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頓了頓,又說:“卑職臨行前,王爺囑咐務必要親手交予蘇大人,并討一封回信。若無回信,卑職這輩子就別想回京了。可那封信之前被平?jīng)隹ね鯊妸Z而去,不知蘇大人拿回來了么?”
拿是拿回來了,蘇晏沒打開看,怕辣眼睛兼氣得肝疼,險些直接燒掉一了百了。
他黑著臉,掏出信封往書桌上一拍,“這信你原原本本地給他送回去,就說我不想看�!�
“這如何使得?”信使十分為難,“卑職無功而返,無法向王爺交代�!�
見蘇晏不為所動,信使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跪下去,抱拳懇求:“求蘇大人垂憐卑職數(shù)月奔波之苦,看一眼信件罷!”
蘇晏見他鼻青臉腫,額頭纏的紗布上血跡猶存,一雙腫成瞇縫的眼睛里透出切切哀求的光,心生惻隱,覺得自己再怎么厭恨豫王,也不好去遷怒一個辛苦送信的人。于是說道:“信我不看,但回信我可以寫,讓你拿去交差,免受責罰�!�
信使感激不已。
蘇晏起身,取一張普通白紙,蘸墨揮毫,不假思索地寫下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由于感情充沛得快要爆炸,他超常發(fā)揮,這四個字似乎沖破了自己清靈有余、老健不足的瓶頸,噴薄出書法家鸞翔鳳翥的氣勢——
“丟、你、老、母!”
寫完擱筆,蘇晏懷著一股微妙的惡意的興奮,吹干墨漬,折好裝進牛皮紙信封,遞給信使:“喏,他要的回信�!�
信使哪敢問他寫了什么,接過來鄭重地放進懷中。
蘇晏道:“陜西未必太平,我派兩名錦衣衛(wèi)護送你回京,以免半路發(fā)生不測�!�
信使再三感謝后,告退離去。
守在書房外的荊紅追見門開,走了進來。他似乎有話想說,但又有些難以啟齒。蘇晏看他疑中帶怒、怒中帶畏的神情,沒繃住,笑了:“你知道你這臉色像什么?”
荊紅追很上道地說:“屬下不知,請大人指教�!�
蘇晏忍笑:“像個懷疑妻子偷情,想盤問又不敢盤問的懼內(nèi)丈夫。”
荊紅追被他臊得兩頰泛紅,脫口道:“屬下是擔心大人吃虧!說是進去密談,出來就換了身新衣,那平?jīng)隹ね蹙烤箤Υ笕俗隽耸裁�?�?br />
蘇晏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邊抹著笑出的眼淚,邊擺手:“你該問我對他做了什么哈哈哈……我猜他這輩子都不敢靠近我一丈以內(nèi),更別提獨處了�!�
荊紅追這才徹底放下心,上前幾步,挨近了他的蘇大人。桌面紙筆尚未收拾,他瞥了一眼,問:“大人給豫王回過信了?”
蘇晏點點頭,愉快地說:“保證他看到回信,鼻子都要氣歪�!�
“豫王品行不端,糟蹋了一身好武藝�!鼻G紅追嘴角隱隱有冰雪般的笑意,“等回到京城,那狗王爺若是再糾纏大人,我就暗殺他。”
第129章
他就是個辣雞
蘇晏一怔,拍了拍自家侍衛(wèi)的肩膀:“豫王的死活我不在意,但我不準你為了這么個不成器的東西去冒險。別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荊紅追最喜歡聽自家大人說這話,每聽一次,歸屬感就更強一點。
他難以自抑地抓住了蘇大人想要收回的手,簡潔而馴服地說:“何止這條命,屬下無一處、無一物不是大人的。”
蘇晏一直擔憂荊紅追在長年的殺手訓練中被磨折了自我意識,導致缺乏生氣。用后世的話說,就是與外界的情感聯(lián)系太薄弱。
這種人如果找不到生存的意義,就很容易走極端。而反過來說,一旦認定了生存的意義,就會異常堅定甚至偏執(zhí),能為了這個意義燃燒自身、獻祭所有。
蘇晏很不希望荊紅追為他而活,但目前看來,對方似乎卯準了他,要一條路走到黑。
“阿追,你是自己的�!碧K晏試圖做最后的勸導和挽救,“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的�!�
荊紅追想了想,答:“大人可以是自己的�?晌冶仨毷谴笕说�。”
“……難道你就沒想過,遠離江湖紛爭,歸隱田園,過上安逸平靜的日子?美貌的妻子在廚房洗手作羹湯,可愛的孩子繞著院中的大樹追逐嬉戲,而你坐在樹下微笑地看著,享受這天倫之樂?”
“想過。”荊紅追望著蘇晏,目光柔軟得像一泓秋水,這一刻他不再是利劍,而是拂過樹梢的晨風,帶著令人心曠神怡的氣息,“但沒有孩子,只有我和我渴慕的人。
“待在他身邊的每一息,心中都充滿無限喜悅,我要為他耕作、為他下廚,為他努力掙錢,為他端茶倒水,而他只要躺在樹下我親手編制的藤椅上,舒舒服服地聽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荊紅追越湊越近,語聲也越來越輕。蘇晏仿佛沉浸在他話語編織出的桃花源中,眼神有些迷離,直到嘴唇被一股崇愛與渴求的熱意擒獲。
過了許久,蘇晏才氣喘吁吁地掙脫出來,掩著被解開的衣襟,惱羞成怒:“你若是一定要跟著我,就老老實實當個侍衛(wèi),別再做這等冒犯的舉動!你看天底下哪個侍衛(wèi),動不動就對自家大人又啃又摸?還不給你一頓棍棒打成死狗!”
