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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二皇子瞟了那抄詩的知客僧一眼。

    僧人動作一僵,而后裝作什么都沒聽見一樣繼續(xù)抄寫。

    “這……”

    隨著書卷完全展開,占據(jù)了書卷一半位置的小字以一種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方式撞入了所有蕭氏皇族的眼中。

    “這是……”

    密密麻麻的小字爬滿了案頭,雖然篇幅不長,但用心一看,就知道這絕不是什么長賦。

    “……祥瑞論?”

    蕭衍和之前的傅歧一樣,猛地眨了下眼睛,覺得大概自己是看錯了。

    “……夫黃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鳴而圣人出,群龍見而圣人用。圣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gòu)不能離其交,然后得成功也�!�

    “……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征發(fā)于社宮。叔孫豹之昵豎牛也,禍成于庚宗。吉兇成敗,各以數(shù)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

    “哈哈哈哈,這馬文才果然寫了策論!”

    蕭綜在心里狂笑著。

    “他居然寫了篇《祥瑞論》告誡父皇,不合時節(jié)的祥瑞也許并不是好事,他居然用的直諫!”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蕭綜一樣在心中贊賞著馬文才的大膽,其他幾個皇子都板著臉,約莫已經(jīng)把馬文才當成了那種恃才傲物的瘋子。

    蕭衍一開始臉色也不太好,但這策論辭采精美,語言整齊,以他的年紀能寫出這樣的駢文,算是極為有見地的年輕人,于是強忍著心底的不適看了下去。

    “……凡希世茍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貴之顏,逶迤勢利之間,意無是非,贊之如流;言無可否,應之如響。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其言曰:名與身孰親也?得與失孰賢也?榮與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車徒,冒其貨賄,淫其聲色,脈脈然自以為得矣……”*

    “父皇,別看了�!�

    三皇子蕭綱伸出手去,壓住那張長卷。

    “這馬文才這么放肆,我叫人把他趕出去!”

    “你松手,讓我看完�!�

    蕭衍拍了拍兒子的手背。

    “無論他寫什么,對于做文章的人,都要保持尊重�!�

    “可他也太大膽了……”

    三皇子還準備再說,卻被太子的咳嗽聲打斷,在親哥哥阻止的目光下,他只能忿忿地作罷。

    其他人都不知道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見幾個皇子都站起來圍在了皇帝的身邊,三皇子還伸手去拽長卷了,也都猜到大概是有什么詩作出了問題。

    幾個知客僧面面相覷,手中拿著燈籠卻無從下手。

    自天子喜愛七言,世人作詩好用七言,也有尋求古樸之意用五言的,是以用這種小燈籠題寫詩詞就很合適,但誰能猜到有人會在詩會上寫這么一大篇策論呢?

    傅歧擔心地扯了下馬文才的袖角。

    “等下要陛下問責,你就說自己年輕氣盛,乖乖認錯……”

    “你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

    馬文才壓低了聲音回。

    褚向看了眼那邊的皇帝,又看了眼身邊的馬文才,眼中若有所思。

    在一片莫名的沉默氛圍中,蕭衍讀完了那篇并不長的“祥瑞論”,讀完之后,他看向馬文才,揚聲喝道:

    “念佛,你可知罪?!”

    這喝聲又疾又響,馬文才先是心頭一跳,而后聽到他喚“念佛”,那心才定了一定,輕輕邁出一步,微昂起頭:

    “學生不知何罪�!�

    聲音清冷,表情倔強。

    言罷,嘴角緊抿,直直盯著離自己腳尖不遠的地面,大有死撐到底之勢。

    蕭衍本想將他召到面前來敲打一番,好讓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張揚”資格是誰給的,猛然間見到他這樣的神情,心頭巨震。

    那是郗徽每次和他爭執(zhí)之后,雖心中不安,卻依舊倔強的慣有表情。

    驀然間,他對發(fā)妻的思念、愧疚、悔恨和追憶齊齊涌上心頭。

    上一次看到這樣的神情是什么時候?

