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喃喃說著,閉上了猩紅如血的雙眼。
夢中有笛聲如清風繞綠枝。枝下有人,愿意拉著他的手,一起回家。
第189章
十分意想不到
戌時三刻,微服出宮的景隆帝回到了養(yǎng)心殿。
“朕不在的這段時間,可有什么要事?”皇帝一邊洗臉凈手,一邊習慣性地問藍喜。
藍喜稟道:“今日六部的奏本都送往內(nèi)閣了,估計要到明日閣老們才會出具票擬,再送養(yǎng)心殿給皇爺御批。
“還有,前兩日李尚書等閣臣再三奏請?zhí)踊貙m,說玉體貴重,太廟畢竟少人服侍,不宜久居�;薁敳皇钦f,把消息透露給小爺那邊,看他是什么反應么?”
皇帝把臉上的熱棉巾挪開些,露出一雙深邃狹長的眼睛,眼睫上還沾著潮濕的水汽,“朕猜猜,之前不肯回來,這下又肯了?”
“皇爺英明,猜得可真準!”藍喜笑道,“小爺本來還說,在太廟為先皇后寫經(jīng)祈福,要住滿七七四十九日,不肯回宮。昨夜爆炸過后,聽聞養(yǎng)心殿窗檻與琉璃瓦掉落,唯恐傷及皇爺,今早急匆匆趕回來問安。但皇爺那時已經(jīng)出宮了,奴婢好說歹說,才將小爺勸回端本宮呢,明日一早應該還會再來問安。小爺?shù)男⑿�,那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br />
皇帝把棉巾擱在臉盆邊緣,由宮女端下去,“你也不必替他說好話。坤寧宮之事,朕還沒有原諒他。”
“是是,皇爺?shù)膼壑钬熤�,與小爺?shù)募冃⒅模鞘莾纱a事,不能混同�!彼{喜圓滑地說。
皇帝笑罵:“老閹奴,一句話捧了兩邊。還有什么事?”
藍喜仿佛這才想起來,“錦衣衛(wèi)同知沈柒遞了密報,說有要事,懇求面君。人就在禁門外候著,等了有……半個多時辰了罷�!�
“沈柒?”皇帝略一沉吟,下令:“傳他進來�!�
藍喜領了口諭,走出殿外,吩咐內(nèi)侍去禁門傳旨。
不多時,但見沈柒身穿藏藍色御賜飛魚服,隨傳旨內(nèi)侍而來,在門外卸了繡春刀,穩(wěn)步走入殿內(nèi)。
皇帝先前賜他奏事時不必下跪,沈柒抱拳行禮,請了圣躬萬安,方才說:“臣有要事稟報。”
茶香浮動,皇帝坐在圈椅上,端起桌面的黃釉茶杯,淡淡道:“什么事,說吧。”
沈柒盯著皇帝執(zhí)杯的手指,語出驚人:“寧王有不臣之心�!�
執(zhí)杯的手指一頓,皇帝問:“何以見得?”
“寧王在京城安插細作,暗中窺伺朝政、拉攏朝臣,散播對天子與儲君不利的謠言,實乃居心叵測,陰圖不軌。萬望圣上明察。”
“哦?”皇帝用杯蓋推開浮葉,啜飲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細作拉攏你了?”
“皇爺料事如神。就在今夜,寧王細作向臣說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言論,意圖誘臣改弦更張,為其效命。為了套他的話,臣還附和了幾句。他話中驕狂悖逆之辭,臣不便一一言表,恐污圣聽,但有一個稱呼,引起了臣的注意�!�
皇帝似乎很有興趣,向他微微傾身:“什么稱呼?”
“‘守門人’。他自稱守門人,說背后是一條康莊大道。臣覺得這個字眼有些耳熟,思索良久,忽然想起——據(jù)守臨花閣密道的龜公,也稱自己為‘守門人’�!�
皇帝徑自沉吟:這個細節(jié),尚未聽御前侍衛(wèi)稟報過。昨夜地下密道爆炸,沈柒、豫王和蘇晏就在當場,是不是真的,一問便知,沈柒不可能、也沒必要去撒一個會被人輕易拆穿的謊。至于“細作”之說的真假……
沈柒接著道:“于是臣不禁懷疑,隱劍門、七殺營,與寧王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昨夜火藥庫爆炸,甚至更早前的諸多意外,是否也與寧王有關?”
皇帝聽了不置可否,反問:“朕有一點不解,你是從何得知細作的身份?”
沈柒答:“馮去惡在伏法前,于北鎮(zhèn)撫司詔獄里招認的。臣原本還當他臨死胡亂攀咬,并未詳查那個所謂的聯(lián)絡人,昨夜接觸之下,才發(fā)現(xiàn)當時他的證詞極有可能是真實的。寧王不忿信王之死,一邊在朝臣中尋找效忠者,一邊培植江湖勢力,蓄養(yǎng)死士。除了懷有僭亂之心,臣無法想象他這么做還有什么其他意圖�!�
“馮去惡……”皇帝緩緩道,“這個名字,朕很久沒有聽到了。
“朕記得上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還是從你口中,似乎……也和寧王歸成一處?”
