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要說這個時代雖然科技不發(fā)達,但古武的厲害程度卻超乎他的想象。他原本還以為,所謂真氣什么都是后人寫武俠時的杜撰,卻在荊紅追身上上了一課——竟然還有劍氣外放、魘魅之術這種近乎玄幻的功法。到底是歷史上真的存在過,還是平行世界的自帶設定?
蘇晏一時也把不清,但他想到了個可能性,這四名死者會不會就遇上了個擅長施展迷魂術的兇手?無論是通過藥物,還是功法。
仵作請示完上官,把其中一具尸體搬進室內解剖,主要檢查胃內有沒有毒藥。但取出胃容物后,發(fā)現(xiàn)只有凍成冰碴的肉齏和濁酒,拿去調在肉里喂狗,狗吃完仍活蹦亂跳,并無任何異狀。
眼看日頭西斜,天就要黑了,無論是房間、水池還是周圍環(huán)境,連同尸體的調查都無寸進,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們也有些焦躁起來。
內侍勸太子先回宮歇息。太子指著蘇晏說:“他一介文弱書生都沒喊累,小爺我歇息什么?”
蘇晏裹著狐裘披風,在檐下踱來踱去。太子拎著個朱漆描金龍鳳紋手爐,塞進他手里,說:“天太冷,你體質又虛,拿著暖手�!�
說話的同時,滿是敵意地拿眼瞟臺階下方的沈柒,心里揣測著:沈柒這廝怎么看都是一臉陰戾邪氣,討厭得很。蘇晏在他受刑養(yǎng)傷時日夜照顧,該不會照顧到床上去了罷?應該不至于,那時他半條命都沒了,如何能做得了那事?可后面就不好說了,蘇晏離京前,也沒少和他碰面。前幾日回京,褚淵不是還說,有人夜闖梅仙湯,還和蘇晏的貼身侍衛(wèi)發(fā)生打斗……那個闖湯池的野男人,會不會就是他?
“哈!”蘇晏忽然叫出聲,嚇了朱賀霖一跳。
“清河可是想到了什么?”朱賀霖問。
蘇晏朝他點點頭,走到沈柒面前,交代了幾句。朱賀霖雖然不高興,但看他們說的是公事,也沒有上前制止。
沈柒聽完,命人將其他三具尸體也搬進驗尸房內,關緊門窗,搬了好幾個大炭盆進去,把炭火燃得極旺。房間內的溫度迅速加熱上升。
仵作遲疑道:“嚴冬天寒,尸體才能保存完好,若是升溫太過,怕一兩天就開始腐爛了。”
蘇晏道:“不必一兩天,只需烘半個一個時辰,尸體軟化即可。叫幾個人守在尸體旁別走開,仔細觀察變化�!�
沒過半時辰,變化就出現(xiàn)了,四個人的耳孔內流出一點融化的血水,量很少,不仔細瞧容易忽略。
“莫非耳孔里有外傷?小的想起來了,之前有個案子,兇手用長釘戳受害者耳孔,釘入腦中致死,因為釘子深入耳孔,險些漏查了。”仵作用燈照來照去,卻沒有發(fā)現(xiàn)耳道內的異物。
蘇晏說:“不是釘子。我懷疑是高頻聲波,把他們的鼓膜震破了,導致內耳出血。但出血量不大,又被冰凍住,不加熱流不出來�!�
“高頻……聲波是什么?”仵作茫然問。
蘇晏沒搭理,自顧自地琢磨:高頻聲波會損傷聽力,但不能控制人的行為。更大可能性是次聲波,其振蕩頻率近似人體大腦的節(jié)律,產生諧振時,會強烈刺激大腦,使人神經錯亂,陷入癲狂狀態(tài),這才能解釋為何死者在大冬天脫衣跳水……雖說原理很簡單,把聲波頻率降到20赫茲以下就行,但這個時代的科技水平,有能力制造次聲波發(fā)生器?
該不會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功法導致吧?
他斟酌著用詞,問沈柒:“江湖上有沒有什么武功,能通過聲音進行攻擊,譬如獅吼功啦,碧海潮生曲啦,傳音搜魂大法啦,之類之類�!�
沈柒似笑非笑:“蘇大人說的幾種功法,下官聞所未聞。”
蘇晏有點尷尬和失望。
沈柒又緊接著道:“但用音律作為攻擊武器的,江湖上的確有這種路數。前朝有個用瑟的高手,自號‘素女五十弦’,據說樂音能隔空傷人。還有建立于本朝初年的天音派,就是用簫、笛、塤等管樂作為武器�!�
“這個天音派,如今什么情況?”
“不存在了,大約二十年前便在江湖爭斗中覆滅�!�
蘇晏問:“也就是說,現(xiàn)在江湖上幾乎沒有人能用音律攻擊了?”
沈柒略一思索,“或許還有天音派的遺孤,也或許門人死絕了,但功法流傳了下來。不好說,北鎮(zhèn)撫司對江湖方面的情報收集,不如朝堂方面細致�!�
蘇晏心道,我家里不就有個現(xiàn)成的江湖高手,問他呀。
“怎么,你懷疑瓦剌使者的死,與音律有關?”
