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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朱槿隚張口說了句什么,隔著十幾丈的距離與廝殺聲,朱栩竟聽不清楚。但他在昏暗火光中看見,一名敵軍沿著門樓外緣爬上來,將手中弓箭對準了朱槿隚的后背。

    朱栩竟目眥盡裂,吼道:“小心背后!”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向朱槿隚疾沖過去。

    他的示警很及時,朱槿隚反手一刀削斷箭矢,將那名敵軍從樓上挑落。

    朱栩竟沖到朱槿隚身邊。長槊在狹窄的閣樓上施展不開,他將槊頭往地板上一插,拔出腰刀,“臣弟護送皇兄下樓。”

    說話間,腳下劇震,整座閣樓開始傾斜,竟是支柱被炸斷了。

    樓上眾人頓時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一側摔去,在慘叫聲中翻出欄桿。

    朱栩竟一手抓住朱槿隚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攀緊柱子,叫道:“皇兄,抓穩(wěn)了!”

    朱槿隚聽見他手臂關節(jié)咯咯作響,仿佛難堪重負,沉聲道:“放手。四五丈高,摔不死朕。”

    朱栩竟咬牙笑,調侃:“這可不好說,二哥當了皇帝,身嬌肉貴不比從前——”

    話音未落,忽見一桿長戟斜刺里戳過來,兇狠地朝朱槿隚的胸口摜去!

    朱槿隚此刻正吊在朱栩竟的手上,懸空躲避不得,不得已掙脫他的手腕,向下滑墜。

    而那戟尖閃著寒芒急追而去,不殺敵國之君誓不罷休。朱栩竟不假思索地松開柱子,朝下猛撲,抱住了朱槿隚,同時頭也不回地,將腰刀向后方擲去。

    刀鋒將那名持戟敵將釘在了倒塌的木柱子上。與此同時,戟尖也從朱栩竟的后背刺入,洞穿前胸。

    朱槿隚抱著朱栩竟,后背重重砸在地面。

    從震蕩的眩暈中清醒后,他感覺胸前泡著溫熱的液體——那是從朱栩竟傷口處涌出的鮮血。

    周圍一片漆黑,朱槿隚伸手摸索,在朱栩竟的后背上摸到了歪斜的戟桿,臉色霎時變得煞白,顫聲輕喚:“槿……槿城?”

    朱栩竟仿佛回魂般長吸口氣,低聲答:“皇兄……二哥,我活不得了�!�

    -

    皇帝走入寢殿,四下里橫七豎八都是喝空的酒壇,酒氣濃烈得好像打個火折子就能引爆。他踢開一個倒地的空酒壇,一步步走到床榻前。

    豫王箕坐在床前的踏板上,雙腿長長地伸出去,胳膊墊著頭,擱在床沿,似乎正沉醉不醒。

    皇帝走到他身旁,停住腳步,俯身捏著他的下巴,抬起來,見豫王面白唇青,眉心緊皺,眼眶有些凹陷,燭火中顯得陰影濃重,臉色很是憔悴難看。

    隨著皇帝的動作,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神情焦灼不安,薄薄眼皮下,眼珠不停轉動,仿佛深陷夢境,正苦苦掙扎。

    ——他夢見了什么?皇帝不太關心地想。

    然后聽見了一聲含糊而痛苦的夢囈:

    “……二哥,我活不得了�!�

    這句話似曾相識,皇帝怔住了。隔著十三年逝去的時光,帶著殘留的硝煙血氣,回憶如同郁霧一般迎面籠來。

    -

    “陛下!”“皇爺!”

    錦衣衛(wèi)們圍過來,想要攙扶皇帝。朱槿隚甩開他們的手,坐在殘垣斷壁間,懷中抱著昏迷不醒的朱栩竟,用前所未有的、焦急惶然的語氣叫道:“御醫(yī)呢!快傳御醫(yī)!”

    朱栩竟半跪著,上半身撲在他懷里,腦袋沉甸甸地壓在他頸窩處,雙手垂在地面,鮮血濕透戰(zhàn)袍。

    一名隨駕御醫(yī)小跑過來,滿頭大汗,檢查朱栩竟前胸后背的傷口,無奈搖頭:“戟鋒貫穿心脈……微臣無能,救不了代王殿下�!�

    “胡說八道什么!他還有救,御醫(yī),朕命你救活他!”二十二歲的年輕天子,在即將失去手足的痛楚中,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穩(wěn)鎮(zhèn)靜,“救不活四弟,朕唯你是問!”

    御醫(yī)趴在地面,連連頓首:“陛下恕罪,微臣真的是無能為力��!”

    朱槿隚用顫抖的手指,握住了朱栩竟后背上的戟桿。他貼著四弟冰涼的耳郭,喃喃低語:“槿城,槿城,朕知道你不會死……打了這么多場勝仗,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怎么可能栽在這里……朕不用你救,朕要你好好活著!槿城,你醒醒……”

    御醫(yī)老淚縱橫:“陛下,切莫拔戟。不拔,還能多撐片刻……”

    朱栩竟慢慢睜眼,就這么伏在朱槿隚肩頭,聲若游絲:“二哥,你登基那天,我說過……這萬里錦繡江山,我會與你一同守護,我盡力了……”

    “二哥知道,知道你放不下母后和我,放不下這江山社稷�!敝扉入G緊緊握住他滿是血污的手掌,雙目含淚,哽咽道,“算二哥求你,別死,只要你活下來,天下你我共治之……”

    “毓翁來了!”副將威海領著一位白發(fā)白須的清癯老者匆匆趕來,邊跑邊叫。

    周圍的靖北軍士兵紛紛露出激動的神色:“是陳神醫(yī)!”“應虛老先生來了,將軍有救了!”

    朱槿隚心底涌起絕處逢生的驚喜,注視陳實毓檢查完傷勢,急切地問:“如何?”

