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皇爺犀燃燭照,不會看不出衛(wèi)家暗藏野心,這野心因為二皇子的出生而不可遏止地膨脹——但與其說是‘不可遏止’,不如說是‘不被遏止’。每當鬧得太過分,皇爺就會敲打儆示,等對方吃痛縮回去,皇爺就不再追究。如此一來,衛(wèi)家膽子更大,不僅有意拉攏勛貴與文官,甚至連部分言官如今都已是他的喉舌。
“——皇爺對此,難道就沒有警惕之心?
“刺殺太子誰會得利?”
“市井間誹謗儲君的流言是誰散播?
“坤寧宮大火是誰的設計?
“朝臣對太子的不滿與指責,是誰在煽風點火?
“——這一切,皇爺難道心里真的沒有數(shù)么,還是明知而故縱?”
蘇晏一句比一句問得犀利,看似氣勢逼人,實際上手心汗?jié)�,一顆狗膽已經(jīng)壯到麻木。
景隆帝吐出一口長氣,低沉地說:“換其他任何一個臣子,朕都不會任由他把這些話說完。但也只有你,看破還非要說破,說破還非要討個答案——這個答案,有那么重要?”
“當然!”蘇晏完全豁出去了,“這個答案決定了,臣是要繼續(xù)和衛(wèi)家斗,和‘弈者’斗,還是順應天意,從此閑云野鶴,只求富貴不談抱負�!�
皇帝“呵”了一聲,“好個順應天意!你要是真肯順應朕的意思,何至于屢屢身陷險境。如今倒拿這個來說嘴�!�
蘇晏翻身下床,跪在床前踏板:“臣不識好歹,罔顧君恩,是一等一的傻子�!�
皇帝一把拉起他,攬在自己懷里,又愛又惱,“好啦,你不就是想知道朕的真實想法?朕不愛說,是天性使然,也是御下手段,你就非得逼朕說。就讓朕好好的當一個孤家寡人,不好么!”
蘇晏的臉貼在皇帝胸口,聽心跳聲紊亂,在這個慣于把持局勢與權(quán)力的男人體內(nèi),像個失控的信號,不知為何竟感到了欣慰與愉悅,回答:“不好。”
皇帝懲罰似的咬了咬他的耳垂,輕聲道:“把禍患養(yǎng)到足夠茂盛,你才會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連有多龐大。到那時,才能連根拔起,將主惡連同黨羽徹底鏟除�!�
蘇晏微怔,而后打了個激靈。
“朕之前沒有除去衛(wèi)家,如今時機更是不適合。
“你覺得如果衛(wèi)家倒了,那個把它當槍使的幕后之人,是會就此罷休,還是再找一桿更強力的武器?
“就讓衛(wèi)家繼續(xù)當‘弈者’手中的棋,他下的步數(shù)越多,暴露得越快�!�
蘇晏喃喃道:“可我們只要一步?jīng)]拆破,就要付出代價——譬如昨夜�!�
皇帝道:“所有成功都要付出代價。昨夜之事,朕也不愿見它發(fā)生,數(shù)千子民的性命,如何可以,朕寧可用自己的血肉去換。但有時太過于想避免犧牲,只會犧牲得更多。”
蘇晏沉默片刻,說:“臣會盡快弄清楚,幕后黑手的身份與真實目的�!�
“衛(wèi)家那邊,朕也會命人加強監(jiān)查�!�
“兩個侯府,手下、門客、往來者眾多,一個個查恐非易事�!�
皇帝笑了笑:“朕設錦衣衛(wèi),就是做這個用的�!�
蘇晏問到了想要的答案,凜然之余,又覺得釋然。景隆帝看著平和寬仁,實則城府深、思慮重,自己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有什么好怵然的。
他正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忽然肚子骨碌碌一陣饑鳴,這才想起,六個時辰前就喝了一小碗粥,眼下胃都要餓穿了。
皇帝溫聲道:“朕帶了些宮中御膳過來,讓你家下人煨在灶上了,隨時可以吃,有你喜歡的佛跳墻與松江鱸魚。魚肉現(xiàn)做的比較嫩,等你出了臥房,他們才會下籠蒸�!�
蘇晏謝了恩,見皇帝還攬著他不放,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不嫌鄙舍簡陋的話,還請皇爺施恩,與臣一同用膳�!�
皇帝這才松手,從床沿起身,順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與發(fā)髻,淡淡地道:“這才對。上次朕邀你進宮用膳,難道你不該回請么�!�
第186章
贏的走輸?shù)乃?br />
臨花閣的龜公和鴇母雙雙被拿。北鎮(zhèn)撫司的刑房能撬開鐵人的口,證實了鴇母的確一無所知,而龜公終也熬不過,將他知曉的內(nèi)情如數(shù)交代。
沈柒看著手下呈上來的證詞,提煉出幾點重要信息:
隱劍門與七殺營類似于門派的外門與內(nèi)門的關(guān)系,一個在明,一個在暗。隱劍門靠門下產(chǎn)業(yè)為七殺營提供資金,招徠與輸送人手,門主聽從營主的指揮。隱劍門覆滅后,七殺營保留了大部分力量,而且資金支持依然存在,但不知錢從何而來。
七殺營的精銳殺手分為“天、地、玄”三個類別,總?cè)藬?shù)不太清楚。聽說幾百人是有的,個個都能獨當一面。
京師的地下?lián)c不止一處,密道都通往被炸毀的“明堂”。
每個據(jù)點都有守門人,龜公只知道其中兩個,剩下幾個不明身份。
昨夜之前,七殺營營主的確人在京城,至于爆炸之后是否秘密離京,就不知道了。
沒人見過營主的長相,更不知其性別、年齡與武功深淺,但所有心懷不服、挑戰(zhàn)過他的殺手都死了。
“……腦蟲�!鄙蚱獾�。
“大人在說什么,”掌刑千戶石檐霜不解地問,“什么蟲?”
