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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他努力冷靜下來,慢慢止了咳,先請罪道:“臣舉止失禮,求皇爺恕罪�!�

    皇帝淡淡道:“心一慌,難免嗆到,無可厚非。不過,卿還是先回答朕的問題,這梅仙湯的溫泉,泡得舒服么?”

    第154章

    脫光也不稀罕

    蘇晏再次體會到了如履薄冰的滋味,偏生還得給自己洗腦:放心,大俠會水上漂,掉不下去,看我凌波微步——

    他深吸口氣,放下衣袖,一本正經(jīng)回答:“皇爺也知道梅仙湯?的確是個泡湯的好去處。臣途經(jīng)京縣時,聽聞附近有溫泉,便去泡湯解乏,見其水滑如脂,池邊雪地黃梅,情致盎然。皇爺若有意野趣,不妨也試試。”

    皇帝似笑非笑看他:“池邊百年老黃梅,不是被卿家侍衛(wèi)一劍削斷了么,情致何在?”

    蘇晏面有愧色:“下人魯莽,讓皇爺見笑了。這廝焚琴煮鶴,十分煞風(fēng)景,該罰!臣就叫他去別處移植大梅樹,補種起來。”

    “只怕你責(zé)罰侍衛(wèi),并非因為他焚琴煮鶴,而是爭風(fēng)吃醋罷?”

    蘇晏茫然道:“什么?”

    “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皇帝微微冷笑,朝他招手,“過來。”

    蘇晏一怔,搖頭。

    皇帝面沉如水,又招了一下:“過來!”

    蘇晏懷揣著對沒頂之災(zāi)的恐懼,拼命搖頭。

    皇帝拍案而起,便要朝殿外走。

    蘇晏知道只要他出了殿門,一聲令下,就將有人頭落地,連忙翻下椅子,連滾帶爬地膝行過去,抱住皇帝的大腿,垂死掙扎道:“皇爺息怒!臣膽小,不敢親近圣體冒犯天顏,求皇爺寬��!”

    皇帝捏住他頸后軟.肉,迫使他抬起臉來,“膽��?你是狗膽包天!天子之刃,也敢染指,不怕割了手?你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樣的劍?你知道是你把玩劍,還是劍把玩你?”

    蘇晏心里清楚,皇帝口中的“天子之刃”指的是錦衣衛(wèi),更進一步的深意他不敢細(xì)想,如今勢如騎虎,也只能咬牙硬撐。他死死抱著皇帝大腿,軟聲道:“臣不敢!尚方劍雖是天子所賜,但臣從來謹(jǐn)慎使用,只拿來震懾貪官污吏,砍過幾個暗殺臣的暴徒的腦袋,從未有過輕褻把玩之舉啊皇爺!尚方劍臣今日也帶來了,就在殿外的侍衛(wèi)手里,皇爺盡可以收回去,臣不敢再借了。”

    皇帝懷疑他故意雞同鴨講,幾乎氣笑了,“好,死不承認(rèn)。那就一樣一樣說清楚,今日教你死個明白�!�

    皇帝坐回書桌后方的檀木漆金雕龍長椅,任由蘇晏哀哀戚戚地吊著他的腿,跪在椅前地板上,冷聲問:“加冠那日,你醉酒后誤吸入天水香,是誰帶你出的宮?出宮后去了哪里,如何解的藥性?”

    蘇晏后背冷汗涔涔,道:“臣當(dāng)時昏昏沉沉,不清楚如何出宮的,后來服用大夫開的湯藥方才醒。才知道是沈僉事以為臣發(fā)病,想要打個援手,故而將臣帶出宮救治。”

    這事皇帝盤問過沈柒,答案差不離。也著人密訪過附近的內(nèi)科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承認(rèn)是他入沈府開病開藥,藥方還保留著。似乎無懈可擊,皇帝也只能暫時按下懷疑,把沈柒扔去詔獄半個月敲打敲打了事。如今再一想,何嘗不可能是三方串通好了作偽證,只為掩蓋奸情?

    “你在梅仙湯那夜,何人擅闖湯池,并與你的貼身侍衛(wèi)發(fā)生打斗,因何打斗?”

    “……”

    果然褚淵把什么密都告了,并不顧念與他的一點情分,這黑炭頭還真是事君至忠,鐵面無私!蘇晏默默咬牙。那么問題在于,褚淵自己又了解多少?

    皇帝這是坦白從寬,還是釣魚執(zhí)法?

    若承認(rèn),會不會正中圈套;若不承認(rèn),會不會坐實了欺君之罪?

    人生可太他媽難了!現(xiàn)在把沈柒和荊紅追這兩個好斗的狗比殺了祭天,還來得及嗎?

    ——等等!祭天的話,是不是還有一個更合適的人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也該到我報仇的時候了。

    手段似乎有些不君子,但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動,哪怕訴諸公堂,他也有宗室身份護著。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從來就是個笑話,自己除了借更大的勢,還能怎么著呢。

    反正他也死不了,頂多就是挨幾頓罵、受點磋磨,總比其他人掉腦袋要好。

    你們老朱家的爛賬,自己去劃清楚吧!

    蘇晏腦中百折千轉(zhuǎn),最后拿定了主意。他僵著身子,臉色蒼白:“臣不能說。”

    皇帝用手指捏住他下頜,抬起來,注視他的雙眼:“卿再回答一次?”

    蘇晏眼神悲中帶憤,憤中混雜著無奈,“臣不能說!皇爺還有什么問題,一并問了吧。臣能答的都著實答,不能答的,就死不敢開口�!�

    皇帝的目光像將夜的天色般沉了下來,隱隱透著失望。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尖,從蘇晏的眉心滑過眼睫,攀過鼻梁,撫過臉頰,最后落在嘴唇上,清風(fēng)飐水似的,一點一點輕觸。

    像月色叩門。清光矜憐而堅凝地,想要入院來。

    “清河啊,”皇帝嘆道,“朕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

    蘇晏屏息。

    “你說對朕‘無以為報’,可對別人,又是拿什么來報答呢?”