    陳實毓神情凝重:“萬幸偏了一點,沒有割斷心脈,但傷勢十分兇險,老朽沒有十足的把握。萬一救不回來……”

    “朕不怪你!”朱槿隚立刻道,“還請應虛先生盡力施為。只要能救活槿城,就當朕欠你一條命。你要什么賞賜,只要不損國體都可以!”

    陳實毓拱手:“陛下言重了。醫(yī)者父母心,老朽定當竭盡全力�!�

    -

    豫王忽然叫了一聲,從夢境中驚醒。

    皇帝恍惚回神,低頭見自己的手指還捏在對方冒著青胡茬的下頜上。

    豫王醒來的瞬間,警覺身邊有人,下意識地翻身而起,同時揮拳攻擊。

    皇帝及時撒手,側頭避開這一擊,臉頰被拳風剮得隱隱作痛。他沉聲喝道:“朱栩竟!”

    豫王怔住,繼而撤回勁力,懶洋洋往床榻上一躺,哂道:“圣駕親臨,臣弟不勝惶恐,無奈病體支離,不能起身行禮,還望皇兄恕罪。”

    第157章

    天下你我共治(下)

    “既然豫王病體難支,躺著回話也無妨,朕不治你君前失儀之罪�!本奥〉鄄⑽幢辉ネ醪贿d的姿態(tài)激怒,拎起旁邊歪倒的玫瑰椅,往床前空地一架,坐上去,“朕還帶來兩名御醫(yī),讓他們?yōu)槟阍\治診治。”

    太醫(yī)院的兩名院判奉旨入內,豫王無所謂地伸手給他們診脈。

    一通望聞問切,兩名太醫(yī)商議過后,給出得答案與之前陳實毓所言相差無幾,失寐之癥,蓋因邪火犯心、郁結難舒引起。

    御醫(yī)退下去開方子,熬藥。皇帝命他們關閉殿門,吩咐門外的錦衣衛(wèi)未得上命,不得擅自入內。

    轉而問豫王:“你心中這股邪火是什么火?郁結又結在哪處?”

    豫王肆無忌憚地答:“皇兄何必明知故問?”

    皇帝的臉色沉了下來,“這陣子,你可出過京畿?”

    豫王反問:“沒出過如何,出過又如何?”

    “沒出過,自然無事;出過,朕就把那塊界碑搬到京城的城門口,甚至搬到你豫王府外。”皇帝淡淡道,“你毀約在先,就休怪朕不講兄弟情面�!�

    豫王冷笑:“皇兄想把我往死路上逼,一杯毒酒、一把匕首足以,講什么兄弟情面�!�

    皇帝一拍扶手,喝道:“朱栩竟!朕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不計較你接二連三的犯上,可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躺著不肯好好說話,那就去太廟跪著說。”

    豫王何嘗不知自己言語沖撞,對天子大不敬,是極不明智的行為,但是此刻胸臆間濁氣憋悶,邪火亂竄,連帶思緒也開始混亂,只想著不計后果地泄憤。

    皇帝見他不吭聲,只面色越發(fā)青白難看,微微有些心軟,緩和了語氣:“朕只想從你嘴里聽一句實話,不想叫那些錦衣衛(wèi)來查,是給你留面子。臘月二十日入夜,你身在何處?”

    豫王依稀又聽見了鬼哭般的笛聲,躁動的氣血在經(jīng)脈中橫沖直撞,絞得他額際青筋跳動,連面容都有些猙獰地扭曲了:“皇兄希望我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好了,青樓楚館、官員的床上,還是與某個逆賊的密會地點,隨便皇兄編排,臣弟一應認下便是!”

    皇帝一瞬間想叫錦衣衛(wèi)進來,拖他去太廟。旨意出口前強行忍住,深深吸氣,覺得自己千修萬修的涵養(yǎng),要在這個犯渾的弟弟身上毀于一旦。

    他伸手揪住豫王散亂的衣襟,把上半身拽出床沿,將旁邊酒壇里殘留的酒液,潑在了豫王臉上。

    冰冷酒水激得豫王打了個寒噤,迷亂的眼神似乎有幾分清醒。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酒液,低沉地呻吟了聲:“皇兄……”

    皇帝與他挨得近了,赫然見他脖根處有一枚不起眼的牙印,看愈合程度像是數(shù)日前的,想必當時咬得頗狠,至今仍殘留著模糊的傷口。再仔細打量,右手虎口上也有一枚牙印。

    “誰咬的?”皇帝把聲音凝成了一片冰刃,刃尖上燒著克制的不祥的怒火。

    豫王笑得譏誚又得意,“還能有誰?看著風流可意,卻是牙尖嘴利膽子不小,調弄起來得趣得很。對面抱在懷里*,野貓似的又撓又咬,一面求放過,一面兩腿夾得緊。跪趴著*,捂嘴不讓罵就咬手,騷水流得倒比淚水多——”

    大腿上被淚水浸泡過的皮肉,灼燒般疼痛起來�;实廴虩o可忍,再也顧不得禮儀與風度,狠狠一巴掌摜在豫王臉上,將他打得偏過頭去,嘴角滲出血絲。

    豫王咳嗽幾聲,低低地笑起來,像破罐破摔,又像滿懷惡意:“臣弟錯了,忘了皇兄早就嘗遍他的滋味,竟還班門弄斧�!�

    “朱栩竟,你……真是讓朕失望透頂!”皇帝冷冷道,“你長年積怨,不守禮法,不敬君主,將玩弄官員作為報復朕的手段,這些朕都忍了,最多只是訓誡,全因顧念著與你之間的手足親情,顧念著你當年舍身相救的忠勇�?呻逈]想到,你竟一錯再錯,成了如此齷齪不堪的卑劣小人!

