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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袖珍打印機嗚咽著,陳可南關(guān)上文檔,秦淮在電腦桌面上瞥見一個熟悉的圖標(biāo),脫口道:“你也玩這個?”

    陳可南沒回答,把新打印出的表格往他懷里一塞,“拿去。”

    秦淮拿著水杯和表格往門口走去,走出幾步又站住了,回頭看向正叼著煙目送他的陳可南,若有所思地注視了他好一陣,突然輕快地嗤笑了一聲,“可以啊你�!�

    陳可南只是夾著煙,懶洋洋地一揮手,走回臥室去了。

    第12章

    “乖兒子,你怎么也補課去了?”

    秦淮胡亂撥開抱住自己頭的兩只手,眼皮勉強抬起一條縫,“快滾�!�

    彭海笑嘻嘻地又摸了一把他的腦袋,“你在陳可南家里補課,他住哪兒��?他家什么樣,有錢嗎?”

    “你打聽這么細干嗎?”秦淮埋在臂彎里,悶聲悶氣地說,“你也來上課不就知道了�!�

    “我吃飽了撐的�!迸砗:吆�,“你慢慢享受你倆的二人世界吧�!�

    “你在這兒干什么?”

    彭海猛一回頭,陳可南立在背后,微微收起下巴打量他,“規(guī)定了不能串班,又忘了?”

    “我,我來借書,”彭海趕緊站起來,“下節(jié)課的書忘帶了�!�

    秦淮睡眼惺忪地坐直,伸了個懶腰,“他就是來串班的�!�

    彭海一瞪,忽然聽陳可南叫:“石老師!”走過前門的石燕又折了回來,探進半個身子,“怎么啦?”

    陳可南一指旁邊的小矮子,笑道:“你班上跑丟的。”

    “彭海,”石燕朝他招手,似笑非笑,“你屁股上有釘子是吧?想聊天我陪你啊,來來來,去我辦公室慢慢聊,我有的是時間。”

    秦淮笑歪在座位上。陳可南瞥他一眼,走上講臺,上課鈴正好響了,教室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坐好,望向他。

    “這節(jié)班會課我講兩件事,”陳可南倚著講臺說,“先跟大家說一下顧老師的事。顧老師因為身體原因,必須休養(yǎng)一段時間,學(xué)校做了一些工作變動,以后你們班的語文課和班主任工作就正式由我全部負責(zé)了�!�

    “我丨操�!鼻鼗垂緡伭艘痪�,下一秒就被班委帶頭的掌聲淹沒了。

    “第二個是安全問題。今天上午課間操的時候,宗主任也說了前天那起意外事故。現(xiàn)在天氣冷了,天黑得又早,大家上下學(xué)要以安全為重,不該去的地方別去。尤其提醒某些人�!�

    秦淮抬頭,正好跟他四目相對,坦然地活動了一下脖子,翻開語文書,繼續(xù)畫先前沒畫完的小人兒。

    “教導(dǎo)處和保衛(wèi)處最近也會加強檢查力度,大家自己多注意�!标惪赡虾仙蟼湔n簿,“行了,我講完了。你們自習(xí)吧�!�

    半分鐘后,秦淮走到后門伸頭一望,看見陳可南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另一頭的樓梯間,立馬朝右一拐,溜下了樓。

    每周班會課,教導(dǎo)處的人總是到處巡邏,秦淮費了一番勁才有驚無險地下到一樓。操場、羽毛球場還有籃球場,到處都空蕩蕩的,一陣風(fēng)灌過來,似乎還帶著操場旁邊舊水管的鐵銹味。他匆匆斜穿過籃球場,從高三教學(xué)樓背后的小停車場出去,跳上那一排充作圍墻的黑漆鐵欄桿——每到四五月份,爬滿這些欄桿的月季會開花,女孩子們最喜歡躲在這兒講一些關(guān)于情情愛愛的悄悄話。只不過學(xué)校種這些花可不是為了浪漫。

    “操!”