    蘇晏愣住了。

    一股強烈的愧疚感沖刷著他的心。

    他知道景隆帝是明君,在五百年后,在他們相遇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

    所以他才可以底氣十足地,用江山社稷來警示對方、用君臣相知來約束對方,因為他知道,這比任何反抗與求饒都有效。

    他那套“無以為報”的說辭,一方面是為了將自己摘出以色侍人的困境,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為了壓制景隆帝的“人性”,放大“神性”,使對方始終是他心目中的賢仁天子、盛世明可他忘記了,對方不僅是景隆帝,也是朱槿隚。既有身為天子的器量,也有生而為人的愛欲。

    這股愛欲,一直都被天子極盡克制地,壓在重重責(zé)任與冰冷儀制之下。只有實在壓不住的時候,才會如云中神龍?zhí)匠鲆击[半爪,驚動世俗。

    對這愛欲,他可以懼怕,可以反感,可以逃避,可以拒絕,卻不能厚彼薄此地去辜負(fù),去欺瞞。

    蘇晏越想越羞愧,簡直無顏再看皇帝一眼,垂下眼皮,淚珠顆顆滾落下來。

    皇帝被手指上的濕熱燙了一下,望著手背上的淚痕,想起第一次與蘇晏獨處時,他濕漉漉的烏發(fā)裹在紗帽里,滲出的水漬在后頸上滾動,也是這般剔透動人。

    “哭什么?”皇帝啞著聲問,“朕這才盤問幾句,還沒罰你,還沒……”

    蘇晏啜泣道:“臣滿心羞慚,覺得愧對皇爺。”

    “你愧對朕什么?”

    “臣……”

    “清河,你看著朕,好好看著�!�

    蘇晏淚眼朦朧地仰視。

    正旦祭祀宗廟,皇帝今日身穿最莊嚴(yán)隆重的冕服,一身玄衣如夜,上織六章,日、月在肩,星、山在背,兩袖龍紋。下.身七幅黃羅裳,懸掛長而華麗的大帶、大綬與兩組玉佩,珩、瑀、琚、瑝……與金鉤相撞,發(fā)出泠泠脆響。

    十二旒平天冠,垂下的四色玉.珠仿佛一道叢密的簾子,遮住了皇帝臉上細(xì)微的神情。只兩帶朱纓、朱纮,鮮明地垂在肅穆的黑色龍袍上。

    皇帝說:“朕是你的君,是你的父,也是你的愛慕者�!�

    蘇晏只覺心血翻沸,又熱又痛,說不出話。

    “朕富有四海,權(quán)傾天下,但因憐你、愛你、重你,故而不忍強迫,想等待你開竅。

    “倘若你一輩子情竅不開,只想建功立業(yè),流芳百世——朕也成全你。

    “朕貴為天子,于情愛這等小道上,不屑做強取豪奪之舉。你若不是因為愛朕本身,而是出于恐懼、壓力乃至權(quán)謀交易等諸多原因,而不得不妥協(xié)迎合——哪怕你在朕面前脫光了,朕也不稀罕碰你一下。”

    “朕可以容你慢慢考慮,日久生情,甚至終身不動私情,止步于君臣相知,但不能容你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

    “誰敢攀枝竊香,朕就折他的手�!�

    “朕不動你,只動動你的那個人。”

    蘇晏的心還在痛,但這回是為自己感到心痛,一種被套了貞操褲的悲傷逆流成河。

    “朕的意思已經(jīng)表明得很清楚了,蘇卿,你怎么想?”皇帝問。

    蘇晏哭道:“臣心里難受,實不知如何說出口……”

    皇帝淡淡一笑,收回了捏他下頜的手。蘇晏不用被迫抬臉接受審視,立刻如鴕鳥埋頭在皇帝大腿,織著彩云火焰龍紋的紅羅蔽膝上。

    “半年前在朕的寢殿,朕為你加冠時,你也是這般,嘴里叫著‘難受’,往朕懷里鉆,在朕的衣袍上蹭。如今你想怎么鉆,就怎么鉆,想怎么蹭,就怎么蹭。但你得先告訴朕——那個人是誰?”

    蘇晏搖頭,哭得淚透龍裳。

    皇帝不為所動,“是你自己坦白,還是讓朕動手?你的貼身侍衛(wèi)與那人交過手,定然知道對方身份,朕只需將其投入詔獄,什么問不出來?說不定一審,你那侍衛(wèi)也脫不了干系�!�

    蘇晏眼看今天這事難以善了,不拿出點實在的東西打動帝心,怕沈柒和荊紅追都保不住。于是他牙一咬,心一橫,從皇帝膝頭爬起身,把烏紗帽與革帶一摘,開始解身上御史常服的衣襟系帶。

    皇帝微怔,繼而冷笑:“朕方才說什么,你沒聽見?”

    聽見了,脫光了你也不稀罕。這么大冷的天,脫光是要凍死我?蘇晏把官服折得整整齊齊,連同官帽往地面一擱,只穿素白中衣、皂色長褲,直挺挺站著:“臣無才無德,非但不能為君分憂,反惹君主生氣,實不配為官。草民自請辭官,乞骸骨歸鄉(xiāng),懇求陛下恩準(zhǔn)�!�

    皇帝一拍扶手,沉聲道:“乞什么骸骨,你是七老八十?做什么混不吝的皮賴樣子,丟人現(xiàn)眼!把官服給朕穿回去,想要挾朕,做夢!”