    “朕真的后悔,當初在東苑,你第一次猥褻蘇晏時,朕因為顧及宗室臉面,沒有嚴懲你的惡行。以至你仗著權勢與身份,屢次狎擾,最終釀成大錯,在他離京前夕將他強行奸污,甚至還不要臉地去信羞辱!你自己看看,你干的是人事?簡直畜生不如!”

    豫王睜大了眼,在這般嚴厲的痛斥下,竟流露出一絲孩童般茫然的委屈,“他去告御狀了?猥褻、狎擾、強奸、羞辱……他是這么說的?”

    皇帝險些沒忍住再給他一巴掌,“怎么,你還以為是兩情相悅不成?朱栩竟,你究竟是假天真,還是真無恥,不知他為了自保,也為了大局忍辱含垢,實際上對你心深恨之?”

    豫王腦子里嗡嗡地響,響得他眩暈欲吐。他趴在床沿干嘔了一陣,垂死似的喘氣,仿佛來自天子的多少憤怒與懲罰,都敵不過那人一個刺心切骨的“恨”字。

    水榭那場情事后,蘇晏沒有尋死覓活,雖然嘴里罵得厲害,但也沒真對他拔刀相向,甚至還在回府的馬車上,吃他和沈柒的醋,給了他一種對方根本就是半推半就的錯覺……如今想來,哪里是吃醋,分明是擔心他懷疑兩人關系,才倒打一耙,設計撇清沈柒。

    回京后,蘇晏與他心平氣和地講過話,讓他以為對方早已認命了接受了,親熱時的掙扎抗拒不過是情趣和勾人的小把戲而已。卻不想對方轉頭就把證據(jù)交給了皇帝,在他最痛苦混亂的時刻,給了他誅心一擊。

    蘇晏……真的就這么恨他,從頭到尾,對他就沒有動過一點情、軟過一寸心?

    豫王想笑。

    他以一個極端狼狽的姿勢半掛在床沿,發(fā)簪落地,長發(fā)披散,心寒地笑出了聲,笑得比哭還難聽。

    他朱槿城,究竟比朱槿隚差在哪里,又錯在哪里,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剝奪走原本屬于他的一切:名字、軍權、封地、自由……唯一動心與希求的人。他的皇兄甚至還要撕破最后一層遮羞布,連尊嚴也沒有留給他。

    或許他真的錯了。十年亂花迷人眼,他習慣性地用摘花掠美的姿態(tài)與手段,去對待那個絲綢里裹著利刃的少年官員,必然要被割得鮮血淋漓。

    對蘇晏,是他自作自受�?墒菍市种扉入G,他卻無愧于心,只有一腔十年難平的意氣和怨懟。

    這股怨懟被手足之情、君臣之道壓制了整整十年,如今就像再也遏止不住的燎原大火,在他的五臟六腑間燒得炎炎烈烈。

    豫王笑夠了,猛抬起頭,一雙鷹隼般的眼睛蘊著寒光,從垂落臉側的兩道漆黑發(fā)簾間,毫不掩飾地望向皇帝。

    “我不后悔當年舍命救皇兄,但后悔自己活了下來�!彼е勒f道。

    皇帝的手指針刺似的彈動了一下,“你想死?”

    “我想死在那時,死在皇兄身上,讓你永遠虧欠我、虧欠母后,一輩子心懷愧疚。如此我在你心目中,就始終是那個赤膽忠心的四弟,而你在我心目中,也始終是那個骨肉情深的二哥,多好?”

    “……你在指責朕如今薄情寡義?”

    “皇兄不是薄情寡義,而是帝王心術,在龍椅上修煉了十五年,修煉成了一尊存天理滅人欲的神像。如何治國牧民、制衡朝堂,從來都是你的首要考慮,為此你防著藩王勛戚,防著文臣武將,防著內官錦衣衛(wèi),甚至防著母后和枕邊人,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任何一個人。”

    豫王嗤笑一聲,“就算是你最喜愛的太子,一舉一動不也在你的監(jiān)視之下么?和你逾越了君臣之分的蘇清河,你愛重他的性情與才能,放手任他施展抱負,關切他的安危而派親衛(wèi)長驅千里,難道心底對他就當真毫無保留地信任?

    “倘若真信任,就不會來問我臘月二十身在何處——那天我在慈寧宮,侍奉母后進晚膳,難道你忘了?

    “不,你沒有忘。你只是不愿相信蘇晏對你有所隱瞞,寧可遂他的意栽贓在我身上,這是令你宸心大亂的失序,可又何嘗不是一種莊公養(yǎng)禍的盛寵?皇兄,你在懷疑什么,又在提防著什么?”

    景隆帝面寒如霜,峻聲道:“朱栩竟,你要向朕要信任?”

    “你認為朕削了你的兵權,是打一開始就懷疑你有不臣之心,怕你擁兵自重,甚至謀朝篡位?”

    話說到這份上,豫王反而無所顧忌了,起身下床,仗著身形比皇帝高大,刻意逼近。他冷笑:“難道不是?”

    “如果是,朕在初登基時,就該下旨奪了你的兵權,又怎會讓你繼續(xù)坐擁六萬重甲,整整三年?”

    “因為皇兄把臣弟放在了削藩的最后一位。遼王、衛(wèi)王、谷王、寧王……三年時間,皇兄一個一個地削去鎮(zhèn)邊親王們的兵權,圈禁在藩地。最后才輪到臣弟,臣弟該因此感激天恩,畢竟一母同胞,總歸與其他兄弟不同?”豫王不無嘲諷地答。

    皇帝壓著火氣,道:“先帝遺詔,朕是否給你看過?”

    “是。”

    “信王謀逆,是否符合了遺詔中所言,‘若諸王中有擁兵不臣者,當廢除藩王鎮(zhèn)邊制,收攏諸王兵權歸于朝廷’的情況?”