“沒什么。把這兩人羈押在牢,好好看守。你和韋纓點五百人手,隨我去抓另外兩個‘守門人’,看還能不能榨出點什么�!鄙蚱馄鹕頃r牽動傷處,手捫胸口深吸氣。
石檐霜忙道:“大人有傷在身,且去歇息,這點小事,我和韋千戶就能辦妥,無需大人親往�!�
北鎮(zhèn)撫司的醫(yī)官給沈柒開了一劑膏藥,讓他敷貼傷處,說能散瘀活血鎮(zhèn)痛,促進骨裂加速愈合,但藥味兒很沖,隔著幾層衣物還能聞到。
沈柒略一思索,說:“也行。那你叫人燒點熱水,我要沐浴更衣�!�
他把自己清理干凈,確認嗅不到膏藥氣味了,才騎馬緩行,去了蘇府。
之前派人打聽過數(shù)次,都說蘇晏還在睡,前后睡了六個時辰還不醒。他忍不住擔心,于是也顧不得看門狗一樣的御前侍衛(wèi)了,決定親自去探訪。
時值黃昏,京城的天空似乎仍被爆炸后的煙塵籠罩,暮色就顯得格外溟溟,夾著風中隱隱飄來的哭聲,令人心情沉重。
剛行到巷口,便見蘇府被一群侍衛(wèi)打扮的漢子團團圍住,戒備森嚴。沈柒看出這些不是普通侍衛(wèi),個個散發(fā)著精悍的銳氣,像是在戰(zhàn)場上受過洗禮的。
他心底一凜,似乎想到了什么,繞到蘇府后巷,悄然躍上鄰居家的屋頂。
高朔果然還藏身在檐牙間的陰影里,邊啃著紅棗,邊伸著脖子使勁瞄向蘇府后院主屋。沈柒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嚇得他棗核險些卡在喉管里。
咳掉了棗核,他忙低聲向沈柒稟報:“皇爺微服私訪,就在主屋內(nèi)�!�
果然。沈柒皺眉:“什么時候來的?”
“有兩刻鐘了,沒見出來,也不知蘇大人醒了沒有。”高朔琢磨著,覺得不太對勁,“嘖,這要沒醒吧,皇爺在里面做什么,光看著?這要醒了吧,也不見下人送水進來,總不能頭不梳臉不洗地面圣吧?
“不對不對,君主進入臣子臥房,這本就不合常理,尤其是我們這位皇爺……”
沈柒驀地用刀鞘一挑他的手背。
手心里一把紅棗都被迫塞進嘴里,高朔噎得直翻白眼。
沈柒面寒如霜,冷冷道:“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多嘴?”高朔連連搖頭,一顆顆棗子往外吐,不敢再胡亂八卦。
說話間,主屋的門被打開,一身常服的皇帝率先走出來,蘇晏穿著披風緊隨其后。兩人邊走邊交談,往花廳去了。
拐過走廊,身影消失在檐下。不多時,仆役打扮的內(nèi)侍從廚房出來,一盤盤菜肴流水般往廳里端�;◤d內(nèi)燭光明亮,將兩人對桌而坐的影子映照在窗戶紙上。
高朔恍然回過味兒來,尷尬地說道:“這個,皇帝施恩于臣子,特賜一同用膳,也是慣例……大人不必太過……太過……”
影子舉杯敬酒。沈柒忽覺胸肋劇痛,扯得心頭如割如銼,呼出來的每一口氣都是灼燒的業(yè)火。他緊握繡春刀,聲音嘶啞得可怕:“驚擾圣駕是什么罪?”
“大、大罪。”高朔驚得打起了磕巴,“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啊大人!”
沈柒五根手指在刀柄上緊了又松,松了又緊。骨節(jié)從薄的皮下不甘心地支棱出來,又被牽動的肌肉拖拽回去。
他咬牙問高朔:“皇帝夜宿臣僚府上,是否也是慣例?”
高朔驚答:“不至于!前代倒是有過皇帝寵幸內(nèi)侍的記錄,甚至路遇貌美民男一時興起臨幸的,但對外官……真不至于!定會惹得朝野上下詬病,如此有失體面之事,咱們這位萬歲爺做不出來!”
他換了口氣,又補充:“皇爺是什么性情,大人難道不清楚?”
沈柒當然清楚,但更清楚蘇清河有多招人。且他對景隆帝始終存有感激與敬慕之意,雖說“絕不以色侍君”的確出自內(nèi)心,但也難保不被對方的恩威并施與蓄意綢繆打動。
即便他堅守住了,這份防御在絕對權(quán)力面前也不堪一擊�;实廴羰撬接倪B體面也不要了,他能怎樣?是掛冠而逃,還是抵死抗爭?他家世代為官,父親蘇知府還在任上呢!