    是了,是自己奉旨抗魏,手握兵權(quán)沾沾自喜時,妻子指著鼻子對他罵著“你只譏笑汲黯做主爵都尉直到白頭,而不警戒張湯后來遇到了以牛車安葬的災禍”時。

    而后來,自己倚為友軍的同朝好友嫉妒他的上升速度,在他被包圍時私自帶著部曲逃走了,險些讓自己戰(zhàn)死在鄭城,正應了妻子“張湯牛車而葬”的勸諫。

    她是對的,她總是對的。

    只有她會在一片褒揚和贊嘆聲中狠狠地戳醒自己,提醒他前路還有很多的危險……

    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

    “你說你不知何罪?你在這大家都高興的時候,寫這么篇破駢文,惹得大家都不快活,還指桑罵槐說父皇,說父皇……”

    三皇子看了父親一眼,咬著牙繼續(xù)說:

    “說父皇是只喜歡聽贊美之言的昏一句話激起千層浪,吸氣聲、怒哼聲絡繹不絕,更有不少閥門子弟站起身,看樣子隨時會跟著皇子們“訓斥”馬文才一番。

    就在剛才,他們還覺得和稀泥的馬文才是個“聰明人”,是沒有脾氣只注重利益的下等士族,和他們見到的大多數(shù)“聰明人”一樣。

    下一刻,他們就發(fā)現(xiàn)他們錯了。

    這馬文才不是“聰明人”,就是個“瘋子”!

    在眾人的怒目和擔憂神色中,馬文才非但沒有退,反而更近了一步。

    “事情的發(fā)展有必然如此的原因,事情的結(jié)局有原本如此的根源。譬如月亮周圍起暈則將要刮風,屋柱石礎(chǔ)返潮則將要下雨,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這不是祥瑞。可要人為制造出要刮風、要下雨的跡象,要耗費多少的人力、物力?”

    “我沒有說陛下是昏君,我只是提醒陛下,一旦他‘欣喜’于祥瑞的出現(xiàn),以祥瑞為好,天下間的祥瑞就會蜂擁而至……”

    他的眼中滿是怒意。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祥瑞?一旦人人都不修德行和才能而追求‘祥瑞’,這世道就要亂了!”

    “馬文才,你瘋了!”

    “馬文才,你大膽!”

    “馬文才,這是詩會,不是朝會,你當自己是什么!”

    “難道不是因為陛下喜歡桂子早開這樣的‘祥瑞’,才開詩會的嗎?以我看來,這詩會開就開了,卻不該有什么歌頌祥瑞的詩傳出去……”

    馬文才語不驚人死不休。

    “要今天真有什么絕妙好詩傳出去,那才叫助紂為虐!”

    聽到馬文才將梁帝比作紂王,傅歧嚇得差點想要抱住身邊的褚向壓驚。

    “他真敢說……”

    褚向臉色也發(fā)白,喃喃道:“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馬文才,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但是你也實在太狂浪了……”太子蕭統(tǒng)皺著眉斥責他:

    “你只是個秘書郎,不是言官。即使是言官,也不該有如此悖逆之言。”

    “大哥,任誰都不會把父皇和紂王聯(lián)系在一起的,父皇生活簡樸、紂王酒池肉林;父皇寬厚仁慈,紂王殘暴無德,馬文才只是打個比方,你別給人家扣帽子,父皇都說了,要尊重別人說話的權(quán)利。”

    二皇子哈哈笑著打斷了太子的話。

    “還說是,大哥才是那個多心的人?”

    “二哥,你別老對大哥說話夾槍帶棒的。誰跟你一樣,一肚子彎彎繞繞的腸子……”

    “好了,別吵了!”

    蕭衍剛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就聽見老三對自己的兄弟不敬,下意識地皺起眉不悅道:“他是你二哥,你要敬重你的兄長!”

    “他才不是我兄長……”

    三皇子蕭綱不服氣地小聲低哼,“我和大哥、五弟才是親兄弟�!�

    二皇子離得近,模模糊糊聽見了幾個詞,看向太子和三皇子的眼神越發(fā)冷漠厭惡,腳下不禁向父親走近了一些。

    待走了幾步,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那步子頓了一頓,神情中有了些悲苦。

    他站在身材高大的梁帝身后,沒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有人關(guān)心他在想什么。

    蕭衍不重色,有了子嗣后更是甚少再進入后宮,所以兒子不算多,后宮中太子、三子和五子都是一母同胞,幾乎占了半數(shù),二皇子被夾在中間多有矛盾早已有了傳聞,誰也不想趟這種渾水。

    “陛下,馬文才狂妄無禮,請罪責!”

