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什么?”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你要去別的地方,但是這里有幾個你舍不得的人,你會怎么辦?”
陳可南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你舍不得誰?”
“我沒說我!我問你�!�
“現(xiàn)在交通這么方便,要見隨時都能見。”
“我不是這個意思。”秦淮煩悶地說,“我是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标惪赡戏^一頁書,側臉看向他,“你想說不在一起就疏遠了?”
秦淮默然片刻,含糊地應了一聲。
“人和人之間疏遠,很多時候跟距離遠近沒太大關系,只不過大家都習慣歸咎于距離而已。”他瞟了眼秦淮,“懂我意思嗎?”
“我又不是沒長腦子�!鼻鼗床桓吲d了。
陳可南自顧自地笑了一陣,忽然說:“你知不知道你有點像霍爾頓?”
“誰?”
“不知道就算了�!�
“你是不是又拐著彎罵我?”
“沒有�!标惪赡咸羝鹈济澳阍趺茨苓@么想我?”
秦淮呸了一聲,把頭埋進臂彎里,“老狐貍�!�
“你罵誰?”陳可南眉頭一皺,“我怎么老了?”
“老奸巨猾。”秦淮又說。
這次陳可南沒應聲。
秦淮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動靜,忍不住悄悄抬起胳膊,發(fā)現(xiàn)陳可南正望著自己笑。他登時惱火起來,但臉上的肉不知怎么,又想笑似的,總忍不住往上撇。他只好換了個方向,用后腦勺對著陳可南。“你笑什么?”
頭頂?shù)念^發(fā)微微向下一沉,秦淮一怔,隨即意識到是陳可南在摸他的腦袋。秦淮這時覺得陳可南又沒那么可惡了。他干脆裝起了睡,一動不動。
“幼稚鬼�!标惪赡虾鋈徽f。
一股炎熱的氣息從秦淮胃里升起來,他想起四歲那年夏天父母帶他去看展覽,市中心廣場上人山人海,他正看得高興,一扭頭發(fā)現(xiàn)父母不見了。他走了很遠,卻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只能一個人站在太陽底下等。陽光火辣辣的,烤得他一陣一陣的全身發(fā)冷。
“要是我不畢業(yè)就好了�!彼吐曊f。
陳可南溫柔地說:“你可以留級。”
還是咬死陳可南算了,秦淮想。
楊清鴻的一位朋友在做留學顧問,秦淮試著先問了一些事宜,秦旭宏一聽秦淮松口,大大揚眉吐氣,當即把人放出了家門,還把別人送的電影卡轉送給了秦淮。
秦淮給王肖易打電話,卻被他家人告知不在家,劉峰整天都在上補習班。秦淮想到彭海,他跟彭海有一陣沒在一塊兒玩了,那小矮子補課以后就經(jīng)常聯(lián)系不上,平時在學校也不下樓找他跟王肖易了,秦淮找過他幾次,卻都被搪塞過去,覺得挺沒勁,也就漸漸疏遠了。
秦淮站在電梯里,緊緊握著電影卡,勒得手心微微發(fā)疼。他在想請陳可南看電影的理由。因為他請自己在食堂吃過飯。對,這個理由不錯。
電梯門一開,他立刻走出去,到陳可南家門前,發(fā)現(xiàn)門變成了灰白色,不由心里一驚,突然踏空了樓梯似的。他慌忙四下一看,這才發(fā)覺自己走錯了樓層,急忙跑回電梯間,暗罵那個讓他走錯的傻缺。
有那么一瞬間,他竟然以為陳可南悄悄搬家了。他沖電梯門里的蠢貨做了個鬼臉。
來到陳可南門前,秦淮急迫地敲門,然后聽到里面隱約響起熟悉的聲音,“誰��?”
他不作聲,暗自竊笑。
大門被人拉開,裹著睡袍的陳可南出現(xiàn)在門后。他顯然吃了一驚。秦淮得意道:“都幾點了還沒起床,真是豬�!�
“你怎么來了?”