“我也不好說,總歸是個值得懷疑的突破點。不妨從這里著手查一查�!�
沈柒皺眉:“倘若真與江湖門派有關,那么背后的指使者就更該令人警惕了。因為對方既能控制江湖勢力,又能摸透朝政走向,否則怎么會在我朝與瓦剌產生嫌隙的如此緊要關頭,精準地殺了瓦剌使者,這分明是有的放矢�!�
蘇晏點頭:“我也擔心這一點。我總有種預感,幕后之人在下一盤棋。瓦剌、大銘朝廷、江湖……都是他棋盤上的星位,黑朵薩滿、生死不明的瓦剌王子、遇刺的小爺、瘋死的血瞳刺客……或許還有更多我們不知道的角色,都是他的棋子�!�
朱賀霖本來在一旁饒有興趣地聽江湖事,這會兒忍不住開口:“以國土為棋盤,以勢力為棋子,這個下棋的人很有魄力,也很可怕�!�
蘇晏說:“你知道對弈時最可怕的是什么?你跟著對手的招數走,以為一步一步封死了他的活路,沒想到收官時,他走過的每一手都連點成線,交織成一張大網,兜頭把你罩住,瞬間定生死�!�
朱賀霖想象了一下,有點悚然,但也更激起蓬勃斗志,笑道:“那就來斗一斗,看最后勝負落誰家。”
沈柒見天黑風寒,又要開始下雪,對蘇晏說:“今日就到此為止罷,先回去用膳歇息,明日再查�!�
第160章
他就是海與天
蘇晏趕在雪下大了之前回到家。
剛下馬車,便見大門開啟,荊紅追舉著一把木芙蓉樹皮制成的油紙傘迎上來。蘇晏鉆到傘下,笑道:“阿追這是一直在候門,聽見車輪聲就出來了?”
荊紅追細心地抖了抖他肩上雪沫,“大人再不回來,屬下就要去鴻臚寺接人了�!�
兩人同撐一把傘,進了院子�;◤d里,小北、小京已備好熱湯熱菜,放在炭上煨著,等自家大人一回來就開飯。
蘇晏洗漱完畢坐下來,小京一邊布菜一邊發(fā)嘟囔:“大年初一也不得安生,大人這官當的,太累啦!明日能在家歇息了么?”
“不能,案子還沒有眉目呢�!碧K晏灌了半碗熱雞湯,舒服地吐口氣,胃里漸暖和起來,“別擔心,你們大人不會虧待自己的,想偷懶時我也會偷啊�!�
小北難得認同了小京一句:“大人這樣還叫偷懶的話,朝廷里就沒有勤奮的官員了。官署都封印閉衙了,只有大人還在忙公事�!�
“誰說的,皇爺身為一國之君不也還在忙碌國事,要說勤政,誰能比得過他�!碧K晏安撫小廝們,“你倆乖乖待在家里,該休息休息,該整理整理。等到正月十五,大人帶你們去午門看鰲山燈會,弄個視野絕佳的貴賓席�!�
吃完飯,蘇晏吩咐荊紅追來他房中一趟,有話要說。
荊紅追懷著一種隱秘悸動的期待,把自己從外到內洗得干干凈凈,換了身新衣,叩門進入蘇大人的寢室,連從不離身的劍都沒有帶。
蘇晏剛沐浴完畢,中單外面套了一件夾棉貼里,把炭盆挪到床前烤火,抬頭笑道:“這是阿追過年的新衣?這‘酡顏’色好看,就是淡了點,再紅些就更正了�!�
荊紅追心里越是害羞,神情越顯僵硬。他邁上床前的踏板,半跪著,把蘇晏只著棉襪的腳往自己懷里揣,說道:“正紅色比較適合用在臥單上,就很能襯出大人一……一身雪白皮肉�!�
“哈?”蘇晏覺得似乎哪兒不對勁。
荊紅追見蘇大人沒罵他,甚至沒反駁,于是鼓足勇氣繼續(xù)說:“然后屬下就從大人的腳、腳趾頭開始親起,一寸一寸親遍全身,好教大人這身雪白皮肉都染成酡顏色�!�
蘇晏:“……”
蘇晏:“荊紅追。你是吃太飽了,找抽?”
荊紅追:“大人想怎么抽就怎么抽,屬下不怕疼。大人若是早吩咐,屬下自帶鞭子進來。”
蘇晏見他開始動手扒自己襪子,氣得直蹬他胸口,“真是腦子進水了!我叫你來談正事,你特么以為是要做什么?!”
荊紅追怔�。骸拔乙詾椤笕苏傥沂虒嫛!�
蘇晏五雷轟頂,深呼吸穩(wěn)住,說:“我不需要你侍寢!起來!”
荊紅追眼神中透出一絲委屈:“大人不要我,是想要那個豺狼一樣的沈柒?為什么?倘若因為技巧不好,沒把大人服侍舒服,屬下可以勤學苦練。”
蘇晏抓狂:“都不要!都滾蛋!一個個沒羞沒臊的,臉皮比城墻還厚。他那是明墻,你是暗墻,都他媽一個德性!放手,把襪子給我套回去!”
荊紅追只好聽命,隨后跪在踏板上:“屬下誤解了大人的意思,請大人責罰。”
怎么責罰?罵你,你虛心接受堅決不改,抽你,我還手疼!蘇晏挫敗地嘆口氣,握住荊紅追的胳膊,將他拉上床沿,并排坐著一起烤火。
“我找你,真是有正經事�!�
荊紅追羞愧地低頭,用腳尖把炭盆往蘇大人的方向撥了撥,“大人盡管吩咐。”
蘇晏對他細細講述鴻臚寺一案的始末,問:“你是江湖人,消息應該比北鎮(zhèn)撫司靈通,有沒有懷疑的對象?”