沈柒知道皇帝說的是哪一次。
去年六月底,蘇晏即將離京的前一日�;实壅偎麊栕�,因為他假傳口諭,擅自帶中了春藥的蘇晏出宮,最后被罰在詔獄關押了半個月。
而那次,其實是舊事重提,他和皇帝最早談論此事,是在六月初七,蘇晏生辰的那一天。
蘇晏在養(yǎng)心殿等待天子為他加冠,而皇帝遲遲未倒,正是因為從永寧宮回來的半路上,召見了進宮面圣的沈柒。
“臣審問了馮去惡,得知去年寧王曾派使者來暗訪他。臣懷疑他私下結交藩王,有所圖謀,剛剛去他家搜尋證據(jù),但那里被查抄一空,并找不出什么來往書信之類。臣竊以為此事關系重大,故而前來稟報皇爺。”
沈柒當初這樣稟道。
那時皇帝很是重視,兩人談論許久,懷疑寧王暗中收買京官與天子親軍,陰有所圖。
可為什么,至今大半年過去,皇帝卻仿佛完全不記得這件事了一樣,對此毫無舉措?剛剛聽他再一次提起寧王,甚至露出了喜怒莫測的神色……沈柒心底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
景隆帝將茶杯“砰”的一聲放回桌面,“沈柒啊沈柒,你可知何為‘聰明反被聰明誤’?”
沈柒低頭:“臣不知說錯了什么,還請皇爺明示。”
皇帝起身,踱到他面前,“抬起頭來,看著朕——朕給你解惑�!�
沈柒轉瞬間千百忍抑,直到確定神情與目光絕無異樣了,才抬頭,恭順地望向天子含威不露的容顏。
皇帝直視他,說道:“寧王不可能僭亂。”
這句話說得十分篤定。沈柒微怔,不禁反問:“皇爺何出此言?”
“因為他沒有造反的心力,更沒有造反的理由——一個無嗣而將死之人,爭這張龍椅,給誰坐?”
沈柒內(nèi)心震驚,神情有些凝滯:“將……死?”
“否則,你以為朕這半年多以來毫無動靜,是因為對此事不以為意?”皇帝沉聲道,“寧王得了肺癆,命不久矣�!�
那股不祥的預感越發(fā)濃厚,像漫天陰云,黑沉沉地朝他頭頂壓下來。沈柒攥緊了拳頭,沙啞地問:“寧王遠在河南封地,病情是否屬實,還有待核查�!�
“朕剛得知這個消息時,也是這么想的。于是派了慰問的官員,帶太醫(yī)院的三名太醫(yī)前往河南,為寧王會診。”
皇帝吩咐藍喜:“請汪院使過來。”
不久,汪春甫背著藥箱趕到,還以為皇帝頭疾又發(fā)作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皇帝道:“汪院使也去了。讓他給你說說寧王的病情罷�!�
汪春甫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讓他來舉證的。于是詳細又說了一遍當時的情況,最后總結道:“寧王殿下所患,的的確確是癆瘵,而且病情深重,并非一日之癥。臣敢以四十余年從醫(yī)經(jīng)驗擔保,診斷錯不了。更何況,就算臣誤診,其他兩位太醫(yī)也不會都誤診吧?”
沈柒腦中嗡嗡作響,出于職業(yè)性習慣,又問了句:“確認是寧王本人?萬一是個形容肖似的替身……”
汪春甫笑了:“沈大人!寧王殿下才二十七歲。他還未出生的時候,老夫就已經(jīng)是先帝秦王府里的醫(yī)官了,如何會認不出,是不是本人?他前胸連著肋下三顆紅痣,老夫診治時看得真切,錯不了。”
癆瘵……是啊,一個得了絕癥的藩王,又沒有子嗣,有什么心力與理由謀逆篡位?
寧王清洗了嫌疑,那么馮去惡的證詞算什么?所謂的細作算什么?他沈柒今夜遇到的餛飩攤老板,與暗中盯梢他的褚淵,又算什么?
沈柒面色寒涼,漠然道:“臣要見褚淵,褚副統(tǒng)領�!�
藍喜尖聲道:“大膽!你想見誰,皇爺就要召見誰?哪個給你這么大的膽子,敢在御前如此狂妄囂張?”
景隆帝擺了擺手,“他想討個究竟,朕給他便是。傳褚淵�!�
片刻后,褚淵一身袍甲進入殿內(nèi),抱拳道:“臣奉召�!�
皇帝朝沈柒抬了抬下頜:“他問你什么,照實回答�!�
“臣遵命�!�
沈柒問:“褚副統(tǒng)領今夜是否伴駕?”
褚淵道:“是�!�
“中途可有離開,去了哪里?”
“中途并未離開。對了,圣駕在……”褚淵目視皇帝,似乎在請示圣意。
皇帝頷首:“照實說�!�
“在蘇大人府上時,我接到眼線密報,說打探道到隱劍門余孽的異動,說就在豫王府附近。于是我向皇爺稟告后提前一步離開,前往豫王府,通知豫王殿下加強防備,順道在王府前的大街上接駕�!�
所以,高朔看見褚淵離開,確有其事。但褚淵并非去盯梢他,而是去了豫王府……那么在餛飩攤附近,那個盯梢他的褚淵又是誰?
不,那個身影或許并不是褚淵,只是膚色、外貌有幾分相似。燈光昏暗,又隔了十幾步遠,驚鴻一瞥之下,也不排除自己先入為主,認錯人的可能性。
——與其說是“認錯人”,不如說是對方故意混淆視聽,讓他誤以為盯梢者是褚淵,以為皇帝早已察覺,為了自保,才不得不搶先趕來交代情況,出首寧王。
——結果寧王早已在皇帝這里洗清嫌疑,只是他不知道而已。那么他對皇帝所說的一切,豈不都是無中生有的誣陷?
