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二,也是擔心母子離心。上次她借病向皇帝施壓,皇帝雖然退讓了,也沒什么不滿之色,但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她這個兒子心思內(nèi)藏,情緒也內(nèi)斂,內(nèi)心未必就如面上那般波瀾不驚。萬一因此生隙,對她也沒有好處。
太后思來想去,覺得的確要把握一個度——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敲打敲打,讓衛(wèi)家不至于傷筋動骨,同時又能長個記性。
豫王這兩點都說到她心坎上,所以太后忍住了,只讓貼身大宮女瓊姑出面,來求援的衛(wèi)家人打發(fā)了回去。
衛(wèi)貴妃跪?qū)m門痛哭,太后倒也不一定多心疼。
但得知小孫子頂著日頭也跟著一起跪、一起哭,太后頓時心疼得不行,徹底坐不住了。
她起了鳳輦,親自去養(yǎng)心殿,要把小孫兒接回來。順道提醒皇帝一句適可而止。
在她看來,什么謀害太子,那是真空教與江湖門派所為,衛(wèi)家也是受了蒙蔽,誤納奸人為門客,有不查之罪,把兩個侯爵關(guān)一陣子,給個處罰、降個俸祿就得了。反正那章氏(先皇后)的兒子不也好端端的,人還在東宮嗎。
結(jié)果與景隆帝一碰面,才發(fā)現(xiàn)情況比她認為的嚴重得多——
皇帝這回竟是存心要殺衛(wèi)演與衛(wèi)浚,之前對她的應(yīng)承時過境遷,做不得數(shù)了!
太后大失所望之余,覺得尊嚴受損,同時心底深藏的一縷狐疑浮出水面:皇帝如此容不得衛(wèi)家,莫不是想殺雞儆猴?她身在后宮,有些前朝之事不便直接插手,便有意拿衛(wèi)家當朝堂代言人。而衛(wèi)家又拉攏了不少官員,她的影響力無形中也就逐漸擴大,難道皇帝對此心懷忌憚,要借此打壓她?
他們可是親生母子啊!孝道便是天道,身為親兒尚且不遵從母命,還如何指望他能一輩子孝順自己?
太后又失望又心寒,認定這不再是衛(wèi)家一個家族的問題了,這是忤逆、是不孝,是把她這個親娘當做了必須防備與打壓的政敵。
她沒有與皇帝當面爭執(zhí),轉(zhuǎn)身起駕回宮,順道抱走了二皇子。
至于衛(wèi)貴妃,見姨母不管她還把她的命根子帶走,直接哭暈過去,被抬回了永寧宮。
后面這些事,身在蘇府的朱賀霖并不知曉。他看望完蘇晏,還要趕去給賑災(zāi)糧調(diào)包案的調(diào)查做個收尾。
于是就在當日下午,蘇晏收到一份懿旨,太后傳召他。
說是傳召,并不由得他自己動身,與傳旨太監(jiān)同來的侍衛(wèi)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硬是把人拽上馬車帶走了。
第247章
太后的殺手锏(下)
接到懿旨的那一刻,蘇晏腦中警鈴大作。
他知道自己與衛(wèi)家已結(jié)下不死不休的大仇,連帶也狠狠得罪了衛(wèi)家背后的靠山——太后,所以一直都挺留意自身安全。
從回京至今三個月,他沒事都不出去閑逛,也盡量避免單獨外出。
他預(yù)想過衛(wèi)家的很多報復(fù)手段,包括且不限于毀容、暗殺、栽贓、設(shè)套等等,但卻沒想到,太后會紆尊降貴親自動手。
——這種節(jié)骨眼上,太后突然傳召他當然用意不善,難道只是拉拉家常?
