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周違紀情況:高三五班潘藝,無故曠課三天,予以留校察看處分;高一二班張斌斌、一班邱翔,私自離校進入網(wǎng)吧,予以警告處分;高一四班劉一川、高二一班袁苑杰、高二三班秦淮,曠課吸煙,違反校規(guī),予以警告處分。高二三班秦淮屢教不改,予以嚴重警告處分。”
顧蓉抱著手臂從隊伍前頭走過來,審視著東張西望的秦淮,硬邦邦地說:“一千字檢討,晚自習(xí)之前交給我。”說完,又轉(zhuǎn)身走了回去。
陳可南正跟閻榆說話,秦淮忽然扭過來,惡狠狠地盯了一眼。閻榆嚇了一跳,連忙把聲音壓得更低,問:“怎么了?”
“跟你沒關(guān)系�!彼咽殖M大衣口袋,“馬哥今天不在?”
“馬老師開會學(xué)習(xí)去了�!�
“學(xué)生不鬧?你壓得住嗎?”他忍不住笑。
“我沒告訴他們,只說馬老師等下就回來�!彼屏送蒲坨R,透著股小小的得意,“其實四班的小孩兒還算好,不像一班,那才真的難管。你們?nèi)喔鄳?yīng)該更省心吧?都是文科班,女生多,聽話�!�
“就那樣�!彼媚抗庖稽c秦淮的背影,“不還有這個嗎�!�
“哎�!遍愑苄α诵�,“也是,一個頂三個�!�
“……結(jié)束,全體解散�!�
他踱回三班的隊伍,夾在龐大的沙丁魚群般的人群當(dāng)中,緩慢地朝教學(xué)樓移動。今天又是陰天,樓梯間被濃重的陰影覆蓋著,魚群睡眼惺忪地游進黑洞洞的大嘴。有時他想起自己的中學(xué)時代,仿佛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的事,但此時他又覺得昏昏欲睡的腦子對早上的上課鈴依然保留著清晰的恐懼。
顧蓉臨時被叫去開會,沒有人來聽他的課,這讓他稍微舒坦了一些,后腦勺也好像不那么疼了。
語文課時常從提神醒腦的朗讀開始,但實際上沒有比全班齊讀更見效的安眠藥了。瞧瞧這個,睡得多么香甜靜謐,等著被柔情無限的呼喚叫醒的睡美人——
秦淮一只手捂著頭,左臉被衣服褶皺壓出鮮紅的痕跡,看上去有點滑稽。茫然地停頓了一會兒,面部肌肉慢慢活動起來,最后定格在陳可南已經(jīng)熟悉的,但又對他毫無威懾力的惱怒上,怒氣沖沖地瞪著他手里卷成筒狀的語文書。
“睡好了嗎?”他和顏悅色地問。
兩個人在念經(jīng)似的朗讀聲里對峙了整整兩個自然段。
周盈盈和許沖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直瞟他們,秦淮故意將抽屜翻得嘩啦作響,幾乎整個兒鉆進去,只留給他一個烏黑飽滿的后腦勺。幾百個星期后,終于掏出一本邊角翻卷得不成樣子的語文書,像拎著一只卷毛狗。
陳可南一挑眉頭。
顧蓉從后門進來時,一堂課已經(jīng)過了大半。課后她也沒挑什么毛病,只給他講了一些關(guān)于板書的細節(jié),接著說起下禮拜月考監(jiān)考的事。回辦公室的路上,剛好碰見秦淮和體育委員劉峰拐出來。秦淮掉頭就走,被顧蓉叫回來:“跑什么跑?”
劉峰笑瞇瞇地說:“顧老師好!陳老師好!”
兩人都回了好。等劉峰走開,顧蓉才說:“我看你在陳老師課上狀態(tài)還可以啊,也沒睡覺,平時怎么不這樣?你只要稍微用點心,我不信你成績上不去。”
秦淮清了清喉嚨,瞟了他一眼,又飛快地別開了。
“上次你爸來開了家長會,我跟他說了你的情況。等下禮拜考完了,我還準備找他聊聊。高二真的不能再玩兒了,來不及了,知不知道?”