    蘇晏含淚,神情萬分誠懇:“沒要挾,我是真不想當(dāng)官啦!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陪讀陪聊陪批折,查案革政搞基建,在外奔波跋涉幾次險喪命,好不容易回京,連家門都沒進去就趕來宮里伺候皇爺,這些我都沒覺得苦——可如今我是真熬不下去了!”

    他打了個噴嚏,繼續(xù)說:“我蘇清河,家世清白,寒窗苦讀考取的功名,當(dāng)官不為謀利,只為一展胸中抱負(fù)。自任職以來,無論指派什么差事都盡心盡力去做,唯恐誤國誤民。不敢說做出了什么貢獻,但絕非碌碌無為。可如今,卻連身邊的侍衛(wèi)都保不住,要平白被下獄審問!

    “我家侍衛(wèi)做錯了什么?他只是盡忠職守,和誤入湯池的人打了一架,他哪里知道對方是誰?就算知道,連我都不敢追究,他如何敢?

    “因為這種事就要拿他下獄,我身為主人也沒臉在朝堂立足,要么盡早辭官還鄉(xiāng),要么把我也下入詔獄得了!”

    景隆帝面色青白,忍怒咬牙:“蘇晏!把外衣穿起來,好好回話,朕不罰你。再這么胡攪蠻纏,休怪朕不客氣。”

    蘇晏打了個幾個大噴嚏,揉著鼻子:“我無話可說,我要回家!”

    皇帝霍然起身逼近,蘇晏拔腿就往殿外逃,被攥著胳膊拖將回去。皇帝往龍椅上一坐,把蘇晏面朝下按在大腿上,照著屁股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蘇晏被打蒙了……這是在做什么?

    “什么玩意兒,值得你官也不要,命也不要地護著!”皇帝罵一句,“啪”地又是一巴掌。

    “你以為詔獄是什么地方,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啪!”

    “以為仗著朕疼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臉?”

    “啪!”

    “想乞骸骨,朕就把你這身反骨先拆了!”

    “啪!”

    蘇晏屁股火辣辣的疼是其次,身心被巨大的羞辱感淹沒——被人摁在膝蓋上打屁股,活像個三五歲闖禍挨教訓(xùn)的熊孩子,上下兩輩子加起來,還有比這更丟臉的時候嗎!

    他扭動身軀想逃離,皇帝威脅道:“老實受著,否則朕把太子叫進來,讓他也見識見識忤逆君父的下場。”

    ——讓朱賀霖那小鬼來參觀他被打屁股?他可是整天在朱賀霖面前裝逼、裝資深者、裝人生導(dǎo)師的,這要被瞧見,顏面何存,還不如死了算了!

    蘇晏以袖捂臉,哭唧唧求饒:“是臣錯了,再不乞骸骨了,皇爺饒了臣,別打屁股……”

    皇帝最后打了一巴掌,圓潤翹臀在掌心彈動的美妙觸感令他沉溺其中,但他很快收斂心神,微喘口氣,俯身在蘇晏耳邊問:“那人是誰,連你也不敢追究?”

    蘇晏哭著搖頭。

    “是不敢,還是不忍心?”

    蘇晏哭得一抽一抽,把鼻涕眼淚都抹在天子的冕服上。

    “是不是沈柒?那時他正在大興查案,天時地利都占了�!�

    蘇晏打個哭嗝兒,含糊道:“皇爺別再逼臣了……臣早就不是什么,阿嚏,清白之身�!�

    皇帝握住了他的肩膀,似乎想往屁股上狠狠再抽一巴掌,但最終忍住,把面朝下的蘇晏拉起來。

    蘇晏跨坐在皇帝大腿上,發(fā)髻亂了,衣襟也散了,以手捂眼,是羞愧難當(dāng)?shù)哪印?br />
    皇帝見他散漫的衣襟內(nèi)露出紙頁的邊角,捏住抽出來個薄冊子,翻了幾頁,像又是他搗鼓的什么新奇政策,就給先放在一旁。

    懷中似乎還有東西,皇帝把手伸進去摸索。蘇晏嚇一跳,按住衣襟直往后縮,嘴里道:“臣去穿外衣�!�

    皇帝托著他的后背不許動彈,把懷內(nèi)東西掏了個干凈,逐一翻了翻,皺眉:“你倒是一心公事,這些文書時刻都帶在身上。嗯?還有個彈劾折子,要彈劾誰?平?jīng)隹ね酢嫱跫业呐謨鹤釉趺凑腥悄懔�?�?br />
    蘇晏連忙搶回來,揣回懷里:“臣留著作后手用的,如今還用不著,皇爺就先別看了�!�

    一張揉皺的紙團從衣內(nèi)被帶了出來,掉落在皇帝腿間。

    在這瞬間,蘇晏心底莫名揪了一下,陡然改變主意,不想借刀了。

    要向豫王報強奸的仇,他可以自己動手。沈柒的命,他也可以另外想辦法去救。

    他眼疾手快地往皇帝腿間一探,撈起紙團,塞回懷里。

    皇帝悶哼一聲,像吃了個暗虧,又像受了什么刺激,抓住蘇晏的手腕,把他的腰身往下壓。

    蒲團底下忽然支棱出了山峰,蘇晏心驚肉跳地掙扎起來,連打了三四個噴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結(jié)果把那個紙團又抖落出來了。

    紙團從皇帝的腿間滾到椅面上,蘇晏側(cè)身去夠,皇帝搶先一步,拈在指間。

    “什么東西這么要緊?”