荊紅追聽著,臉色漸冷下來,沉默片刻,說道:“有。但屬下得親自去證實一下,以免懷疑錯人,誤導了大人�!�
“還真的有?是誰,天音派的后人?還是其他門派?”
“大人先歇息。屬下出去一趟,過不了一兩個時辰就回來�!鼻G紅追沒有直接回答,起身告退。
蘇晏叮囑:“我知道你武功高強,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別弄險,早點回來�!�
荊紅追深深看他:“大人愛護我,我銘記于心�!�
蘇晏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挪開眼神,“你是我的貼身侍衛(wèi),當然得好好的,否則我還得再招一個——”
后半句被堵在了嘴里。
蘇晏向后被撲倒在被面上,吚吚唔唔地掙扎,掙不過,只得由它去了。
片刻后荊紅追抵著他的鼻尖,低聲提醒:“大人,呼吸。”
蘇晏大口吸氣,臉頰真成了酡顏色。荊紅追再度親了上來,比起之前幾次簡直進步神速,一點也不“口拙”了。但手還是生的,因為蘇大人死活攥著他的手腕,不許他伸進衣擺里去。
“你……還不趕緊走……”蘇大人被親得快要斷氣,使勁攆人。
荊紅追老實地“嗯”了一聲,動作利索地離開,回房取劍。
蘇晏仰面躺在床上,好容易喘勻了氣,對著帳頂罵:“狗膽越來越大,老爺我再不立威,真要被小妾爬到頭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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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紅追換了身深色的夜行衣,帶著劍與暗器,輕車熟路來到豫王府。
他不確定浮音是否真的聽從了他的提議,去豫王府避禍,但總歸是條線索。
王府深闊,仆役眾多。依荊紅追對浮音的了解,對方心高氣傲,不可能去從事雜役等粗活,當侍衛(wèi)的可能性更大。于是他直接潛入侍衛(wèi)們居住的院子,一個個房間探過去。
普通侍衛(wèi)睡的是四人一間的通鋪,因為年假,床位空了不少。一部分侍衛(wèi)正在巡夜,沒輪到的就喝酒、打葉子牌、睡大覺。
荊紅追花了些功夫,才在其中一個較為寬敞精致的廂房里,找到了睡在床上的浮音。
這廂房明顯是頭目級別才能住的,看來他的師弟來了沒多久,就在王府混得不錯?荊紅追悄然飄入房內,在滿室酒香中,端起桌面殘留了一點水痕的酒碗,仔細嗅了嗅。
他放下碗,走到床邊,面無表情地注視床上的人。
然后將劍柄用力拍在了隆起的被子上。
這下浮音不得不睜開雙眼,輕笑道:“師哥既然來看我,怎么不多看會兒,做什么非得把我打醒。”
荊紅追在昔日同門面前成了一塊無懈可擊的堅冰,硬邦邦地說:“問你一件事。”
“問吧。”浮音好整以暇地坐起身。
“昨夜你在哪里?”
“除夕?當然在王府里,我又無家可歸。本想找?guī)煾绮漕D年夜飯,但一想,師哥連那位大人的面都不愿讓我見一下,估計更不肯留我吃飯了。我還是跟侍衛(wèi)們扎堆吃飯罷。”
荊紅追盯著他臉上細微的表情和眼神:“迷魂飛音想同時控制四個人,即使有魘魅之術的功法作為輔助,對你而言也十分吃力罷?還是說,在我離開七殺營之后,你又長進了不少?”
浮音一臉無辜地看他:“師哥在說什么?我已經許久不吹笛了,上一次吹,還是引你相見的時候。至于這王府的人,控制來何用,給我加月錢么?”
荊紅追二話不說,猱身上前去扣他的脈門。
浮音縱身躍起,笛子從被底鉆出,刺向荊紅追的要穴,想要迫使他收手。
兩人對彼此的功法和招數都爛熟于心,加之都不愿驚動屋外的侍衛(wèi),故而只是手上拆招,沒弄出大動靜。
十幾個回合后,荊紅追棋勝一招,右手劍鋒抵住了浮音的脖頸,同時左手扣住他的脈門,去探他體內真氣。
真氣逆沖,氣血不濟,經脈內有不少尚未愈合的裂痕,像是內力損耗過度,被功法反噬的癥狀。荊紅追篤定道:“昨夜鴻臚寺死了的那四個瓦剌人,就是你的手筆�!�
浮音嘴角噙著微笑,眼底卻如寒潭般幽深冰冷:“怎么,師哥身為大銘人,難道還要為韃子打抱不平?”
荊紅追道:“我不管他們死活。只想知道這是不是七殺營的新任務?”
“隱劍門覆滅了,七殺營也深藏蹤跡,我和他們撇清干系還來不及,哪會去接什么鬼任務�!�
“那你為什么要出手?”
“看那幾個瓦剌人不順眼行不行?北漠蠻夷,殺就殺了,又怎樣。死在他們手里的中原人還少么?”
荊紅追冷冷道:“你當初奉命去刺殺遼東總督,可一點沒有猶豫過。邊關失守你都不在乎,還會在乎其他中原人的性命?”