——誣陷親王有僭亂謀逆之心,是何等的欺君大罪!
——退一萬步說,就算皇帝寬仁,原諒他情急生亂,可將來他再提起馮去惡、寧王,甚至是隱劍門、七殺營之事,皇帝還會再相信他的話么?
好厲害的局,把一個人的性情與舉動算到了極致,他沈柒這回,栽得不冤!
沈柒深深地吐出口氣,一撩衣擺,跪地行了個叩首禮:“臣……有罪。”
皇帝揮手,示意汪春甫與褚淵都退下。
褚淵不放心,提醒道:“皇爺龍體要緊……”暗示沈柒此人并不可靠,不可在無人護衛(wèi)的情況下,讓他接近。
皇帝卻說:“朕心里有數(shù)�!彼┮暽蚱獾暮蟊�,“沈同知在昨夜捕寇時受了骨傷,如今連抬臂都有困難,你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褚淵這才告退。
皇帝折到書桌邊,寥寥數(shù)筆寫了張紙條,遞給藍喜,示意他也退下。
藍喜知道皇帝這是要和沈同知獨處密談,圣意已決誰也勸不動,只得躬身告退。
到了殿外,他打開紙條一看,上面寫著:“密召蘇晏來養(yǎng)心殿,即刻就辦�!�
第190章
不掉他一塊肉
沈柒在養(yǎng)心殿堅硬的金磚地面上足足跪了半個時辰,才見景隆帝從內(nèi)殿出來,想是已經(jīng)用膳與沐浴過,在寢衣外披了件寬松的道袍,擦過的長發(fā)還有些濡濕,整齊地披在肩背。
皇帝坐下后,便有兩名內(nèi)侍捧著大炭盆上前,放在椅背后不遠處。地龍早已燒起來,殿內(nèi)并不需要炭盆取暖,這炭盆是用來烘干頭發(fā)的。
“朕讓你等,可沒讓你跪著等�!被实勰槠鹱烂嫔系脑娂�,隨意翻看。
沈柒謝罪:“是臣自知辦事不力,愧對君恩,不敢站著候駕。”
“辦事不力?”皇帝嗤笑一聲,“這個定論未免太過輕飄飄——你那是污蔑構陷藩王謀逆,抄家滅族的大罪�!�
“臣萬死不敢,請皇爺明察!”
“怎么,你還想替自己辯解一番?行,朕給你這個機會,看你如何砌詞狡辯,你說吧�!�
沈柒在等待時已打好腹稿,一脈誠懇地說:“臣有失察之罪,不慎落入奸人圈套,才將錯誤的情報稟告皇爺,損害了寧王殿下的清譽,但絕無刻意構陷之心�!�
皇帝反問:“圈套?那你倒是說說,是誰設下的圈套,難不成是已成冢中枯骨的馮去惡?”
“不,馮去惡只是幕后者的一顆卒子。他自稱曾是信王的人,想必不假,因為臣也調(diào)查過,他的確是信王府幕僚出身,在任錦衣衛(wèi)后將這出身隱藏了十幾年。信王死后,有人打著寧王的旗號來暗中聯(lián)系他,說要替胞兄復仇,馮去惡信了,轉而替此人做事,這才有了東苑葉東樓一案。臨死前,馮去惡將‘寧王謀反’這個秘密作為減刑的籌碼告訴臣,臣以為他求生心切,也信了——疏于判斷,此臣之錯一�!�
“還有呢?”
“臣未加證實,便匆匆進宮將情報稟明皇爺,以至皇爺還要耗費人力物力前往河南核查寧王的病情。貪功冒進,此臣之錯二�!�
能在馮去惡手下隱忍十年,如何會是沖動之人?你這不是貪功冒進,而是要找借口進宮,把蘇晏帶走。事后朕盤問起來,你還百般做作滿嘴謊言,著實可惡。如此看來,只怕找大夫開藥解酒也是托詞,當時就趁火打劫了!
梅仙湯那次,毫無疑問也是你,蘇晏為了替你打掩護,回答時模棱兩可,想叫豫王去背黑鍋。
豫王是不干凈,但蘇晏對他心懷怨憤和戒備,反倒不足為患。而這個沈柒……
皇帝心生殺機,遂微微冷笑:“還有呢?”
“還有……皇爺睿略,萬事胸有成竹,臣卻枉自擔心,唯恐奸人蒙蔽圣聽,故而一而再地舉報寧王殿下。自作聰明,此臣之錯三。”
沈柒說完,伏地不起。
“沒了?就這么不痛不癢的三條罪名?甚至連罪名都談不上,只能算失誤�!被实郯言娂烂嬉粊G,“把責任全推給了幕后的奸人,好個巧舌如簧的沈七郎!”
沈柒直起上身,平靜地道:“臣以上所言,無一字不是出自肺腑�;薁斎羰遣恍牛伎梢匀螒{處置。但臣有一賒愿,求皇爺成全——”
“說�!�
“臣奉命調(diào)查刺殺太子案、鴻臚寺案,追蹤隱劍門余孽浮音,直至深入密道發(fā)現(xiàn)七殺營地下?lián)c。感覺這一系列事件背后,似乎都有個影子在操縱。臣竭盡所能地追查這個影子,自覺正一步一步靠近,接下來,臣還想調(diào)查火藥庫爆炸案——
“倘若就此戛然而止,臣志愿難酬,雖死不能瞑目!