    國子生中一人向梁帝施禮。

    “如此良辰美景,他卻……”

    “他說的沒錯�!�

    蕭衍的話讓那國子生一呆。

    馬文才也詫異地看向蕭衍,表情不敢置信。

    看他那樣子,就像是好像已經(jīng)做好了被重責的準備似的。

    “他還是怕的,但是為了提醒我,哪怕再怕還是要說�!�

    見到馬文才微睜著眼睛的表情,蕭衍心中又是一軟。

    “像,太像�!�

    “如果阿徽還活著,教出來的兒子,應該就是這樣吧……”

    他在心中如此想著,眼睛竟有點漸漸濕潤了。

    為了避免失態(tài),蕭衍寬袍一拂,微微轉(zhuǎn)過身子。

    “念佛說的沒錯,是我看不破‘功德’的業(yè)障,著了相了�!�

    他嘆道。

    “這詩會,還是散了吧�!�

    第279章

    沽名釣譽

    “桂子早開”的祥瑞,

    其實在他們上報給皇帝之前,很多世家就通過各種途徑知道了,

    有些人家連賞桂的詩都早早做好了十幾首在篩選,就等著讓家中子弟在這種場合里大放異彩。

    從古到今那么多“絕妙好詩”,

    除了幾個真的驚才絕艷到能七步成詩的,大多是曾經(jīng)做好的詩作,只不過在這些場合中揚了名而已,

    畢竟古時候又沒有朋友圈。

    但是馬文才一篇《祥瑞論》,讓這詩會沒辦法繼續(xù)下去了,

    只能不歡而散。

    皇帝固然沒有再游玩的興致,

    那些準備著“一鳴驚人”的世家子弟也均是失望無比。

    就連五館生里,也不是沒有對此抱有意見的,譬如孔笙那首不錯的詩,

    哪怕是以他家的門第,要得到也要花上不少代價,

    能寫出這樣詩的人,

    如果缺錢,大可賣給那些更大的門閥,如果缺名,更不會輕易將可以揚名的詩作給別人。

    馬文才一篇策論,

    不但攪了局,

    還讓自己陷入了“萬夫所指”的境地里去。

    而他得到了什么呢?

    “佛念啊,

    你有沒有想過,

    你向我勸諫是好事,

    可你勸諫過后,可能在國子學里沒有了容身之地?”

    回宮的路上,蕭衍特意將馬文才叫到身邊,不緊不慢地晃著。

    “這次來同泰寺,我甚至沒有召官員和宗室作陪,只點了國子學的學生,是為什么,你真的不明白嗎?”

    “陛下是想為‘五館生’揚名。”

    馬文才從容地回答:“但陛下,您這覺得這種‘詩才’之名,對于五館生們是有益的嗎?五館生的未來,寄托詩作上,又有什么意義呢?”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稍顯上揚。

    “做再多的詩、再妙的詞,世人就會高看我們嗎?還是說,陛下花了這么多心思創(chuàng)立五館,就是為了多培養(yǎng)幾個能寫詩的人?”

    馬文才的笑容苦澀:“陛下,您自己也明白,哪怕我們的詩作的再好,我們還是會像今日一樣……”

    “……毫無立錐之地�!�

    他嘆息。

    與這些上京的學子不同,他本就是從國子學出身的,當年尚在國子學中便是邊緣人物,他們這些“五館生”中也許會有一兩個真的有經(jīng)世之才的人物,但王謝這樣的豪族會給他們上升的空間嗎?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們的這些幻想本就是妄想。他們抱的希望越大,希望破碎時就越痛苦。

    與其用這種虛偽的假象粉飾太平,還不如他先出手,直接粉碎他們這些五館生想要“合群”的幻想。

    他當年拼盡全力努力就是為了不除士不降等,而這些五館生里甚至還有不是士人的徐之敬等人,如果一旦他們想要以詩詞為敲門磚走弄臣詞臣之路,他們擁有的杰出天賦,才是真正毀了。

    “五館原本寄托著我的野心。阿徽曾和我說,這世道之所以這么亂,是因為民智未開而官路又斷絕……”

    提到發(fā)妻,蕭衍眼中閃爍著溫暖的神采。

    “接連亂世,國家的發(fā)展需要太多的人才�?砂傩罩羞B識字的人都不多,所有的命脈都被大的閥門掌握,無數(shù)聰明人窮其一生的追求只是為了改變門庭,為此甚至付出一切�!�

    “而這些聰明才智和勇氣若用在治理國家上,北方怕是早就已經(jīng)收復了……”

    “所以我想要以五館為教化萬民,先在郡中設(shè)館、再是縣,一步步推行下去。民智一開,百廢俱興,大梁才能重返中原正朔的榮光�!�

    他苦笑著。

    “他們說我想培養(yǎng)五館生與世家對抗,那是他們想的太多。我自己就出身世族,怎么會看不到士庶之間天別的差距?哪里是短短幾十年就能改變的……”