浮音笑道:“師哥不也一樣?咱們這些都是出沒在黑夜里的鬼,什么時候在乎過活人的性命。可如今,師哥竟然也有了一顆愛國心,真有意思,不知道愛的究竟是國家,還是主家?”
“主家”在這個時代,是妻子對丈夫的稱呼之一。荊紅追被他戳了肺管子,面色越發(fā)凌厲,劍鋒往下一壓:“不必廢話,跟我走�!�
“去哪里,報官?”浮音咯咯地笑出了聲,“去告訴順天府尹,我是隱劍門余孽,你也是。連同你們家蘇大人,都逃不脫一個包庇罪。對了,我記得官府張榜公告,明明白白寫著‘凡與隱劍門過從密切者,均為從犯,法不輕饒’。這可是圣諭呢!看來師哥不是愛主家,而是恨主家,想拉他陪葬啊�!�
荊紅追咬住后槽牙,想一劍抹了師弟的脖子。
但到底還有一兩分情面在。整個隱劍門,乃至七殺營,他唯獨受過恩惠、也施過恩惠的人,也就只有一個浮音了。
“不管你受誰的指使,目的何在,只要別妨礙我家大人,我就留你性命在。再有下次,休怪我劍下無情!”
浮音反問:“怎么才叫妨礙?”
荊紅追道:“蘇大人想護著誰,你就不準動誰;蘇大人想護著這個國家,那么所有導致社稷動蕩、關防不寧的舉動,你都不準沾手。如此,你我才能相安無事,我今日也可以放你一馬。否則一劍殺了你,再毀尸滅跡,叫你誰也拖不下水�!�
浮音沉思良久,似乎在不斷地權衡、盤計,最后服軟道:“我也不想同師哥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昨夜殺瓦剌人,是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知會引發(fā)邊關動蕩。至于雇主身份,我不能透露,就算離開七殺營,行規(guī)也始終是行規(guī),師哥你知道的。
“既然師哥把話說得這么明白了,我也不妨承個諾,今后再不對牽涉到朝堂國政的人士出手。哪怕迫于生計接單,也先確認對方是罪有應得,這下總行了罷?”
他說得懇切,荊紅追也不想不教而誅,在今夜與他斗個死活,于是頷首道:“記住你的承諾!找個合適的替罪羊,讓蘇大人把這案子順利地斷了�!�
浮音滿口答應,見荊紅追轉身要走,追上兩步說道:“師哥……”
話不投機半句多,荊紅追并不想搭理他,但基于微薄的耐心,腳步仍停頓了一下。
“師哥有沒有考慮過,離開這個泥潭,周游天下列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荊紅追想了想,說:“有�!�
浮音眼底掠過一絲喜色,正欲再開口,卻聽對方堅定地說道:“在遇見蘇大人之前。如今,他就是我的海,我的天�!�
劍鋒回鞘,荊紅追毫不留戀地飄然離去。
浮音盯著他消失的方向,目光森冷。
紋絲不動地站了許久,他也施展輕功離開王府,沒有驚動任何人。
在一處偏僻無人的小巷,浮音的身影從幽暗里現(xiàn)了形。他如幽靈般站在墻邊,忽然蹲下.身,在破破爛爛的墻根的不起眼處,用沾著朱砂的食指,按了八個印痕。
印痕扇形排開,猶如一朵八瓣血蓮,綻放于黑夜中。
第161章
我也為你所動
“……最后我這么警告完他,就走了�!鼻G紅追說。
蘇晏擁著棉被靠在床頭,邊聽邊思索。
貼身侍衛(wèi)沒回來,他就不放心去睡,喝釅茶提神,一直等到亥時。荊紅追回來后,見他房間燈還亮著,于是也不等天明了,敲門進來回話,把今夜在豫王府遇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蘇晏似笑非笑:“你對師弟當面承諾得好好的,一轉頭就把人家賣了,還有沒有良心?”
荊紅追神態(tài)自若:“刺客不需要良心。再說我現(xiàn)在是大人的侍衛(wèi),對大人有心就夠了�!�
蘇晏大笑,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錯,立場擺得很正,屁股也沒有坐歪。”
荊紅追從床沿往內挪了兩尺,順勢脫靴把腳盤了上來,以示自己真的坐很正。
蘇晏問:“你那般說辭,能穩(wěn)住浮音么?”
“暫時沒問題。”荊紅追答,“但我猜測,他會因我知曉此事而產生危機感,會繼續(xù)聯(lián)系那個所謂的‘雇主’�!�
“你不相信他是拿錢賣命?”
“他不缺錢。他是個很會為自己籌謀打算的人,之前也接過不少刺殺權貴的單子,不可能沒有私藏�!�
蘇晏點頭:“既然不是為錢殺人,那就是幕后黑手的爪牙了,也是棋盤上的一顆子。他為何要潛伏在豫王府?”
荊紅追垂下眼皮,隱去自己一點禍水東引的私心,說:“他本想投靠大人,可我不想大人與被通緝的隱劍門有更多瓜葛,故而拒絕了。至于為什么去了豫王府,只有他自己清楚�!�
蘇晏沉吟,“殺瓦剌使者,是為了進一步激發(fā)大銘與瓦剌之間的矛盾,使邊關戰(zhàn)火重燃。倘若瓦剌與韃靼聯(lián)手進攻,邊軍衛(wèi)所怕是兵力不足,京軍三大營就得北調,屆時京城的防御必然削弱……”
荊紅追心下凜然:“這是要奪都?”