    秦淮連連甩手,往食指指頭吹氣,不一會兒那里就沁出一顆小小的血滴。這是翻墻的家常便飯。他隨手放進嘴里吮了吮,同時在心里不知道第幾萬遍咒罵老奸巨猾的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

    街角報刊亭的老板木訥地立在昏暗的燈光下,戴著一頂褪色的紅色棒球帽,跟他打招呼,“唷,你來啦�!�

    秦淮一直覺得威哥長得很像《海綿寶寶》里的章魚哥,連說話的調(diào)子都是,平板得像用鐵錘敲打過。威哥年紀(jì)不小了,雖然沒人知道他具體幾歲,但大家還是管這個兩鬢斑白的男人叫“哥”。威哥知道學(xué)校里的很多八卦消息,你不知道他究竟從哪兒聽來的,就像武俠里在小屋子里足不出戶的江湖百曉生。彭海跟他特別聊得來。

    秦淮一邊翻雜志,一邊跟威哥聊天,就這么打發(fā)掉了班會課。第二節(jié)上課鈴打過,他想起楊清鴻說這節(jié)英語課放電影,于是跟威哥說了拜拜,到后街小店買了包煙,原路翻回學(xué)校。高三教學(xué)樓的另一邊挨著食堂,據(jù)說是為了替畢業(yè)班節(jié)約時間。教學(xué)樓和食堂中間有一條小路,盡頭是一排洗手用的水池,緊靠食堂的員工通道。

    秦淮點起一支煙,打火機的火苗被夾道里的大風(fēng)吹滅了好多次,中途一次火苗猛竄起來,差點燎到手。他頂著冷風(fēng)拐進夾道,遠遠望見兩個人在水池邊說話。一個穿著校服外套,長頭發(fā)不依規(guī)矩地散在肩上,底下是一條緊身牛仔褲;高個兒的那個只穿了一件牛仔外套,黑色緊身皮褲邊嵌著的一排鉚釘仿佛是尖利淬毒的尖牙。她們背對秦淮,根本沒發(fā)覺他。這時他才看見還有一個小個子女生站在她倆對面,頭埋得低低的。

    “問你話呢,到底有沒有?你啞巴啦?”

    當(dāng)他終于認出那是羅雨潔時,煙灰已經(jīng)積了長長的一截。沒完沒了的風(fēng)粗暴地刮著,讓他裸露在外的耳朵一陣一陣的生疼。

    “你瞪我干什么?特有意思是吧?”鄧夢月像是問了這么一句。隔得遠,他聽不太清。

    旁邊那個女生上前一步,狠狠推了一把羅雨潔。羅雨潔沒有摔倒,而是一連后退了好幾步,撞到水池邊上,眉毛緊緊皺在一起,后背佝僂起來,上嘴唇把下嘴唇壓得扁扁的,仿佛在痛苦地吸氣。

    秦淮想起這個女生是誰了。他記不確切她的名字,大家私底下都叫她“陳七”,大概因為名字里有個同音字。跟鄧夢月形影不離。他彈掉煙灰,已經(jīng)快燒到頭了,索性松手將煙頭扔在地上,用力碾了一碾。

    “啪”的一聲,鄧夢月打了羅雨潔一個耳光。羅雨潔像是嚇了一大跳,轉(zhuǎn)頭就跑,被陳七一把揪住校服,另一只手拽住她的齊耳短發(fā)。羅雨潔疼得叫了一聲,剛發(fā)出聲,就被第二個耳光的脆響打斷了。

    “你是不是只會哭��?”羅雨潔簡直要被陳七提起來了。

    秦淮重新點燃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打火機的聲音驚動了她們,兩人同時轉(zhuǎn)過頭,秦淮快步走上前�!拔�,別打了吧。”

    陳七放開羅雨潔,目光兇悍地鎖住他。鄧夢月冷淡地打量一陣,似乎認出了他,腦袋微微一偏,斜著眼問,“關(guān)你什么事?”

    “沒必要這樣吧�!鼻鼗凑f,隔著煙霧瞇起眼睛,沖羅雨潔點了點頭,“嗨。”

    羅雨潔不說話,大睜著眼睛注視他,像一頭溫馴的小牛犢。

    鄧夢月伸手把頭發(fā)夾到耳朵后面,露出一只碩大的圓耳環(huán)。陳七嗤笑了一聲,“哦,這是你女朋友啊?”

    秦淮沒說話,又抽了一口煙,看著鄧夢月被灰白的煙霧慢慢吞沒。

    “她是你女朋友?”鄧夢月也笑嘻嘻地問了一句,仿佛很感興趣,又扭頭打量了一番羅雨潔,“原來你喜歡平胸�!闭f完和陳七一齊大笑。

    “操丨他丨媽的,”秦淮扔掉了煙,“會不會說話?”