秦淮胡亂一通點頭。
“我上次就跟你爸說過,你腦子不笨,就是不用心。之前學(xué)習(xí)上欠了賬,剛開始肯定吃力,要是有什么問題,隨時到辦公室找科任老師問,跟老師多交流�!�
“我也覺得,是個聰明孩子。”陳可南學(xué)著顧蓉的口吻,微笑附和,“語文課有什么不懂的,顧老師不在,歡迎隨時來找我。”
秦淮深深吸了口氣。趁顧蓉沒注意,立馬橫了他一眼。
“你看,老師都是真心為你們好的�!鳖櫲匚⑽⑿α耍安恢x謝你陳老師?”
秦淮臉色變了好幾變,最后盯著地上的瓷磚,說:“謝謝……陳老師�!焙喼笨彀炎詈笕齻字咬碎了。
“不客氣,應(yīng)該的�!彼恼Z氣輕快極了。
第二天下午開考務(wù)會,教務(wù)主任慢條斯理地嘮叨了半天,說這次月考是怎么為之后的十校聯(lián)考做鋪墊,到時候?qū)iT有人來視察,監(jiān)考期間一定不能做無關(guān)的事。監(jiān)考安排表發(fā)下來,陳可南還沒找到自己的名字,顧蓉就湊過來說:“你那個考場一定要看緊。這次有上面的人下來檢查,不要出問題�!�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倒數(shù)第二個考場。于是后腦勺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他那最近因為睡眠不足而總在作怪的后腦勺非常有先見之明。禮拜一早上,他夾著試卷袋衣冠楚楚地走進二十五考場,就看見秦淮要死不活地歪在講臺邊的座位上,正在喝牛奶�?匆娝M來,馬上利落地換了個方向,努力把自己團進講臺的陰影里。
還有十分鐘到九點,考場里的人還不到一半,睡覺的,呵欠連天的,前后桌輪流傻笑的,還有吃早飯的,煮雞蛋的味道讓教室成了個養(yǎng)雞場。另一位監(jiān)考的于老師是教導(dǎo)處的副主任,背著手風(fēng)也似的進來,扎在講臺上,默不作聲地睥睨四方。
“于老師,還有這么多學(xué)生沒來,你看……”他小聲問。
“把名字全記下來,”于老師鏗鏘地丟下幾個字,又走了出去,“我去抓。”
他立刻撕了一頁備課本,紙張歡快地鳴叫著。角落里的秦淮冷冰冰地哼了一聲。陳可南掃他一眼,說:“你哼什么?”
“你管我�!鼻鼗赐郎弦慌�,蒙住了臉。
“名字考號先寫上�!标惪赡习l(fā)完試卷,把最后一張扔在他頭上,“起來寫題,要睡出去。”
秦淮把卷子捏得起皺,剛要起身,副主任正好邁進教室,于是他只挪了挪腿,拿筆用力地在側(cè)邊欄填上考號。
陳可南有點不耐煩地盯了一陣秦淮,瞄向身后頭頂?shù)溺�。才開考五分鐘,但他的煙癮開始犯了。
度日如年地熬過二十分鐘,他剛閉上眼睛,試圖緩解眼眶的酸痛,困意立刻像出籠的獅子,一口咬掉了他的腦袋。他連忙睜開,副主任走上講臺,湊近說:“我在這層樓看一圈,你看著他們,免得搞小動作。”
實際上已經(jīng)有三分之一的人睡著了,特別是被副主任從四處抓回來的那一群。聽說是住校生,在網(wǎng)吧通宵打游戲,被教導(dǎo)主任直接從網(wǎng)吧揪回來考試的。陳可南看著其中一個男生,腦袋規(guī)律地前后緩緩搖動,一點一點的,手里還握著筆,重復(fù)十幾次后,圓潤的頭顱終于軟軟地歪向了窗臺。
宵衣旰食,真是辛苦。他忍不住感慨。