“天子之城,想奪都哪有那么容易。我擔心的是,幕后人不止瓦剌這一招棋,他是幾條棋路齊頭并進啊。想想東宮遇刺案,萬一小爺遭遇不測,對他有什么好處?”
“儲君驟失,國本動搖?那就得另立太子了�!�
蘇晏道:“皇爺膝下只有兩個兒子,要是沒了小爺,那就只剩下衛(wèi)貴妃所出的二皇子朱賀昭。”
“衛(wèi)氏!”荊紅追眉頭緊皺,殺氣浮上眼底。
“朱賀昭尚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可不比年少氣盛的朱賀霖好擺弄得多。衛(wèi)家一直汲汲營營,想把二皇子拱上太子位,到時衛(wèi)貴妃就成了衛(wèi)皇后,將來是衛(wèi)太后,衛(wèi)家可不就成了竇憲、梁冀了么?”
荊紅追很想問這兩個人是誰,但沒好意思問。
蘇晏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自慚,很自然地解釋:“這二廝,一個是漢和帝的舅舅,一個是漢桓帝的舅舅,都是權傾朝野的外戚,因皇帝年幼、太后臨朝而得到了輔政權。說是輔政,卻能隨意廢立帝王,使外戚勢力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荊紅追聽懂了,“真到那一步,可不得天下大亂�!�
蘇晏頷首:“可我看幕后人似乎還嫌亂得不夠,又把爪子伸進了豫王府里。豫王雖然只是京城里一個閑散浪蕩的親王,但畢竟是皇爺唯一的同母兄弟。而且我在出京去陜西的路上,聽高朔說過,豫王從前的封地是就九邊之一的大同,麾下曾有支軍隊,叫……叫什么來著……”
荊紅追當時也在場,又有過耳不忘的本事,接口道:“靖北軍。”
“對對。這樣一個曾經領軍征戰(zhàn)的親王,幕后人想打他的主意,其目的就很令人深思了。”
被蘇晏這么一梳理,荊紅追的思路頓時清晰了不少。他雖瞧不起豫王風流好色、仗勢欺人,但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是個武功高強的厲害人物,也不知浮音能否在對方手上討到好處。
蘇晏卻似乎有點擔心,“再鋒利的刀劍十年不擦拭,也會銹蝕斑斑,變得遲鈍。何況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按你的說法,浮音雖然劍法與功力不及你,一手迷魂笛音卻很是難纏�!�
“大人……想提醒豫王,小心浮音?”荊紅追問。
蘇晏先是點點頭,略一猶豫,又搖搖頭:“不行,不能打草驚蛇。浮音只是顆棋子,我要順藤摸瓜,找到執(zhí)棋的那只手——哪怕只觸到一點指尖,對如今敵暗我明的局勢而言,也是個重大的突破。豫王那邊,希望他自己能爭氣些,別犯糊涂�!�
“阿追�!碧K晏正色道,“給你個任務�!�
荊紅追肅然坐直:“大人請吩咐�!�
“盯緊浮音,看他跟誰聯(lián)系,用何種方式聯(lián)系。就從此刻開始,我要你十二個時辰盯著他,但不能被他察覺,你能辦到么?”
能�?墒恰G紅追有些猶豫:“屬下不在身邊,大人的安全如何保障?莫忘了,浮音一開始的目標是大人你。可見,幕后人興許也在打大人的主意�!�
蘇晏說:“這個不用擔心。明日我就進宮面圣,對皇爺說明此事,再臨時借幾個侍衛(wèi),應該不成問題�;薁斚騺砩钪\遠慮、智珠在握,想必能比我看得透徹。”
蘇大人似乎是忘了,先前挨了廷杖和敲打后,他對景隆帝的評價可是“城府深、思慮重,更兼疑心病”,如今用詞的意思差不多,褒貶色彩卻全然不同了。
見自家大人對皇帝如此贊譽,荊紅追心里不免吃味。但這一塊又的確是他的短板,他不好說什么,也不好反駁打大人的臉,干脆不吭聲。
蘇晏見荊紅追面色沉郁,以為他想起了不堪的往事,于是問道:“阿追,你從前在隱劍門過得如何,能否與我說一說?”
荊紅追一怔,遲疑道:“那不是什么好故事,大人確定要聽我說?”
蘇晏笑著點點頭,“對,我要聽。而且要你努力回憶,一點一滴地說給我聽。”
“為什么?”