荊紅追低頭挨訓,一臉“大人教訓得對,都是屬下無禮”,心底猶自回味著指尖殘留的美妙觸感。
蘇晏訓了一通,見他認錯態(tài)度良好,緩和了語氣:“上次……中秋節(jié)那事,純屬意外,我也不怪你了,但下不為例。你家大人我……我是個直男,將來是要娶妻生子、開枝散葉的,不能總和男人瞎攪和。”
荊紅追猶豫片刻,咬著牙暫時妥協(xié):“大人想娶妻生子,屬下無權干涉�?僧吘怪髂高不知哪一天能進門,在此之前,大人的飲食起居,理當由屬下貼身照顧�!�
蘇晏勸道:“這種小事,我那兩個小廝也做得。你好好一個大男人,別總給我穿衣脫靴,染得一身隨從氣�!�
荊紅追道:“侍衛(wèi)侍衛(wèi),自然是服侍加護衛(wèi)。以后近身伺候大人的事,不勞煩那兩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鬼頭,讓他們忙活雜務去�!�
“好哇,你敢頂嘴!”蘇晏生氣了,一拍桌面,“還敢指使本大人!這個家誰做主,是你還是我?”
荊紅追立刻屈膝半跪,“屬下不敢,大人是一家之主�!�
“知道就好,以后不準頂嘴�!碧K晏用腳背踢了踢他跪地的膝蓋,“起來!說了多少次,不許動不動就下跪�!�
荊紅追忽然伸手,握住他的腳踝,輕捏了一下太溪穴。
蘇晏只覺腳踝又麻又刺,半條腿失力,幾乎跌倒,驚怒道:“你做什么?”
“大人這一踢,出腿無力,下盤虛浮,想是經(jīng)絡堵塞�!鼻G紅追皺眉,起身扶住蘇晏,一臉嚴肅,“太溪為腎經(jīng)本源之穴,觸之刺痛,說明大人足少陰腎經(jīng)失調(diào)、腎水難濟,不及時疏通,怕將來影響大人的夫妻房事�!�
蘇晏有些懵逼,倏而反應過來,更用力踹他:“你胡說八道,嚇唬誰呢!”
荊紅追倒也不是胡說,而是發(fā)現(xiàn)蘇大人自從中秋夜泄身過度,腎經(jīng)水液損耗太甚,而這一個多月又東奔西走,沒有好好調(diào)理身體,有些傷了元氣。
他當然沒臉說,都是自己太過持久,把年少體弱的蘇大人給禍害了,于是修修改改地解釋了一番。
蘇晏半信半疑,同時有點發(fā)慌——原主這副皮囊的確過于秀弱,這才十六七歲呢,就這么不頂事。記得他前世的身體,十六七歲血氣方剛時,一天能硬三四次。但換又換不回來,白斬雞也只能將就著用,萬一沒調(diào)理好落下什么病根,年紀輕輕就不能人道了,他到哪里哭去!
“怎么辦?”他抓著荊紅追的衣襟,緊張地問,“你有沒有什么絕世秘籍,易筋經(jīng)、洗髓經(jīng)啥的,能讓人脫胎換骨的那種,給大人我練一練?葵花寶典不要!”
荊紅追搖頭:“脫胎換骨的沒有。就算有,也得從三四歲就開始打底子,像蘇大人這樣,即使從今日開始修煉內(nèi)功或外功,也成不了一流高手�!眲e說一流,三流四流都算不上,他當然不會實說,以免薄了大人的面子。
蘇晏很失望:“原來武俠都是騙人的!”
“但強身健體的功法倒是有不少�!鼻G紅追補充道,“雖說我手上沒有大人合用的功法,但我知道去哪里找,得下江南�!�
蘇晏搖頭:“眼下我哪有這個空,估計就算真去江南,也是將來的事了。”
“大人不用擔憂。既然遠水解不了近渴,不如每天花半個時辰,讓屬下為大人灌注內(nèi)力,調(diào)理經(jīng)脈,再佐以食補和休息,同樣能慢慢恢復元氣,身體還會比之前更強健些。”
“……每天?”