    “沒什么,就一團涂鴉的廢紙。臟,臣拿去丟掉。”

    “廢紙為何也帶在身上,朕瞧瞧,還有燒焦的痕跡……”

    皇帝展開紙團,一目十行地瀏覽,臉色霎時陰沉如墨。蘇晏眼睜睜看著,阻攔不及,在心底對豫王合十:不是我一定要搞你,是你作孽太深,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要讓你倒霉……

    中間最不堪入目的部分已被燒成窟窿,但皇帝仍從這張得意洋洋的示愛信中,窺見了當(dāng)日豫王仗勢逼奸,還引以為豪的全部情形。

    皇帝捏著紙頁的手指微顫,面上卻毫無表情,仿佛黑云壓城城欲摧,在沉默中醞釀著驚人的風(fēng)暴。

    蘇晏解釋:“臣在陜西時,他讓信使送來的。臣當(dāng)時險些氣暈過去,本想一燒了事,后來又想,日后萬一對簿公堂,也許用得上,便留了下來�!�

    皇帝翕動了嘴唇,一時沒有出聲——許是因為一旦開口,發(fā)出的不是聲音,而是手足相殘的血腥味。

    在京城,在他眼皮子底下發(fā)生的事!

    業(yè)已過去半年,他才知曉內(nèi)情,期間豫王還不知寄了多少封不要臉的信,去向受害者進行炫耀和二度羞辱……

    蘇晏回來這十幾日,與豫王狹路相逢時,暗自恨得椎心泣血,面上卻不得不以禮相敬,又該是何等折磨?

    清河是不是認(rèn)為,他這個皇帝出于同胞之情必定護短,就算告御狀也無濟于事,故而根本就不愿對他言明?

    要不是把重要文書都帶在身上的習(xí)慣,暴露了豫王的惡行,他的清河是不是就這么打落牙齒和血吞,把這個屈辱在心底忍一輩子?

    皇帝痛楚地閉了一下眼,紙張在指間裂成碎末。他伸出雙臂,將蘇晏緊緊摟在自己胸前。

    冠冕下系的鮮紅朱纓在蘇晏眼前晃動,他聽見天子激烈的心跳聲,在寬厚健實的胸膛內(nèi)搏動。

    天子的懷抱熾熱而溫情,似乎能遮蔽一切霜刀雨劍,蘇晏覺得很暖和,往這懷抱深處又拱了拱。

    皇帝抱著小他十八歲的年輕臣子與愛人,滿懷憐惜地低頭,親吻了一下蘇晏頭頂?shù)陌l(fā)旋,嘆息道:“讓朕的清河受委屈了……”

    蘇晏哭了。

    這回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不自禁的哭。淚水滲透六章玄衣,滲透素羅中單,一直燙進皇帝的心坎里去。

    蘇晏哽咽道:“我就要他一個真心悔過的道歉,別的什么也不要�!�

    第155章

    可不能然并卵

    南書房的殿門緊閉,剛下朝的景隆帝與太子,召監(jiān)察御史蘇晏密談。

    一刻鐘后,太子沉著臉出了殿,自行離去。殿門依然緊閉,接下來整整兩刻鐘沒人出來。

    藍喜站在殿外,豎起耳朵仔細(xì)傾聽,聽見一些兒哭聲,隱約還有幾聲拍打的脆響,心頭咯噔一下,琢磨著里頭究竟是在做什么?

    要說臨幸吧,皇爺可從不如此粗暴,再說這大白天的在外廷南書房,隱秘性差,也不合皇爺?shù)男宰��?梢f打板子……不能啊,上次蘇晏治好了皇爺?shù)念^疾發(fā)作,還沒賞呢,怎么就罰了?

    起居注官從朝會上一路伴駕而來,也侍立在殿外,這會兒正執(zhí)筆,在一沓紙頁上速記著什么。旁邊小內(nèi)侍手捧硯臺伺候著。

    起居注制度源于西周,數(shù)千年來沿襲至今,負(fù)責(zé)記錄帝王的一言一行,講究的就是“君舉必書,善惡必記”。

    帝王既是國家權(quán)力化身,其言談話語即為國家之法律,起居動止關(guān)系社稷之安危,因此歷朝歷代便少不了侍駕的記注官。

    史官修纂國史,通常以起居注為原始材料之一,然后編成《實錄》,再由《實錄》編成國史。

    現(xiàn)任的起居注官姓令,名狐,年四旬,清瘦中年文人模樣,進士出身,曾在翰林院當(dāng)過多年編修。這令家祖上幾代都是史官,可以說是史官世家了。

    藍喜瞟了一眼紙頁上密密麻麻的草書,覺得有點眼暈,問:“令大人,這都下朝了,還要記��?”

    令狐頭也不抬,說道;“皇爺下朝后若是入了后宮,自有文書房太監(jiān)做《內(nèi)起居注》。但這是在前廷,又召了太子、御史議事,下官自然要忠于職守,記錄圣躬一言一動�!�

    藍喜淡眉微皺,把頭湊過去看他寫了什么,只見最后一行:“十六年正旦巳時,上攜太子御南書房,召御史蘇晏密談。太子中退,上與晏獨處一室,宮人皆不得近……”

    藍喜自己心里有鬼,越看越覺得,這條起居注是意有所指。萬一皇爺真的在殿內(nèi)要了蘇晏,這起居注再寫下去,怕不成了皇帝嬖幸外臣、行事荒唐的證明?

    陰私之事,如何能公然記錄在冊,皇爺?shù)哪樏孢要不要了?!這個令狐如此不上道,難怪在翰林院干了十幾年,也沒有出頭之日。

    藍公公心里替皇帝著急,卻又無權(quán)干涉,拂塵尾巴甩來甩去,片刻后想了一招,狐假虎威道:“令大人,今日的起居注先不入史館,皇爺吩咐了,得空要查閱,交給咱家就好�!�

    令狐抬頭看著這位御前侍奉、權(quán)蓋中宮的大太監(jiān),正色道:“恕下官不能從命�!�

    藍喜聲線一尖:“這可是皇爺?shù)目谥I�!�

    令狐振振有詞:“莫說圣諭,便是皇爺當(dāng)面向下官要起居注,下官也不能給�!怨湃司圆蛔蚤喪贰@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就是為了讓史官直筆不被任何外力干預(yù)�!�

    藍喜氣他死腦筋鉆牛角尖,“令大人!你我均為臣子,要替君分憂,而不是給皇爺添堵�;仡^皇爺見你這一筆,發(fā)怒起來,你可想過后果?”