“剛認識的時候,我冒失地問過你的師門,你沒有告訴我。直到今夜我才知道,你出身隱劍門。因為牽扯了東宮刺殺案,隱劍門被朝廷剿滅,余黨被通緝,而你早就叛出師門,與他們再沒有半點干系。”
“……我擔心連累大人�!�
“不必擔心,這道圣旨雖是皇爺震怒時親口所下,但他也并非不講道理的暴君,日后我尋個機會,向他解釋清楚就無事了。反倒是你,我比較擔心�!�
“我現(xiàn)在挺好的,大人不必擔心。”
“如果不回想往昔,的確挺好的�?晌抑�,你這里雖然結了疤,”蘇晏敲了敲他的心口,“但深處還流著膿。什么時候你愿意割開這道疤,把里面久積的膿液排出來,才算是好徹底�!�
荊紅追沉默了。
良久后,他說:“大人若是真想聽,那些只有在地獄里才能見到的場面,那些一步步剝除了人性只余獸性的過程,我就說給大人聽。”
蘇晏微微打了個寒戰(zhàn),滑進暖和的被窩里,“說吧。再痛苦你都親身經歷過了,而我只是從旁聽一聽,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荊紅追側躺下來,蘇晏把棉被勻給他一半。就著這個抵足而眠的姿勢,荊紅追用月下泉水般冷亮的聲線,開始慢慢講述。
說他剛進隱劍門時,是如何被人瞧不起,被當成炮灰各種作踐。但他從未認命,豁出性命練功、練劍,終于在半年后脫胎換骨。
說他被選拔入七殺營,原以為只是個嚴苛的訓練營,卻沒想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送一位被凌虐到奄奄一息的少女上路。
說他為了活下來,在“蠱斗”中,如何硬著心腸與同門拼殺,把自己變得更頑強、更冷酷、更懂得殺人的技藝。
說夏天滾燙的火炕、冬天冰冷的石板都很難睡。
說生血生肉有多腥臭,但餓肚子的感覺更不好受。
說他受制于七殺營時,曾經奉命暗殺過多少人,哪些是罪有應得,哪些是罪不至死,哪些是無辜受累。
說他為了給姐姐報仇,拼死叛逃出營時,遭遇了怎樣的追殺。
說他懷著死志去刺殺衛(wèi)浚老賊,想著大仇得報后,就結束這血腥罪惡的一生,下到黃泉去向姐姐再討一頓鞭笞,一層層地獄走過去贖罪。
說他臨死前被蘇大人撿了回去。
——就像在鬼門關口,勾住了陽世的最后一線天光。
蘇晏全程靜默地聽完,最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荊紅追以為這聲長嘆意味著反感、失望與難以接受時,聽見身旁的蘇大人字字清晰地說了句:“阿追,你是個了不起的人�!�
了不起……荊紅追驀然生出了惶恐,大人這是在說反話?
卻聽蘇晏繼續(xù)道:“如果我是你,大概一年半載就已經精神崩潰了。可你卻整整熬了七年。不僅沒有崩潰,更是從獸窩與惡鬼群中掙出一條堅韌不拔的活路。不僅活了下來,劍術有成,還保留了一顆良知未泯的心。
“活,比死困難得多。
“清醒,比麻木困難得多。
“良知未泯,也比喪盡天良困難得多。
“你從來都是選擇走最困難的那條路,不為錢財、權勢、名利等任何外力所動,始終一往無前,始終執(zhí)劍問心�!�
荊紅追幾乎不敢看蘇晏的臉,磕磕巴巴道:“我、我沒有大人說的這么……我……我為大人所動……”
蘇晏笑了,濕潤的眼角在燭火中閃著柔和的微光。他握住了貼身侍衛(wèi)滿是硬繭的手,輕聲道:“這一刻我也為你所動�!�
他把臉稍微轉了轉,就挨在了對方的臉頰上,不分彼此地貼著,說:“我很慶幸,在橋洞底下?lián)斓搅四恪?br />
“我也很慶幸,你遇到再多的非難,無論內心多么惶惑與矛盾,也要堅持留在我身邊。
“我感激你選擇了我的人生路,作為你接下來要走的路。
“阿追,我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什么,如蒙不棄,我們一起走下去�!�
荊紅追忽然想起那一天。
他剛剛開始追隨蘇大人,進入延安城,看見活不下去的馬戶賣兒鬻女,讓他回憶起自己饑餓的、孤苦無依的童年。
蘇大人也是這樣雙手握著他,眼眶泛紅,并非廉價的同情,而是感同身受的心疼。
他當時極淺淡地笑了笑,說:我現(xiàn)在好了。
蘇大人安慰地抱了他一下,說:以后也會好。
但他其實一直都沒有好。正如蘇大人所說,傷口愈合了,內中的膿液還在日夜侵染,毒蛇般慢慢啃噬他的心。他像溺水的人抱著一根浮木,緊緊巴著蘇大人,從對方身上汲取溫熱的生機。
他本來可以忍受黑夜,如果不曾見過白晝的光。
他自卑于自己的平庸,唾棄自己曾是個黑夜中的鬼影,然而蘇大人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原來蘇大人并非“允許”他留在身邊,而是“感激”。
荊紅追覺得自己徹底好了。
而蘇大人……蘇晏……這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了。
第162章
臣痛心疾首!