蘇晏腦中千回百轉(zhuǎn),面上卻淡定,對傳旨太監(jiān)道:“家居便服,不宜入宮覲見,容我更換四品常服�!闭f著就要進屋。
慈寧宮侍衛(wèi)伸手一攔:“不必。太后吩咐了,立即召見,請?zhí)K大人隨我等上車�!�
蘇晏又道:“那容我和家中小廝交代一聲,讓他們備好晚飯�!�
侍衛(wèi)不為所動:“不必。太后吩咐了,一刻不得耽擱,請�!�
蘇晏沒轍了,幾乎是被挾持著上了馬車,暗嘆:阿追跑了,七郎出城追敵,要是趴屋頂?shù)母咚愤在就好了。
可惜就連高朔,也因背上的箭傷回家休息去了。沈柒知道蘇晏不喜歡被人監(jiān)視,故而也沒再派探子盯著。
馬車行駛了沒多久,蘇晏感覺方向不對,往車窗外一探,發(fā)現(xiàn)并未從午門進宮,而是在六科直房外拐個彎,去太廟了。
……太后什么意思?怕進了宮,有人向皇帝通風報信?
蘇晏越發(fā)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然而形勢迫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被侍衛(wèi)押送著進入戟門。
太子朱賀霖曾在太廟中殿跪過神牌,蘇晏也作陪過。但這次他連進入正殿的資格都沒有。
就在離戟門不遠的前配殿外,宮人撐起鳳紋華蓋,設(shè)下寬大的椅榻,扶著太后入座。
廣場周圍是一圈圈戒備森嚴的侍衛(wèi)把守。蘇晏跪在鳳駕前的石板地,行了無可挑剔的叩見之禮。
太后沒叫他起身,命道:“把臉抬起來。”
蘇晏皺了皺眉,抬起臉,平靜地望向鳳座。
這是他第一次與太后近距離接觸。如果是剛穿越來的時候,或許會緊張得不亞于初次面君,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心平如鏡。
太后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輕笑一聲:“蘇晏?”
蘇晏拱手:“臣在�!�
太后說:“我久在深宮,不太關(guān)心前朝之事,但‘蘇十二’的大名,見天兒在我耳邊轉(zhuǎn)啊轉(zhuǎn)的。聽說你才剛摸到奉天殿門檻的第一天,殿試時就一鳴驚人?真是好手段�!�
蘇晏道:“那是個誤會,是臣一時耳背,聽錯了題,實則并無抨擊之意。滿殿文武,臣那時還一個都不認得呢�!�
“那么午門外敲登聞鼓,扳倒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也是誤會?”
“這倒不是,臣蓄意的。一方面為師雪冤、為國除奸,一方面也是為了自保�!�
太后頗有些意外,扯了扯殷紅的嘴角:“你倒是個爽快人,也好,這樣說話不費事。我真是煩透了那些個面上裝得溫柔嫻靜,實則滿腹心機之人�!�
我有理由懷疑你在diss先帝的那位跟你爭寵的莫側(cè)妃,以及太子的生母先皇后章氏。蘇晏暗中吐了個槽。
但他很快就沒有吐槽的心思了。因為太后接著道:“我還聽聞,你昨夜因為保護太子,被賊人打至內(nèi)傷。護駕是大功一件,怎么皇帝連個太醫(yī)都不給你派呢。來人,給蘇少卿好好診治診治�!�
登時就有兩名太醫(yī)上前,一左一右拉住蘇晏的手腕,望神、察色、診脈、摸骨,片刻后對太后稟道:“蘇少卿并無內(nèi)傷,身體一切正常。”
太后冷笑:“好,好個欺君冒賞的爽快人。”
蘇晏暗自叫苦不迭。昨夜景隆帝叫他裝傷避風頭,如今倒成了他表里不一的證明,可當著太后與這么多宮人、侍衛(wèi)的面,他總不能把皇爺給賣了吧?就算賣了,也沒人相信��!只能咬牙把這個黑鍋背了。
“回太后,臣被前來行刺的七殺營主的勁氣波及,與太子一同摔下臺階,當即就咯了血,在場東宮侍衛(wèi)與錦衣衛(wèi)都親眼所見,臣并沒有撒謊欺君。因為身體不適,臣只想請兩天假稍事休息,并無任何請功之舉,即便皇爺與小爺要賞賜臣,臣也是無功不受祿,萬萬不敢領(lǐng)受的。”
摔下臺階時他與朱賀霖磕到嘴,流了些血,要說成內(nèi)傷咯血也不是憑空捏造,但愿能糊弄過去。另外,他的確沒有上報請功,也沒從皇帝與太子那里接到賞賜,這不是假話吧?
