隨便抓了一個學(xué)子一問,甲科前三十名的學(xué)子都被召見了。
“褚向,你可知是何事?”
徐之敬問他。
褚向比徐之敬還迷糊:“我也不知,我聽說先生回來后便帶著功課去求教,那時先生似乎在見客,見我來了,就讓我去思賢樓等著,又派若愚去找你們,我恰好有空,就自動請纓接了這差事�!�
“既然是叫甲科前三十名來,應(yīng)該是和學(xué)業(yè)有關(guān)。”祝英臺猜想,“還有幾個月便是‘天子門生’的選拔,說不定館主已經(jīng)有了選拔的章程?”
不僅僅是祝英臺,甲科其他學(xué)子也是這么想的,有些唯恐去的晚了給別人占了先機,幾乎是不顧形象的在路上狂奔。
徐之敬皺著眉看著那些跑的氣喘吁吁的學(xué)子,哼道:“只要不是比出身,我們幾人就都有一拼之力�!�
“應(yīng)當不是和天子門生有關(guān),否則不會叫我去。”梁山伯分析著,“我已過二十,并沒有一搏的資格�!�
“管他什么事,去了再說�!备灯缈磩e人都用跑的,情不自禁地也加快了腳步,“我可不想站在最后面!”
因為傅歧的匆忙,引得幾個少年都緊張了起來,等到了思賢樓,果見已經(jīng)到了不少人。
見到馬文才和徐之敬一同出現(xiàn),這些學(xué)生忍不住竊竊私語,加上祝英臺和傅歧也是學(xué)館中出了名的異類,梁山伯更是不必說,庶人一個。
一時間,好幾個士生都對馬文才露出了“你怎么自己跳糞坑呢”的表情。
饒是馬文才少年老成,如今被盯得也有些不自在。
站在他身邊的徐之敬哼了一聲,微微抬了抬手……
嘩啦啦。
剎那間,他手邊就空了一大片。
徐之敬好笑地整了整衣冠,低聲譏笑。
“不過是一群只敢背后說人是非的鼠輩�!�
在看清徐之敬只是整理衣冠,并不是要用什么“妖法”后,旁人方才松了口氣,又不由得為自己剛剛過度反應(yīng)臉紅。
經(jīng)著這一層變故,托徐之敬的福,馬文才等人倒從人群中找了一出空檔,走到了前排去。
沒一會兒,會稽學(xué)館的館主賀革就到了,身后跟著兩三個學(xué)館中的五經(jīng)掌教和一位主管雜務(wù)的學(xué)官。
“今日召大家前來,是因為館中新來了一位先生�!�
賀革站定后并沒有說什么場面話,開門見山地說出了來意。
五館如今日漸凋敝,正經(jīng)的先生辭的辭,告病的告病,除了賀革以外,其他的助教和講士多靠著賀革的學(xué)生和故交撐著,俸祿也是
會稽學(xué)館還算是好的,其他四館更加不堪。
馬文才所在的吳興學(xué)館幾乎是連正經(jīng)的先生都找不到幾個,館主沈峻另遷他職;吳郡的陸?zhàn)^主、建平的盧館主都已逝世,平原郡的館主明山賓辭職做了隱士,其他四館中都沒有拿得出手的大儒。
但凡有些抱負或是才能的士子,皆求聘與國子監(jiān),之前會稽學(xué)館找騎射先生來的都是武夫、辭官的衙役之流便可見一斑。
如今聽到新來了一位先生,還明顯是要執(zhí)教與甲科的,所有學(xué)生都好奇極了,伸長著脖子看著賀革。
“新來的易先生才德兼?zhèn)�,身份貴重,只是身體羸弱方才來會稽休養(yǎng)。我聽說他如今在會稽郡休養(yǎng),特意去請了他來,教導(dǎo)你們策論之道�!�
賀館主看向?qū)W生們。
“易先生無論是雅言、書法、文賦、策論都出類拔萃,能夠教導(dǎo)你們,是你們的幸運�!�
隨著賀館主的描述,眾人面前似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位蕭疏軒舉、湛然若神的文士形象,甲科里一些出身寒門的學(xué)子更是露出狂喜的表情。
賀館主目光掃過堂中,見馬文才他們都在前排,心中一松。
“只有一點,他如今身體不好,是隱居在此地的,除了上課以外都要靜養(yǎng),無事不要去叨擾先生,也不要去打探關(guān)于先生的事情�!�
說罷,賀館主讓學(xué)官去請那位易先生。
沒一會兒,思賢樓的二樓下來一個形相清癯的青年,這身材高瘦,走下樓梯的動作很慢,似乎腿腳并不靈便。
待他下了樓梯,站在眾人的面前,思賢樓中漸漸嗡聲不絕,后面的學(xué)生更是交頭接耳起來。
原來那位被稱為“才德兼?zhèn)洹钡囊紫壬�,竟是滿臉遍布深淺不一的傷痕,和他們之前心中預(yù)期的“風姿雋爽”實在相差甚遠。
賀革面如沉水,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隨著賀革的咳嗽聲,馬文才察覺到身邊的傅歧也劇烈地顫了一顫,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他不解地扭過頭,待見到傅歧通紅的眼眶后,立刻明白了過來這是為何。
“切莫失態(tài)。”
馬文才伸出手去,將手搭在傅歧緊握的拳頭上,拍了拍。
“不必擔心,我們都在。”
第191章
大丈夫也
思賢樓的后室里,
傅歧半跪在地上,
撲在兄長的懷中哭的像是個孩子。
明明是極少回家的,明明是嫉恨從小兄長將自己比的像是外面撿來的孩子一般,可真的看到自己的哥哥變成了這樣,
就像是有一把刀剜進了他的心里,活生生將他心里的什么東西給割裂開了。
莫說馬文才和梁山伯他們沒見過傅歧這個樣子,
就連傅異自己都驚訝極了,
撫著弟弟的腦袋半天回不過神來。
眾人都靜靜地等著傅歧的情緒平復(fù),等到他哭聲漸歇,
傅異才一邊順著傅歧腦袋上的毛,一邊溫聲說道:
“別哭了,你都已經(jīng)長大了,
以后我們家就要靠你支撐,你怎么還能動不動哭鼻子呢?”
傅大哥一句話,
引得傅歧鼻中一酸,
眼淚又落了下來。
“我說傅歧,
你要哭自己待屋里哭去行不行?你兄長還要不要我看了?”徐之敬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冷著臉問著:“你要在這里演兄弟情深,
就別讓我干等了行嗎?”
“要看的!要看的!”
傅歧這才想起來徐之敬的本事,
慌慌張張將眼淚一擦就要站起身來。
只是他畢竟不是小孩子了,八尺來高的身材在會稽學(xué)館中都算是鶴立雞群的,如今毛毛躁躁站起身,頓時就撞得傅異身子一晃,轟地往后倒去。
傅歧見狀大驚,
伸手去撈卻沒有夠著。
他眼見著自家兄長半仰倒在地上半天起不來,抖著下唇低聲喃喃:“怎,怎么會這么虛弱,我和我兄長比武從來沒贏過……”
傅歧這下是真的怕了,伸手將走過來的徐之敬直接拉到了傅異身前,連聲催促:“你快看看,快看看我兄長是怎么了!”
徐之敬被拉的一個踉蹌,到了傅異跟前時都沒有什么好臉色,倒是傅異不好意思,猙獰著的臉努力擠出一個不那么嚇人的笑容,抱歉地說:“舍弟莽撞,請多包涵�!�
“聽你這聲音,肺還不好?”