“故而臣懇請皇爺,讓臣戴罪立功繼續(xù)追查下去,等抓到了那個幕后黑手,皇爺想怎么處置臣,臣都欣然領受�!�
皇帝沉默片刻,問:“你查出什么了,幕后者的身份?動機?”
沈柒答:“臣尚且不知幕后者是什么身份,動機為何,只能肯定一點——此人必然對皇爺,對小爺,甚至對朝堂上下與社稷穩(wěn)固都懷著莫大的惡意�!�
皇帝面上毫不動容,“若是對朝堂上下都有惡意,那就用七殺營的刺客把柱國大臣們暗殺掉豈不是更直接?何必暗中來拉攏部分朝臣。還是說,包括你沈柒在內(nèi)的這些被籠絡的目標,本就有隙可鉆?
“所以你是對朕治國理政的手段不滿呢,還是因為視為囊中之物的職位也好、什么人也好——始終沒能到手,故而對朕心懷怨望?”
兩個選擇都是誅心的送命題!沈柒恂然道:“臣唯有一腔忠君愛國的碧血,絕無異心,萬望皇爺明鑒!”
“碧血啊。”皇帝嘆道,“這個朕倒是信,畢竟你可是在李首輔口中得到了‘義士’之譽的。再說,你身上的傷不也是在追捕賊人時落下的么,可堪為證�!�
沈柒聽了,非但沒有松口氣,反而覺得不對勁——
李承風稱贊他一聲“義士”,是出于他為保護蘇晏,硬生生受了梳洗酷刑的“義舉”。而昨夜他在臨花閣密道內(nèi)受傷,也是為了保護蘇晏�;实蹌倧脑ネ醺貋恚斍橐粏柋阒�。如此看來,所謂“碧血”,到底是灑給了誰,皇帝哪能不知?
果然,就聽皇帝接著道:“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你知道這個典故,看來還讀過些書,可前半句是什么,你知道么?”
無論知不知道,此刻都只能說不知。沈柒低頭:“請皇爺賜教。”
“前半句是‘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這腔碧血,是屈死者的血,是恨血!你以萇弘自比,是在怨恨朕對你忠心見疑,刻薄寡恩哪!”
沈柒:“……”
當初自己以“波光躍上朱槿墻”的文字獄,將國子監(jiān)司業(yè)于涌的兒子問罪,逼迫于涌檢舉彈劾卓祭酒時,對方大概也是這般有口難辯的心情罷……真是風水輪流轉!
沈柒:“臣出身微末,讀書不多,錯用典故并非出于本意,求皇爺恕臣無知之罪。”
“無知,朕可以恕你,可明知故犯,如何赦免?”
“臣的確無知,倘若知道寧王身患癆瘵,今夜絕不會進宮面圣,臣會繼續(xù)調(diào)查設局嫁禍、使計離間的幕后者,不畏生死,全忠盡職。”
“說來說去,你還是堅持自己只是受人蒙蔽,并非暗有圖謀�!被实圻有χ鹕恚半抟矐械迷俾犇惚碇倚牧�,是真忠還是偽忠,一試便知�!�
他走到沈柒身邊,一只手按在沈柒肩頭。
沈柒肩上的肌肉瞬間繃緊,隨即勒令自己放松下來,一動不動。
皇帝問:“你和大理寺右少卿蘇晏蘇清河,是什么關系?”
沈柒答:“一朝為官的同僚,因為共過事,有些私交。”
“私交是深是淺?”
“……不算淺,但也談不上深。偶爾一起吃個飯,過年時互相拜個年,送送禮之類�!�
皇帝頷首:“也就是說,能談上幾句交心話了。這樣,朕有個任務,交由你去辦。若是辦好了,朕就赦免你誣陷寧王之罪�!�
沈柒心底凜然,面上恭順地說:“請皇爺吩咐。”
“朕的四弟,豫王,前陣子病得厲害。朕去探望他時,他說自己對蘇少卿傾慕已久,日思夜想只求一親芳澤,甚至不惜在朕明前剖心明志。要不是朕反應迅速,那把‘鉤魚腸’的劍尖,已然刺進他胸口了!”
沈柒撐在地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住了大腿旁側的衣擺。
“朕兄弟眾多,但真正放在心上的,也只得豫王一個。豫王一貫的毛病,你也是知道的,專愛在年輕官員里找‘知己’。朕也知道他這般做派有失親王的體面,但他畢竟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早年又有過救駕之功�?此绱俗钥啵抟膊蝗處状稳劂Q制他�?商K晏那邊,畢竟是朝臣,朕也不好找人去替豫王當這個說客。思來想去,這個任務也只能落在你頭上——”
“皇爺是想讓臣……”沈柒開口,嗓音干澀得厲害。
皇帝俯身,長發(fā)帶著陰影一并垂落下來,低聲道:“你身手不錯,蘇少卿又對你頗有幾分信任。待會兒出了宮,你去蘇府,將他灌醉了,送去豫王寢殿——過一夜,再送他回府。
“如此一來,豫王得償所愿,蘇少卿毫不知情,朕不必左右為難,你也能將功贖罪。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沈柒想說什么,皇帝在他肩膀上用力握了一握:“考慮清楚,再回復朕。這是朕給你的最后一次機會。
“你完成這個任務,朕才會相信你的忠心。否則,朕將對你徹底失望,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沈柒,你千辛萬苦才坐到了這個位置,總不會為了一念之仁,而將所有心血付諸東流,甚至賠上自己一條性命罷?