太后卻不接受這個解釋:“你明明身體無恙,卻假傷請休,說明骨子里就是個投機取巧的奸猾小人。你說不受賞賜,這不賞賜還沒下么,皇帝若要賞你,你會拒絕?”
是啊,尚未發(fā)生之事,那你怎么就斷言我不會拒絕?
再說,我休假兩天怎么了,之前帶病工作全月無休,你們也沒給我加薪呀!
當然這些話也只能擱現(xiàn)代,在公司里說說。眼下是什么時代?“君要臣死”的時代,給皇家賣命叫盡忠,不賣命叫叛臣賊子,哪里去說理?
這個時代的朝廷,要說規(guī)矩嚴苛,也嚴得離譜,按規(guī)定上朝的官員連步履都不能亂擺,哪個隨地吐痰,錦衣衛(wèi)拎出去抽幾廷杖�?梢f規(guī)矩滿是漏洞,也的確如此,只要皇帝在考勤方面稍微松一些,就會有官員連早朝都不上,偷偷摸摸曠會,即便后面被查出來,也因為人數(shù)太多,法不責眾,不了了之。
那你說,我這假傷請休,是小事還是大事?
還不都是你用來拿捏我的借口!既然有意整治,我服軟有用嗎?求饒有用嗎?
于是蘇晏不卑不亢地道:“臣體弱,確是感到身體不適才請休的。太后若是覺得臣徹夜追賊、雨中摔傷也不得請假,那便下旨讓吏部按律處罰吧�!�
下旨?她堂堂太后,正兒八經(jīng)下個懿旨,就為了懲罰一個辦差后請假兩天、疑似偷懶的官員?這不是笑話嗎!就算別人猜測她是借機整治臣子,那也得挑個像樣的理由,用這么個微不足道的由頭來小題大做,丟的是她自個兒的臉。
此人不但奸猾刁鉆,還敢慢言頂撞,實在是可恨!衛(wèi)蘭之前說他以色惑主,我還覺得無憑無據(jù),如今看這副模樣和性子,八九不離十了。太后此刻對蘇晏的惡感簡直到了極致,皺眉喚道:“瓊姑!”
大宮女瓊姑當前上前,往蘇晏面前一站,慢條斯理地責問:“蘇晏,你可知罪?”
蘇晏道:“臣為官做事,自問無愧于心,不知罪從何來。”
瓊姑稍稍提高了聲量:“你以下犯上誣告國戚,以致帝妃失和,是為罪一;勾結(jié)隱劍門余孽,蓄養(yǎng)死士,是為罪二;半夜帶兵圍攻侯府,僭越弄權(quán),是為罪三;慫恿太子不務(wù)正業(yè),暗藏禍心,是為罪四;肆意彈劾官員,排除異己,是為罪五。此五條,條條都是重罪,你還敢狡賴嗎!”
蘇晏朗聲應(yīng)道:“第一,臣不僅是大理寺右少卿,更是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糾察百司百官、左右言路乃是本職。言官有風聞奏事之權(quán),更何況臣每次彈劾都證據(jù)確鑿,何罪之有?
“第二,臣收留侍衛(wèi)時,并不知其過往身份,也從未指使他做過不法之舉。區(qū)區(qū)一名匹夫,頂多只能做護身、趕車之用,何曾見蓄養(yǎng)死士只養(yǎng)一個的?再說,臣還欠他半年工錢沒給,導(dǎo)致他憤而辭職。就臣這樣,連都一份餉銀都掏不起的,哪里有余錢蓄養(yǎng)什么死士?
“第三,兵圍侯府搜查欽犯,臣是奉圣旨行事,否則臣如何指揮得了騰驤衛(wèi)?圣旨就在懷中,還請?zhí)篁灴础?br />
“第四,太子的正業(yè)是什么?論讀書,他的課業(yè)并未中斷,有時未去文華殿,也是得到了皇爺?shù)脑蕼�。無故曠課的話,李太傅第一個饒不過他�?山鼇沓贾宦犝f太傅夸太子學(xué)業(yè)有長進,并無其他微詞。若說他最近時常出宮,也是奉旨辦事查案,更談不上不務(wù)正業(yè)。既然太子無失誤之處,臣自然也談不上‘慫恿’之罪。
“第五,道理同于第一。
“如此五條不實之罪名,恕臣不能領(lǐng)受!”