    “……是。可謀逆的只是信王,皇兄再怎么猜忌其他藩王,也總該相信我!”

    朱槿隚比他年長七歲,從幼年起,他就愛追著二哥的背影跑。秦王府中,父親常年在外征戰(zhàn),幾乎顧不上他們;母親要管理王府,又與側妃莫氏爭斗了好些年,中間因為三哥離奇夭折而痛徹心扉,也不可能將全部精力都灌注在他們兩個兒子身上。

    他和朱槿隚是互相扶持長大的,等年歲稍長,跟隨父王與皇祖父北伐,在戰(zhàn)場上繼續(xù)守望相助。

    這么多年的深厚感情,怎么能因為一方登大寶,將社稷穩(wěn)固看得重逾泰山,就成昨日黃花?

    或許在朱槿隚的眼中,自己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父親、兒子、兄長和丈夫。但在他朱槿城的眼中,朱槿隚首先是他的兄長,其次才是皇帝。

    ——正是因為如此,母后早就對他說過:“城兒,當年母親費盡心力,讓你父親立隚兒為世子。你父親登基后,母親又一力堅持,立他為太子,并不止是因為長幼有序。更是因為他比你更適合當一個皇帝。

    “你是性情中人,灑脫來去,喜惡唯心,容易感情用事。而你的二哥不同,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在責任與私欲之間該如何選擇,也知道只有手執(zhí)刑德二柄御下治臣、心憐萬民而非獨愛一人,才能成為圣明的天下之主。”

    “母親也知道,你認為我偏重他,他認為我偏疼你,但這顆為母之心,其實是一樣的。”

    一碗水尚且端不平,父母對諸子女怎么可能不偏心?倘若母后真的疼他,又怎會眼睜睜看他被皇兄困在京城整整十年,不發(fā)一言相勸?

    豫王眼眶赤紅,直視眼前身穿赭黃色十二團龍袞服的皇兄,心底翻涌的濃烈情緒,如火山如洪流直欲噴薄,最后只凝為滾燙的一句:“我們可是同個娘胎里出來的親兄弟�。 �

    皇帝紋絲不動地負手看他,令他想起太廟繚繞的香煙中先帝們的畫像,神情莊重威嚴。他似乎從皇帝微紅的眼角與濕潤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縷悲憫與無奈,但轉瞬即逝,快得像個錯覺。

    “諸王兵權盡卸,唯獨剩你一個,世人會作何想?皇帝偏私胞弟,不惜矯拂遺詔,法外容情,那么將來他所下的律令又如何推行?

    “再者,就算朕信任你,可又如何信任你手下六萬靖北軍?他們眼中只有主帥,只有軍令,沒有天子和朝廷法度�!�

    豫王正要反駁,皇帝抬手制止,繼續(xù)道:“有一件事,朕本不愿說,只當從未發(fā)生過。但眼下不說出來,你心里不服——

    “十年前,朕才剛下令,讓你回京為母后侍疾。關于軍制改編尚還在討論中,謠言便已傳到大同,說天子懷疑代王有不臣之心,要誆他回京按謀逆論處,屆時整個靖北軍將會被當做附逆,無人可以幸免。

    “主帥不在,流言四起,在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將領慫恿下,靖北軍因替你鳴不平而險些嘩變。要不是你聽到風聲,半途急急折返回去鎮(zhèn)撫,繼甘州兵變之后,又會出一場大同兵變!”

    豫王愣住,臉色作變。

    “不同是,甘州的兵是亂兵,容易鎮(zhèn)壓,而你大同的兵卻是一心為主的精銳鐵騎!倘若你當時壓制不住,部下直接舉旗造反,打著擁立你的名號,將黃袍硬往你身上披,你騎虎難下該如何收場?又叫朕如何面對這兩難局勢?”

    豫王臉色變得慘白。他萬沒有料到,十年前軍中那場在燒起來前就被他撲滅的火苗,并非如他想的隱秘——皇帝什么都知道。

    “這事要是發(fā)生在其他任何一個藩王身上,朕必順水推舟,送他一場黃粱美夢,最后讓謀逆者與野心家一同上斷頭臺!可就是因為是你朱栩竟,朕把這事壓了下來,暗令知情的幾名重臣閉嘴噤聲。最后另尋由頭,將那幾個煽動軍心的將領處死了事。

    “你說,朕還不夠信任你?偏袒你?朕防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人心!”

    豫王向后一趔趄,跌坐在床沿。

    “所以皇兄終究還是忌我、防我,即使知道我無心爭位,也要避免兵權旁落。既如此,當年又何必說什么‘天下你我共治之’這種彌天大謊,不嫌自己虛偽么?”

    皇帝深吸口氣,嘗試著將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豫王被這股體溫刺到似的,輕微地掙了一下,聽見他的兄長說:“朕當時……是真心的。”

    如今呢?豫王沒有問。他知道何為物是人非、身不由己,何為高處不勝寒。反正他也志不在此,從未奢望過天子之位,他要的不是九鼎,而是自由。

    可藩王的身份,注定他不是被圈養(yǎng)在封地王府,就是被囚困在京城王府,天下之大之浩瀚深遠,哪里有他的自由?!

    “所以朕希望你即使在京城,也能襄助朕理政治國,將你的才智發(fā)揮在戰(zhàn)場之外的其他地方。

    “這些年來,凡朝會廷議,哪次參政名單里落下了你?可你來過幾次?

    “朕想讓你辦些實事,你卻跟朕慪氣,非但不肯接手任何差事,還沉湎聲色放浪形骸,以為自縱、自污就能叫朕放下戒心。可知朕捏著那些雪片般的彈劾折子,一次又一次對你失望、為你頭疼?

    “為君分憂,為國效力,為民請命,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天下共治’?”