    聽到皇帝的話,馬文才有些惶恐,繼而是驚訝。

    惶恐他對自己如此“推心置腹”,驚訝皇帝的本意竟然不是人人認為的要提拔庶人階級與士人對抗。

    “我只是想給出身貧寒的年輕人一個希望,為日后的大梁埋下一顆種子。若有繼往開來者,可以給他們提供一個思路,吸取可用的經(jīng)驗�!�

    蕭衍頓了頓。

    “當然,我自然是希望這顆種子能長成參天大樹的……”

    畢竟這是改天換日的革新。

    “但這樹能遮天蔽日之時,可不必在我�!�

    “陛下大義�!�

    就憑這最后一句,馬文才肅然起敬。

    無論浮山堰如何,這個國家現(xiàn)在又如何,他面前的這個老人,是真正想要讓這個世道變得更好的。

    “但五館失敗了。”

    老人眼中的神采一絲絲淡去,最終充滿了疲憊。

    “豈止是五館,我曾經(jīng)想要改變的許多事情都事與愿違……”

    他也曾擁有“繼往開來”的雄心壯志,他也曾擁有“還復河山”的北伐之心,他也曾頂著整個世俗洪流的壓力做出一次次的嘗試……

    那時他春秋鼎盛,國家也蒸蒸日上,他們都有太多的時間和資本去不停的嘗試,然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他的國家也和他一般,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折騰。

    蕭衍看向馬文才。

    昏暗的車廂中,馬文才額頭的紅痣?yún)s幾乎像是在發(fā)光似得顯眼。

    看見馬文才,他就想到了發(fā)妻,繼而想到了他未出生的孩子,想到了他那些年輕時的時光。

    在一瞬間,至少他能觸碰到自己的“過去”。

    “佛念�!�

    他輕喚。

    “臣在�!�

    馬文才已經(jīng)開始習慣皇帝會看著他走神,他也清楚的明白那不是在看他,不會因此沾沾自喜。

    “我以為五館已經(jīng)失敗了,但今日你們各自落座,卻讓我看到了另一條路�!�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這是“水之道”,也是“不敗”之道。

    “去試試吧,我們都再試一次……”

    高大的蕭衍伸出手,摩挲著馬文才的頭頂,就像是摩挲著自己的孩子那般。

    他對于自己的親人,一向是無條件信任的。

    “去試試,這一次,能走出什么樣的路�!�

    已經(jīng)很久沒被人這樣“慈祥”地撫摸過,馬文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那個將他從小抱在懷中、說著“吾家千里駒”的老人,終是沒有等到他馳騁千里的那天。

    也許,他不是昏聵了……

    馬文才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皇帝,胸口涌起一種悲哀。

    自古美人嘆遲暮,不許英雄見白頭。

    不是每個人都和他一樣,有重來一次、重返少年的機會。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他深深一揖。

    ***

    蕭衍的車駕直接入了起居所在的凈居殿,他雖年事已高,經(jīng)歷卻還充沛,帶馬文才進凈居殿,不過是彰示著一件事……

    這馬文才,要得勢了。

    蕭衍日理萬機,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和馬文才詳談培養(yǎng)五館生的事情,他只給了馬文才一個目標,那就是能盡快的“用”上這些人。

    不是吟詩作賦、也不求聞名顯達,而是切切實實的能派的上用場。

    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他只來自于會稽學館,和其他學館的人關(guān)系并不算熟悉,短時間內(nèi)要能讓所有人齊心幾乎是癡人說夢。

    但如果這事那么容易,也就輪不到馬文才受到重視了。

    領(lǐng)了命的馬文才在心中思忖著未來的方向,在被送出去之前,皇帝像是家中很多熱心的長輩一般,閑談似的問了他一句:

    “佛念,你定親了沒有?”