    “唐太宗向褚遂良要起居注,褚遂良給了么?沒有。太宗便不再強求。宋仁宗看了起居注,歐陽修上書直諫,要求人君不得再閱,仁宗從了么?從了。非但不怪罪歐陽修,還嘉獎他。這是圣德!莫非在藍公公看來,今上之德比不上唐宋二帝?”

    “你你……你說你這么固執(zhí),有什么好處?是給你提俸祿,還是加官進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令大人,為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考慮考慮罷!”

    令狐把筆往硯臺上一擱,挺直了腰板,臉色肅然:“下官人微勢輕,但始終牢記史官之責(zé)——秉筆直書,不畏強權(quán)。昔年齊國崔杼弒君,太史如實記之,崔杼怒殺太史。太史的兩個弟弟繼任兄職,亦如實記之,接連被殺�?傻谌齻弟弟依然如實記錄。崔杼問他‘不懼死乎?’彼言‘據(jù)事直書,為史官職責(zé),失職求生,不如去死。’如今下官也要用這句話回復(fù)藍公公,回稟皇爺�!�

    藍喜無可奈何。

    言官骨頭硬,尚且可以敲之打之�?墒饭偃羰怯矚馄饋�,但凡皇帝還要點臉,無不敬他三分,否則還不知會在青史上留下怎樣的污名。

    正僵持間,殿門從內(nèi)打開,蘇晏用手帕捂著口鼻,噴嚏連天地走出來。

    藍喜怔住,問:“蘇御史這是怎么了?”

    蘇晏擺擺手,用紅通通、淚汪汪的眼睛看他,“公公可別提了。突染風(fēng)寒,君前失儀,挨了罰慚愧得很�!�

    藍喜一瞬間既慶幸又遺憾,忙吩咐小內(nèi)侍去端一碗熱騰騰的紅棗姜湯過來,讓他服下。一邊故意說道:“皇爺仁厚,想必只是隨口說幾句,蘇御史不必放在心上。這不,差事還是讓你去辦不是?”

    蘇晏嘆口氣:“是啊,皇爺讓我繼續(xù)做大理寺右少卿,回頭我還得陪同太子殿下去鴻臚寺查案。對了藍公公,皇爺讓我出殿后交代一聲,著司禮監(jiān)擬旨用印�!�

    藍喜笑道:“那咱家就對蘇少卿先說一句‘恭喜’了�!闭f著一甩拂塵,進殿伺候去了。

    姜湯都是事先備好的,很快端上來。蘇晏招呼一旁的令狐同喝:“令大人也來一碗,解解寒氣�!�

    令狐正在起居注上補完最后一句:“蓋議鴻臚寺瓦剌國使案,諭旨蘇晏官復(fù)原職�!�

    寫完擱筆,搓著手上前拿碗喝湯。

    蘇晏感慨:“為臣不易呀�!�

    令狐同感慨:“是呀�!�

    蘇晏喝完姜湯,與令狐拱手告別。太子先前命內(nèi)侍備下的小轎就停在宮門外,接上他,直奔午門。

    午門外,朱賀霖在馬車上等得有些不耐煩,撩起簾子?xùn)|張西望。忽然見狹長的廣場南端靠墻停著輛馬車,看樣子像是官員家的。

    他閑著無事,便指使小內(nèi)侍富寶去打聽,是誰家的馬車,為何停在午門外。

    富寶過去了一趟,很快回來稟道:“小爺,那是蘇大人家的馬車,等著他出宮。駕車的卻不是他家兩個小廝,是個奴婢不認(rèn)識的冷面漢子,看打扮像個侍衛(wèi),腰間佩劍,看人的眼色比寒風(fēng)還刺人呢�!�

    清河不愛下人前呼后擁,這么久了家里也就兩個小廝打理,什么時候忽然多了個侍衛(wèi)?他驟然想起,褚淵說蘇晏收了個江湖上的武功高手做貼身侍衛(wèi),與之關(guān)系曖昧,莫非就是馬車上那個?

    朱賀霖當(dāng)即拍案而起,從車廂里躥出來,嚇了富寶一大跳。

    眼見太子大步流星往那輛馬車去,富寶只好快步跟上。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那侍衛(wèi)仍抱著劍,直挺挺站立在車轅旁,似乎連睫毛都不曾眨過一下,石雕似的眼望皇宮方向。

    朱賀霖站在他面前,清咳一聲,他也只當(dāng)沒聽見,繼續(xù)做石雕。

    富寶忙喝道:“這是太子殿下,還不速速見禮?”

    荊紅追本不想搭理。但又想到自己得罪權(quán)貴無所謂,連累大人卻不好,于是抱拳低頭:“草民見過太子殿下�!�

    朱賀霖皺眉:“庶民見儲君,如何行禮,清河沒教過你?”

    荊紅追語調(diào)平板:“大人教過。但草民愚鈍,學(xué)不會,還請殿下恕罪。”

    “……果然是江湖草寇出身,不懂禮數(shù),膽子倒不小�!敝熨R霖一想到連這種貨色都敢占蘇晏的便宜,更是怒火中燒,“小爺不恕罪又能怎的?今兒你不給小爺跪下磕七八個頭,就休想豎著走出承天門!”