“至少也得三個療程,一程十天。時辰不限,但臨睡前效果更佳�!�
蘇晏想起這一個多月,連晨勃都少了,對于青春期的少年身體而言,簡直清心寡欲到不正常,不免心有戚戚,同意就從今晚開始。
于是洗沐后,貼身侍衛(wèi)脫去外袍,再次爬上了自家大人的床。
蘇大人身著白色中單與薄棉長褲,發(fā)髻拆散了,讓趴就趴,讓躺就躺,讓側就側,十分配合治療。從頭頂百會穴到腳底涌泉穴,被貼身侍衛(wèi)按了個遍。
推拿么,哪有不痛的,推到經(jīng)絡堵塞或者肌肉板結之處,蘇晏忍不住地嗷嗷叫,叫得荊紅追下不了手。
“你按你的,我叫我的……你別管我�!碧K晏噙淚道。
他邊齜牙咧嘴地叫喚,邊催荊紅追不要手軟,該用多少力道就用多少,不要因為他是弱柳就憐惜他。
等把筋肉推順了,荊紅追將內(nèi)力運在掌心,沿著對方的十二正經(jīng)與奇經(jīng)八脈游走,猶如在濕冷夜晚燃起一簇簇溫暖的小火苗,逐漸連點成片,烘得蘇晏舒服至極。
人若是舒服到了一定程度,就會不由自主地呻吟出聲。蘇晏一個“嗯”拖了個七拐八彎的長調(diào),尾音顫抖得像貓爪,從粉紅肉墊間探出彎彎的小爪子,撓在荊紅追心頭瘙癢處,越撓越癢。
荊紅追怕定力不足,在大人面前出丑,事先用內(nèi)力自封了相關穴位,這會兒也開始吃不消,孽畜有沖破束縛、一柱擎天的趨勢。
蘇大人此刻若是勾勾小指頭,他能化身成餓狼,壓得對方三天別想下床……
可惜這一切只是意淫。蘇大人正經(jīng)得很,親一口摸兩下就要板著臉訓人,這么揉來揉去地廝摩半晌,也不見動情起火。荊紅追既欽佩,又有些沮喪,覺得自己大概是真沒什么魅力。
他結束運功,下床穿好外袍,低聲道:“今日就到這里。第一次會感覺全身酸痛,也會渴睡,大人早點歇息,屬下告退�!�
蘇晏仿佛從酸痛的海洋里被沖上岸,趴在軟綿綿的沙灘上,余浪輕柔舔著腳底。他困得睜不開眼,咕噥一聲:“,好夢�!�
荊紅追微微笑了,俯身將棉被拉至蘇晏的后頸處,掖好被角,放下掛帳的門簾,靜悄悄地退出寢室。
他在檐下吸了一肚子涼風夜露,將渾身上下的火氣徹底澆熄了,方才解開自身穴位。
回廂房的路上,經(jīng)過書房時,他想起桌面筆墨還未收拾,順道拐進去整理一下。
豫王信使送來的那封信,就歪斜地扔在桌角,荊紅追洗筆的手一頓,看著信封上“清河親啟”四個字,發(fā)了怔。
……這字兒寫得真好啊,鐵畫銀鉤,氣勢錚錚,似乎比蘇大人的字還更有格調(diào),哪怕他對書法知之再少,也能窺見其中妙處。
相較起來,自己的筆跡就像豬摸狗爬。
幼年家貧如洗,窮得飯都吃不上,更不可能去上私塾。到了十四五歲拜入師門,才開始識字,讀得最多的就是武功秘籍,寫作水平也僅限于日常應用,至于吟詩作賦、科文策論等,更是遙不可及的存在,象征著一個他永遠無法躋身而入的階層。
人各有命,對此荊紅追并不覺得憾恨,而那些豪門世家或是飽學鴻儒,被他一劍洞穿咽喉前,發(fā)出的慘叫聲也并不比平民悅耳。
可此時此刻,看著書桌上蘇大人臨過的帖子,看著豫王親筆信上的字跡,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絲刺痛。
這點針扎似的刺痛感,驅(qū)使他的手指觸碰到蓋著私印的火漆。
火漆之前已被挑開,內(nèi)中紙頁唾手可得。
可這畢竟是給大人的私信,哪怕大人再不屑,自己若未得允許就窺看,難免顯得卑劣無禮。
荊紅追猶豫了。
-
蘇晏在即將陷入夢鄉(xiāng)時,身體急墜似的一抽,驀然睜眼。
他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豫王寄來的信,還擱在書桌上呢!萬一明早小廝或哪個下人進來收拾房間,忍不住好奇打開一看——
要死啊!
丟不起這個臉!
蘇晏連忙翻身下床,隨手扯了件披風穿上,趿著鞋開門出去,直奔書房。
書房里寂靜無人,桌面已經(jīng)收拾清楚了,筆墨紙硯各自歸位,蘇晏忙望向桌角,見那封信仍在原處,似乎并沒有被人動過。
他不由舒口氣,拿起信封,想在點燃的油燈上燒毀。
火舌舔上信封邊角,金紅焰心宛如遙遠天際一顆明亮的星。
那是北斗中的玉衡。
豫王站在窗口,遙望北方的玉衡星。夜風吹動冠冕旁的碎發(fā),他的神情像一柄千磨萬擊后銹跡斑斑的長戟,又像戰(zhàn)火烈烈焚燒后殘留下的一抔灰燼。
“王爺可有其他的擅長和喜好?”自己當時這樣問著,心中充滿了明珠蒙塵的惋惜與遺憾。
豫王平靜地回答:“沒有�!�
——不可能沒有。
因為在望向夜空的那一刻,在回憶將他攫走的那一刻,他渾身厚重的銹跡內(nèi)透出一抹鋒銳的寒光,沉寂的死灰深處,復燃起星點火光。
盡管只在眨眼間,寒光當即消逝,星火立刻熄滅,但那剎那的光彩,隱隱照亮了豫王那雙疏慵浪蕩的眼睛。
蘇晏心頭微微一跳,回過神來,手比念頭更快一步,拍滅了信封上的火苗。
……至少也看一眼吧。哪怕不堪入目,看過再燒也不遲,蘇晏心道。
他遲疑了兩秒鐘,抽出信紙。
信紙折成方形,中央部分正好疊在信封燒缺的那一角,展開后發(fā)現(xiàn),紙頁中間變成了個圓形的大窟窿。
“清河吾愛,見字如晤�!�
蘇晏嘲弄地嗤笑一聲。豫王的“愛”實在多得泛濫,溺斃了之前的二十七個“知己”,又想來淹他?
“一別參商……今解相思……云山千疊徒恨隔目,并刀空持難裁離愁……”
知道了,你很有文采,能把一個“想”字寫得花團錦簇,可惜寫成花兒我也不稀罕,還特么好意思問我是否“同吾此心”?同你個仙人板板!