    豫王像一段燒成了焦炭的烏木,在皇帝的掌心下沉默不語。

    景隆帝嘆道:“幸虧出了個天工院。你愿意接手這差事,還辦得有模有樣,朕雖未公然褒獎過你,心甚慰之。朕希望這是一個好兆頭,可以慢慢化解你心中郁結。朕也希望你改過自新,不再拿無辜的朝臣官員發(fā)泄怨氣。

    “朕還要你真心悔過,去向蘇晏謝罪,任其責罰,直到他原諒你為止。”

    豫王陡然抬臉,神情絕望又尖銳,像當年貫穿了心口的那柄長戟,“——謝罪之后呢?”

    “各行其道,再無交集�!�

    豫王的手將臥單緊攥成一團,指節(jié)因過于用力而支棱凸起,手背青筋畢露,一字字咬牙道:“恕、難、從、命!”

    皇帝揚眉含怒:“你還不死心?他現(xiàn)在對你芥蒂難消,視你如洪水猛獸。你這么死纏爛打,風度何在,臉面何在?”

    “芥蒂難消,我會自己去消;視如洪水猛獸,我會讓他改觀。但皇兄若以君權天威迫使臣弟放棄,臣弟不得已,只能抗旨!”

    “放肆!朱栩竟,你可知抗旨的下場?藐君犯上,即使宗室身份,也庇護不了你�!�

    “下場……賜死么?臣弟無懼生死�!痹ネ鯌K笑著拉開衣襟,暴露出胸膛上累累舊疤,其中心口那一道尤為扎眼,“皇兄逼我割愛,與剖心何異?不如在此直接動手,省得又要下旨定罪,又要命人捉拿,大動干他從枕下抽出短劍“鉤魚腸”,將劍柄塞進皇帝手里。

    皇帝面色鐵青,斥道:“你這是求死?這是挾功逼君,還有沒有一點為臣、為弟的良心!”

    豫王緊握著皇帝的手和劍柄,將鋒利的劍鋒往自己心口撞,“有沒有良心,皇兄剖出來看看就知道了。蘇清河就在臣弟心尖上,不剖出來,如何割舍?”

    刃尖入肉,血流蜿蜒,皇帝再一次被犯渾的弟弟氣得手抖,“你看你這副德性,哪里像個親王,分明是兵痞無賴!”

    豫王從割肉之痛中嘗到了從心所欲的快意,仿佛體內那股流竄的惡氣也隨鮮血一同涌了出去。他大笑道:“人生在世,倘若愛不能愛,把自己活成個無情無欲的神明,即使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思——你說是吧,皇兄?”

    -

    在豫王府某個偏僻的角落,夜色覆蓋的陰影深處,殷福猝然一咳,噴出口烏血,向前踉蹌兩步,手按在嶙峋的山石上。

    拈在指間的鶴骨笛被濺上星點血斑。

    他努力運功調息,片刻后方才站穩(wěn)。

    這幾日,除非豫王離府,每夜的笛音不曾斷過。以傳聲入密之法,送至目標一人的耳中。

    昨夜除夕在鴻臚寺,一曲同時操縱四人的迷魂飛音消耗了他太多真氣,尚未來得及蘊養(yǎng),今夜又見時機難得,明知勉強還是忍不住出手,導致氣血逆沖,傷了心肺經(jīng)脈。

    豫王軍伍出身意志堅定,只可徐徐圖之,心急冒進反而會引起對方懷疑,導致功敗垂成……殷福如此告誡自己。

    他將鶴骨笛貼身藏好,擦拭干凈嘴角血跡,深呼吸后,身影從黑暗中浮現(xiàn),回到燈火幽微的小徑上。

    剛走了幾步,背后一個聲音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殷福心底微凜,不露聲色地轉身,輕聲道:“韓統(tǒng)領�!�

    韓奔手按腰刀走過來,上下打量他,“這幾天你臉色一直很難看,拉肚子還沒好?”

    殷福笑了笑,“謝統(tǒng)領關心。我沒事�!�

    “你有事�!表n奔說,“除夕夜,輪值的侍衛(wèi)在一起吃年夜飯,怎么獨獨不見你?你擅離職守,去了哪里?”

    殷福把頭一低,不說話,想繞開韓奔走。

    韓奔堵住他的去路,“不把話說清楚,休想走。你是要對我交代,還是去王爺面前招認?”

    殷福左突右進,都被對方擋住,寸步走不脫,便垂下頭,鼻音濃重地說:“要你管!”

    “職責所在,我當然要管。”韓奔聽他鼻音軟糯,有點心疼,又忍不住想進一步逼迫,“說!昨夜去了哪里?做什么?”

    殷福被逼出了哭腔,無奈道:“我去祭拜父母了!當年我一家滅門就是除夕夜,父母尸骨無人收斂,至今不知歸處。我只能去廟里遙遙祭拜,以全人子之心。說完了,可以走了么?”

    韓奔沉默片刻,說:“抱歉,是我冒犯�!�

    殷福含著淚,低頭要走,一個不慎撞在他身上。韓奔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挨得近了,聞見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韓奔問。

    殷福說:“沒有�!�

    “那你身上這股血氣是……癸水?”

    殷福怔住,繼而揮拳:“你才是女人!”