這場牽鉤,兩頭力量懸殊。若你力竭而敗,我不怪你——這句話不僅是在替蘇晏開脫,更是給自己內(nèi)心的猛獸加一重鎖鏈�?扇缃�,他再次聽見了野獸的狂暴咆哮,與鎖鏈鏗然欲斷的聲響。
“繼續(xù)盯著。萬一真發(fā)生了什么‘不慣例’的事,來東市街尾的餛飩攤子找我�!�
高朔看著沈柒幾個縱躍消失在屋脊后,撓了撓后腦勺,“貼身侍衛(wèi)那事還沒完,怎么又扯上皇爺了?蘇大人真是造孽……不對啊,咱們沈同知還有心情吃餛飩?”
-
東市雖然熱鬧,街尾的餛飩攤子卻蕭條,蓋因老板不會做生意,餛飩口味不咋地,蔥花和醋還要另外算錢。加上老板的腦子似乎有點問題,找零也總是有三沒二,以至于客人越來越少。
就這樣,攤子仍風雨無阻地開著,大概勤能補拙,居然茍延殘喘了好幾年。
昏暗的燈籠下,沈柒從墻角暗處慢慢走過來,坐在歪斜的條凳上,把繡春刀擱在桌邊。
中年老板肩頭搭條臟棉巾,過來招呼客人:“吃什么?”
沈柒道:“面�!�
“沒有面,我這里只賣餛飩�!�
“那你還問我吃什么?”
老板愣頭愣腦地改口問:“吃幾碗餛飩?”
沈柒盯著他看:“一碗,沒有餡兒的豬肉餛飩。”
老板怔住,呆滯的眼珠一輪,像是木雕忽然活了起來。他說:“客官請稍等�!�
不多時,一碗煮好的餛飩皮擺在沈柒面前。老板說:“有餡兒和沒餡兒的一個價。蔥和醋還得另外加錢,要嗎?”
沈柒不回答,自顧自往碗里加了一勺蔥花、三滴醋,把餛飩皮吃完了。
老板在桌對面坐下來,臉上浮起笑意,“北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同知,沈大人。就是您,把前任主官馮去惡馮大人送上了斷頭臺。”
“你錯了,不是斷頭,是腰斬�!鄙蚱饫淅涞溃芭R死前,他告訴我一個秘密�!�
-
地面坍塌的大坑邊緣,浮音手腳并用地從石塊間爬了出來。他滿是血口的手指緊握著鶴骨笛,奔跑幾步,又脫力地栽倒。
正是黎民前夜深最深濃的時辰,西邊天際的一鉤殘月,被沖天的火光與黑云遮蔽。
劍光取代月光,劃破夜色,直抵浮音的眉心。
荊紅追身上衣衫破爛,面上塵土、脂粉與污血糊做一處,只一雙眼睛依然如晨星如冰河,湛然而冷漠。他說道:“你輸了�!�
浮音喘著粗氣,語聲斷斷續(xù)續(xù):“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也不想的……”
荊紅追道:“但已經(jīng)是這樣了�!�
“師哥,給我個痛快……”浮音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扯他的裙擺。
荊紅追向旁一側(cè),避開了,“我會給你個痛快�!�
浮音的眼神,像深水下的火光,微微亮起。
“但在那之前,你得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營主,還有營主背后的力量,全部交代清楚�!�
“……你要對我逼供?還是要拿我去臭名昭著的北鎮(zhèn)撫司用刑?”浮音臉上露出痛楚而扭曲的笑,笑著笑著,咳出幾口烏血。他靠著一根倒塌的柱子艱難坐起身,將染血的笛身攥在掌心,“師哥啊師哥,你總是這樣,看似劍下留情,實際上卻把我推向更痛苦的深淵……在七殺營‘蠱斗’時如此,現(xiàn)下依然如此!”
荊紅追聽出他語氣中郁烈的恨意,沉默了一下,問:“你恨我,因為我當初向營主求情,留你一命?”
“求情?是啊,你的劍法從來都是最犀利有效、直取目標。你的求情也一樣,用最簡單有效的說辭,打動營主�!�
荊紅追想起當時他對營主說的話:
營主見過幾個從血瞳中恢復清醒的人?
他是不是個很好的研究對象?
這兩個問題,讓營主終于打破沉默,回答:不錯。
“你想起來了?我的確活了下來,是‘蠱斗’中輸了,卻能繼續(xù)活著的唯一一個殺手。但我寧可死在當場,死在你劍下!你以為我被編入另一個小隊,所以幾乎不再見到我?”
浮音吃力而尖銳地冷笑起來,靨渦拉扯在面頰上,像一條慘烈的傷疤,“你錯了,我真的如你所言,成了‘很好的研究對象’�!�
“魘魅之術(shù)使我們強大,也使我們?nèi)菀鬃呋鹑肽�。如何讓瘋癲的‘血瞳’恢復理智,避免浪費,一直是營主想要解決的問題�,F(xiàn)在一個絕佳的樣品送到了他面前——你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
浮音五指扣住地面碎石,但怎么也止不住指尖的抽搐,仿佛只是回憶那副場景,就能令他如墜地獄,“我被灌下各種各樣的藥,遭受百般折磨,被逼著在血瞳與清醒之間反復催發(fā),以觀察身體的反應與神智的變化……你知道當時的我有多么痛苦和絕望,是怎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荊紅追眼底的寒潭依稀起了漣漪,但手中的劍依然平穩(wěn)而冷銳,“你恨我,當初沒一劍解脫了你�!�
浮音嘶聲道:“我難道不該恨你?你是逃出生天了,可我呢?依然身陷地獄,在生死苦熬的關(guān)頭,還做夢你會折回來拉我一把!可我錯了,你一去不回頭,甚至一次都沒想起來,還有一個師哥長師哥短的師弟!”