“殿外候著不少錦衣衛(wèi),個個都想取你而代之,繡春刀下,從來少不了抗旨的頑徒。
“朕言盡于此,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沈柒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考慮清楚了么?”皇帝返身坐回圈椅上,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問,“朕要休息了�!�
沈柒低頭,盯著地面黑褐色的金磚。光滑如鏡的磚面,將他的眉目扭曲地映照出來,是一頭咆哮撕咬而不得脫柙的困獸。
“臣……遵旨�!�
皇帝挑了挑眉,“朕勸你,別打什么陽奉陰違的主意,否則欺君抗旨之罪,莫說你沈柒一顆腦袋,就算加上你父族沈氏、你母族姚氏的上百顆腦袋,也不一定能贖得了�!�
沈柒臉色木然:“臣知道。豫王但求一夕之歡,不會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莫說蘇晏屆時不省人事,就算醒了,也不過是抬一抬屁股的事,又不掉他一塊肉。與臣的性命比起來,孰輕孰重,臣心里有數(shù)�!�
皇帝暗自咬了咬牙,皺眉道:“粗俗!”
“是,臣粗人一個,言辭不當。但聽君命,無有二話�!�
“既如此,你這便去。朕命兩個御前侍衛(wèi),路上給你掌燈�!�
沈柒跪得太久,氣血不通,膝蓋刺痛到麻木。他強撐著起身,有些蹣跚地退出養(yǎng)心殿。
殿門重新關閉,皇帝忽然揚手,將一杯茶砸在他跪過的地方。
黃釉瓷杯碎裂,茶水濺到了袍角上。
皇帝在一呼一吸間調(diào)節(jié)好情緒,起身走向內(nèi)殿。轉過一道落地明造雕花槅扇門,他停下腳步,向背靠門板、閉目不動的蘇晏問道:“你都聽清楚了?”
第191章
峰回路轉再轉
蘇晏緩緩睜眼,向景隆帝拱手行禮,“聽清楚了�!�
“那就不枉費朕大半夜的將你召進宮。”皇帝面沉如水,問道,“有何感想?”
蘇晏抿了抿嘴角,不答。
“朕早就提醒過你,你可還記得?”
……記得。
正月初一,鴻臚寺案發(fā)后,君臣于南書房密談�;实蹎柶鹈废蓽浅獾溃禾熳又�,也敢染指,不怕割了手?你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樣的劍?你知道是你把玩劍,還是劍把玩你?
“朕把北鎮(zhèn)撫司交沈柒打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朕難道不清楚?他是一柄暗刃,專殺黑夜中的魑魅魍魎,但殺得多了,自己也將成為魑魅魍魎。朕每次與他說話,看著他貌似恭順的面目,都能透過眼神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你猜朕在他心底看到、聽到什么?”
蘇晏搖頭。
皇帝道:“一頭被鐵鏈鎖住的、咆哮撕咬的兇獸�!�
蘇晏微微抽口氣,依然搖頭。
“藍喜這老奴雖愛拍馬逢迎,但有時看人的眼光還是準的。”皇帝忽然說起了不相干的人,話鋒一轉,又道:“他說,沈柒是個梟才。你一定懂這話的意思�!�
蘇晏輕聲答:“梟為忤逆動物,不循正道,性情又兇狠頑強。可是沈柒——”
“藍喜還是說輕了�!被实鄞驍嗔怂脑�,“在朕看來,他是兇獸梼杌。暴戾與嗜血乃是其天性,哪怕以禮教、秩序或者情感去束縛他,也不過是一條又一條岌岌可危的鐵鏈,隨時會被掙斷。”
“朕看著你,不聽告誡,一次又一次去接近這頭兇獸,甚至引以為友,輕率地以為光憑情愛就能使其馴服,朕是什么樣的心情,你體會過嗎?”
蘇晏臉色有些蒼白,“臣感激皇爺愛護之意,也明白皇爺?shù)目嘈摹H欢疾皇切『⒆�,看人識人的眼光還是有的,他屢次三番為臣冒死,將性命置之度外,人心肉長,臣怎能無動于衷?
“至于性情,千人千樣,或許他是天生桀驁,行事手段偏于狠辣�;薁斢闷渥ρ冷h利,又惡其爪牙鋒利,可是在臣這里,他的爪牙從來都是縮進肉里的�!�
皇帝微微搖頭,“如此違背天性的束縮,能縮多久?你知道沈柒‘摧命七郎’這個諢號,是怎么來的?”
“臣……不知。”
“詔獄里的犯人給起的。因為他施刑時,嗅著血腥味、聽著哀嚎聲時,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享受與愉悅,令所有人感到戰(zhàn)栗�!�
蘇晏沉默了。他想起第一次進入詔獄時,瞥見卓祭酒吊在刑架上的身影,血淋淋的叫他不忍再多看一眼。
再怎么寬解自己,沈柒奉命行事,沈柒身不由己,沈柒在死境中求生——但卓祭酒慘烈的尸首擺放在奉天門廣場時,身上每一塊不成形的血肉、每一根暴露出的肋骨,都的的確確出自“摧命七郎”的手筆。
皇帝沉聲道:“沈柒此人,未必怕死,但就怕他在向死中尋找到生的樂趣。這種人,一旦受到外力所迫,從未想過海闊天空,而是更加偏激兇戾,不給他人與自己留退路,直至玉石俱焚。你看朕今夜逼一逼他,他會做出什么事來!”