蘇晏倍覺無聊地跳過開頭,繼續(xù)看,辣眼睛的部分當即跳了出來:
“猶記當初水榭交歡,你我情好意蜜,顛鸞倒鳳好不快活盡興。枕畔席間,清河諸般旖旎動人之情態(tài),至今歷歷在目,令孤實難忘懷……
人渣強奸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變態(tài)色情狂!蘇晏唾罵著,直想把信紙再往燭焰上懟。
好在緊接的最不可描述的那部分被燒成了大窟窿,他強忍反感,跳過“我們的床笫之歡真是生命的大和諧”和“我還有不少未施展的手段能讓你更快活”兩個大段,繼續(xù)往下看。
唔,豫王道歉了。
但很遺憾,不是因為強奸這個行為本身,而是因為強奸時撻伐太過致使他暈了兩次,以及強奸后沒給他準備晚飯,害他先是通宵寫章程,后又餓著肚子回家。
總而言之,所有的“歉疚頓生”、“著實愧悔”和“痛定思痛,竭力彌補”,都沒反省在點上。
到最后,居然還有臉說什么“自與君春風一度,孤守身至今”、“待君歸來再諧魚水,定然萬事伺候周全”,邀功加約炮,簡直無恥之尤!蘇晏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把信紙狠狠揉成一團,扔向屋角。
他怒火中燒,大口喘著氣,片刻后方才略為平息,走過去撿起揉成團的信紙,塞進個小盒子里,打算留著當證據(jù),以后必要時告狀用。
……啊啊啊氣死!我到底是瞎了眼還是腦子進水,怎么會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他是有苦衷的?蘇晏忍不住暗罵,豫王他就是個辣雞!大塊手撕全家桶辣雞!
阿追你說得對,等回到京城,我們就把他暗殺掉!
第130章
生米煮成熟飯
“清退令”最大的釘子戶,平?jīng)隹ね踔熵堃徽J慫,剩下的官紳豪強也跟著慫得飛快。
在人民公仆蘇晏蘇御史的號召下,兩寺官吏帶領著下屬差役們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土改斗爭……呸,是重新丈量土地,劃分草場地界,拆除占地的莊園,逐步收回農(nóng)田,退耕還牧。
各府新丈量的土地面積,數(shù)據(jù)陸陸續(xù)續(xù)地報向“陜西馬政改革指揮部”(注:蘇御史創(chuàng)立并掛牌),但想要恢復鼎盛時期的十六萬頃草場,尚需一段過渡期。
蘇晏把這項任務交給了新任的苑馬寺卿。
抓大放小,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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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奉天殿。
誦讀太監(jiān)的聲線清亮高亢,余音在殿內(nèi)回蕩:
“……其三,增設牧軍人手。”
牧軍地位低下、生活艱苦,導致大批逃亡。
各府縣軍余,多逃往地方避住,長期不當差役,又無戶籍,官司無從管束查考。以至于尋釁滋事,使當?shù)厣钍芷浜�,被人告發(fā)則東躲西藏,成為流民。
也有自投郡王、將軍等府邸,充作隨從的。
也有伙同馬戶落草為寇的,陜西王五、王六率領的“響馬盜”,匪眾便由此而來。
這些流民草寇,按法本該論斬,但念其無從生計,若愿意重歸原籍當差,則可免于入刑。
提請張貼告示:凡流民投官自首者,可免其罪,量其人丁多寡,給撥草場土地,領養(yǎng)官馬住牧,就近編入該苑籍冊內(nèi)帶管。
提請通查各郡王、將軍、中尉等府,凡逃來的無籍軍民,皆捉拿到官,審問明白后編發(fā)各監(jiān)、苑充當牧軍。
提請朝廷撥銀一萬五千兩,改善牧軍的生活條件,建其房、增其餉,以免再度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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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增加苑寺種馬�!�
提請為陜西行太仆寺?lián)茔y12萬兩,用以購買內(nèi)地種馬兩萬匹。
提請增加茶易番馬的數(shù)量,向北漠、西番各部族大量采購種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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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添設馬營城堡�!�
陜西各苑寺,年久不建衙門、城堡,已有城堡均破敗不堪,內(nèi)無營房、馬廄。官馬日夜在外,冬寒時月,凍死者無數(shù)。
營堡不修,則邊備逐弛,北虜趁機入關劫掠,年年搶去官馬數(shù)千匹,苑官與馬匹安全無從保障,以至人心惶惶。
提請創(chuàng)筑“長樂”等十四營城堡,增修“開城”等十八營城堡。粗略估計,應修營堡共計兩千處,馬廄倉廒屋宇約四千間。起蓋營堡,需軍民合力完成,所用木料均于陜西各府內(nèi)采集,以免長途運輸勞民。
提請朝廷撥銀八萬五千兩,以作修堡的工料、人力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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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尚書徐瑞麒苦笑:“這蘇清河不提銀兩則已,一提就是獅子大開口��!”
作為整個大銘的財政管家,各部都向他伸手要錢。行軍糧草、設施修繕、賑災重建……樁樁件件,哪個不需要花銷?一口氣討要22萬兩白銀,當他戶部是挖不完的金山銀礦?
勤儉持家的徐尚書,感到一陣深深的肉痛,不由將目光投向龍座上的皇帝,希望他能給蘇晏的撥銀申請打個對折、再對折。
咱們這位皇爺,一向崇尚質(zhì)樸,不蓋行宮、不選秀女、不愛游樂,每年入冬之前,還要求后妃宮人給邊關軍士縫制寒衣,以號召天下婦女支援邊關。他是當家知道柴米貴,應該不會輕易答應的吧?