“我從沒把隱劍門和七殺營當做師門�!鼻G紅追道。
“……的確,你也從沒叫過我一聲師弟。在你看來,那里是爛泥潭,擠滿了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野獸、怪物!你好不容易重新過上了‘人’的生活,當然要愛惜自身,愛惜你依附的主家,怎么還肯冒風險回來救我?”浮音尖刻地叫道。
荊紅追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他,仿佛面前不是認識七年的同伴兼敵手,而是個不可理喻的陌生人。他露出了個匪夷所思的神情:“我能逃出來,為何你不能?
“我有什么義務,一定要回頭去救你,救其他人?在你們聽到一聲令下,就會把劍刃刺進我胸口的情況下?
“‘蠱斗’時倘若輸?shù)氖俏�,你會不會冒著觸怒營主的風險,替我求情?
“你捫心自問,如果逃出來的是你浮音,會不會折回來救我?”
我會……不,我不會!如果那時我能掙脫噩夢,哪怕世上的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再回去……浮音身軀顫動了一下,思緒開始混亂,但仍強詞道:“可就算我逃出來,你也不肯收留,甚至不愿與我有任何牽連�!�
荊紅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影:“我為何要與你有牽連?
“你有最想保護的人,那就是你自己。
“而我也有。只要我還活著,還能拿得起劍,就絕不會讓他身陷危險。如你所言,我曾是一頭野獸,一個怪物,終于成了人,又怎么可能讓其他野獸與怪物去接近他?”
浮音眼中最后一點微光,被濃厚的黑暗徹底吞沒。
那黑暗沉淀到極致,變成血一樣的粘稠與腥惡。
浮音從鶴骨笛內(nèi),緩緩抽出一柄尖刺似的短劍,臉色蒼白,瞳仁如血,像個被仇恨與執(zhí)念驅(qū)使的幽魂厲鬼,“老規(guī)矩,贏的走,輸?shù)乃��!?br />
第187章
一慣兩面三刀
長夜將盡,天色從墨藍轉(zhuǎn)為靛藍,又漸漸透出了魚肚白。
荊紅追身上多了七八道血口,但都只傷在皮肉。反觀血瞳浮音,左肺中劍,咳嗽中帶著血沫,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眼白布滿血絲,瞳仁赤紅得像要膨脹爆裂,浮音強行運轉(zhuǎn)真氣,將創(chuàng)口經(jīng)脈堵住,左手挽笛還想再吹一曲迷魂飛音,被荊紅追一劍刺破丹田。
他痛苦地尖叫一聲,邊咳血,邊道:“你廢我修為,卻不殺我,想嚴刑逼供?我偏不如你的愿……”
荊紅追劍尖回撤,伸手點了他幾處穴位止血,“這可由不得你。如何處置,大人說了算。”
“……你想知道營主的事?”浮音近乎失焦的眼睛,望向荊紅追身后,忽然浮起一絲混雜著惡毒、快意與慘然的微笑,“好啊,你自己問他罷�!�
尖銳的寒意順著脊背爬上荊紅追的后頸,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就在身后!
他一把抄住浮音的衣領,毫不猶豫地向前疾掠,然而前路已被一個高大的人影擋住。
那人頭罩風帽,渾身上下被一襲紅袍罩得嚴嚴實實,袖口外的雙手戴著黑革手套。青銅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目,下半張臉則掩蓋在細密的黑色金屬網(wǎng)罩內(nèi),隱約可見說話時翕動的嘴唇。
“天字二十三號�!奔t袍人的聲音猶如砂礫摩擦,雌雄莫辨,“叛營者死�!�
荊紅追一身劍氣如臨大敵,乍然外放。布滿黑白星云紋路的劍尖高速輕顫,發(fā)出低吟般的嗡鳴聲。
強壓之下,劍鳴錚錚。百折不回,有我無敵——這便是他的劍意。
-
酒杯從指間滑落,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深紅色葡萄酒液濺在衣擺,像一串新鮮的血跡。
蘇晏微怔,喃喃道:“剛才我突然心悸了一下……臣失禮。”
立刻有機靈的內(nèi)侍上前打掃,念叨著“碎碎平安”。
皇帝起身,摸了摸蘇晏的額頭,吩咐隨駕的太醫(yī)院院使汪春甫過來把脈。
“就是不小心手滑,人沒事,真的……”蘇晏推脫不得,被太醫(yī)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
汪院使診后稟道:“蘇大人這是腦髓震動導致的氣機逆亂。須知‘腦為元神之府’,清竅郁閉而昏迷,氣滯不暢而頭痛,元神受郁而頭昏、失憶,擾動胃氣上逆而惡心嘔吐……”
皇帝自己頭疾發(fā)作時,不愛召太醫(yī),更不想聽汪春甫講醫(yī)理,嫌他小題大做。此番卻聽得認真,問道:“這些癥狀他都有,該如何治療?”