    馬文才一愣,心中涌起忐忑。

    要想提高他的地位、讓他不被世家和庶人同時排擠,最好的辦法就是和門閥較高的士族、或是顯赫的庶人新貴家族有姻親關(guān)系。

    但高門不低嫁,能匹配的只有庶族,他可以低娶。

    且不提這事靠不靠譜,他對妻子這個“位置”有所期待,并不愿如此妥協(xié)。

    所以馬文才只是愣了下,立刻就回復道:“家中已經(jīng)訂了親,是和同窗好友的胞妹,出身會稽祝家莊。她身體不算好,家中已經(jīng)將她迎到吳興待嫁�!�

    如今消息不通,具體什么情形還不了解,但至少在吳興那邊,人人都知道馬太守的兒子要成親了。

    他露出羞澀的表情。

    “算算看,秋后臣可能要請一段時間的假,回家成親……”

    “已經(jīng)定親了�。俊�

    像很多想做媒又失望的老人一般,皇帝有些失望地收回期待的目光。

    “成家立業(yè),人之大事。聽說你父親身體不好,已經(jīng)向吏部申請了辭官?難怪急著要給你將親事議下�!�

    想到馬太守一旦辭職,馬文才的親事更難議定,他也只能將心中的想法作罷。

    “這假,準了,若要回鄉(xiāng)時,和國子學說一聲就是�!�

    “謝陛下�!�

    等馬文才從殿中被送出去時,他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

    人說伴君如伴虎,奉與君前,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不會被后者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改變,無論對方對自己是不是滿懷好意,還是要“慎之又慎”啊。

    馬文才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隨著引路的宦者往外走。

    同泰寺和國子學是相反方向,和皇帝的寢宮離得極近,馬文才想回國子學,幾乎要穿越大半個臺城。

    以前馬文才只是在秘書郎所在的所部活動,從未進過凈居殿,所以這條路馬文才也是第一次走。

    只是走著走著,眼見著方向是對的,道路越來越偏僻,馬文才心底突地涌起一陣不安。

    太反常了!

    “這位……”

    他剛開口準備問,卻見著那引路的黃門官像是受驚的兔子一般,直接撞進了旁邊的樹叢里,三兩下就不見了。

    真是用“撞”的,馬文才甚至聽到了衣衫被枝丫撕裂的裂帛聲。

    到了這個時候,如果馬文才還沒察覺到自己是被算計了,那就是白活了那么多年,下意識的,他緊貼著墻壁,擔心可能來自于身后的暗算。

    可惜他的警覺并沒有給他帶來解困的機會。

    “看來,你不是很笨嘛!”

    隨著擊掌之聲,從偏殿的長廊一側(cè)走出幾個帶甲的衛(wèi)士,領(lǐng)頭的正是之前和蕭綜有矛盾的三皇子蕭綱。

    蕭綱和太子一母同胞,又以詩才見長,六歲便能詠詩作對,人送雅號“詩癖”。

    他一直被留在宮中,皇帝對他極其寵愛,認為他繼承了自己的文才。

    和蕭綜盯上一樣,被這位三皇子算計上,馬文才除了認栽,沒有任何辦法。

    “這么聰明的人,怎么會做出攪局這么蠢的事情?”

    蕭綱看著馬文才,目光又轉(zhuǎn)向他額頭的紅痣,眼中盡是冷意。

    “就仗著那顆痣?”

    眼見著帶甲的衛(wèi)士一步步向他逼近,馬文才的余光向四處打量,找尋著能奪路而逃的方向。

    “你說,我要不要把你那顆痣剜下來?”

    蕭綱伸手拔出身邊甲士的佩刀。

    見到拔刀,耳邊又是這樣的威脅之句,馬文才皺緊了眉頭。

    這些甲士都是他的王府衛(wèi)士,隨侍左右,皇帝并不禁止兒女的侍衛(wèi)在宮中帶刀,可馬文才卻身無寸鐵。

    “殿下是想讓所有人知道,您是出于對臣的嫉妒之心,所以才出手殘害臣的軀體嗎?”

    馬文才冷然道。

    “你說的沒錯,我不能留下一個殘暴的名聲,拖累我的兄長。”

    蕭綱點了點頭,干脆的丟回佩刀。

    “你嘩眾取寵,寫那篇祥瑞論勸諫父皇,不就是要名嗎……”

    然而還沒等馬文才松一口氣,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你既要名,我就讓你更‘出名’!”

    “去,你們幾個,把他的衣服扒了!”

    三皇子伸手一指。

    馬文才悚然大駭。

    “我要讓他赤身露體的離開宮中!”