太后一拍扶手,猛地起身:“放肆!誰容你這么同國母說話的?簡直大逆不道,狂妄至極!”
蘇晏拱手:“臣并非狂妄,而是據(jù)理力爭。既是國母,更應(yīng)以理服人、以法律人,而不是以勢壓人。容臣提醒一句——太后私下召見外臣,與禮不合,還望太后三思�!�
太后冷笑道:“早料到你這利齒猢猻在這里等我。你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太廟。”
“你再看看,太廟中供奉的這是什么?”
一名侍衛(wèi)上前,手中托盤上擺著一根方不方、圓不圓的柱狀鈍器,金燦燦的,看著還挺沉。
蘇晏歪頭左看右看,不太確定地答:“托……塔李天王手里托的塔?”
太后只當他故意裝蒜嘲諷,大怒道:“這是先帝留下的金锏!持此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讒臣,我今日便以此锏打你,與禮合是不合?”
蘇晏腦子里“嗡”的一聲,心道:我以為八賢王那金锏是評書中瞎編的,天知道還真有這玩意兒!
難怪要把我弄太廟來,在這里用先帝遺留的金锏打人,那可不叫動用私刑了,是冠冕堂皇地懲罰。按太后的說法,就算是皇帝和宗室,她看不慣了,照打不誤。
——先帝是不是臨駕崩前病糊涂了,才把金锏留給這么個不明事理的太后?
蘇晏無語的同時,再看那根金锏,又粗、又硬、又長,簡直是個天底下最貴重的兇器!這可比廷杖的木頭杖子硬多了,一锏下去,還不得粉碎性骨折?
吾命休矣!奸夫們……不是,兄弟們……也不是,總之什么人都行——快來給本座護駕啊啊��!
蘇晏在靈魂深處瘋狂咆哮,身體上卻輸人不輸陣似的,一副凜然無懼的神色。他起身,整了整衣衫、冠帽,朝西北奉天殿所在的方向端正拱手,肅然道:“我要借詩了——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旁邊候立的慈寧宮侍衛(wèi)慨然變色,默默道:這是個有骨氣、有操守的文官,可惜了。
“阿姜操.你媽,阿蔥丟你母�!�
侍衛(wèi):……
侍衛(wèi):剛才的感慨能不能收回?
太后手捂胸口,覺得自己心疾之癥快要發(fā)作了。旁邊宮女當即扶她坐下,為她揉胸順氣,送水送藥。
“請、金锏。”太后喘著氣。
“請金锏!”侍衛(wèi)們齊齊喝道。
一個孔武有力的大漢大步上前,從盤中請出金锏,緊握在手。
“犯官跪下受锏!”
蘇晏咬牙道:“未犯一罪,何來‘犯官’?太后倒行逆施,損害的是天家的聲譽,皇爺?shù)那迕=袢瘴姨K晏折在此處,明日朝堂上文官人人自危,蓋因今后再無律令、再無禮法,單憑太后一句話就能定文臣武將的生死,還要天子何用?”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是勢在必行,這個蘇晏非死不可,絕不能留了!太后心意已決,厲聲道:“锏九下!”
九是極數(shù),這是務(wù)必打死之意。侍衛(wèi)當即高舉金锏,朝蘇晏后背猛砸下去——
第248章
簡直恬不知恥
蘇晏聽見腦后風起,下意識地往前撲,雙手撐地一個標準的側(cè)滾翻,避開了這一記當背锏擊。
執(zhí)锏的侍衛(wèi)抽了個空,有點錯愕:前一刻這位蘇少卿還吟著詩岸然挺立,分明是個威武不能屈的好漢,怎么后一刻就使出這般粗野路數(shù),斯文掃地了呢?