    韓奔握住他的拳頭,輕笑:“逝者已矣,別傷心了。走,哥陪你喝幾杯�!�

    殷福被他攬住肩膀帶著走,嘴角微微勾起。

    第158章

    佛猶如此何況

    廂房內,一桌,一大壇酒,兩人隔桌對飲。

    “來,一醉解千愁,醉完哭完,心里就舒坦了。人生還長著呢,往前走,往前看,咱們不回頭。”韓奔給殷福斟酒。

    殷福喝了幾大碗,滿面酡紅,已有六七分醉意。

    韓奔一邊陪他喝,一邊一碗接一碗地倒。

    “我喝不動了……頭暈,我真的——”殷福趴在桌面,眼神迷離失焦,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樣,嘴里嘰里咕嚕地囈語著。

    韓奔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上半身向前傾,溫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殷……福�!�

    酒壇是特制的上下兩層,根據(jù)斟酒者操縱的機括,決定倒出來的是上層還是下層。上層是正常的,下層酒水里摻了洋金花汁液。

    洋金花即曼陀羅,能麻醉止痛,因其有毒性,外科大夫使用起來也十分謹慎。韓奔發(fā)現(xiàn),洋金花除了麻醉,還會減弱人的意志力,劑量掌控好了,可以作為吐真藥使用。從前在靖北軍中與北漠諸部作戰(zhàn),他用自己配置的洋金花汁,從不少俘虜身上榨出過情報。其中有一小部分是失控的胡言亂語,但大部分都是實話。

    “你來豫王府有何目的?”

    “來找……找……”

    韓奔暗凜,湊得更近,仔細聆聽。

    “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韓奔心弦一松,趁機捏了捏殷福軟乎乎的臉蛋,繼續(xù)問:“你方才在做什么?”

    “喝酒……喝不動了……不喝……”

    “喝酒之前呢,為什么受傷?”

    “練功岔氣……咳血……我想我爹娘,爹娘……”

    韓奔很想安慰地揉揉這小子的后腦勺,但仍硬下心腸繼續(xù)逼問:“王爺這幾日犯病,是怎么回事?”

    殷福喃喃重復著“怎么回事”,突然一聲不吭,整個人往桌沿下滑落。

    韓奔擔心藥毒發(fā)作,忙攬住他軟倒的身軀,從懷中掏出瓷瓶,將解藥灌進他嘴里去。

    殷福臉頰與脖頸潮紅一片,難受地皺眉。韓奔坐在地上,讓他的后腦勺枕在自己臂彎,等待解藥見效。兩人的臉近在咫尺,鼻息可聞。

    韓奔有些心猿意馬,猶豫著要不要把臉再低下去一些。

    此時,殷福陡然睜開了雙眼。

    這簡直不是一雙眼睛,而是黑夜海面的旋渦,是諸天斗轉的星辰,無形而巨大的引力瞬間將人的意識吸入其中,飛旋、撕裂,攪成明昧不分的混沌。

    韓奔石雕般僵硬著,似乎連呼吸都停滯了。

    殷福嘲弄地勾了勾嘴角,揪住他的衣襟拽下來,在他耳邊呢喃:“韓奔,你對殷福一見鐘情。你相信他,愛護他,愿意為他赴湯蹈火做任何事�!�

    韓奔的身軀在殷福手中震動,似乎想從迷魂境中掙脫出來。

    殷福沒有搭理,而是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兩句話。他的聲音輕柔而深幽,吐字間仿佛暗合了某種奇異的節(jié)奏,與鶴骨笛的笛聲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韓奔逐漸平靜下來,又恢復成了一座石雕。

    殷福滿意地笑了。魘魅之術配合迷魂飛音,效果出奇的好,但也多虧了這侍衛(wèi)統(tǒng)領本身就對他有好感,否則“無中生有”可比“火上澆油”難多了。

    他收回功法,閉眼裝睡。

    片刻后,韓奔驀然清醒,只覺自己之前失神了一兩息,渾然不覺異樣。

    他低頭看懷中熟睡的青年,大拇指揉了揉對方臉頰上的靨渦,動作里帶著難以察覺的愛憐。他將殷福抱上床,為其脫去鞋襪外衣,蓋好棉被,隨后拎著酒壇離開房間。

    -

    閉緊的后殿中,景隆帝用力甩開了豫王的手,連同那柄短劍,也飛射到墻壁上,“奪”的一聲入木三分。

    錦衣衛(wèi)聽見兵刃風聲,驚疑不定,但礙于圣諭不敢沖進來,于是在殿門外高聲叩問:“卑職待命!”

    皇帝揚聲道:“無事�!�

    殿外又沉寂了。

    皇帝轉而對豫王下令:“先把病養(yǎng)好,再去向蘇晏謝罪。至于他要如何懲戒你,最終原不原諒,都看他自己的意愿。此后,除了公事上的接觸,你不得再騷擾他�!�

    豫王心中不忿,笑里帶了些譏諷:“同樣追求心上人,如何皇兄那里叫寵幸,到臣弟這里就是騷擾?果然尊卑有別,不必講道理的。要不這樣,皇兄直接一道圣旨,給他冊封個妃位,臣弟再荒唐浪蕩,也絕不會對嫂嫂出手�!�

    “休得胡攪蠻纏!”皇帝深吸口氣,沉聲道,“他樂意接受才叫追求,他不樂意就是騷擾,你有異議?有異議去先帝留下的金锏面前說!到時也別給朕做什么剖心明志的花樣了,直接打折你兩條腿,叫你寸步出不得府門!”說完拂袖而去。

    殿門大開,嚴陣以待的錦衣衛(wèi)終于松口氣,簇擁著圣駕回宮。

    豫王獨處幽暗的寢殿,紋絲不動地坐在床沿。

    府內下人探頭探腦地觀望了片刻,見炭盆早已熄滅,殿內冷得像冰窖一般。最后實在忍不住,也不等王爺吩咐,趕緊入內添加炭火,收拾酒壇,重新鋪好床,把燈燭都點起來。

    “阿騖睡了么?”豫王忽然問。

    侍女答:“回王爺,還沒睡,正和奶娘玩耍。是否需要奴婢把世子抱過來?”