徐之敬哪里會跟傅大傻子一般見識,也不攙扶傅異起來,就這么在傅異身邊席地一坐,伸手去摸他的脈搏。
這一摸,徐之敬嚇了一跳,表情頓時肅穆,又換了他另一只手,兩只手一起把脈。
傅歧看到徐之敬這樣子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若不是有馬文才按住他的肩頭,怕早就急急忙忙去問了。
徐之敬的脈把了一刻有余,又看了看傅異的膝蓋,當他看完傅異臉上的傷,正準備說出結(jié)果,卻見傅異的眼神中滿是懇求,微微搖了搖頭。
徐之敬素來是討厭人左右他的行為的,尤其是在他進行診斷之時。幸虧傅異是士族身份,若換了個庶人,哪怕傅歧怎么求他,他也不會幫著治療。
可如今看著傅異平靜的臉龐,他不知怎的,居然心一軟,也跟著點了點頭站起了身。
“怎么樣?我兄長的傷怎么樣?”
傅歧急問。
“不怎么樣�!�
徐之敬面無表情地說。
“臉上的傷倒是最輕的,他的腿受過刑,怕是好不了了�!�
“受過刑?誰上的刑?難不成是姚先生?”
傅歧胡亂地說。
“休得胡言!”
“姚先生才不是這樣的人呢!”
傅異和祝英臺異口同聲地喝道。
“那是誰……”傅歧咬牙切齒,“誰給你上的刑?”
“當日眾人落水,情況復(fù)雜不明,我被掠至壽陽,以為自己做了人質(zhì),為了不危及家人,自然不肯報出自己的姓名身份。”
傅異的語氣輕描淡寫:“那時我的臉在水中被各種異物劃傷,也沒有什么人認得出的我長相,我自己不說自己是誰,便沒人能知道,他們想知道我的身份,我自然是要吃點苦頭的�!�
“至于你說的姚先生,他后來才到壽陽,是他救了我一命,否則我就像是個破爛麻袋一樣,死在哪個角落里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可任誰都能聽得出其中的兇險。
壽陽城乃是敵國的地盤,又有不少士卒的家人受浮山堰大水的影響被淹沒了家園,這些敵國官員落在他們的手里,能得到什么下場可想而知。
“傅公子,我不明白,你既然是長官,被逼問身份時,何不捏造一個身份躲過刑訊?”馬文才皺著眉問他,“你手下那么多官吏,尋個一同落水的身份并不難吧?”
“事情若是那么簡單就好了。”傅異苦笑:“那些身份不夠貴重的,他們根本就沒留活口,尋常差吏,直接就殺了。”
“更可怕的是……”
他語意漸冷。
“他們也不知道在哪里得到了一份浮山堰上下官員的名單,不但詳細描寫了外貌、出身、年齡,有些連嗓音、特征都有,我一不知道自己冒充的人可被他們虜獲,二也不能完全說清楚被冒之人的特點,根本不敢冒這個風險,害了別人的性命�!�
“你是說,有人里通外國?”
馬文才驚愕。
“這么詳細的名單,即便是吏部官員也不可能提供,畢竟浮山堰上的官員大多是從各處調(diào)派輪值的。那提供者必定是浮山堰上的官員,級別還不低,能夠以統(tǒng)管為命收集各方的信息�!�
傅異說,“當時和我一般被拘役的也有不愿透露身份的,可一上了刑,很多人都熬不過,后來還有互相指認的,若不是我傷了臉,怕早就被人認出來了�!�
他撫著臉上的傷疤。
“我這傷并不是不能好,只是它每要好了,我就把它撕開,又用地上的塵泥涂抹使它潰爛,所以,這傷倒怪不了別人�!�
“阿兄!”傅歧瞠目切齒:“此仇我必報之!我與魏國不共戴天!”
“此事怕另有蹊蹺�!�
馬文才一巴掌拍在傅歧的背上。
“你別一驚一乍的,聽你兄長說完!”