誰料景隆帝略一思索,便說道:“財政撥銀,該省的要省,該花的要花。朕看這些賬,一筆筆都算得清清楚楚,確實省不得,就按數(shù)撥給。”
徐尚書習慣性地開始哭窮:“眼下將近年末,財政該支出的都支出得差不多了,實難一下子拿出22萬兩銀。若是透支,來年便要加稅……”
景隆帝不為所動:“戶部的底子,朕心里清楚。國庫年收入白銀400萬兩有余,若是加上糧食布帛之類,足抵2000萬兩不止,如何就拿不出這區(qū)區(qū)22萬兩白銀?徐尚書,你是摳門摳慣了,要真舍不得,就去朕的內(nèi)帑取這筆錢�!�
內(nèi)帑就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庫,給后宮發(fā)月例、給官員打賞……包括皇帝和皇子、公主日常開銷的錢,都從這里來。
倘若國家建設,還需要動用皇帝的私庫,簡直是往財政大臣臉上扇耳光。
徐尚書驚覺風頭不對,當即改口道:“出得,出得!況且這22萬兩白銀,又不是一口氣付清,可以隨工期分批下?lián)��!?br />
他邊說,邊理清了思路:對呀,工期長著呢,按蘇十二這種犁庭掃穴的搞法,沒個三年五載哪能竟全功。我為什么要跟皇爺唱反調(diào),嫌頭上烏紗帽戴得太牢靠?
景隆帝頷首表示同意,瞥了太子一眼。
太子讀懂了父皇眼神中的含義——看到了?得對六部事務了如指掌,才不會被這些成精的官員忽悠,兒子,好好跟你爹學著。以后讓你讀什么,記什么,你就好好讀,好好記,別再偷懶了。
朱賀霖心悅誠服地狂點頭。他也不想偷懶的呀,故而每次都立下雄心壯志:
今日小爺我要把這一桌書冊讀完。
三日內(nèi),小爺保證寫出八篇父皇滿意的策論。
本月文華殿聽課絕不請假、遲到。
種種種種。
然而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想要像父皇那般十五年如一日的自律與勤勉,真難哪!
朱賀霖有點沮喪,但更多的是被激發(fā)出比肩父皇的志氣。他朝景隆帝深望一眼,目光明銳,眉宇敞亮,仿佛在說:父皇放心,兒臣一定努力!
皇帝揚起嘴角,淺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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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廷銀兩下?lián)苤�,蘇晏的采購和建筑工程就開始動工了。有賭馬贏來的一萬多兩白銀打底,可謂手有余糧心不慌。
可惜工程量實在太過浩大,一萬多兩白銀扔出去,連個水花都沒見著。為了另辟財路,他又動起了歪腦筋——這回不賽馬了,改為搜刮罰款。
他下令陜西司、府、衛(wèi)、州、縣各大小衙門,將本年度征收囚犯的贖罪銀、贓罰銀,統(tǒng)統(tǒng)都匯總過來,收貯在平?jīng)龈�,用于各項開支。
管戶籍、管錢,陜西巡撫魏泉魏大人是一把好手。蘇晏把他從西安府請了過來,坐鎮(zhèn)平?jīng)�,當自己的人事處兼財務處主任�?br />
在朝堂撥銀抵達陜西的那一個月間,他過得還挺滋潤——基建不愁錢的感覺,真爽啊!
蘇御史把這個“總指揮”當?shù)糜稳杏杏唷?br />
他參照后世的行政管理模式,搭起了一套地方政府機關班子,建立改革領導小組,與各部門官員簽訂“一崗雙責”責任狀,讓他們既要負責業(yè)務工作,又要承擔思想工作。
按照指揮部下發(fā)的冊子里的內(nèi)容,官員們每個月必須與下屬談心談話端正思想,進行提純式洗腦,主要內(nèi)容從“忠君愛國”到“勤政為民”到“清風廉潔”再到“改革創(chuàng)新”,可謂層層對下一條龍。凡在每月量化考核中獲得“甲級”的,年末發(fā)放數(shù)額可觀的獎金,而桀驁刺頭不服管教的,一次警告、二次通報、三次直接撤職或解雇。
魏巡撫看著這一套匪夷所思、卻又成效顯著的模式,吃驚地想:一個十六七歲的士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哪來的這些門道?想來想去,只能歸結為天生之才。
他慫恿蘇晏把這套管理模式形成律例,上報朝廷,申請向全國各司推廣。
雖然這個主意正中蘇晏下懷,但他如今統(tǒng)領全局,哪有空搖筆桿。于是魏巡撫毛遂自薦,要幫忙整理文字。
蘇晏知道魏巡撫這是想撈點功勞。
畢竟魏泉身為陜西最高長官,這些年對馬政凋敝無計可施,還向朝廷申請裁撤兩寺。奏折被皇帝駁回,還薄責了幾句,令他汗顏又惶恐。
如今見新來的御史搞得有板有眼、轟轟烈烈,魏巡撫似乎看到了光明的未來在招手,于是他也想盡量提高參與度,抓住機遇給自己也刷一些政績。
蘇晏是個自己吃肉,也讓同僚喝湯的人——只要對方足夠配合、不拖后腿。
而且他真忙得不可開交,遂叫了幾名速記員跟隨身邊,想起多少,就口述多少,再將這些記錄匯總給魏巡撫,讓他去整理成冊。
景隆帝下的圣旨,本意是讓蘇晏別太辛苦,運籌帷幄發(fā)號施令即可,跑腿的事讓魏泉去負責。