蘇晏才不管斯文掃不掃地。就他這小身板,一锏下去脊椎都要打斷,咬牙硬抗才是傻,能躲開一下是一下。
有道是匹夫之怒血濺五步,把他逼急了,魚死網(wǎng)破的事也做得出——太后離他不過幾級臺階的距離,猝不及防下將這老娘兒們挾做人質(zhì),拖到解圍的來為止。大不了官也不當了,中原也不待了,咱扯個舢板過海峽,琉球群島開荒去。
蘇晏一骨碌爬起來,拎著袍角往臺階上沖。太后還在順氣,周圍三四個宮女簇擁著,唯獨瓊姑因為傳話站在階下,見狀以為他為了逃避鞭打慌不擇路,高聲喝道:“左右還不速速拿下,當心沖撞了太后!”
侍衛(wèi)們從錯愕中反應(yīng)過來,一窩蜂地朝蘇晏撲去。其中一個手長,搶先抓住了他的腿腳往下拽。蘇晏雙手抱頭滾下臺階,又朝戟門方向跑。
此時持锏的侍衛(wèi)剛好沖到蘇晏身后,飛起一腳踹在他后心窩,把人直接踹趴在地,手里金锏劈頭抽下去。
蘇晏靠著前世球場上練出來的技術(shù)動作,在生死關(guān)頭爆發(fā)出了超乎自己想象的速度與力量�?上缃襁@具身體實在潛能有限,這會兒差不多也消耗殆盡了。
背心這一腳帶著勁氣,踹得他心肺震動,猛地噴出了口血,石板地面頓時紅痕斑駁。
風聲灌耳,但他無力再躲開這一锏,絕望之下只得瞑目承受。
突然又一道呼嘯的風聲從前方急射而來,帶著音爆似的銳響,仿佛就從腦袋上方擦過,激得他頭皮發(fā)麻。
還來不及睜眼,只聽身后侍衛(wèi)痛呼一聲,隨即是金锏砸落地面的鏗響。
蘇晏忍著胸中疼痛,急促地呼吸著。嘴里血沫嗆進氣管,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頑強地起身,哪怕連滾帶爬也要繼續(xù)往門外沖——直至撞進了一個堅實而溫熱的懷抱。
“清河!清河!”
……是豫王!蘇晏聽見耳畔熟悉的聲音,心弦驟然一松,揪住對方衣襟想要說話,張嘴又咳出口血沫。
豫王見他袍服后背上帶塵泥的腳印,臉色黑沉沉,抬腿就往持锏侍衛(wèi)胸口也踹了一腳,幾乎把人踢飛出去。
“滾開!”豫王朝驚疑不定的慈寧宮侍衛(wèi)們厲喝,轉(zhuǎn)身將蘇晏交給身后趕來的王府侍衛(wèi)。
他拾起金锏,大步走向鳳駕,潦草地見了個禮,單刀直入地問:“母后這是在做什么?竟然動用金锏,毆打一個有功無過的臣子,是要仗勢逞威以泄私憤?”
太后面色一陣紅一陣白,怒道:“放肆,有你這么跟母后說話的?給我滾回你的王府去!”
豫王寸步不讓:“母后若是因為衛(wèi)家獲罪而惱火,這是皇兄的旨意,又何必遷怒一個奉旨辦事的無辜臣子?這事傳出去,人道太后與皇帝母子失和,不僅有損天家顏面,也必使朝臣們心懷顧慮,將來不知該奉誰的旨意。萬望母后三思�!�
太后深呼吸,壓住心底那股惡氣,把聲音放緩了些:“城兒,此事與衛(wèi)家無關(guān)。母后今日要懲戒的,是個巧言令色、媚上惑主的佞臣。蘇晏此人看似公義,實則無賴,又常夤夜出入內(nèi)宮,與皇帝關(guān)系曖昧。此人一日不除,對皇帝、對朝廷早晚都是個禍害!”
豫王反感地皺眉:“母后何出此言!可知他為官還不到一年,功績卻遠勝過那些個庸庸碌碌半輩子的老大人!以文弱之軀,瘁匡濟之志,懲治奸臣酷吏、整頓錦衣衛(wèi)、創(chuàng)辦天工院、屢破陰謀解邦交危機、革弊鼎新督理馬政、鏟除邪教安定京城——這樣一個少年棟梁,你說他是佞臣?”