    “你罵誰?”

    陳七沖上來推了一把秦淮,他小小地退了一步,立馬反手推了回去。陳七踉踉蹌蹌退開三四步,重心不穩(wěn),向后一仰,猛地撞在水池上。

    鄧夢月扶她站穩(wěn),然后走到秦淮跟前,手指一戳他的肩膀,立刻被甩開了。鄧夢月瞇起眼睛,咧嘴一笑,半邊嘴角翹得高高的,“秦淮,你找打是吧?”

    “你敢打我?”秦淮一抬下巴,又上前半步,眼皮微微下垂,緊盯著她,“來啊�!�

    “行啊,你有種。”鄧夢月笑得更加夸張,仿佛中了彩票似的,“你等著,到時候別來求我。”

    “求你大爺�!�

    秦淮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兩人已經(jīng)走出好一段,鄧夢月頭也沒回,陳七轉(zhuǎn)頭豎了一個中指。秦淮輕輕地冷笑了一聲。轉(zhuǎn)向羅雨潔,她正呆呆地望著他,頭發(fā)凌亂,一邊臉上還浮著淺淺的紅印。秦淮突然手足無措起來,東張西望了好一陣,突然看見踩滅地上的半支煙,低頭對香煙扁扁的尸體說:“喂,你沒事兒吧?”

    羅雨潔搖了搖頭,嘴角微微一撇,似乎想笑,又沒笑出來,兩只手背在背后,說了聲謝謝。小得像蚊子叫。

    “她們干嗎打你?”秦淮問。

    羅雨潔只是搖頭,啞著嗓子說了句“我回去上課了”,就朝教學(xué)樓匆匆走了。

    秦淮偷偷從后門摸回教室,教室里沒開燈,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有沾著粉筆灰的幕布亮著,男女演員深情款款地對視,教室里發(fā)出長長的起哄聲和捏住嗓子的怪笑。剛剛坐下,前門玻璃忽然一暗,陳可南出現(xiàn)在門外,全班登時噤聲,楊清鴻叫挨著前門坐的劉峰打開了門。

    陳可南走進來,跟坐在講臺上的楊清鴻低聲交談了幾句,兩人都笑起來,根本沒瞧底下坐著的眾人。大家這才放下心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繼續(xù)看電影。秦淮莫名松了口氣,暗中伸進衣兜,摩挲著自己的打火機。老掉牙的黑白電影和慢吞吞的鏡頭讓人心浮氣躁,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會兒屏幕,又把桌上堆得亂七八糟的書摞得齊齊整整,塞進滿當(dāng)當(dāng)?shù)某閷稀T倏聪蛑v臺,只剩下一個看得津津有味的楊清鴻,陳可南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回到了門口,靠在門上,也看得專心。也許是教室里的暖氣太熱了——秦淮剛進來時被烘出了一頸子的汗——他脫掉了大衣外套,攬在臂彎里,頸子邊的白襯衣被身后透過前門玻璃的光線照亮,泛著像這部浮在半空里的老掉牙的電影一樣的迷蒙的灰光。

    秦淮擰開水杯蓋子,突然間好像明白了陳可南為什么總是穿襯衣。他沒來由地感到一點莫名的得意,掃了一眼屏幕,男主角正端著酒杯喃喃自語,又轉(zhuǎn)向門口,陳可南好像感應(yīng)到什么似的,忽然朝他看了過來。

    教室里安靜極了,只剩下男主角念臺詞的聲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

    all

    the

    world,

    she

    walks

    into

    mine.”(世界上有這么多城鎮(zhèn),城鎮(zhèn)里又有這么多酒館,而她卻偏偏走進了我的。)

    第13章

    “鄧夢月說要找人揍我。”

    王肖易夾起的一塊鴨肉掉回盤子里,濺起濃紅的油湯,其中兩滴飛上他的胸口,但他根本沒去管它,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人。忽然他把頭往前一伸,一邊的眉毛挑得高高的,露出懷疑的表情,“你說誰?”

    “鄧夢月,”秦淮端起小碗喝了一口西紅柿蛋湯,眉頭緊皺,立刻把碗從嘴邊移開,推得遠遠的。

    “什么時候?”王肖易兩只手各拿一支筷子,在空氣里亂揮,“不,等會兒,你怎么惹上她的?”