坐得太久不大自在,他下場走了一圈,沒收了兩個寫滿選擇題答案的小紙團和一本語文書,收獲了好幾道充滿敵意的目光。他溫柔地端詳著每一個學(xué)生的睡容,有一個的口水眼見就要淌到試卷上,他還沒來得及叫醒,就看見一大滴晶瑩的唾液掛著銀絲墜落在紙上。于是他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走回講臺,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陰影里的秦淮居然是醒著的。秦淮警覺得多,余光一瞥,扭過身子,盡量拿背對著他,扭曲得像痙攣的軟體動物。陳可南懶得從背后偷襲,直接正大光明地杵在他跟前,一眨不眨地看他答題。秦淮正在寫文言文,陳可南仔細看了兩眼,好家伙,沒一個選對。眼看噴火龍一個字一個字地摳出離題八萬里狗屁不通的翻譯,他情不自禁笑了出來。
他根本沒笑出聲,但秦淮就像背后生了眼睛似的,一下子轉(zhuǎn)過來。
你干嗎老針對我?他兩眼瞪得滾圓,用兇悍的氣聲質(zhì)問。
陳可南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然后終于不笑了,重新坐回講臺的椅子上。
這些小孩兒真是莫名其妙。他想。
第4章
秦淮正趴在胡曉敏的辦公桌上抄政治書,忽然聽見鬧哄哄的外面響起老馬的聲音。
“你給我進來!”
老馬夾著木質(zhì)三角板的教具,黑旋風(fēng)似的卷進來,王肖易跟在后面,仿佛是一張身不由己的廢報紙。秦淮剛和他對了個眼神,老馬“啪”地把三角板摔在桌上,驚得紙筆杯書齊刷刷打了個激靈。
“不想讀了是吧?那你現(xiàn)在就跟你媽打電話,讓她來接你回去!”老馬兩手叉腰,來回亂轉(zhuǎn),“反正學(xué)校老師都管不了你,你就跟你媽說你想去混社會,免得她還起早貪黑地接送你!”
“你看什么,抄完了?”胡曉敏問。
秦淮乖乖低下頭。
“我也懶得和你說那么多。來來來,我手機借你,現(xiàn)在就跟你媽打電話。”
“馬老師,我知道錯了……”王肖易的聲音虛弱得像病入膏肓,“我真知道錯了。千萬別跟我爸媽說。”
“馬老師,有家長找你�!遍T口傳來一個聲音。
“你別跟我這樣那樣,第幾回了你自己數(shù)數(shù)?等我回來就跟你媽說�!蹦_步聲消失在門外。
過了幾分鐘,胡曉敏抱著書站起來,說:“待會兒打了鈴你就回去上課,下午放學(xué)前把作業(yè)補完,一起拿給我�!�
等她一走,秦淮立刻直起身子,捶了捶酸痛的后腰。王肖易破天荒沒湊過來,還呆鵝似的杵在老馬的座位前。秦淮走過去,鼓足腮幫往他后頸吹了口冷風(fēng),笑嘻嘻地問:“又干什么了你?被罵得這么慘�!�
王肖易斜他一眼,沒好氣地說:“被宗……”他往辦公室另一頭的位置看了一眼,王華正在批作業(yè),“被宗主任逮到逃課了唄,跟袁苑杰一起。他們一班那實習(xí)班主任罵了他,他急眼了,差點沒打起來�!�
“打老師?”秦淮有點吃驚。
王肖易煩躁地點了點頭,“這事兒跟我又沒關(guān)系——”忽然拿胳膊肘一捅他,“你們班那陳可南才牛丨逼,直接跟袁苑杰杠上了,上去就揪住他領(lǐng)子。媽的,嚇我一跳,你不知道那樣子多兇。要不是宗猩猩拉開,我覺得袁苑杰可能真要被揍。”
“陳可南?看不出來啊�!鼻鼗吹鹬P帽,“他不怕被告到教育局丟飯碗?”