蘇晏止住咳,胸口悶痛感好了些,聞言有些吃驚地望向豫王:他都知道?不但知道,且一樣一樣記得清楚。
原來在豫王心目中,他蘇清河并不只是個頗有姿色的士子、談風論月的消遣,他的志向與抱負、辛勞與付出,都被看在眼里,得到了真心的認可。
太后被噎了一下,又道:“你貴為親王,何以對區(qū)區(qū)一個四品小官知之甚詳,甚至這般維護夸贊?我早有耳聞,說你‘知己’遍朝堂,這蘇晏也是其中之一,如今看來傳言非虛……簡直恬不知恥!”
豫王凜然道:“母后切莫聽信謠言,兒臣與蘇少卿之間清清白白,從未及亂,更沒有越雷池半步�!�
蘇晏:……
蘇晏:哦豁,簡直恬不知恥。
太后用力拍著扶手:“你給我滾出太廟!否則我親自用這金锏讓你吃一吃教訓(xùn)!”
豫王將衣袍下擺一掀,手捧金锏,跪在太后面前:“兒臣愿領(lǐng)母后教誨。至于蘇晏,他連侍衛(wèi)的一腳都受不住,更別提金锏了。母后若非要殺他,那就休怪兒臣不孝抗命了!”
太后氣得腦仁疼,咬牙道:“你向來我行我素,今日卻由不得你。來人,送豫王去中殿,讓他去跪先帝神牌!”
豫王笑道:“兒臣跪也跪得,挨打也挨得,不過臨走前必須讓王府侍衛(wèi)帶走蘇晏。得罪了,母后。”
太后被這混賬兒子氣到眼前發(fā)黑,劈手奪過金锏,一下抽在豫王肩頭。豫王面不改色地受了一記,忍痛仍在笑:“母后教訓(xùn)得好。兒臣已痛改前非,再不與官員廝混,還請母后也做兒臣楷模,秉公正己,以杜天下悠悠之口�!�
這一锏沒打在自己身上,蘇晏卻有如感同身受,疼痛地抽了口氣。
“此事與豫王殿下無關(guān),太后要責罰的是臣——”他試圖上前,豫王轉(zhuǎn)頭瞪一眼,王府侍衛(wèi)們立刻又將他拖了回來。
太后見豫王死活要護著蘇晏,還想再打卻下不了手,于是放下金锏,狠狠抽了豫王一巴掌。
瓊姑見太后眼眶赤紅,嘴唇顫抖,是極難過、難堪又憤怒的模樣,連忙朝場下喝道:“你們這些王府侍衛(wèi)一個個都想造反不成!是聽從太后的懿旨,還是豫王的命令,這都想不明白?”
王府侍衛(wèi)們眼望豫王,猶豫不定。
卻聽一個尖而亮的聲音傳來:“那么請瓊姑姑不妨自己先說說,是聽從太后的懿旨,還是皇上的圣旨?”
藍喜的聲音……皇爺來了?!蘇晏聞聲轉(zhuǎn)頭,果然見景隆帝帶著一干內(nèi)侍與錦衣衛(wèi),從戟門外快步走入。
皇帝沒有乘坐肩輿,許是從宮中策馬趕來的,一貫從容儒雅的步態(tài)也顯得格外匆促。
路過蘇晏身旁時,他只快速瞥了一眼,在看到蘇晏衣襟上的點點血跡時眉頭微皺,便走過去了。
“母后萬安�!被实郦氉允半A而上,向太后行禮。
太后深吸口氣:“皇帝也是來指責我的?”
“兒臣不敢。是有事想稟明母后,”皇帝朝她身后的配殿做了個手勢,“還請母后隨朕入殿詳談�!�
太后可以在眾人面前教訓(xùn)豫王,卻不想與皇帝起沖突,便起身離開榻椅,在瓊姑的攙扶下走向殿門。
殿門在兩人身后關(guān)閉,將私下交談的一對母子阻隔在薄暮余暉之外。
豫王趁機起身,匆匆下了臺階走到蘇晏身邊,關(guān)切問道:“傷得厲害么?哪兒還疼?”