“你猜。我來請——”秦淮撥開他,熟門熟路地進門,然后就看見了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的夏開霽。
夏開霽從報紙上抬起眼,先平靜地看了一眼陳可南,這才轉向旁邊的秦淮。
“早上好。”夏開霽和氣地說。
第40章
整整兩個星期,秦淮沒跟陳可南說一句話。
他不遲到,不早退,按時交作業(yè),杜絕一切讓陳可南批評他的可能。有好幾次陳可南似乎想叫住他,他都飛快地走了過去,沒給他機會說出一個字。
起初幾天秦淮暴跳如雷,誰招了他都要挨罵,班里的人像躲瘟神似的躲得遠遠的。陳可南這人簡直毫無原則,秦淮想,就是個婊丨子。想到這個詞的時候他感到一陣痛快,過了一會兒,又罵了自己一句,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現(xiàn)在他卻覺得自己酷得要命,畢竟連陳可南也不放在眼里。
這天中午很熱,他吃完午飯回到教室,教室里還沒什么人,數(shù)學科代表王藝在黑板上寫例題答案,幾個女孩子坐在一起小聲聊天。他一進去,她們立刻哄笑起來,朱萱說:“秦淮,我要吃你的巧克力!”
“我哪兒來的巧克力?”秦淮莫名其妙。
彭天瑜伸長手臂從秦淮的抽屜里取出一個盒子晃了晃,“這里呀�!�
這回連講臺上的王藝也轉過了頭,大家一齊放聲大笑。
秦淮走到自己座位上,發(fā)現(xiàn)課本上還放著一瓶可樂。他從彭天瑜手里奪過巧克力,問:“誰給的?“
“是二班的一個女生。”朱萱比劃著,“短頭發(fā),齊劉海,長得挺白挺乖的那個�!�
“是不是小藍帽?”
“對!就是她,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
“叫羅雨潔。”徐珊邊扎頭發(fā)邊說,“我分科前跟她一個班�!闭f著向秦淮拋了個媚眼,“可以啊,秦淮�!�
“秦淮,請我們喝喜酒呀,見者有份。”
秦淮摸了摸耳朵尖,佯怒兇了她們幾句,結果誰也沒被嚇到,他只好一個人逃出教室,在教學樓里漫無目的地亂晃。直到聽見午休的鈴聲響起,遠處近處的喧鬧聲漸漸平息,他才走出陰暗的樓梯間。外面明晃晃的一切讓他頭暈眼花。
他走到五樓的辦公室前,兩間辦公室的門都緊閉著。秦淮望了一陣,退后幾步,透過大門上方透氣的老式格窗,看見右邊那間辦公室里面的燈都暗著。
里面的人也許是在休息,也許根本沒有在,也許是因為陽光太亮,靠窗的那兩張桌子這時候不必開燈。
不知怎么地,秦淮忽然想起上學期陳可南有一次教訓他的時候說過,如果他乖乖的,就沒有老師來找他的麻煩。那時候他堅信陳可南是專門跟他作對。但事實上他這兩個星期的確過得相當清靜。
他終于意識到他跟陳可南之間并沒有什么話可說。除了他闖禍,他教育他,循環(huán)往復,像一段不�;胤诺姆ξ抖唐�
馬上就要到夏天了。秦淮吸進一口溫熱的空氣,覺得累極了,連走回教室的力氣都沒有,于是干脆靠在辦公室外的墻上,清涼的瓷磚像吸盤一樣吸住他的手臂和后背。他又想不起自己為什么要來上學了。
午休結束的鈴聲突然響起,像一口鍘刀落下。他怨恨地盯了頭頂上方那個灰撲撲的鐵疙瘩一眼,慢慢站起身。背后的瓷磚已經(jīng)被他捂得滾燙了。
“秦淮,你在這兒干什么?”
石燕突然從拐角后出現(xiàn),掏出自己的鑰匙。
秦淮趕緊搖了搖頭,隨手抹了把頸子底下的薄汗,拔腿就跑。隱約還聽見風里傳來石燕的聲音,“陳老師,剛剛你們班秦淮他……”
經(jīng)過二班,正碰見羅雨潔從后門出來。兩人打個照面,同時一愣,停下了腳步。羅雨潔緊緊握著自己的水杯,雙頰轉眼通紅。
“羅雨潔!你接水怎么不——”一個女生跑出來,一看見秦淮,立馬退了回去,“你們聊!我不打擾�!�
秦淮忍不住撓了撓后頸,仿佛那里有小蟲子在咬�!拔沂盏搅�。”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
羅雨潔怔了怔,隨即恍然大悟,終于抬眼看他,點了點頭,幾乎連鼻尖都紅了。
“那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她訥訥地說。
“謝謝你�!鼻鼗凑f。
“沒有沒有�!绷_雨潔連連擺手。兩人對視一陣,突然同時笑了出來。
“你之前幫我,我都沒謝你。”羅雨潔不好意思地說,“真的挺謝謝你的�!�
“都上學期的事了,還說什么�!鼻鼗床辉诤醯卣f,“鄧夢月她們沒再欺負你吧?”