結果情況反了過來,魏巡撫除了管理收入支出,就是帶著一批文吏坐辦公室,天天埋頭章稿,筆耕不輟。而蘇晏整天都忙著到各地視察,以免改革流于形式。
他帶著侍衛(wèi)們跋山涉水,檢查新辟的草場與修葺的營堡;走街串巷調(diào)查民意,走訪軍余、馬戶;對內(nèi)地購馬與番邦交易的貨物進行樣品抽查……
不過,辛苦歸辛苦,在吃穿住行上,蘇晏從不虧待自己,甚至直接整了一套手藝出色的廚師班子帶在身邊。
好吃好喝加上運動量大,晚上又有武功高手替他調(diào)理身體,如此一段時間后,他居然長肌肉了——
雖然只是薄薄的一層,與前世的腱子肉沒法比,但依然讓蘇晏幾乎喜極而泣。
這夜疏通經(jīng)脈時,蘇晏開心地撩起衣擺,給貼身侍衛(wèi)看他新長的腹肌。
其實說“腹肌”有點太抬舉了,別說沒有六塊八塊分野,橫豎溝壑都淺到看不分明。但它薄而結實有彈性,覆蓋在光潔如玉的皮膚下,連同腰肌一同收攏成優(yōu)美流暢的線條,有種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清透,襯得后方的翹臀越發(fā)圓潤,很是誘人。
荊紅追沒忍住,摸了一把他的腰腹。
蘇晏還當教練在檢查健身成果,沒在意,還說“胸肌也長了一點,不是排骨精了,你摸摸”。
荊紅追受邀摸了,指節(jié)與掌心的硬繭刮得他又扎又癢。
蘇晏笑成了只咯咯咯的母雞,扭身避開,也去捏對方的胸肌和腹肌作為反擊——這手感可比自己的好多了。
他十指不沾陽春水,除了握筆處的一點薄繭,其他部位都細嫩柔滑,摸得荊紅追險些舉旗為敬。
……這怎么遭得住��!貼身侍衛(wèi)苦悶地想,大人又愛戲耍調(diào)弄,又完全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天天晚上自封穴位漸不頂事,再這么下去,我的腎經(jīng)也要出問題了!
出于某種不可言說的報(勾)復(引)心理,他下手無情,把蘇大人按得嗷嗷亂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大聲。
今夜臨時落腳的縣城官署,宅院狹窄,房間挨得也近。高朔夜里起身撒尿,見馬桶里有同室拉的黃金,發(fā)了句牢騷,頂著寒風出去茅廁里解決。
路過主屋窗外時,他聽見了一串不可描述的聲響,像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睡意頓消。
他小心地湊到窗縫邊,側耳傾聽內(nèi)中動靜。
屋內(nèi),荊紅追瞥了一眼緊閉的窗戶,沒理會聽壁角的某個錦衣衛(wèi)暗探,繼續(xù)手上的活計。
蘇晏今夜有些吃不消,呻吟道:“輕、輕點……疼……啊疼疼疼!阿追你別這么大力,慢一點,輕一點……”
高朔驚想:荊紅侍衛(wèi)和蘇大人……這是在做什么?!
其實他早就不可避免地想歪了,這一問只是僥幸心理,但很快就再也僥幸不起來。
荊紅追把力道放輕了七八成。
蘇晏又覺得隔靴搔癢,推不開因為徒步過度而酸澀板結的小腿肌肉,不滿道:“叫你輕一點,不是蜻蜓點水,怎么跟沒吃飯似的……再用點力……對,來來回回弄,別有一下沒一下的……嗷!”
“屬下沒分寸,又把大人弄疼了?”荊紅追低沉地問,嗓音有些沙啞。
蘇晏喘氣道:“疼……但是爽……別管我叫,你繼續(xù)。”
高朔想,完了,同知大人的綠帽戴實了!
何止是綠帽,蘇大人和那草寇侍衛(wèi)都朝夕相處幾個月了?這是綠云�。�
漫天綠云,綠油油地壓下來,高朔心情沉重,很想替他憋屈的上官沖進去,揭破兩人的好事,捉奸拿雙。
但即將伸手敲門時,想到荊紅追的武功和蘇晏的反應,他心底又有點發(fā)毛。尤其是蘇大人,當久了說一不二的主官,身上官威日盛,有時一個眼神過來,就讓眾下屬惴惴然說不出話。
他不過一個小小的錦衣衛(wèi)探子,管天管地,能管到蘇大人床上有沒有嬌客,每晚如何胡天胡地?
……還是讓同知大人自個兒來吧。自己的老婆自己管教,沒毛病。他就負責打打小報告好了。
屋內(nèi)的語聲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呻吟里夾帶著一兩聲啜泣的氣音。
“大人換個姿勢,平躺著,抬腿。對,就擱我臂彎可以……這里疼么?”
“哪哪兒都疼……你說第一次會特別酸痛難受,后面就好很多,怎么還是這樣?”
“大人今日有些累過頭,忍一忍,到最后就舒服了�!�
高朔面紅耳赤。他怕自己久曠,活春宮再聽下去難免要起反應,忙躡手躡腳離開,回屋去寫密信。
用詞已經(jīng)盡量委婉,但他依然能預見到沈柒見信后勃然大怒、滿身殺氣的模樣。
上官的戾氣與狠勁他比誰都清楚。之前他密信說蘇大人和荊紅追之間疑似曖昧,沈同知就險些發(fā)了狂,這次萬一不管不顧地要沖到陜西來砍殺奸夫,擅離職守觸怒了皇爺,又該如何是好?
反正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多吃幾天少吃幾天似乎差別也不大……不如再等一兩個月。
蘇大人曾說年尾告假,回京去過春節(jié)。不如等那時再提前告知沈大人,趁著荊紅追一路奔波人困馬乏,在進城前把他收拾掉?