蘇晏的胸膛從剛才錘擊般的劇痛,到現(xiàn)在反胃欲嘔的悶痛,已經(jīng)好轉(zhuǎn)許多,勉強笑了笑:“還好。”
豫王左右顧盼,見兩個太醫(yī)唯恐引火燒身似的悄悄躲在廊下,便招呼他們過來診治。
被親王點了名,兩位太醫(yī)只好過來,又給蘇晏檢查了一番。
“這回是真受內(nèi)傷了�!逼渲幸幻t(yī)無奈地道,“背心上那一腳,勁氣震動臟腑,心脈激蕩之下導(dǎo)致咯血�!�
眼看豫王臉色驟變,他連忙補充了一句:“好在傷勢不算嚴重,待臣二人合計合計,開個方子外散瘀血、內(nèi)養(yǎng)臟腑,養(yǎng)幾日慢慢會好�!�
太醫(yī)自去開方子。豫王叫人搬來一張椅子,讓蘇晏先坐下緩口氣。
蘇晏漱掉滿嘴血腥味,又喝了點熱茶,感覺好了許多,問道:“王爺是怎么得知消息,趕過來的?”
豫王道:“虧得你家小廝機靈。猜到母后傳召用意不善,你一走,他們便出門找人求助�!�
沈柒未歸,皇宮他們不敢去,唯獨能找的也就剩豫王了。而且王府所在的澄清坊離他們住的黃華坊比較近,蘇小北又曾奉他的命,給豫王府送過(治婦人漏下不止的)補血藥材,與看門的也算混了個眼熟,故而很快就聯(lián)系上了豫王。
豫王策馬疾馳趕到太廟,剛好見到蘇晏被踹倒的一幕,情急之下將灌注了真氣的馬鞭投擲出去,擊落了執(zhí)刑侍衛(wèi)手中的金锏。
蘇晏十分感激:“幸虧王爺及時趕到,出手相救,否則下官的小命今天就交待在這里了�!�
豫王嘆口氣:“我沒想到母后……罷了,多說無益,且看皇兄如何處理罷�!�
-
配殿內(nèi),皇帝親手扶著太后落了座。
太后坐下后,拂開他的手,冷淡地道:“說罷,是要為那蘇十二求情,還是也學(xué)著你弟弟忤逆、沖撞我?”
“母后言重了。朕請母后入殿,并非為蘇晏,而是另一件事�!被实蹚膽阎刑统鲆痪聿�,遞了過去,“請母后過目。”
太后帶著點疑惑接過來,剛展開紙張,從紙卷中間掉下一串飛天鸞鳳瓔珞。這瓔珞看長度,是女子壓裙幅的隨身飾物;看制式,非后宮妃嬪不得用。太后越看越覺得眼熟,忽然想起來:“我記得衛(wèi)蘭生辰那日,西域剛好進貢了一批瓔珞首飾,她喜歡鳳凰,自己挑了這一串。皇帝這是何意?”
景隆帝示意她繼續(xù)看那張紙:“這兩件東西,都是從咸安侯府的門客、真空教鶴先生的臥房中搜出來的�!�
太后一看之下,先是茫然、繼而震驚,最后轉(zhuǎn)為了怒不可遏——
她猛地將圖紙揉成一團,擲在了地上,面色鐵青,嘴唇顫抖。
皇帝撫著她的后背,勸道:“母后息怒,保重鳳體。”
太后鮮紅的嘴唇失控般抽動著,好幾次扭曲成凄烈的弧度,只說不出話。
過了許久,她頹然地向后跌坐在椅面,長而痛楚地噯了一口氣:“這個賤人……我這般厚待她,她卻拿刀割我的肉、剖我的心!”