    豫王沉默了一下,搖頭:“算了,讓他繼續(xù)玩罷。你們收拾好了都出去,讓本王一個人靜靜�!�

    侍女們服侍他沐浴更衣、包扎傷口,退下去后,重新關上殿門。

    豫王喝完御醫(yī)煎的藥,躺在床上,嗅著金獸香爐里淡淡的寧神香,頭腦逐漸清醒。他慢慢琢磨起來:

    被噩夢與夢境里的笛聲糾纏,已有五六日。其間唯獨去水榭住的兩個晚上,沒有發(fā)噩夢,癥狀也減輕了許多。為何?

    是因為水榭位于大湖中央,四面空曠,外人無法接近?

    如果是,那么就意味著,笛聲不是夢境的一部分,也并非幻聽,而是人為。

    是誰?誰在背后動手腳,激揚他的情緒,混亂他的意識,有何圖謀?

    豫王忽然想起,方才和皇帝兩人閉門相處,也依稀聽見了笛聲。以至于他與皇帝對話時,有好幾次都險些控制不住,想要暴起發(fā)難,用殺戮與鮮血去平息那一股郁憤的惡氣。

    失控感最強烈的一刻,就是皇帝揭穿了十年前那場軍中嘩變,他心頭震蕩,向后趔趄跌坐在床沿時,手指已然摸到了枕下短劍的劍柄。

    那個時刻一旦拔劍,就不是什么剖心明志,而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豫王驟然出了一身冷汗,從床上躍身而起,沖到殿門外,大聲吩咐:“韓奔呢?叫他過來!”

    -

    御駕遲遲不回,司鑰長緊張得吃不下飯,宮門下鑰了也不敢走,帶著一隊禁軍守在景運門�?斓叫鐣r,終于遙遙見到火把亮光中,錦衣衛(wèi)護送著龍輿從外朝中路向內廷而來,這才松了一大口氣,手腳麻利地重開宮門。

    入冬后,皇帝就少在養(yǎng)心殿,多宿于乾清宮的東暖閣,閣外遍植紅梅,適合賞雪。

    之前做的晚膳都涼了,藍喜張羅著讓御膳房重做�;实圩柚沟溃骸安槐貏趲焺颖�,朕也不太餓,進些暖胃的湯點即可�!�

    圣上體恤宮人,但御膳房不敢怠慢,進了一道精心煲了許久的“福壽全”,以鮑魚、海參、魚唇、瑤柱、蹄筋、羊肘、鴿蛋、花菇等薈萃成一壇濃燉,加入高湯與老酒,文火煨制而成,葷香撲鼻。

    皇帝喝了一勺湯,稱贊:“濃醇鮮美,又葷而不膩,味中有味。”

    藍喜趁機獻媚:“這是奴婢家鄉(xiāng)的一道名菜,特地叫人抄錄了食譜,讓御膳房的廚子學著做。宮里食材精上,聞這味兒就比家鄉(xiāng)的更好�!�

    “對了,你祖籍福州。朕記得,蘇晏和你是同鄉(xiāng)?”

    “的確是同鄉(xiāng)�!�

    “他可吃過這道‘福壽全’?”

    皇帝問得古怪,藍喜卻心領神會,臉上笑紋更深,“在家鄉(xiāng)肯定是吃過的,到京城以后就不清楚了。不過有次蘇少卿在宮里用膳時,與奴婢閑聊了幾句飲食之道,說起過這道菜。他說,叫‘福壽全’喜慶是喜慶,但少了些韻味,應該叫‘佛跳墻’才對�!�

    “怎么說?”

    “蘇少卿說,‘壇啟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墻來’呀�!�

    皇帝笑道:“好個‘佛聞棄禪跳墻來’!連佛祖都忍不住要破戒,可不是葷味絕美么?以后就叫‘佛跳墻’。”

    說著忽然想起,之前豫王一句語帶諷刺的話:人生在世,倘若愛不能愛,把自己活成個無情無欲的神明,即使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思!

    佛祖尚且聞香棄禪,朕這個人間皇帝又何必如此克制,自律到近乎苛待自己?

    景隆帝沉吟不已。

    藍喜往御碗里又添了幾勺熱湯,提醒道:“皇爺趁熱吃,涼了對胃不好�!�

    皇帝就著一碗東蘭墨米,進了半壇佛跳墻,方才飽足地放下筷子。藍喜見皇帝胃口大開,進得比平日一桌幾十道菜時還要多些,心里也很歡喜。

    “明日宮內有何安排?”皇帝問。

    “明日初二,無甚大事,幾位娘娘都懇請回家省親�!�

    “初二回娘家,應該的,讓她們都去吧。多住幾日,十五回來看燈就行�!�

    藍喜笑瞇瞇地應了,又道:“今日小爺與蘇少卿奉命去鴻臚寺查案,不知進展如何,皇爺明日可要宣蘇少卿進宮垂問?”

    想知道案情進展如何,去東宮召太子來一問便知。但藍公公仿佛得了半個失憶癥,就是想不起這茬。

    更微妙的是,皇帝也順著他的思路,頷首同意:“召他明日申時來�!�

    “皇爺是要留蘇少卿用膳?”藍喜聞一知十,“不如奴婢吩咐御膳房,明晚再備這道佛跳墻,讓他也嘗嘗久違的家鄉(xiāng)味�!�

    皇帝正中下懷地默許了。

    用消食茶時,又冷不丁地問了句:“你可知‘莊公養(yǎng)禍’這個典故?”

    藍喜姿態(tài)謙卑:“奴婢雖在宮內學堂念過書,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粗人一個,求皇爺賜教�!�

    皇帝慢慢道:“春秋時期,鄭莊公不得母親武姜的喜愛。武姜喜愛次子叔段,便替他向莊公討要京邑作為封地。臣子勸諫說,京邑比都城還大,不宜作為封地,恐對國君不利。莊公不采納,稱母親的要求不敢反對�!�

    藍喜琢磨著,說:“鄭莊公是孝子,可武姜對叔段的寵愛明顯逾矩了,這……之后呢?”