    秦淮講了一遍昨天食堂水池邊的事,王肖易愣愣地聽著,嘴越張越大,最后大拇指一抹鼻子,拍桌笑了起來,“夠帥的啊你!有膽子�!�

    秦淮一抿嘴唇,看向窗外的樹梢,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值得他目不轉(zhuǎn)睛,語氣輕快地說,“還行吧�!�

    “但是萬一她真叫人來學(xué)校堵你怎么辦?”王肖易吐掉骨頭,“她男朋友又是十一中的校霸,還有,不是說她還認識道上混的大哥嗎?”

    “再說吧�!鼻鼗吹皖^撥著硬邦邦的飯粒,“哪兒有那么多事兒�!�

    “不慌,回頭問問彭海。放心啊,兄弟幫你。”王肖易一點頭,“絕對講義氣�!�

    秦淮遲疑了一會兒,手里的勺子心不在焉地一歪頭,幾粒瘦長的米落到桌上,“彭海不會幫鄧夢月搞我吧�!�

    “他敢!老子捶死他個狗丨日的。”王肖易義憤填膺,一粒嚼碎的飯不慎從嘴里飛出來,不偏不倚地落進秦淮的盤子里。兩人的動作同時一頓,大眼瞪小眼半晌,秦淮把盤子往外一推,“我不吃了�!�

    “給我,都舀給我!”王肖易興奮地端過他的盤子,把剩下的飯菜全撥進自己盤子里。

    之后幾天風(fēng)平浪靜,秦淮甚至都沒在學(xué)校里見到鄧夢月。彭海聽說這件事后,先把秦淮狠狠捶了一頓——當(dāng)然礙于身高沒能實現(xiàn)——隨后幾天憂心忡忡、草木皆兵,仿佛即將大禍臨頭的那個人是他。而秦淮的注意力已經(jīng)不在這件事上了。下個禮拜就是期中考試,他媽余儷因為最近工作不忙,把全副身心都用來對付他,三天兩頭打電話向陳可南問長問短,弄得他不勝其煩,但又不敢放肆,擔(dān)心陳可南背地里告狀,整個禮拜都懨懨地趴在桌上。

    星期二晚上,秦淮睜開眼,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怎么睡了過去。墻上的鐘告訴他第一堂晚自習(xí)馬上就快結(jié)束了。尾椎骨陣陣酸疼,小腿也隱隱發(fā)麻,他伸了個懶腰,借口上廁所,踱出門去。

    走廊上的冷風(fēng)仿佛有人拉開了一扇巨大的冰箱門,他走到靠近老師辦公室的那個衛(wèi)生間,摸出打火機。這里人少。辦公室大門緊閉,走廊里只亮著頭頂一盞昏暗的燈,那燈罩讓人懷疑自從裝上以后就沒有再拆下來洗過。廁所里空無一人,消毒水的氣味異常濃郁,秦淮靠著欄桿,聽見外墻的爬山虎被風(fēng)吹動,發(fā)出嘩啦啦的如同連綿不絕的海浪的聲響。他把手伸到欄桿外,輕輕一彈,煙灰像橘色的星星一樣墜落下去,那軌跡讓人想起某種悠揚的歌聲。

    忽然,他聽到另一個聲音。起初他以為是風(fēng)聲,隨后響起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他才確定不是老舊的水龍頭發(fā)出的。走到旁邊的女廁所門口,他靜靜聽了一會兒,同時想起學(xué)校里那些口口相傳的聳人聽聞的傳言。上課鈴響起的時候,他才發(fā)覺煙灰已經(jīng)積了好長一截,幾乎快燒到手指,趕緊扔掉踩滅。一個人走出女廁所,冷不丁撞見杵在門口的秦淮,嚇得尖叫一聲。

    秦淮也嚇了一跳,猛地退后一步,“你嚇?biāo)牢伊�。�?br />
    羅雨潔搖了搖頭,仿佛是在跟他道歉,壓著聲音問:“你在這兒干什么?”

    秦淮下意識挪遠兩步,不再站在女廁所門口正中的可疑位置,“剛才是你在哭?”

    羅雨潔還是搖頭,“沒有啊�!彼@樣辯駁。腳步一轉(zhuǎn),就要往教室走。

    秦淮叫住她,問:“鄧夢月又找你麻煩了?”

    她停住腳步,愣愣地看了他好一陣,才回答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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