“確實如此�!�
傅異見有人能管得住自己暴躁的弟弟,心中很是欣慰�!耙婚_始,我們都以為是魏國的計策,所以獄中每日咒罵魏國聲絡(luò)繹不絕。可我見對方只辨認我等的身份,卻并不見有任何后續(xù)動作,便開始懷疑起對方的動機,只是當時信息太過缺乏,根本分析不出什么原因�!�
“一直到我被姚先生救出去后,我才知道魏國竟對此事毫不知情,一切皆是壽陽城守將蕭寶夤私下里的動作,而他早已經(jīng)偷偷聯(lián)系這些‘人質(zhì)’的家人,也不知在謀劃些什么�!�
傅異嘆道:“姚先生和他的主公擔心揭破此事后蕭寶夤會殺人滅口,只能佯作不知,想法子替換掉幾個牢獄中的看守,好留下受刑者的性命。唯有我……”
他笑:“所謂福禍相依,因為我的臉是被毀了的,姚先生的主公尋了一個和我差不多身材的死囚,將他的臉劃的和我一般,在一次刑訊之后,以那死囚替了我的身份,報了暴斃,我就被這么李代桃僵換了出來�!�
“此事果然是蕭寶夤所為�!毙熘聪氲侥潜緝圆局械挠涊d,“如果我們猜的不錯,給蕭寶夤提供名冊的,可能就是后來代替康絢護堰的南徐州刺史張豹子。”
“張刺史?”
傅異驚愕失色:“怎么會與張刺史有關(guān)?”
“此事說來話長,我們回頭再細細和您說。”馬文才見這件事不是一時半會討論的完,將重點轉(zhuǎn)移到了傅異的傷勢上。
“徐兄,傅公子的傷可能治好?”
“臉上的傷,我倒能想想辦法。我家中數(shù)代都做過御醫(yī),有不少祛疤養(yǎng)顏的方子,只是他臉上的疤痕曾多次受創(chuàng),凹凸不平,有些地方可能要將肉芽剜掉重新護理方能變淺,而且想要恢復(fù)如初,是不可能了。”
徐之敬先說的,自然是最好治的傷勢。
“他的腿就比較麻煩,之前他應(yīng)該長時間泡在水里,雙腿早就入了寒氣,后來又因刑訊傷了髕骨,雖然后來得到了照顧,卻早已經(jīng)病入骨髓�!�
徐之敬眼中滿是憐憫,“即便我盡力治好,能讓他行走如常,可每到天陰下雨,他的雙腿還是會疼痛難忍不能行走,而且此生再也不能習武騎射了。”
“如此嚴重?”
傅歧愕然。
“一點辦法都沒有嗎?若是送到你們家好生調(diào)養(yǎng)……”
“你是質(zhì)疑我的判斷嗎?”徐之敬冷然道:“這還是傅公子從小騎射身體康健,如今才能留下一條命,如今只不過是不良于行。若換了那些弱不禁風的紈绔,怕是一落水連命都沒了�!�
“不過有一點傅歧說的倒是沒錯�!�
他將面轉(zhuǎn)向傅異,背對著眾人,眼神懇切。
“你若立刻去丹陽徐家,細心調(diào)養(yǎng)幾年,不必勞心勞力,也許能好一些。我可以替你修書一封,如今徐家當家者是我的兄弟,他們必定盡力為你治病�!�
“我先謝過你的好意�!�
傅異笑了起來。
“不過壽陽還有許多人等著我去營救,此時卻不是休息的時候�!�
他這一笑,任他滿臉傷痕、形容消瘦,卻難掩他傲然之色。
“傅公子真乃大丈夫也!”
馬文才頓時動容,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
傅異只是微笑。
“可是……”
“傅歧,不必多言!”
見弟弟還要懇求,傅異一改之前的溫潤神色,語氣嚴厲了起來:“現(xiàn)在哪里是軟弱的時候?你有兄長,那些壽陽城牢獄中的大梁官員難道沒有兄弟家人?任城王和花將軍設(shè)法將我救出來,可不是為了讓我逃命的!”
傅歧見兄弟發(fā)怒,怔然未語。
“我等在敵營不愿露出身份,是為了家國考慮。彼時茍延殘喘,早已是郁氣難平�!�
傅異原本便身形高大,如今挺直背脊,眼中神采奕奕,霎時間氣勢驚人。
“如今我既已經(jīng)出來,便得讓蕭寶夤知道,想要算計我梁國大好男兒,也得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
“大丈夫視死若歸。然無名而死,豈非可惜?”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任城王和花將軍設(shè)法將我救出來,可不是為了讓我逃命的!