蘇晏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空無一人,被角掖得整整齊齊。
他昨夜和荊紅追聊了很久,最后迷迷糊糊睡著,也不知對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大概聽命去盯梢浮音了吧,他想,阿追做事一貫有板有眼,靠譜得很。
見天色不早,蘇晏起床準備去寫折子,走督察院的程序遞送進宮,叩請面圣。皇帝又將他擢回了大理寺右少卿的位置,但御史的官職依然保留著,御史有專門的進言門路,倒是更方便些。
折子還沒寫完,宮里的旨意先到了,召他申時初進宮面圣。
這旨意來得巧,估計也是為了詢問鴻臚寺一案的進展。蘇晏讓兩個小廝打包好準備送給皇爺和小爺的年禮,坐著馬車進了宮門,隨即被接待他的內侍領到了乾清宮的東暖閣。
暖閣里不設炭盆,用的是“地龍”。即宮殿建造之時就在地面下留火道,冬日倒入引燃的木炭將殿內的地磚烤熱,室溫便升高了。地下火道的盡頭有排煙孔,通往殿外,故而室內只有暖意,并無煙氣。
蘇晏一進暖閣,就覺融融熱氣迎面撲來,打了個舒服的小哆嗦。
景隆帝正斜倚在羅漢榻的炕桌上看書。
皇帝沒穿外套,也沒有束腰帶,著一領寬松的赭黃色大袖襯道袍,袍上暗繡卐字并蓮瓣渦紋,有吉祥清凈之意。頭上也只戴了個小巧的玉束發(fā)冠,兩側插著一對小金簪,很有幾分燕居閑適的韻味。
蘇晏正要下跪行禮,皇帝撩起眼皮看了看他,把書又翻過一頁,“免了。這是帶了什么來見朕,沉甸甸一大包的�!�
蘇晏從滿頭汗的內侍手上取回那個大包袱,說:“是給皇爺的年禮。臣知道皇爺坐擁天下,什么也不缺,但畢竟過年,臣挑了應節(jié)的飲食、物件,聊表寸心�!�
皇帝把書一合,揮揮手。自有內侍上前捧走書,放回書架,再躬身退出暖閣,關上殿門。
暖閣內只余一君一臣。皇帝用指尖輕點炕桌:“朕瞧瞧清河的寸心。”
蘇晏把大包放在炕桌上,打開包袱皮,邊一樣樣取出,邊介紹:
“這是閩中珠燈,家仆從老家?guī)淼�,《長物志》稱之為燈中第一,正合皇爺元宵把玩。
“這是六安松蘿茶,臣愛其回甘時的橄欖香味,與青橄欖同泡,香味更是濃郁。
“這是臣自己做的奶酪。將鶴觴酒、花露加入牛乳中,上火蒸制而成,風味獨特,皇爺不妨品嘗品嘗。
“這是……”
還有一個漆畫松鶴的八角攢盒,逐層放著核桃、榛子、柿餅、獅柑、鳳桔、花彩糕果等賀年果品,談不上多貴重,卻是精挑細選,極有心意。
皇帝笑微微地看著、聽著,信手從攢盒里取了個柿餅,咬一口,道:“不甜�!�
蘇晏一怔:“怎么會?臣買時試吃過的�!�
皇帝把柿餅往他嘴邊遞:“你自己吃吃看�!�
蘇晏下意識地咬了一口,口感柔滑,甜得齁牙。
皇帝“嗤”地笑了聲。蘇晏這才恍然:“皇爺戲弄臣!”又見柿餅上兩個咬印并排挨著,莫名有些臉熱,覺得這舉動親密太過了,莫說君臣,尋常朋友也不會如此。
皇帝不在意,自顧自把柿餅剩下的部分吃完,柿蒂放在桌上,用帕子擦了擦嘴,說:“知道召你進宮,所為何事?”
“臣妄揣,皇爺是要垂問鴻臚寺一案的進展?”
“不,朕要治你欺君之罪。”
晴天霹靂!殺頭的大罪!蘇晏心里直打鼓,連忙在皇帝膝前跪下,“臣絕無欺君之事,皇爺明察。”
皇帝用手指抬起他的下頜,注視著他,說道:“朕昨夜去豫王府了。”
“……莫非豫王殿下不承認,說臣誣陷?”
“他倒是敢作敢當,連同你新咬的兩個牙印,都一口認下�!被实勖嫔珴u沉,如天際墨云翻滾而來,裹挾著不知何時會降下的雷霆,“可梅仙湯那一夜,在場的卻不是他�!�
蘇晏一瞬間心慌欲逃,心念飛轉,口中拖延道:“臣沒說是他。臣當時——”
皇帝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朕不想聽�!�
“……”
“朕想聽實話。但你昨日顧左右而言他,到今日仍想百般遮掩,朕若是再問下去,你這個欺君之罪就犯定了�!�
“臣……”
“蘇晏,你是明知故犯,還要朕法外容情不成?”
蘇晏羞愧難當,一面覺得辜負了皇帝的信任與愛意,一面又寧死不愿供出沈柒,讓他去承受天子獨占欲下的怒火。如此左右為難,兩面煎熬,逼得他恨不得心梗發(fā)作當場去世。
但皇帝是什么樣的角色,蘇晏知道自己那套“眼睛一閉見風倒”的招數在這里不管用。
再不想個法子攪黃這捉奸般的氣氛,只怕皇帝真把沈柒也召進宮,當面質問,還要他眼睜睜看著,何為天威如岳。
有一點,蘇晏事后想想還挺厚臉皮地佩服自己,那就是每每在關鍵時刻,急智就像被他祖宗托孤的忠仆一樣趕來救場。
他在眨眼間完成了從“理虧氣弱蘇渣渣”到“犯言直諫蘇御史”的心態(tài)轉化。
轉化之快、之真實,堪比人格切換。
蘇晏一把握住皇帝勾在他下頜的手指,凜然如強迫秦昭王擊缶的藺相如,鏗鏘有力地說道:“禍患將至,陛下竟然還有心思關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女情長的私事,國君的責任與擔當何在?
“臣泡湯的池子里闖進的是一個人還是一只狗,這種連縣衙里的雜佐官都不屑一顧的瑣事,難道比得上他國使者被殺、誹謗儲君的謠言四起和親王府內藏奸更重要?
“漢文帝是‘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陛下莫非也要學他,不問國事問隱私么?