蘇晏趔趄了一下,伸手扶住槅扇門,指尖用力扣進雕花格子里。
“他不會聽從的�!碧K晏篤定地說。
“然后呢?他會怎么做?”皇帝反問。
被這么一問,蘇晏也有些不確定了——沈柒定然不會送他去豫王府�?墒蔷y違,又能怎么做?
也只能帶他棄官而逃了吧……不,還有個可能,沈柒會瘋,想要解決掉覬覦他的豫王,甚至是釜底抽薪解決掉……
蘇晏依稀打了個寒噤。
皇帝用掌心覆住他扣在門格子上的手背,他的手冰涼如玉。
逼近一步,下頜蹭到他的鬢角,天子的氣息吹拂在他眉睫間,帶著溫暖的濕意。
“你猜到了,”皇帝貼在蘇晏耳畔說話,“他會像昨夜的火藥一樣爆發(fā),帶來鮮血與死亡,無論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這樣一個人,朕怎么可能讓他接近你?”
蘇晏懇求道:“皇爺不要逼他。他會盡忠職守好好辦事,也會——”
“也會死性不改地,繼續(xù)把你當做他的所有物�!被实劾湫Γ澳阏f,他哪來這么大的膽子,敢動朕的人?憑著一腔匹夫之怒的孤勇,還是仗著你的愛護,肯次次替他遮掩兜底?”
蘇晏幾乎被皇帝壓在了槅扇門上,鼻端充斥著天子衣袍上的御香,一縷縷侵入肺腑。他感到呼吸不順,不知是緊張還是慌亂,心跳得厲害。
“臣護著他,一來出于救命之恩,二來他確是個人才……”
“朕手握天下,什么棟梁招不到?先前但因對他還有點惜才之心,更重要的是,顧念著你蘇清河的感受,才留他一條性命繼續(xù)為朝廷效力。否則朕要取他腦袋,不過是一個眼神的事,還能由他陽奉陰違,欺下瞞上,茍活至今?
藏不住了……也沒必要再藏,皇帝心里頭明鏡似的。所有人的生死,都只在天子一念之間。
沈柒有什么錯呢,他只想和他的娘子廝守終生。
皇帝又有什么錯呢,這個時代和社會賦予他強大的威能,他已經(jīng)極盡克制地去使用權力,可再怎么克制,也絕不能容忍君不君、臣不臣。
蘇晏陷入了兩難的困局。
但有一點,他心中堅定且清晰著——他希望每個人都好好活著,誰也不能出事。
蘇晏深吸口氣,拿定了主意�!盎薁敚彼吐曊f,“臣愿意做那條鐵鏈,哪怕最后被掙斷,臣也愿意。”
皇帝的身軀僵硬了一下,手勁瞬間失控。
蘇晏感到掌骨被緊攥的疼痛,他沒有吭聲。
皇帝很快意識到,立刻撤了勁力,但沒有松手。他幾乎是用盡平生的涵養(yǎng),才勉強保持住了為君的儀態(tài),面色鐵青地低喝:“清河,你別犯糊涂!”
“臣清醒得很�!碧K晏冷靜地說,“臣以身為鏈約束他,他也愿意被臣約束,如此于公于私都是好事,皇爺就不用分心留意兇獸脫柙的后果。”
“要是約束不住呢!”
“那臣就以血肉飼他�!�
“蘇清河!你還真當自己是割肉飼鷹的佛祖?”皇帝怒極反笑,用另一只手扼住了蘇晏的后頸,迫使他直視自己,“你對得起養(yǎng)育你的父母、栽培你的師長,對得起自己濟世匡時的抱負——對得起朕?”
蘇晏眼眶濕潤,決然道:“這些臣都記得!臣只是希望,在舉火前行的路上,凡為我抱薪蔽雪者、劈荊斬棘者、相濡以沫者,臣都能不負于人,也不被人所負!這個愿望很難實現(xiàn)嗎,皇爺您告訴臣,很難嗎?”
“沒這必要。你想走多遠,朕一人翼護你、支持你足矣!”
“皇爺……”明知可能會觸怒龍顏,蘇晏還是說出了哽在喉嚨里的那句話,“您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而臣……也不是您的兒子。”
“咔嚓”一聲,槅扇門被捏穿了個大洞,木屑四濺,隨即整扇頹然倒塌。
蘇晏嚇一跳,下意識地舉袖遮擋。
這聲動靜頗大,不少內(nèi)侍在殿外高聲叫起來:“圣躬安?”只礙于之前的命令,不敢推門進來。
“……無事,不必驚慌�!被实酆瓝P聲道。
轉頭忽然見內(nèi)殿幽暗角落里,匍匐著兩個顫抖的身影,頓時大為皺眉:“什么人!躲在暗處窺聽,是不想要腦袋了!”