    “叔段擅自擴大封地,不服王命。臣子屢屢勸諫鄭莊公,請他懲戒弟弟。莊公卻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他會自取滅亡,你們且看著。依然毫無應對之舉。”

    藍喜嘶了一聲,“鄭莊公太過仁慈,那叔段有母親武姜撐腰,還不得越發(fā)胡作非為?將來說不定還會進一步冒犯君威,鄭莊公難道就真的不在意、不擔心么?”

    “又過了些年,叔段修理城廓,招兵買馬,造盔甲、武器與戰(zhàn)車,準備偷襲鄭國都城,謀奪國君之位。而武姜則打算在京城接應他,為他打開城門。鄭莊公得知后,下令:可以動手了。于是發(fā)兵討伐叔段。叔段不得人心,屢戰(zhàn)屢敗,最終逃亡他國,死在異鄉(xiāng)。”

    藍喜咋舌:“好個謀定后動,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皇帝微微笑道:“鄭莊公為何明知弟弟居心不良,依然予取予求了那么多年?”

    藍喜恍然答:“故意養(yǎng)禍啊。把小禍患養(yǎng)成大禍患,鏟除起來才能師出有名。”

    “不止是師出有名。把禍患養(yǎng)到足夠茂盛,你才會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連有多龐大。到那時,才能連根拔起,將主惡連同黨羽徹底鏟除�!�

    藍喜十分認同地點頭,心里還有一點仍未琢磨明白:皇爺前一刻還在說召蘇晏賜膳的事,后一刻怎么就扯到莊公養(yǎng)禍的典故了呢?

    但他畢竟伺候皇帝多年,時時揣摩圣意,知道不宜再問。

    皇帝放下茶盞,起身道:“朝臣們可以放年假,朕卻放不得。去把九邊的輿圖取過來�!�

    第159章

    他在下一盤棋

    大年初一,午時。

    蘇晏與太子同乘一輛馬車,在錦衣衛(wèi)的護衛(wèi)下,來到鴻臚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接到圣命,在他們之前趕至鴻臚寺,正在勘驗現(xiàn)場。

    蘇晏一進月門,就看見冰雪覆蓋的鯉池旁,沈柒身穿品紅色織金飛魚曳撒的身影。

    沈柒平日里慣穿青藍灰等冷色,一是沾血不顯,二是性子使然,就連床上掛帳都是暗沉沉的鴉青色,此番為了節(jié)日應景穿一身鮮艷的紅,倒比往常更覺精神,面色也似乎柔和了幾分。

    蘇晏本著欣賞的心態(tài),不錯眼地看。旁邊太子見了惱火頓生,用力拽蘇晏的袖子:“看誰呢,眼珠子都不會轉了!有什么好看的!”

    “小爺撒手,別把我官袍扯破了�!碧K晏低聲抗議。

    太子松了衣袖,轉而去握他袖內的手。

    “你轉個臉,看這,這兒�!敝熨R霖挺起胸膛,展示一領簇新的正紅色皮弁服,金冠、朱纓、絳紗袍,腰身被玉帶束得緊,顯出了猿背蜂腰的發(fā)展趨勢,再等兩三年徹底長成,便是極為英武挺拔的男子體格,“小爺我不好看么?”

    蘇晏失笑:“好看。小爺最適合穿紅了。”

    一邊不自在地把手往回抽——不知這小鬼哪里學來這黏糊糊的握法,非要與他十指相扣,叫人看見了像什么話。

    太子緊扣不放,威脅道:“不許掙開,就這么握著,走過去給他瞧瞧!”

    蘇晏手勁不如他大,無奈妥協(xié):“好啦好啦,我不看他,去看那四具尸體好吧。正事要緊�!�

    太子方才不太甘愿地松了手,又遞給他一個“小爺盯著呢,別給我和野漢子眉來眼去”的警告眼神。

    蘇晏又好氣又好笑,拂袖走近案發(fā)現(xiàn)場,準備先去看他們從池子里打撈出來的尸體。朱賀霖立刻拔腿追上來。

    在場的北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見太子親至,行禮口稱太子千歲。朱賀霖不耐煩地擺擺手:“繼續(xù)做你們的事,別管小爺�!�

    蘇晏從沈柒身邊走過,與他交換了個眼神。沈柒微微頷首,沒有多說什么。

    四名瓦剌使者的尸體,脫得赤條條的,之前凍在結冰的池水里,這會兒白里透青地擺放在石板地面,看著很有些瘆人。

    北鎮(zhèn)撫司有自己的仵作,此刻正在做尸檢,初步認為四人均是活的時候下水,凍溺而死,除此之外,身體上并無任何傷痕。

    池邊散落著四個人的衣物,內衣外袍都有。蘇晏端詳了一下,感覺像是自己脫完丟在腳下的,內衣在下,外袍在上,旁邊還有與牛皮靴靿吻合的腳印。

    “這么大冷的天,除非被逼迫,否則不可能自己脫衣下池�!币幻辨�(zhèn)撫司的查案錦衣衛(wèi)說。

    另一名錦衣衛(wèi)道:“可是北漠人性情剛烈,倘若被人逼迫自盡,勢必暴怒反殺,再怎么也不可能身上毫無傷痕。你們看這附近,一點打斗的痕跡都沒有,太蹊蹺了。”

    沈柒沉默地翻看完尸體,又在周圍墻頭屋頂巡視一圈,似乎在尋找兇手留下的腳印,但并無收獲。昨夜四更時分,下了場薄雪,即便有痕跡,如今也看不見了。

    蘇晏也覺得離奇,兇手究竟是怎么讓這四人毫無反抗、自愿投水的?他搜腸刮肚地回想,前輩子看過的刑偵片、懸疑推理,甚至是走哪兒哪兒死人的八百年小學生柯南……

    藥物控制?精神洗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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