王肖易一翻下嘴唇,聳了聳肩。有人敲門,兩人一轉(zhuǎn)頭,就看見陳可南走進來,笑著說:“王哥,上午最后一節(jié)有課嗎?宗主任說中午出去吃飯,他請客�!�
王華笑著說沒有。陳可南拉開他斜對面那張辦公桌的椅子,注意到秦淮倆人的視線,隨口問:“你們倆月考考得怎么樣?”
王肖易哼哼唧唧了一陣,沒說出什么。秦淮捧著本子,嘀咕道:“你那兒不有排名表嗎,還問�!�
陳可南從桌上抽出一大張紙,從上到下瀏覽了一會兒,慢慢地說:“秦淮,四十名,班上總共五十一個人�!�
“那又怎么了?”秦淮反問。
“語文七十四分……沒寫作文?”
秦淮沒回答。陳可南隨手把成績單對折,“語文這科,你有什么想跟我談的?”
“沒有�!鼻鼗春芨纱唷�
“好吧�!标惪赡掀届o地說,拿起一份報紙,“嘩啦”抖開,徑自看起報來。
秦淮想把報紙全塞進他嘴里。
上課鈴響起,倆人一同走出去,路上秦淮說:“陳可南這人絕對故意針對我。”
“為什么?你惹他了?”王肖易說,“我覺得他人還行,幾個新老師里他算好的。其他幾個才是傻丨逼。”
“陳可南最傻丨逼�!鼻鼗磾蒯斀罔F地反駁。
下午第一堂課結(jié)束,秦淮正要進廁所,撞上王肖易從里面出來。一見他,就義憤填膺地說:“我上午說錯了,陳可南是傻丨逼!”
秦淮一樂,“他怎么你了?”
“剛他上我們班的課,逮到我丟紙團,讓我站了一節(jié)課不說,下課還把我叫出去,叫我站在門口往垃圾桶扔。說扔不準就抄十遍古詩�!�
“花樣不少。”秦淮樂不可支,“那你扔準沒有?”
“沒有!所以老子下節(jié)體育課要去他辦公室抄書�!蓖跣ひ紫戳耸郑此畵芰藘上骂^發(fā),對著鏡子罵罵咧咧,“媽的,臭傻丨逼。小白臉�!�
“為什么是小白臉?”
“你看他長得,還整天跟女老師嘻嘻哈哈,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我們班那些傻丨逼花癡女生還天天說他帥�!�
秦淮神清氣爽地回到教室,楊清鴻已經(jīng)到了,站在講臺上,旁邊站著陳可南,兩人有說有笑。
他覺得王肖易真是慧眼如炬。
桌上放著一張空白表格,周盈盈跟他說:“陳老師說這個表第三節(jié)下課前要收上去,早點填好�!�
忽然身邊一滿,朱萱一屁股坐在秦淮旁邊的空位上,推了推許沖:“噯,你看,我說嘛�!�
“我覺得不像�!痹S沖撇著嘴。
“什么什么?”周盈盈興沖沖地甩過頭來。
“朱萱說楊姐跟小陳有點那什么,你懂的�!�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周盈盈飛快地瞄了眼講臺,“其實我也覺得他們倆特別配�!�
“楊姐好像都結(jié)婚了吧,張儷跟我說她老公特有錢�!�
“屁!肯定沒結(jié)�!�
“楊姐好像都三十一二了吧,那她跟小陳不就是姐弟戀?”
十個陳可南也配不上楊姐。秦淮這么想著,忽然發(fā)現(xiàn)把身份證號和家庭住址填反了,煩躁地嘖了一聲,整行劃去。
楊清鴻作風(fēng)閑散,使她成為秦淮心里少數(shù)幾個能看順眼的老師。第二個原因是她漂亮。根據(jù)每一屆學(xué)生口口相傳的傳聞,早幾年她還受到過男學(xué)生的熱烈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