兩個小內(nèi)侍一臉惶恐地爬過來,解釋:“奴婢奉皇爺?shù)拿�,將蘇大人領進內(nèi)殿�;薁斶吩咐過,要奴婢看著點蘇大人,以免他聽到半途,一時忍不住沖出去……皇爺進來后就和蘇大人說話,奴婢不敢插嘴,也不敢不告而退,所以才跪在角落里,想等皇爺說完話,再吱聲。奴婢有錯,但真的并非有意窺聽,求皇爺饒�。 �
皇帝想起來,是把這兩個無足輕重的宮人忘了,于是揮揮袖子:“閉緊嘴,出去!”
兩人叩了個頭,連滾帶爬地退出殿外。
蘇晏看著一地的碎木條心驚,訥訥道:“臣、臣也告退?快三更天了,皇爺明日還要上朝……”
他躬身拱手,向后退�;实垡话炎プ∷囊陆�,拽回來,微微冷笑:“朕的確不是神明,可也不想當你爹。怎么,嫌朕年紀大了?也是,整整長你十八歲,你以為朕有心無力了是吧?”
蘇晏大驚:“臣絕無此意!皇爺正值春秋鼎盛——”
“嘴上討好做不得數(shù),不如讓你親身驗證一下,朕到底老沒老!”
皇帝不由分說,拽著蘇晏直往榻上去。蘇晏一邊掙扎,一邊告饒:“不老不老,皇爺年富力強,饒臣一命吧!”
“你想當朕的兒子?”
“不是不是!臣失言,罪該萬死,皇爺開恩��!”
皇帝輕輕松松將冒犯天威的臣子丟在了床榻上。反觀蘇大人,衣襟散了,冠帽也歪了,喘息不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能驚慌地撲騰。
“皇爺要打要罰臣都認,可別用這個嚇唬臣——”
“又說錯話了,怎么能叫嚇唬呢�!被实勖嫔舷才y辨,俯身道,“這叫寵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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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柒在兩名御前侍衛(wèi)的監(jiān)視下,策馬馳過夜晚的街巷,全程面色陰沉不做聲,只在路過一爿酒肆時停駐,買了壇烈酒。
他在蘇府門口縱身下馬,一手拎著酒壇,一手去叩門。
夜深人靜,想必小廝們都歇下了,他以為要叩許久,沒想到才幾下,門內(nèi)便傳來蘇小京的聲音:“來了來了,是大人回來了么?”
清河不在家?半夜去了哪里,莫非……沈柒轉頭審視馬背上的御前侍衛(wèi),這兩人連馬都沒下,這是早就知道蘇府主人不在?
蘇小京又問了幾聲,見沒人應答,以為是醉漢騷擾,嘀咕著折返回屋了。
沈柒走下臺階,問侍衛(wèi):“蘇晏蘇大人現(xiàn)在何處?”
兩名侍衛(wèi)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答:“卑職不知�!�
沈柒察言觀色,更確定他們知情,于是面色一沉:“既然蘇大人不在家,任務完不成,我這便回宮復命。”
侍衛(wèi)乙皺眉:“沈大人,不是卑職愛多嘴,好心勸你一句,今夜就別再進宮了�!�
“……明天呢?”沈柒問,“下朝后總可以向皇爺復命了罷�!�
“明天?明天皇爺上不上朝,還未可知呢�!笔绦l(wèi)甲擠眉弄眼地笑起來,“春宵苦短日高起啊。”
沈柒臉色丕變,寒聲道:“你什么意思?!”
侍衛(wèi)乙瞪了甲一眼,似乎在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嘴。
沒有圣命,皇宮禁門是決計進不去的,沈柒咬牙,正待再去叩門,向蘇府小廝問明蘇晏的去向,侍衛(wèi)甲又說了句:“別白費力氣了,皇爺這是收拾你呢,看不出來?”
沈柒充耳不聞,叩門叫道:“蘇小京!”
蘇小京嚇一大跳,開門見是他,松口氣:“沈大人這是做什么,半夜三更的,我們家大人不在�!�
“去哪兒了?”
“一個時辰前,有御前侍衛(wèi)來傳話,大人被召進宮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呢�!碧K小京探頭看了看臺階下,“哎呀,不就是這兩位侍衛(wèi)大哥嘛?”
沈柒轉頭瞪視兩人,侍衛(wèi)甲朝他做了個鬼臉。
“沒事我先關門了啊,等大人回來,我會告訴他沈大人來過。”蘇小京說完,砰一聲關緊大門。
沈柒心底燒著一團陰惻而狂暴的火,此刻被強行忍住,他問那兩名侍衛(wèi):“既然是圣上的捉弄,二位為何還跟著我?”
侍衛(wèi)乙還未開口,侍衛(wèi)甲嗤笑道:“當然是防止你硬闖宮禁,或者故意搞出什么大動靜,壞皇爺?shù)暮檬铝��!?br />
沈柒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掌心空蕩蕩地疼痛著,仿佛渴望著刀刃在握。他的神情反倒緩和下來,帶著一種冰天雪地般的寧靜,一言不發(fā)地疾馳。
兩名侍衛(wèi)趕緊跟上,侍衛(wèi)乙厲聲問:“沈大人這是要做什么?都是奉命行事,不要為難我們兄弟�!�
沈柒不應,催鞭愈急。
兩名侍衛(wèi)見他往東邊,并不是去皇宮的路,松了口氣,又有些疑惑不解。
沈柒一路馳到東市,遠遠見街尾的通惠河旁,那個賣餛飩的攤子還亮著燈籠,眼底掠過一絲瘆人的殺機。
他在攤子前下馬,一步一步走到桌旁,坐下。
侍衛(wèi)們不明所以地跟上來。侍衛(wèi)甲搔了搔頭,笑道:“原來是要來吃餛飩。剛好兄弟們肚子也餓了,老板,來三碗豬肉餛飩,分量要足�!�
兩個侍衛(wèi)一左一右,占據(jù)了方桌的兩面。
老板肩上搭著臟汗巾,慢吞吞走過來,“三碗豬肉餛飩?”