高朔越想越覺得可行。
為了上官的前途性命,這消息得壓一壓。他把新寫好的密信在燭火上燒掉,決定給狗膽包天的爬床侍衛(wèi)判個死緩,年關回京時再算總賬。
他吹熄蠟燭,倒在火炕大通鋪上打算繼續(xù)睡,忽然聽見鄰鋪的褚淵低聲問:“你方才去做什么?”
高朔微怔,“去撒尿。”不對,這時間有點長,又補充:“還拉了泡屎�!�
“便秘了?”褚淵問。
高朔“唔”了一聲,希望他趕緊去睡,別問東問西了。褚淵畢竟是皇爺身邊的親信,雖說平時看著老成沉穩(wěn),可不知道心里打什么算盤。他沒想抱大腿,故而也不愛與人家瞎套近乎。
褚淵說道:“你得先沉住氣。對,氣沉丹田,把它逼到無路可走,再猛一用力,就成了�!�
那還不得崩到肛裂!高朔含糊回了句“遲了,睡覺”,轉(zhuǎn)身面朝壁里。
褚淵在黑暗中默默說:道在屎中。你這個整天偷偷摸摸放鴿子的人,不會懂的。
第131章
那小子這小子
王辰立在山坡樹后,遠遠望著騎在高頭大馬上、被眾兵拱衛(wèi)的蘇晏,心情十分矛盾。
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見到蘇晏,他被捆成個粽子塞在馬車里,無奈地接受被押回府城大牢受審的結局。誰料半途遇上兩撥韃靼騎兵,護送蘇晏的錦衣衛(wèi)人數(shù)不足,陷入全軍覆沒的絕境中。
他那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就像一條只能蠕動的蟲子,憋屈地死在韃子的鞋底。
——與其這樣,他寧可是蘇晏親手結果他的性命,算是給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做個了斷。
然而蘇晏手起刀落,卻只割斷了他身上的麻繩。
“你就算要死,也得死于王法,而不是畜生刀下。走,逃命去吧!”少年御史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放走了他,望向他的眼神中有遺憾、有不甘,還有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惋惜。
而他當時也是鬼迷心竅,居然沒有趁機溜走,反而操刀殺敵,還聽從那個冷面侍衛(wèi)的指揮,護著蘇晏突出重圍。
但終究還是沒護住。蘇晏被一個韃靼騎兵用套馬索拽走,當時他只來得及放出全力一箭,將那韃子射落馬背,卻趕不上那匹發(fā)狂的奔馬,最后眼睜睜看著蘇晏墜馬,跌落深谷陡坡。
冷面侍衛(wèi)毫不猶豫,緊跟著也跳了下去。
王辰從后方追上,停在陡坡旁。夜色中,那道峽澗像兇獸張開的漆黑大口,隱藏著未知而致命的兇險。
他略一躊躇,想下去救人。
至少也得確認一下狗官的死活吧,不然怎么向死去的家人和兄弟交代?他對自己說。但轉(zhuǎn)念又想,這么好的脫身機會擺在眼前,不趁機逃走,難道還等著洗干凈脖子上菜市口斬首臺?
正猶豫間,后方幾名韃子舉著火把追來。王辰一咬牙,揚鞭狠狠抽在馬臀,奪路而逃,最后借助夜色,甩掉了為數(shù)不多的追兵。
他在慶陽府游蕩了十幾天,最后聯(lián)系上了兵敗逃亡的哥哥王武。
之前王武在清平苑附近圍攻蘇晏的馬車,想要救弟弟,結果被對方反將一軍。蘇晏利用寧夏衛(wèi)張千戶的五百精騎兵,把他的千余人馬揍了個稀里嘩啦,手下匪徒戰(zhàn)死和潰逃了一大半。王武自己胳膊上也中了一支流箭,倉皇而走。
好在這此的損失雖大,卻尚未動搖到王武的根基,跟隨他去策反牧軍的,不過是一支分隊,而他麾下的響馬盜還有三四千人。
在與領軍的三當家楊會會合后,王武砍了自己一截小指,指天發(fā)誓,日后必要捉住蘇晏,親手將他割喉放血、剁成肉齏,以祭死去的爹娘和弟弟。
劫后重逢時,兩兄弟都是又驚又喜,抱頭痛哭了一場。
王武對弟弟說起自己所立之誓,問蘇晏的下落。
王辰心底像被小銼刀拉了一下,滋味難言,最后說親眼見蘇晏墜谷,想必摔死了。
王武還嫌蘇晏死得太痛快,不夠解氣。王辰在哥哥的罵罵咧咧中,一壇重逢酒喝出苦澀滋味,干脆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兩人繼續(xù)率領響馬盜在陜西各府各縣流竄,不斷慫恿生活困苦的軍余、馬戶與流民入伙,用劫掠官倉與富戶得來的錢糧收買人心,隊伍日益壯大。
——直到該死的蘇晏蘇御史又活著回來了。
不但活著,還頒布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政令:整頓官牧、收攏流民,減輕馬戶徭役。甚至明確告知各州府,若是官牧改革成功,民牧或?qū)U除,苦民以久的“戶馬法”很可能會在他們這一輩終結。
猶如久旱逢甘霖,流亡的軍余、馬戶們逐漸響應官府號召,回歸原籍。因為牧軍待遇得到了很大提高,大部分流民開始熱衷去當牧軍,為監(jiān)苑放牧官馬。
牧軍人手一多,也就沒死刑犯什么事了。蘇晏還嫌那批被刑部流放過來的重刑犯,養(yǎng)馬不行、虐馬很行,儼然是定時炸彈一樣的社會不安定因素。他還清晰地記得,在清平苑營堡中見到死刑犯牧軍時,那些人臉上的獸欲與兇殘,于是統(tǒng)統(tǒng)給發(fā)去陜西提刑按察使司,按律該下獄的下獄,該砍頭的砍頭。
陜西時局的這些變化,使得響馬盜內(nèi)部也開始人心動蕩。
普通老百姓要不是真活不下去,誰愿意落草為寇,每天惶惶然活在被官府追殺圍剿的陰影之中?