    荊紅追瞥了一眼面前的大銘儲君,盡管才十四五歲,卻像一頭足夠兇悍的獅虎幼獸,驕縱恣肆中透著上位者的威嚴(yán)。

    蘇大人以前整天就伺候這個傲慢小鬼?的確夠辛苦的。

    朱賀霖見荊紅追長相平凡,很是不屑,可對方這一眼刮過臉皮,仿佛蒼穹裂電、冰河倒卷。他被一股凜然如雪山的劍意擊中,暗自心驚,不由得收起輕視之心。

    他從小好武,在武學(xué)上頗有天賦。但宮中侍衛(wèi)與武師因他身份高貴,喂招時不敢盡全力,又得皇帝授意,不得教習(xí)高深武功,以免窮武誤政。故而他就算與十幾個侍衛(wèi)對打,也總覺不痛快,似乎體內(nèi)壓抑的一股力量怎么也發(fā)揮不出。

    如今被荊紅追瞪了這一眼,仿佛自冰天雪地間窺見另一重境界,心神為之所奪,整個人竟然愣住了。

    富寶見太子神色反常,連叫了幾聲“小爺”都沒反應(yīng),大急,叱問荊紅追:“你對殿下施了什么邪術(shù),還不快解開?殿下若是有事,連你家大人都擔(dān)待不起!”

    荊紅追冷淡道:“我什么都沒做。”

    富寶跳腳。朱賀霖陡然清醒過來,拽住了富寶,警惕又好勝地盯著荊紅追:“你的武功有多高?”

    荊紅追說:“很高�!�

    “一點也不知道謙虛,不要臉�!备粚氞止尽�

    朱賀霖又問:“你的武功是哪里學(xué)的?”

    荊紅追道:“不能說�!�

    朱賀霖冷哼一聲:“匹夫之勇而已,小爺才不稀罕。”

    荊紅追答:“哦。”

    哦……哦個屁哦!這他娘的什么鬼脾氣,清河竟然也能忍?還跟他親嘴,也不怕嘴爛掉!朱賀霖正要發(fā)作,荊紅追忽然轉(zhuǎn)眼望向皇宮方向,說:“大人出來了。”

    朱賀霖下意識轉(zhuǎn)頭去看,廣場盡頭空蕩蕩,左右掖門并無動靜。他剛要開口嘲諷,卻見右掖門緩緩開啟,一頂小轎從內(nèi)出來,的確是自己吩咐備在南書房外的轎子。

    一時也顧不上找這刺頭侍衛(wèi)的麻煩,朝轎子迎上去。

    荊紅追施展輕功,青煙似的飄過朱賀霖身旁。朱賀霖微怔后大怒,叫道:“你敢搶在小爺前面?尊卑不分的東西,滾到后面去!”

    周圍值崗的禁軍聽見太子怒喝聲,當(dāng)即拔刀出鞘,只等一聲令下便沖過來拿人。

    蘇晏掀開轎簾一見這情形,險些滾下轎來,心道這兩個是刀槍對炸彈,湊堆對還不炸個遍地開花!

    阿追一身江湖氣,藐視權(quán)貴,想讓這家伙在太子面前俯首貼耳決計不可能。朱賀霖是個只能順毛摸的小霸王,喜怒不定,偏偏又知曉了他和侍衛(wèi)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萬一發(fā)作起來,下令禁軍出手,他連滅火都來不及。

    造孽��!早知道就不讓阿追在午門前等了,平白惹出事端。

    蘇晏急忙叫停轎子,鉆出來,提著袍角朝朱賀霖跑去,一邊朝荊紅追飛眼風(fēng),示意他別上前接自己,先回到車廂里去,給太子留面子。

    荊紅追看懂了,雖然臉色黑沉,但還是聽從自家大人的指令,轉(zhuǎn)身回到馬車旁。

    朱賀霖得意地笑了笑,放慢腳步,等待蘇晏向自己奔來,然后雙手扶住他的胳膊,說:“跑慢點,雪天地滑,摔了怎么辦?”

    蘇晏喘氣道:“臣怕小爺久等,不快不行啊�!�

    朱賀霖見他完好無缺地從父皇書房里出來,天大的氣都消了,把他冰冷的手捂在掌心搓了搓:“外面冷,去馬車?yán)�,咱們邊走邊聊�!?br />
    蘇晏裝作無事發(fā)生:“那臣先去和侍衛(wèi)打個招呼,叫他先回去。”

    朱賀霖現(xiàn)在聽不得“侍衛(wèi)”兩個字,于是在他手背上擰了一把,氣呼呼道:“是不是他?”

    蘇晏疼得拍了一下太子的手背,“什么是不是,好了好了別東拉西扯,快上車�!敝熨R霖還想盤問,被他拽著袖子拖著走。

    路過自家馬車時,蘇晏對荊紅追說了句:“皇爺命我去鴻臚寺查案,小爺督辦。這案子緊要,你先回去,我忙完就回家�!�

    荊紅追道:“屬下不放心大人的安危�!�

    蘇晏見太子瞪荊紅追,連忙說:“皇爺派了一隊錦衣衛(wèi)精銳做護衛(wèi),安全無虞,你放心。入夜前我就回去�!�

    荊紅追這才點點頭,又叮囑了句“大人小心,寧可叫人犯走脫,也別輕身犯險”,隨后坐上車轅,駕著馬車離開。

    朱賀霖在一旁酸溜溜道:“主仆情深,感人得很�!�

    蘇晏厚著臉皮繼續(xù)裝無事發(fā)生:“一般一般。哪個官員或是世家子弟身邊不養(yǎng)些侍衛(wèi)呢,小爺總不能讓我出入之間一點護衛(wèi)都沒有吧?”

    “那你換一個侍衛(wèi),換一打也行。不要這丑八怪!”

    “他對我忠心,武功也高,用得順手。不過既然小爺這么說了,臣就去換幾個玉樹臨風(fēng)的英俊侍衛(wèi),看著也養(yǎng)眼。”

    “……算了!”朱賀霖不甘地咬牙,湊到他耳邊低聲威脅,“以后不準(zhǔn)他再親你,聽見沒有?否則我砍他上下兩個頭!”