汪院使難得有機會在御前說個痛快,又洋洋灑灑地發(fā)揮了一陣,最后總結(jié)道:“觀其脈象,蘇大人如今已無大恙,臥床靜養(yǎng)十天半個月便可痊愈�!�
皇帝的臉色緩和許多。
蘇晏小聲嘟囔:“我就說了沒事啊,輕度腦震蕩,自己會好的。”
“太醫(yī)讓你臥床靜養(yǎng),你就老實聽醫(yī)囑,別再出門亂晃。半個月的病假,朕準了,明日不許再來上朝�!�
皇帝漱口凈手后,起身道:“好好歇息,朕不打擾你,這便走了。不必送駕。”
他說不必送駕,怎么可能真不送,好歹也要意思意思。蘇晏從內(nèi)侍手中接過斗篷,十分狗腿地披在皇帝肩上,接著退后一步,躬身行拱手禮。
皇帝卻不動,注視他:“……就這樣?”
蘇晏:“哈?”
“帶子還沒系�!�
蘇晏驀地想起那天在養(yǎng)心殿,自己雙手涂了燙傷膏,還被要求給皇帝穿龍袍,系帶沒法打結(jié),就下令他用嘴……熱意頓時從耳根蔓延至臉頰,飛紅一片。
皇帝仿佛心情大好,笑道:“用手�!�
蘇晏這才松口氣,上前給斗篷領口處系了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他歪著頭審視,覺得有種詭異的萌感,忍不住撲哧一笑。
“皇爺這是要回宮?”
皇帝感受著近在咫尺的溫熱氣息,有些熏熏然地閉了一下眼,似乎想要伸手輕撫他臉頰上的紅暈,半途轉(zhuǎn)而去撥了撥系帶,神情不屬地答:“聽聞豫王昨夜也受了傷,朕既然出宮,順便拐去他那里瞧瞧�!�
圣駕離開后,蘇晏轉(zhuǎn)頭問蘇小京:“咱家有沒有阿膠之類補血的藥材?”
小京想了想,答:“好像有幾包阿膠鹿茸粉,不記得是大人哪位同僚送的年禮。”
蘇晏讓他去找出來,給豫王府送去,就說是昨夜援護的謝禮。
蘇小京翻出來一看,內(nèi)中附了個方子,寫道“阿膠、鹿茸、烏賊骨、當歸、蒲黃。此五味粉,以酒送服,每日三匙,夜再服。治婦人漏下不止�!�
他識字不多,讀得東缺西落,于是提著一串藥包出來,對蘇晏說:“大人,藥都是好藥,可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治什么人什么下不止來著?”
蘇晏接過來一看,哦,治療大姨媽太多導致的貧血。
“反正都是補血,有效果就行�!彼绦]揮手,讓小京給包裝好看點,把那方子放在藥材的最底下,“明日上午附上我的名帖,送去豫王府�!�
小京、小北收拾花廳和廚房,蘇晏捧著一壺消食果茶,在院里那棵光禿禿的老桃樹下踱來踱去,心想:阿追怎么還不回來?
-
東市街尾的餛飩攤子,燈籠在柱子上搖來搖去,焰火幾乎熄滅,風過后又死灰復燃般亮起來。
老板那張平凡木訥的臉,在這忽明忽暗的光亮中,平添了幾分誕詭的色彩。
他虛飄飄地說:“真沒想到,馮去惡選擇了送他下黃泉的人,作為他的繼任者�!�
沈柒反問:“你是寧王的人?”
老板道:“你也是了,從你找上我的這一刻開始。”
“一個庶出的前皇子,遠在河南的藩王,有什么本錢在京城攪風弄雨?他是想步信王的后塵,也嘗一嘗今上賜的那杯鴆酒?”
“信王是不成功便成仁,但他絕不會白死。朱槿隚見不得光的秘密,總有一日會大白天下,到時人人都會知道,誰才是先帝血脈、正朔龍種,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沈柒笑了:“你以為我在乎這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無論誰坐在龍椅上,只要能給我想要的東西,我就當他手里的刀,為他做事�!�
老板也笑了:“王爺最欣賞的,就是你這一點。說實話,自從你把馮去惡賣給景隆帝,換取自己一條命和青云直上的前程,王爺就開始注意你了。他說,沈柒此人,夠狠、夠聰明也夠能隱忍,是個難得的人才�!�
沈柒嘲諷:“你自己也說了,我如今青云直上,圣眷濃厚。北鎮(zhèn)撫司在我手上,整個錦衣衛(wèi)將來也是我囊中之物。我是瘋了還是傻了,要學那個本末倒置的馮去惡,白白斷送自己的性命?”
“你若是真的深得圣眷,錦衣衛(wèi)掌印指揮使之位,就不會空懸至今�!崩习逡会樢娧卣f道,“自建國以來,沒有一個錦衣衛(wèi)主官不是皇帝的心腹,也沒有一個錦衣衛(wèi)主官不是死于失去皇帝的信任。如今用得順手時,尚且防得緊,只怕將來你這把太過鋒利的刀,會被他毫不猶豫地丟進熔爐。”
“但至少眼下,我還是錦衣衛(wèi)同知。”沈柒面不改色,目光卻更加陰冷,“寧王又能給我什么?”
“那就得看你能立多大的功勛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五軍都督、兵部尚書……只要功勞夠大,封伯封侯,什么不可能?”