既然有了出路,官府又保證自愿歸籍的流民可以免罪,還撥給土地讓他們耕種或放牧,為什么不回去?
于是不少匪眾生了異心,半夜偷偷把甲衣、兵器一丟,換回原本民夫的裝扮,回老家去——還把匪寨分給他們的馬也給騎走了。經(jīng)常是入夜時分人還睡滿了幾個院子,清晨起床一看,院子空了一半。
王武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響馬盜”這個響當當?shù)恼信瓶傆幸惶鞎辉业�。手里沒有人馬,難道要他當個光棍統(tǒng)帥?
他憂心忡忡地找弟弟王辰商量對策。
王辰沉默半晌,反問:“哥,你還記得我們成立響馬盜的初衷么?”
王武一愣,“是……因為活不下去,想替自己、替窮苦鄉(xiāng)親們掙一條活路�!�
“——現(xiàn)在活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蓖醭降椭^,不敢看他哥,說得有些艱難,“你還記得當日在寨子里,我們兄弟倆被蘇晏拿住,與他的一番對話,還有擊掌之誓么?”
王武眼神迷離了短短幾息。
他當然記得。
當時他們被捆縛著,任人處置。而那個少年官員身披臟破衣袍,赤足站在他們面前,用并不鏗鏘,卻清澈堅定的聲音許諾:“我要讓你們這些被逼上梁山的好漢們,都解甲歸田,讓官員各司其職,讓百姓安居樂業(yè)�!�
蘇晏說:“待世道清明,你們就散伙吧,回鄉(xiāng)做個良民,如何?”
而他們也心頭血熱,誠摯地答道:“要真有那么一天,老子也不當什么響馬盜、山大王了!回去該做什么做什么,好好過日子�!�
——現(xiàn)在呢?即使那一天到來,他們就真的可以回頭、甘心回頭?
——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初衷變了味?摻雜了越來越多的騎虎難下、箭出無回,逐漸變成對更大利益、更多權勢的渴求與追逐?
——欲望永無止境。滿足了一個低級的,就會冒出一個高級的,滿足了高級的,還會冒出更高級的,就這么一步步,走向前途未卜的未來,最終成王敗寇。
王辰慢慢抬眼,注視他的雙生兄弟:“哥,當初他答應我們的,一樣一樣正在實現(xiàn),無論最后結果如何,至少他不遺余力地去做了。他從來沒有騙過我們……而我們當初答應他的呢?”
王武這一刻的臉色極其難看。
他陡然暴怒,劈面一拳砸在弟弟的顴骨,將王辰打翻在地。
他揪著弟弟的衣襟,來到父母的墳前,摁住后頸一同跪下,嘶喊道:“這話你對爹娘和侄嫂說!告訴他們,你要向砍了他們頭顱的官府搖尾乞憐,再去當一條任人宰割的豬狗!
“你對一心跟隨我們的弟兄們?nèi)フf!告訴他們,你當初答應他們的共患難同富貴都是一句屁話!說你接受招安就是為了讓他們再回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中去!”
王辰被他連搖帶吼,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王武發(fā)泄完,喘著氣,把跪坐在地的王辰向后懟在墓碑上,抵著弟弟的前額,聲音低沉而充滿感情:“六兒,給哥聽著,咱們已經(jīng)沒有別的親人了,現(xiàn)在哥能依靠的,只有你,你能依靠的,也只有我。咱們得相依為命知道不?咱們打娘胎里就在一起,前半輩子一條心,后半輩子也不能分開�!�
他挑起彼此頸間的狼牙項鏈,塞進王辰手中,似乎想借此提醒對方——他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
“哥知道,你也不甘碌碌無為,也有一顆想要出人頭地的心!咱們好不容易把隊伍拉到現(xiàn)在這個規(guī)模,一旦回頭,可就什么都沒了!不但不能回頭,還得繼續(xù)走下去!”
“……還能走多遠?”王辰汗?jié)耦~發(fā),眼白布滿了赤紅的血絲,手捏兩枚冰冷堅硬的狼牙,喃喃問。
“命有多長,就走多遠!”王武斬釘截鐵地說,像在說服對方,同時也說服自己,“我們不當響馬盜了,要當義軍!若陜西暫時待不住,就去河南……你知道廖瘋子么?”
王辰一怔:“廖瘋子?那個鬧騰了好幾年起義,給朝廷剿了四五回,東躲西藏像條喪家犬的廖瘋子?”
“他沒你說得這么不堪!至少朝廷幾萬大軍剿了這么些年,耗費錢糧無數(shù),也沒能把他斬草除根不是?”
王辰還想再反駁,王武捂住了他的嘴,附耳道:“聽我說!廖瘋子派人聯(lián)絡我了,說久聞王五王六的大名,心生向往,要來河南府與西安府的邊界與我們會面,結為異姓兄弟。還說有個叫石燧的秀才投奔他,這人是天縱奇才,是來助他成事的。這個石秀才也說了,我們兄弟將來是他的左膀右臂,沒我們成不了事!”
王辰用力扯開哥哥的手,喘息道:“我才不去當什么左膀右臂,助別人成事!”
“到時還不知誰助誰!”王武笑了,笑得粗野又痞氣,眼底盛著野心勃勃的幽光,“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六兒啊,一旦錯過,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