    “是是,都聽小爺?shù)��!碧K晏說。

    朱賀霖嫌他態(tài)度不誠懇,把人拽上馬車后,硬壓著洗嘴。

    蘇晏拍蒼蠅似的手臂一通亂甩,惱道:“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哪來這一套浪蕩子的風(fēng)氣!”

    朱賀霖反駁:“哪里小了!這年一過,他們就要往我宮里塞各家淑女的畫像,要讓我挑太子妃哩!”

    蘇晏愣住:“太子妃……這么快?”

    “過年十五了,父皇說先定下人選,讓女官好好教養(yǎng)對方一年,十六就要大婚。小爺說什么女人都不想娶,哪怕天仙下凡也不要,還被父皇訓(xùn)斥了一頓�!敝熨R霖有些沮喪,“想想就堵心。”

    蘇晏還是覺得太早了。朱賀霖才多大呢,哪里能成熟地對待感情、經(jīng)營婚姻?他也知道自己應(yīng)該入鄉(xiāng)隨俗,不能從現(xiàn)代人的思維出發(fā),但總歸心里不自在。

    朱賀霖問:“你呢?過年虛歲十八,父母不催婚?”

    蘇晏心不在焉,隨口答:“催。要替我提親呢,但我拒絕了,說大丈夫先立業(yè)后成家,二十以后再說。也不知父母同不同意。”

    “不同意怎么辦?”

    “涼拌。腿長在我自己身上,他們還能強拉回去,摁頭拜堂不成�!�

    朱賀霖笑了:“說得對�!�

    蘇晏提到這個話題也覺得煩心,反正沒到火燒眉毛的時候,干脆不想。

    朱賀霖勾著他的肩膀,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中,把臉挨過去:“你說,下次父皇再提太子妃的事,小爺就說已經(jīng)有中意的人選了,非他不娶,好不好?”

    蘇晏嚇一跳,心里有種不祥預(yù)感,忙問:“你要拿誰家姑娘當(dāng)擋箭牌?”

    朱賀霖不高興地嘟囔:“才不是擋箭牌!更不是姑娘。小爺是說真的……”

    “說真的更完蛋!”蘇晏聲色俱厲,“毛還沒長齊呢,就想搞基?不怕皇爺抽你,難道就不怕朝臣和天下百姓知道當(dāng)朝太子好龍陽?你這太子還想不想當(dāng)了?!”

    朱賀霖撇嘴:“哪個士大夫家不養(yǎng)孌童,民間還娶男妻。”

    “那不一樣!你是儲君,是國本,將來是要替大銘王朝綿延帝嗣的!你要是還記得我在東苑偏殿對你說的一番話,顧念我與你同舟共濟、為你劈波斬浪的決心;還記得你向過我許過的諾言——要當(dāng)個好皇帝、盛世明君,就絕對不要對皇爺說任何大逆不道的話,明白嗎?!”

    朱賀霖怔怔地看他,說:“道理我都懂……”

    可不能“然并卵”啊弟弟!你這是自毀前程,會要了我的命!

    蘇晏用力捏了捏他的手,“那就去做該做的事!朱賀霖,你現(xiàn)在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更沒有退路。有些話,不等你登到峰頂一覽眾山小的時候,就絕不能說出口,明白嗎?!”

    凝重的神色在太子臉上一掠而過,他似乎在瞬間又被迫成熟了幾分,品嘗到擷取甜美果實之前必須忍耐的苦澀。

    朱賀霖長出一口氣,神情逐漸堅實,反握住蘇晏的手,“我明白,你放心�!�

    -

    南書房內(nèi),藍喜奉命去擬旨,正要告退,景隆帝忽然問:“豫王告病幾日了?”

    藍喜恭敬回稟:“五日了�!�

    皇帝起身,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朕這個兄長也該去他府上探一探病,看究竟是病在身上,還是病在心里�!�

    第156章

    天下你我共治(上)

    景隆帝輕車簡行,只帶了百名精銳護衛(wèi),前往豫王府。

    府中長史崔醍聽聞守衛(wèi)報信,忙不迭地出門跪迎圣駕�;实巯萝囎哌M前院,并未見豫王身影,問道:“豫王病得如此嚴(yán)重,竟起不得床接駕了?”

    崔長史汗流浹背,“王爺……王爺不在府中�!�

    皇帝笑了,“看來四弟并無大礙,還能出門走動,如此朕也就放心了。他去了哪里?”

    崔長史眼前一黑,頓首道:“皇爺恕罪!王爺出門前并未告知去處,微臣著實不知啊!”

    “出去多久了?”

    “今日是第、第三日�!�

    皇帝在心底慢慢盤算過后,叫了褚淵過來吩咐幾句,褚淵領(lǐng)命帶著一隊錦衣衛(wèi)離開王府�;实弁鶑d堂上一坐,對滿院跪倒的王府官吏、侍從說道:“不親眼看一看豫王的病情,朕這個做兄長的,心實難安。朕就在這里等到天黑,看他什么時候回來�!�

    侍奉的宮人沏茶、上點心。藍喜搬來一箱奏折,皇帝慢悠悠地看折子、批折子,眼見日頭一點點偏西,毫無急躁之色。

    錦衣衛(wèi)進進出出幾次,對皇帝附耳稟道:“沒有�!薄安辉��!薄拔凑乙�。”

    天色擦黑,滿院燈火點燃起來,猶如無數(shù)浮海光槎,映照著一地礁石般伏首不敢動彈的人影。

    藍喜看看天色,提醒皇帝:“皇爺,宮門要下鑰了�!�

    皇帝微微頷首,繼續(xù)翻閱奏折,似乎打定主意,非要等到豫王不可。

    一名仆役跌跌撞撞跑進院門,叫:“王爺回來了!回來了!就在后殿里,醉酒睡著,小的剛進去灑掃,突然發(fā)現(xiàn)的!”