羅雨潔搖頭,“胡老師跟宗主任專門跟我談了,她沒再找過我�!�
“那挺好。”秦淮點點頭,忽然發(fā)現(xiàn)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不覺微微尷尬起來,轉頭清了清喉嚨。
羅雨潔像是也發(fā)現(xiàn)了,慌亂地把頭側向一邊。“我、我去接水�!�
她說完要走,秦淮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忽然看見陳可南夾著書從拐角后走出來,一下子也看見了他。
秦淮的視線像一對扎進血肉的帶倒刺的鐵箭,再也拔不出來了。只能嘴上著急地說:“等等�!�
羅雨潔沒看他,低著頭站住了。
“要不,要不我們試試?”
羅雨潔睜大了眼睛。秦淮抿緊嘴唇,好讓它們不再哆嗦。
背后一陣微風掀動,是陳可南走了過去。
晚上一回到家,秦淮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羅雨潔成天喜歡抄寫東西送給他,秦淮對那些外國情詩或者古詩之類的全都毫無興趣,但不好意思推拒她的好意,每次都很鄭重地夾在書里,擔心壓壞了。盡管他從來不看。
“秦淮�!�
余儷的聲音忽然響起,秦淮嚇了一跳,等她走近,才假裝無意地掀過一頁書,回頭問:“干什么?”
“你現(xiàn)在能不能下來一趟?我和你爸有話跟你說�!�
秦淮走下樓,秦旭宏關了電視,沖他招招手,“過來坐。”
三人又說起出國的事。
秦淮一會兒聽得專注,一會兒思緒又被秦旭宏的某個詞或者某句話帶去了很遠的地方,他的精神像個沒有重量的孤魂,久久不能落地。秦旭宏說起英語補習班,余儷走到客廳邊,推開門透氣,沁爽的夜風撲進來,無數(shù)個陳可南的鬼魂走進來,圍繞在他身邊,遲遲不肯離去,只是這次沒有若隱若現(xiàn)的香氣。
不等秦旭宏說完,秦淮就胡亂點頭答應,然后一口氣跑回樓上,關緊臥室的門。后背貼到門上,他這才覺出自己出了很多汗。那陣風像是會吃了他。
第41章
最近秦淮去學校都去得挺早,因為羅雨潔會在校門口旁邊的轉角等他,兩人一起進教室。她除了背書包,還要提個大袋子,里面全是書,練習冊,還有各種習題資料,秦淮真懷疑她的一天不止二十四個小時。他每次都主動替她拎,一路把人送到二班教室門口,看她像條心驚膽戰(zhàn)的鯰魚似的溜進去。
他扭傷的手好得差不多了,但還是不敢劇烈運動,下課只能趴在欄桿上,看樓下的人打球。很多次他都看見陳可南經(jīng)過,穿著不同花色的襯衣和西褲,有時跟別的老師一起,更多時候則一個人。
秦淮看見陽光被繁茂的枝葉切割成無數(shù)的碎片,微風一動,滿地金影游弋不定,如同海上粼粼的波光。陳可南走過,那些魚鱗似的碎光就被風吹落到他頭上,身上,從頭頂飄到衣領上,有的則落進后領的縫隙,和他那從不露出的后頸融為一體。
秦淮恨死這肆無忌憚的晴天了,他情愿下雨。
有時候陳可南在那里碰上三班或四班的學生,就停下聊兩句。那些學生嘴里仿佛有無窮無盡的笑話,總是引得陳可南笑起來,于是秦淮也恨世上所有引人發(fā)笑的無聊笑話。
這天上午,陳可南站在那里和教一班語文的高鳴說話,足足聊了三支煙的功夫。秦淮趴在窗臺上補數(shù)學作業(yè),汗水刺得后背發(fā)癢,他忍無可忍,用校服粗暴地抹了把后背,撕下一頁草稿紙,揉成紙團,沖高鳴的背影狠狠擲過去。
當然是不可能擲到的,因為他在四樓,何況他們中間還隔著個羽毛球場。
紙團被風吹歪,不偏不倚地正砸在教務處副主任的頭上,旁邊還站著副校長。
“秦淮!你給我下來!我都看見了!”
遠處的陳可南應聲看來,秦淮一下子縮回頭,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