沈柒不答。
老板向前傾身,故意壓低了聲音,“還有今夜,景隆帝微服私訪的那個人。”
沈柒面色微變,右手握住了繡春刀的刀柄。
老板把心里那股得意很好地掩藏了起來,用一種幾乎是同情的目光投向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扳倒馮去惡,有一半是為了他。如此說來,卻不是棒打鴛鴦,是橫刀奪愛呀!”
沈柒抽刀,帶出一股寒光殺氣,直削對方頭顱。
老板舉起筷子筒架住,“論武功,我絕不是沈大人的對手。但沈大人真想取我性命?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守門人,身后這條路,才是沈大人你的康莊大道��!”
刀鋒在他脖頸處停住,沈柒峻聲道:“別盯著他,別驚擾他,更別打他的主意。否則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要取他項上人頭!”
煞氣砭膚刺骨,老板后背已被冷汗打濕,面上裝著不慌不忙:“當然不會。王爺愛才,無論是沈大人,還是蘇大人,都是他極為欣賞、一心重用的對象。沈大人若是能說動蘇大人,也是大功一件啊�!�
“與他無關(guān)!”沈柒斷然說道。
老板從刀鋒下緩緩后撤,起身道:“既然沈大人不喜,這事兒咱就不提了。不過王爺雄才偉略,說不定將來某一天,蘇大人也會主動來到我這小破攤子上,買‘一碗不加餡兒的豬肉餛飩’呢。”
沈柒沉吟片刻,回刀入鞘,說:“等我想清楚了,再來找你。”
老板知道十拿九穩(wěn)了,便笑道:“那小人就恭候沈大人的再次光臨�!�
沈柒將一把銅板扔在桌面,轉(zhuǎn)身離去。
老板撿起銅板吹了吹,在耳邊聽響,然后一枚一枚收進衣兜,神情逐漸呆滯,又成了那個腦子不太好使的賣餛飩?cè)恕?br />
沈柒走出十幾步,忽然回頭望向拐角處,借著燈籠的昏暗光線,看見個一閃即逝的身影。
那個位置,能將餛飩攤上發(fā)生的一切看得足夠清楚;而且那個驚鴻一瞥的面容,似乎很有幾分眼熟……
他極力回憶,忽然聽見側(cè)上方有個聲音輕輕叫:“大人?同知大人?”
沈柒抬眼,見高朔從屋檐上探頭下來,不禁變色:“真出了什么‘不慣例’的事?”
“不是不是,我是想來告知大人,圣駕從蘇府離開啦!”
沈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悄然離開東市,直到進了一個錦衣衛(wèi)暗線所住的空院,方才低聲交談起來。
“圣駕去了哪里?”
“這個目前我尚未探得,但看方向,不像是要回宮�!�
沈柒略一沉吟,又問:“你記得褚淵么?”
“當然,我們陜西一路同行,相處半年多,他背上幾顆痣,痣上幾根毛,我都知道�!�
“他今日是否侍駕?”
高朔回想了一下,說:“皇爺來蘇府時,他也在御前侍衛(wèi)的隊伍里�!�
“離開時呢?”
“我想想啊……大人稍等,我想想……好像沒有……對,是沒有。他站的位置距離皇爺很近,但出門時我并沒有看見他。誒,這黑炭頭去哪兒了?我沒見他單獨離開啊�!�
沈柒琢磨今晚這事兒,慢慢露出一絲冷笑:“盯梢我的人是褚淵。不知他會如何上報,皇爺又知道了多少……”
“什么上報?什么知道?”高朔有點慌,“大人,你剛才不是去吃餛飩?是去做什么?”
沈柒抬手,制止他繼續(xù)問,在短暫的權(quán)衡之后,拿定了主意:“無論褚淵怎么上報,我都百口莫辯。凡未行而先泄者,事必不成,眼下唯一之計,就是先下手為強�!�
“先、先下手……向誰下手……”高朔嘴唇抖得,連話都說不清了。
沈柒瞟了他一眼:“當然是向皇爺�!�
高朔頭皮發(fā)麻腳發(fā)軟,直接往地面栽去。
沈柒用刀鞘往他肋下一抵,似笑非笑:“你想哪兒去了?我是要進宮,向皇爺面呈此事�!�
高朔仿佛魂兒從鬼門關(guān)口溜達了一圈,又回到了體內(nèi),擦著額角冷汗,抱怨:“大人,你可嚇死我了!”
沈柒自顧自地想著心事。
高朔望著夜色中上官冷俊的側(cè)臉,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跟隨了這么多年,仍猜不透對方真實的心思。
大概是因為咱們同知大人一慣兩面三刀……這詞兒不好,雖然感覺沒毛病……
機關(guān)算盡……好像也不太對。
工于心計——對,就是這個,所以——他究竟要面呈什么事?