祝英臺:(瞪眼)等等,什么花將軍?
傅歧:(瞪眼)等等,什么花將軍?
徐之敬:(瞪眼)等等,什么花將軍?
梁山伯:(瞪眼)等等,馬文才你怎么不瞪眼?難道有內(nèi)幕?
馬文才:┑( ̄Д
 ̄)┍
第192章
人丁絲絹
如今人人都知道會稽學(xué)館找了個好先生,
而且這位先生聽說還曾是賀革的弟子,
出身高門士族,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才選擇來會稽學(xué)館避禍的。
理由便是此人雖身形高大卻身體虛弱,一些有見識的士生都能看得出他應(yīng)該是被人折磨過,
若非如此,以他的才華氣度,
絕非無名之輩。
雖然如此,
但會稽學(xué)館甲科里的學(xué)生都很慶幸他受了這么一番罪,否則他們也沒辦法得到他的教導(dǎo)了。
會稽學(xué)館的林蔭下,
“易先生”的身邊早就圍滿了求教的學(xué)生。
他們有的是刻意來跟易先生學(xué)正宗的“官話”,有的是捧著最近才做出的策論請教優(yōu)劣,有的只是單純來聽他解讀最近朝堂上各種政令蘊含的意義:
——這也是其他學(xué)生對“易先生”最好奇的地方,
他總是能得到新的朝廷邸報,知道梁國最近發(fā)生的大事。
在很多人眼里,
易先生是神秘的、優(yōu)雅的,
即便是他毀了容也無損他的風華,
但在有些人眼里,易先生就是藏頭露尾、故作玄虛的怪人。
譬如曾和傅歧打過架的士生虞舫,
就怎么都看易先生不順眼。
“你確定你打聽過了,
會稽郡最近沒搬來什么姓易的人家?”虞舫板著臉問手下,“易有可能是假姓,最近幾個月有沒有什么高門大族的子弟游學(xué)來這的,或是舉家搬遷的?”
但凡高門子弟游學(xué)在外,哪怕是在外養(yǎng)病,
也不可能一個人來。就算破落的士族也還有三五個伺候的下人,他家在會稽郡人脈廣闊,只要是最近幾個月搬來的大族,斷沒有悄無聲息的。
“公子,真的沒有�!�
手下的也很頭疼,“幾個城門官兒都問過了,沒哪個人家遞過名帖的。公子要打探這個干什么?不過是個教書的……”
“你懂個屁!這人處處給我為難,我擔心是家里在哪里結(jié)的仇家!”虞舫氣急敗壞道:“我們這些士生上課從來沒人管缺課的,偏就他在一群人面前因這個不給我臉!還有傅歧那小子,每次易先生一訓(xùn)斥我,他就不停發(fā)笑,肯定有什么貓膩!”
他越說臉色越壞。
那姓易的居然敢說他做的策論狗屁不通,還笑話他別說“天子門生”,就連看門的都寫的比他的好,館中哪個先生敢這么說他?!
他就不信他一個不能出仕的丑八怪若沒有背景,敢這么笑話他!
“公子,如果連我們都查不出他的身份,依小的之見,還是別查了。”
那手下心里有些忐忑。
“若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怕是要招禍。”
“你懂什么,再過兩個月就是‘天子門生’的選拔,京中也是要派學(xué)官來監(jiān)學(xué)的,館中能出題、舉薦的先生就那么幾位,這姓易的明擺著看不上我,便是最厲害的攔路虎。”
他恨聲道:“不把這攔路虎給打了,你家公子我休想得什么好前程。”
“可是這易先生是館中任命的,怎能輕易……”
那手下被虞舫一瞪,立刻閉上了嘴。
“只要他不是什么舉家搬遷的大族公子,我還不放在眼里。就算他是什么灼然士族,如今獨自一人來我的地盤,我讓他掉幾層皮就掉幾層皮!”
虞舫眼神陰鷙。
“還有那傅歧,我定也讓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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