    崔長史喝令他閉嘴,對皇帝頓首:“微臣這就去喚醒王爺,過來接駕面圣。”

    皇帝放下奏折,起身道:“豫王從前可是千杯不醉的,這是喝了多少,連病體都不顧了?朕親自去看他�!�

    在內(nèi)侍與錦衣衛(wèi)的簇?fù)硐�,皇帝走到廊下,方才對眾人說了句“都平身吧”。崔長史拖著跪了一個多時辰的、刺痛不已的膝蓋,強撐著帶路。

    來到后殿門外,濃郁的酒氣從門縫內(nèi)逸散出來。

    崔長史推了推,殿門從內(nèi)栓著。

    皇帝抬手制止了想要破門而入的錦衣衛(wèi),運勁在掌,猛地推開殿門。

    門閂震落,門扉撞在兩側(cè)槅扇上,發(fā)出“砰”的一聲響。

    -

    “砰”的一聲,木門被推開,傳令兵氣喘吁吁跪地稟報:“將軍!甘州兵變!”

    朱槿城——由于兄長朱槿隚繼位大寶,為避圣諱他按例改名,如今該叫“朱栩竟”了——從懸掛的邊關(guān)地圖前轉(zhuǎn)身。油燈發(fā)出的昏黃光暈,映亮了這位少年成名的十五歲親王殿下的臉。

    這是一張極英俊的臉,眉眼之間氣度灑脫而鋒銳,最后一絲屬于少年人的青澀,也在戰(zhàn)火的千錘百煉中被磨平。

    在封地大同,靖北軍剛組建不久,他將昔日率領(lǐng)的黑云突騎并入其中,重新編練。在軍中,他不喜被稱為“殿下”“王爺”,要求士卒將領(lǐng)一律稱他為“將軍”。

    日間巡視邊堡回來,朱栩竟一身盔甲未卸,還在研究地圖,聞言皺眉問:“為何兵變?眼下情況如何?”

    傳令兵喘勻氣,簡扼回答:“新任巡撫許隆見豐年米賤,擅自降低士兵軍餉,導(dǎo)致總兵李茗私囤之糧賣不出去。李總兵鼓噪士兵前去巡撫衙門請愿。請愿士兵被許巡撫杖責(zé),導(dǎo)致群情激憤,軍隊嘩變。鎮(zhèn)守太監(jiān)董節(jié)勸解未果,棄職而逃。李總兵放得出,收不住,士兵們殺了許巡撫后四處劫掠,燒毀衙門,洗劫兵器庫和銀庫,釋放獄囚。眼下甘州城大亂,已經(jīng)完全失控!”

    朱栩竟罵道:“許隆、李茗、董節(jié),三個都該殺!拿我的令符,讓威海率右軍出發(fā),馳援甘州,鎮(zhèn)壓叛亂�!�

    傳令兵領(lǐng)命后,又從懷中掏出一方圓柱形的小印,遞過去:“這是李總兵手下托我一并帶過來的,說將軍一見便知�!�

    朱栩竟接過小印看了看刻字,驀然變色:“這是皇兄的私��!圣駕……正在甘州?!”

    他和朱槿隚都曾追隨先帝征戰(zhàn)北漠。朱槿隚登基后,在朝臣的勸說下減少了御駕親征的次數(shù),但偶爾也會親自巡視九邊重鎮(zhèn),誰料這次秘密巡到甘州,竟趕上了兵變。

    “不早說!”朱栩竟想到皇兄深陷叛軍領(lǐng)地,心急如焚,踹了傳令兵一腳,“快,全軍立刻拔營,救駕!”

    火把長龍照亮了庚辰年秋夜的原野,朱栩竟率靖北軍星夜急行,一騎黑馬、一把長槊,率先突破甘州城門。

    甘州城已是一片火海,殺紅了眼的駐軍們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瘋狂,不分?jǐn)澄�,見人就砍,與靖北軍展開了激烈的巷戰(zhàn)。

    埋伏在城內(nèi)的韃靼探子乘機襲殺邊堡守衛(wèi),準(zhǔn)備接應(yīng)韃靼騎兵入境,關(guān)防面臨失守之危。

    朱栩竟一邊指揮靖北軍作戰(zhàn),一邊在城中搜尋圣駕,最后在邊堡附近發(fā)現(xiàn)了錦衣衛(wèi)的行蹤。

    “皇兄呢?”他將一名騎兵掃下馬背,抖落槊頭鮮血,大聲催問。

    那名錦衣衛(wèi)捂著傷口答:“在南城閣上!”

    南城閣建在邊堡的月城門樓上,月城之外便是河套沙漠,韃靼騎兵縱橫來去,一旦突破堡墻,甘州將徹底淪陷。

    剛登基三年的年輕皇帝,在滿城叛亂的硝煙中,率錦衣衛(wèi)親自鎮(zhèn)守最后一道防線,與韃靼的密探小隊廝殺在一處。

    朱栩竟眼眶發(fā)燙,翻身下馬,沖上南城閣。手中長槊破空裂地,翻成一片黑浪,遇箭擋箭,遇人殺人!

    一路敵陣如紙,被馬槊撕出血肉橫飛的口子,朱栩竟單人逆沖而上,猶如蛟龍分海,勢不可擋!

    他在紛飛的血雨與斷肢中,見到了身穿織金錦與黑漆鐵方葉罩甲的朱槿隚。天子手持的雁翎刀寒光閃過,一顆人頭在噴濺的血泉中滾下門樓。

    “二哥!”朱栩竟放聲高呼。

    朱槿隚循聲回望,看清他的剎那間,露出了微微笑意。

    “皇兄……”朱栩竟鼻腔酸楚,幾乎落淚,“臣弟率軍前來救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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