高朔正滿心疑竇,卻聽沈柒嘆道:“可惜了一個機會,只能用來做踏板�!�
更可惜的是,以皇帝對他的疑心與防備,這個踏板只能保命,不能換取到真正的利益,沈柒遺憾地想。至于寧王那邊,如果能過今夜這一關(guān),才算他真有一斗之力。
第188章
特別篇·血瞳浮音
浮音像頭喪家之犬,藏身暗渠,從天亮一直躲到了天黑。
他失去了賴以自保的修為,靠著常年浸淫秘藥的身體,與經(jīng)脈里殘余的一點真氣,勉強支撐著不被功法反噬,那雙妖物般的血色瞳孔卻再也無法恢復原樣。
這瞳色就等于把隱劍門余孽的身份寫在臉上,浮音不敢見光,怕被人發(fā)現(xiàn)后舉報捉拿,仍逃不了北鎮(zhèn)撫司詔獄的酷刑。
知道夜色降臨,他才用一塊破頭巾半罩著臉,從藥鋪后院偷了些藥材,躲進一處民房。
民房是韓奔之前租下來的,為了“殷�!蓖獬鲩e逛采買、去寺廟祭拜,或者休沐日不愿待在王府侍衛(wèi)房間時,方便他歇腳用。
浮音潛入時,心情有些矛盾,既希望韓奔不在,又覺得如果韓奔在,或許能替他做點什么。
韓奔不在。
浮音遺憾地松口氣,燒水清洗中劍的傷口,一邊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熬藥。
每一口呼吸都火燒火燎地痛著,沒有外科大夫,也沒了輔助療傷的真氣,哪怕僥幸治好,只怕也會落下病根——但現(xiàn)在他已一無所有,誰還在乎這個呢?
左胸血肉模糊,他正試圖用針線縫合創(chuàng)口,疼得齜牙咧嘴,房門忽然被推開。
韓奔在門外愣住,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來,急問:“怎么傷成這樣?”
浮音一驚,下意識抬頭看他,又想起必須遮掩瞳色。
來不及了,韓奔已然看到,整個人像被雷擊似的呆住,震驚道:“血瞳……你是隱劍門刺客……”
若是功力在身,浮音自覺能拿住韓奔,但如今人為刀俎,他絕不能當魚肉,得想盡一切辦法自救。他研究過韓奔的性情與經(jīng)歷,知道對方最吃哪一套,當即從中單上撕下一塊布條綁住雙眼。
“別看我的眼睛!”他用看似倔強,實則慌亂柔弱的聲音說道,“我不想害你……你走吧,別管我死活�!�
韓奔深吸口氣,往前走了兩步,慢慢蹲下
身,“你真的是刺客?潛伏在王府,想對豫王殿下不利?笛子是不是你吹的?”
“——是,都是我。我十惡不赦,罪該萬死!”浮音破罐子破摔般低喝,“想為你家王爺報仇,就過來一刀殺了我,休想拿我去見官,我死也不去詔獄!”
韓奔剛把手指搭上刀柄,便見他遮眼的布條被瞬間打濕,盛不住的淚珠一顆顆滾落下來,襯著面頰上顫抖的靨渦,與蒼白小巧的下頜,顯得分外可憐。
韓奔不由自主地心軟了,問:“你是受人指使?是誰?供出那人,或許能將功贖罪,得到朝廷的寬宥�!�
浮音哽咽道:“我不說是個死,說了死得更慘……你別問了,就當好心做善事,給我一個痛快,讓我早點解脫去投胎,只求下輩子別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我會感激你的,下輩子銜環(huán)結(jié)草來報。”
他邊說,邊極力在聲音里滲入迷魂。但因真氣枯竭,實在施展不了魘魅之術(shù),只能指望上次施展的功法余威猶在,效果能盡量持續(xù)久一些。
韓奔猶豫良久,把了把他的脈門,最后嘆道:“你內(nèi)力已散,恐熬不過詔獄的刑囚,日后也無力再被操縱著去害人。我總不能眼睜睜看你上斷頭臺……這樣吧,你把知道的一切內(nèi)情寫在紙上,交給我。我安排送你出京城,遠離人煙,隱姓埋名,平平淡淡過完此生便是了�!�
遠離人煙,隱姓埋名,當個微如草芥的農(nóng)夫、小販?那跟死有什么區(qū)別?
浮音狠狠咬牙,為什么總是這樣,相識多年的師哥也好,口口聲聲保護他的韓奔也罷,最后全都要棄他而去!憑什么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出個人樣,而自己卻要在獸巢廝殺、在泥沼沉浮,百般掙扎求生,最終還是落得如此下場!
……既然所有人都辜負他,就連老天也不肯給他一條活路,那就別怪他狠毒,就算死,也要拉上陪葬的。
韓奔解下外衣,裹在浮音身上,又發(fā)愁道:“你這雙眼睛還能恢復原樣么,倘若不能,走到哪里都有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畢竟通緝令還在各州縣張貼著……”
浮音二話不說,拔出他的腰刀,就往自己雙眼戳去。
韓奔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驚怒又痛惜:“你這人怎么!我也是在想法子,何必偏激至此!這一刀下去,雙目盡毀,你叫我這輩子如何自處……”
浮音抱住韓奔,放聲大哭:“我都是騙你的,你還管我做什么!你走吧,回王府繼續(xù)當你的侍衛(wèi)統(tǒng)領,我一個自作自受的罪徒,用不著你同情!”
韓奔被他哭得心里梗成一團,很想對他說,這一路我替你打了多少掩護,如今哪里還有臉回王府。我已經(jīng)愧對將軍,不能在你這里再落下遺憾,再過幾年,等殿下回到封地,有了更年輕力壯的新侍衛(wèi),不再需要我了,我便去你歸隱處,陪你過完后半生。
但這話現(xiàn)下并不能說出口,一來諾不輕許;二來是否能把他安全送出京城,目前尚未可知,一步未竟,談何百千步。
韓奔拍撫著浮音的后背,安慰道:“今夜你先留在這里,把具白書寫好,回頭我叫人給你送食水與藥材。”
浮音怕他一去不回,扯著他衣擺不放:“我傷勢嚴重,怕難以自理,你能不能陪我一夜?”