    第280章

    先發(fā)制人

    蕭衍對于自己的孩子們是非常用心的,

    并不似其他帝王一樣提防和威嚴,

    所有他的孩子大多成才,

    但成才不代表心性就足夠成熟。

    正因為蕭衍對于孩子們太過愛護,

    致使教導他們的人也束手束腳,人生中的“嚴師”更是沒有出現(xiàn)過,太子還好,他是國之儲君,從小便有無數(shù)人糾正言行,但其他的皇子幾乎是被溺愛的長大,行事就有些肆無忌憚。

    不僅僅是皇帝的孩子們,如今的宗親因為皇帝的縱容,

    也大有朝這個方向發(fā)展的趨勢,人人都看到了其中的隱患,然而皇帝太護短,

    勸諫了也是沒趣,

    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提這個話題。

    上輩子馬文才在國子學讀書時,

    就有人曾提點過他這一點,但他那時候人微言輕,根本連這種擔心都不必有,

    誰能知道會遇見這種時刻?

    那些甲士都是蕭綱的近身侍衛(wèi),

    從小習得一身好武藝,

    三四個人壓過來,

    將馬文才的退路堵得嚴嚴實實。

    馬文才本還想嘗試著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出去,

    剛剛撞到一個甲士身上就放棄了嘗試,對方巋然不動,自己倒退三步,哪怕從力量上他也不占優(yōu)勢。

    他這一撞也嚇了蕭綱一跳。

    在他的心中,這種特意去五館找門路的投機分子,遇見這種事就算不苦苦哀求跪地求饒,最多也就是叫罵幾聲,卻沒想到他徑直撞向一個甲士,伸手就是一個肘擊。

    “攔住他,別讓他跑了,也別讓他傷了!”

    蕭綱本想在詩會上出彩,被馬文才給攪黃了自是一肚子火,想要給他個教訓,可也不想出事。

    蕭綱一句“別給他傷了”,立刻讓馬文才明白過來他就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大齡熊孩子,重新又掙扎起來。

    對方的目的是要扒光他的衣服,馬文才的目的是努力突圍,兩方?jīng)_突的結(jié)果就是馬文才終于沖出去好遠,可衣衫腰帶俱被甲士拉住了,只有舍棄掉這些才能得到自由。

    一樣是衣冠不整,丟掉件外袍比沒穿衣服好,馬文才當機立斷“金蟬脫殼”,頭也不回地跑了。

    甲士披甲執(zhí)銳,自然沒有馬文才跑的快,沒幾下就已經(jīng)沒有了馬文才的蹤影,蕭綱也只能原地跳腳。

    馬文才對宮中地形不熟,跑時又不辨方向,等確定后面沒人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一處官衙的門口。

    “那邊的,你是何人?”

    門口的侍衛(wèi)緊張地看著他。

    “此處是太仆寺,再往前別怪我們不客氣!”

    馬文才一摸腰上,之前佩著的出入宮廷的腰牌沒了,再加上披頭散發(fā)衣冠不整,想來看起來確實可疑。

    “我是中書省的秘書郎馬文才,出宮時迷了路……”

    他試圖解釋。

    “他是我在國子學的學生,我?guī)鋈グ��!?br />
    隨著熟悉的聲音,從太仆寺里走出一個中年官員。

    “子云先生!”

    看到來人是誰,馬文才松了一口氣。

    陳慶之是蕭衍的近臣,太仆寺的人當然不會為難陳慶之,便讓他帶走了馬文才。

    馬文才也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太扎眼,在大致解釋了下為什么是這樣以后,他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是三皇子啊……”

    陳慶之露出理解的表情。

    “如果是三皇子,只要讓他撒下氣就好了,要換成二皇子才麻煩�!�

    他的語氣里居然還有著慶幸。

    “走,我先送你回國子學�!�

    “先生,你讓我不要戴額帶,是因為……”

    回去的路上,馬文才猶豫著,還是問了出來。

    “是和那位殿下有關(guān)嗎?”

    陳慶之突然停下了腳步,打量了他一眼。

    “你知道了?從哪兒?太子殿下?陛下?”

    想起二皇子的乖戾,還有那很可能沒有了舌頭的接引僧,馬文才選擇了沉默。

    “……你知道了也好�!标悜c之又重新向外走去,“很快,大家都會知道陛下因此看重你,你往后的路會好走很多�!�

    “只是有一點�!�

    陳慶之頓了頓,慎重道:“千萬不要和皇子們攙和在一起!”

    “為什么?”

    馬文才想起二皇子,心中一顫。

    “因為先皇后若在,不會有任何皇子能出生�!�

    陳慶之壓低了聲音,告誡他:“陛下曾立過一個誓言……總而言之,從陛下給你起名佛念開始,你就不可能得到陛下親生子嗣的喜愛,哪怕對你假以辭色也肯定事出有因。”

    “我不想看到你因此沾沾自喜。你該明白,想要站穩(wěn)腳跟,到底靠的是什么。”

    “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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