“剛不是說了,你耳聾?”侍衛(wèi)甲不耐煩地說。
“不,”沈柒冷冷開口,“一碗,沒有餡兒的豬肉餛飩。”
那兩名侍衛(wèi)頓時面露不悅,“沈大人,兩碗餛飩才幾個銅板,要不要這么吝嗇?”
老板注視沈柒,慢慢笑起來:“我就說過,沈大人還會再來的。”
沈柒閉眼,再睜開時,仿佛做了一個艱難而巨大的決定,回答:“我不僅來了,還帶了兩張投名狀。”
兩名侍衛(wèi)聽得莫名其妙,侍衛(wèi)甲正要開口發(fā)問,沈柒手中繡春刀鏗然出鞘,在他猝不及防之際,從桌下一刀摜進他的腹部。
侍衛(wèi)甲也算機敏,雖來不及格擋,但在瞬間扭轉身形,這一刀刺進旁肋,并未致命。
沈柒拔刀,血濺桌椅,侍衛(wèi)甲手捂血流如注的傷口,踉蹌后退,也拔出刀來。
侍衛(wèi)乙搶身而上,揮刀直取沈柒。
老板連連后退,站到了墻根處,仿佛對眼前突來的血腥廝殺視若無睹,臉上還帶著憨厚的笑容。
沈柒以一擋二仍占了上風,覷了個空子先把負傷的侍衛(wèi)甲捅了個透心涼,飛起一腳踹入河中。
侍衛(wèi)乙見勢不妙,施展輕功飛掠而走,想回去搬救兵。
沈柒抓起桌面竹筒中的一把筷子,天女散花般投擲出去。對方挽出一團刀光,削斷了絕大部分筷子,但仍有一根筷子如堅硬的鐵釬,洞穿了他的咽喉。
侍衛(wèi)乙從屋頂翻滾落下,跌進了河里。
沈柒幾步追到通惠河邊,見漆黑的河面上倒映著殘月,有絲絲縷縷的血色從水底冒出來,隨即蔓延了一大片。
老板從后方慢吞吞跟過來,說:“要不要我找人幫你打撈?處理尸體,我挺在行。”
沈柒道:“葬身魚腹,尸骨無存,更省心�!�
老板笑道:“沈大人果然夠狠,夠決斷,是個能做大事的�!�
沈柒問:“這兩張投名狀,夠不夠分量?”
“倘若不夠呢?”老板反問,“你還能再殺幾個?”
沈柒冷笑:“你見過誰家買東西付定金,把全款都付了?再說,夠不夠,是你一個守門人說了算的?”
老板道:“你想見我上面?可惜,得先過了景隆帝那關——派來監(jiān)視你的兩個侍衛(wèi)不明不白地消失,難道他不會徹查?”
沈柒道:“誰說‘不明不白消失’,是與我一同遭到了隱劍門余孽的伏擊,他二人英勇殉職,連尸首都找不回來。至于我,我比較幸運,只是受了重傷�!�
他按了按自己愈發(fā)疼痛的骨裂處,吸口氣,繼續(xù)道:“只須找個劍術高手,往我身上要害處刺幾個洞,就行了�!�
老板嘆服,說:“沈大人是真的狠。也不必再找了,我這里有個派來壓陣的,一等一的劍術高手——”
他吹了聲古怪的口哨,喚道:“二十三號!”
一個鬼魅般的身影,從濃重的黑暗中驀然浮現(xiàn)出來,似乎從來就是黑暗的一部分。黑衣風帽下,年輕男子面無表情,一雙猩紅色的眼睛宛如獸瞳,冰冷死寂,而又暗藏著極其危險與恐怖的爆發(fā)力。
“這是‘血瞳無名’,”老板略帶得意地介紹,“七殺營頂尖的俠刺。”
第192章
用手還是用嘴
兩名內(nèi)侍誠惶誠恐地退出養(yǎng)心殿,重新關閉殿門,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躬著腰匆匆走下臺階。
內(nèi)侍甲低聲道:“剛才皇爺把槅扇門捶爛的那一下,可把我嚇壞了�!�
內(nèi)侍乙點頭:“皇爺極少發(fā)脾氣,蘇大人這回是觸了逆鱗了。你聽見沒,說錦衣衛(wèi)沈柒陽奉陰違,欺上瞞下,還敢動皇爺?shù)娜�,可蘇大人卻一味替沈柒說話,這不是犯糊涂是什么?也不知咱倆離開后,皇爺會怎么責罰他。不過也難說,我瞅著皇爺對這位蘇大人著實有些不尋�!�
內(nèi)侍甲噓了一聲:“這是宮里,妄議君上,真不要命了。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謹言慎行!”
“還是哥哥謹慎,我曉得了�!眱�(nèi)侍乙縮了縮脖子,連忙噤聲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