“為君者,何以舍本而逐末?因私而廢公?臣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景隆帝臉色泛青,抽回手霍然起身,望著跪在眼前的蘇晏。
眼前恍惚閃過曾令他頭疼不已的畫面:一群鐵面無私的言官,抱著“直言不諱罵皇帝,挨打砍頭我光榮”的堅定信念,跪在御前死諫。
陛下,祖制不可違,先帝廟號不可抬!
陛下,錦衣衛(wèi)威焰恣橫,群臣戰(zhàn)戰(zhàn),人怨天怒,陛下何以縱容至此!
陛下,東宮頑劣,屢屢不聽太傅管教,將來如何能擔負社稷之重?請陛下勿以目前溺愛為可耽,勿以將來危亂為可忽!
陛下……
一個個捶胸頓足,說到憤慨處,涕淚交加,恨不得往柱子上撞個肝腦涂地,成就自己一世英名。
其中多少是真的匡君之過、憂國憂民,多少是訕言賣直、沽名釣譽?
偏偏他還不能任言官們去死或是杖責,責了就是惱羞成怒,等于把這些數落都坐實了。
如今他最為厭煩的一套,倒被最偏愛的臣子玩得得心應手,怎不叫他一口郁氣堵在肺腑,發(fā)作不是,不發(fā)作也不是。
這個蘇清河……朕抬他官復原職,怎么就沒把御史的頭銜給他摘了!留著自己膈應自己么!
蘇御史痛快罵完,知道這下是真犯上了,哪怕名義上無可指摘,情分上難免損傷,只能硬著頭皮演到底,切切頓首:“陛下以國事為重!臣有要事稟報�!�
景隆帝很想扒了他這身“有好處就拿來用”的御史皮子,再把他摁在膝頭狠狠打一次屁股,又覺得興味索然。
這個蘇晏,只有平起平坐地對待他,他才會一團和氣,是偎在膝頭的百依百順的貓;稍微想仗勢彈壓他一下,他就溫情盡失,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
仿佛在用這種姿態(tài)告訴天子——你尊重我的意愿,不強迫我,咱們談感情;你想用皇帝的身份施壓,那好,咱們就只是正經君臣。
十分狡猾,十分可惡!
也十分……令人無奈。
皇帝慢慢坐回去,無聲地嘆口氣,聲音里透著一絲疲倦:“罷了,不逼你。同樣,朕怎么對其他人,你也管不著。”
蘇晏這下真的心慌了。皇帝不找他麻煩,找沈柒、荊紅追君要臣死,結局又有什么不同?
他抱住皇帝的雙腿,懇切地道:“皇爺垂憐!臣為國事盡心盡力,也求皇爺以大局為重,先把眼前的禍患解決了再說。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不是更使得親者痛仇者快?”
“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這幾個字,讓皇帝沉默片刻,最后問道:“你方才說,誹謗儲君的謠言四起,親王府內藏奸,又是怎么回事?”
蘇晏趕緊把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和調查到的情況,向皇帝仔仔細細地講述了一通。不過,他小心地抹去了荊紅追隱劍門出身的身份,只說是個叛出師門的江湖高手,如今死心塌地追隨他左右。
期間他的膝蓋在堅硬的地磚上跪得發(fā)麻,哪怕有地暖,也吃不消。
皇帝見狀,順手一帶,把他拉到了羅漢榻上。
蘇晏正說到關鍵處,也不好再端著清流的架子,便老老實實窩在榻的另一頭。
皇帝嫌炕桌隔在中間礙事,連同桌上拉拉雜雜的年禮,一同親自端到旁邊的圓桌上。轉頭回到榻上繼續(xù)舒適地斜倚著,把蘇晏往自己懷里一拽。
蘇晏半趴在皇帝身前,臊得臉紅,就想往榻下溜。
皇帝用胳膊攬著,不準他亂動彈,命道:“繼續(xù)說�!�
蘇晏赧然道:“臣子奏事有跪著,有站著,最多坐著,哪有趴著奏事的道理。”
皇帝說:“這個姿勢朕舒服。怎么,蘇御史連這點私事都要管?也要朕如先帝那般,說一句‘我畏御史’么?可以啊,叫起居注進來記錄,讓蘇御史早些青史留名。”
蘇晏被懟得無話可說,只得努力撐起胳膊,別讓自己全身重量都壓在天子身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他很有些不自在,胳膊也逐漸酸痛�;实蹍s似乎愜意極了,邊聽,邊說道:“難怪豫王這幾日病得不輕。朕看他神智還算清醒,但情緒混亂,脾氣暴躁,與朕說話時幾次眼露兇光,原來是迷魂笛音導致,并非他本意�!�
“眼露兇光”這四個字,讓蘇晏打了個激靈,似乎頓時明白了浮音的用意——
這是要誘使豫王在不甘與怨憤的情緒中淪陷,在失控狀態(tài)下對皇帝出手?以豫王的武力,萬一像宋太宗那樣再搞出個斧聲燭影……不反也得反��!
皇帝察覺到他的悚然,把掌心在他后背來回撫摸,安慰道:“他沒有發(fā)難,朕也無恙,不必擔心�!�
蘇晏越想越不放心,昨晚他為了不打草驚蛇,打算將浮音的事先對豫王隱瞞,是不是個錯誤的決定?
他向皇帝尋求解惑。
皇帝想了想,說:“你說你的侍衛(wèi)探查浮音所在的廂房時,發(fā)現(xiàn)碗里的殘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