韓奔遲疑后搖頭:“王府有事,我今夜走不得,須得趕回去�!�
能有什么事,昨夜豫王也下了密道,莫非……
浮音試探道:“王爺受傷了,是因為昨夜的爆炸?”
“傷到了頭,但無大礙。”
“那你為何不能留下,王爺就算身體不適,也是請醫(yī)官,你去有什么用。”
韓奔皺起眉,“我真得回去,圣上駕臨,王府所有侍衛(wèi)都要在崗值守。你乖乖聽話,睡一覺就好了�!�
景隆帝去了豫王府……
浮音眼底幽光閃動,很快蔓延成瘋狂的荒火——這天底下,還有什么陪葬品比一國之君更為珍貴?他幾乎要失聲大笑。
的確,他現(xiàn)在武功盡廢、身負重傷,孱弱到就連韓奔都對他不屑設防,但七殺營的訓練烙印在了骨子里,他依然掌握著不需動用武功就能殺人的技巧。
譬如說,毒。
“你帶我回王府,我不想逃了,要親自向王爺謝罪招供,以換取寬大處理�!备∫粽f。
韓奔一怔,答道:“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也會支持。但今夜不合適,等明日上午,我?guī)慊厝�。�?br />
浮音生硬地說:“還就非得今夜不可了。韓奔,你不幫我,我就去死,屆時你們什么情報都得不到�!�
他扯下綁眼的布條,雙瞳泛著血光,沒有懾人的功法加持,但依然詭異,“韓奔,別忘了你對殷福發(fā)過的誓——你相信他,愛護他,愿意為他赴湯蹈火做任何事。你這是要出爾反爾,活生生逼他去死?”
韓奔睜大了眼看浮音,神情矛盾而古怪,似乎覺得面前之人匪夷所思,可又沒法不去管他,任其自生自滅。
仿佛胸口旋繞著千言萬語,卻一時說不出話,最后長嘆口氣,伸手去按浮音的后頸要害處。
——韓奔要殺我?!浮音在極短的駭然后,心頭涌起強烈的譏誚與失望,面上做虛弱脫力狀,在對方觸及之前,閉息向他懷中栽倒。
韓奔本想點浮音后頸睡穴,忽然見他瀕死暈厥,連鼻息也消散了,驚慟之下伸手摟住,緊接著自己腰眼上輕微一痛。
仿佛一點火星隨著那刺痛滲入血脈,從體內(nèi)把他燒成熊熊火�!n奔渾身劇烈抽搐,張著嘴只說不出話。
浮音大口喘著粗氣,抽出淬過毒的、尖刺形狀的短劍,用顫抖的手,從韓奔衣襟內(nèi)摸出侍衛(wèi)統(tǒng)領的令牌。
他滿心快意,眼眶卻不知覺地濕潤起來,用力眨了眨眼皮,冷笑道:“我就知道你靠不住。不,應該說是魘魅之術(shù)靠不住,再怎么迷魂催發(fā),也畢竟是外力加諸,一旦與對方本心相違背,便會破除。”
他用力將韓奔推倒在地,自己也踉蹌了幾步,忍不住問:“你是什么時候掙脫迷魂術(shù)的。是最后,我逼你今夜帶我回王府的時候?你就這么想保護你家王爺,怕他擔上弒君的罪名,被天下臣民討伐?”
劇毒導致四肢痙攣,韓奔眼神痛楚又悲涼,翕動嘴唇艱難地說著什么。
浮音想走,但又不甘心沒有得到答案,于是俯身細聽——
“在推門、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清醒了……我知道、不值得……也打算、和你恩斷義絕……但是、看你傷成那樣、武功盡失、今后……死生無人在意……我不忍心……就想著……拉你……一把……”
我不忍心,就想著拉你一把。
浮音茫然想著,他在說什么?假的,撒謊,沒人會回頭,師哥不會,韓奔也不會。這并非他的本意,只是迷魂術(shù)的作用。
韓奔就是個工具,如今既不能為我所用,還會阻礙我的計劃,清理掉不是理所應當?
——他不可能真心救我。
——就算有那么點真心,他又能給我什么呢?富貴、權(quán)勢、隨心所欲的生活?不,我早知道,這些他都給不了。
——那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失神間,毒劍脫手落地。
韓奔用痙攣的手指,一點點蹭過地面,艱難地握住了尖細如刺的笛中劍,用盡全力,扎進了浮音的小腿。
浮音站不住,半跪下來,低頭注視韓奔,很奇怪的,竟沒有感到太劇烈的疼痛。
大概是因為灌多了藥,連身體的痛覺都麻木了,他想。
“……韓奔�!彼麎魢野銌镜溃澳阋懒藛�?”
但韓奔已說不出一個字,開始大口吐著夾雜內(nèi)臟碎塊的烏血。
“至少有你,來給我陪葬�!备∫糨p聲道,支撐生機的最后一口意氣泄去,向下倒伏在他身上,“可惜啊,只有你一個……也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