“衛(wèi)氏失貞失德,朕怒過之后,心寒如冰,此后再不想見她。若不是看在昭兒的份上——”
太后陡然抓住了皇帝的手背,有些駭然:“昭兒該不會……”她連連搖頭,“應(yīng)該不至于、不至于�!�
皇帝道:“朕本想將她的罪行公告天下,但因考慮到昭兒,怕他將來遭人閑話,故而隱忍不提。下旨讓蘇晏去搜查衛(wèi)家兩個侯府,果然抓到了七殺營主與鶴先生。七殺營主被豫王出手困住,突圍失敗,畏罪自盡,鶴先生被押上囚車后又被其黨羽劫走,錦衣衛(wèi)眼下正在追擊。”
太后吸氣道:“昨夜竟這般驚險?那么多侍衛(wèi),城兒何必親自出手,萬一被傷到可怎么了得!”
“豫王藝高人膽大。反倒是蘇晏,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也敢率兵對敵,指揮若定,倒讓朕頗有些意外。”皇帝嘴里說著“意外”,心下卻是微微一笑。
太后一聽皇帝提起蘇晏,余怒還在翻涌,但與犯了通奸罪的衛(wèi)貴妃比起來,這股憤怒顯然已被沖淡。她臉色忽青忽白,最后咬牙道:“賜死衛(wèi)蘭。衛(wèi)演、衛(wèi)浚教女無方,引狼入室,理應(yīng)下獄!”
直到現(xiàn)在,太后所有的憤怒都因衛(wèi)貴妃的通奸不忠而起,懲罰衛(wèi)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絲毫沒有提及衛(wèi)家那些蛀國害民的惡行。皇帝意識到這一點,心里冷意又多了幾分,淡淡道:“昭兒還不滿一歲�!�
太后斟酌后改口:“那就先打入冷宮�!�
皇帝頷首:“永寧宮從即日起封宮,昭兒先送去淑妃處,由她代為管教�!�
太后想把心愛的小孫兒抱回慈寧宮,想起他生母所犯之罪,心里又有點硌硬,最后不做聲,算是默許了。
皇帝嘆道:“此事若是傳揚出去,朕面上亦無光�!�
太后體恤地道:“就說衛(wèi)氏是因為違逆圣意、欺壓后宮而被廢除貴妃之位的。”
“至于衛(wèi)演與衛(wèi)浚如何處置……關(guān)系重大,再議罷�!彼L長嘆口氣,仿佛片刻間老去了十歲,從華艷的妝扮下顯露出幾分寥落與乏力的疲態(tài)。
皇帝見火候差不多了,說道:“蘇晏此人頗有才智,也不乏膽量。朕如今用著順手,特向母后討個恩典�!�
太后受了極大打擊,疲憊地擺擺手:“我也懶得取他狗命了,但他對我出言不遜,該給的懲罰要給。打發(fā)出京,去邊遠之地任個小官,別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皇帝沉默片刻,說:“朕打發(fā)他走,母后放心�!�
太后起身,與皇帝一同打開殿門走出去,吩咐瓊姑:“回慈寧宮�!�
瓊姑驚疑地看了她一眼,立刻垂目稱是。
按她對太后的了解,太后愛憎兩極分明,行事向來只憑喜惡,骨子里固執(zhí)又強勢,一旦認定的事很難改變主意,此番竟放過了徹底激怒她的蘇晏,實在匪夷所思。
但她入宮多年,知道多嘴是取禍之道,只默默攙扶著太后登上鳳輦,在侍衛(wèi)們的護送下離開太廟。
豫王湊到皇帝身旁,問:“皇兄說了什么,何以母后忽然偃旗息鼓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說他給你下了毒,活著一日,你就有一日的解藥續(xù)命�!�
豫王:……
皇兄居然也會講冷笑話,著實令人震驚!
豫王:“不如說他懷了臣弟的孩子,請母后看在未出世的孫兒份上——”
皇帝暗自咬牙,一把摁住豫王的后頸,將他從臺階上推下去:“滾!”
豫王身手矯健,幾層臺階自然摔不著他,倒把蘇晏嚇了一跳,以為他又懷恨故意去挑釁皇帝了,忙迎上去行禮道:“皇爺寬容,赦臣對太后不敬之罪,臣感激不盡�!�
皇帝垂目看了他許久,神情平靜,眼睛卻像月下的湖水,閃著紛郁而又無法言說的清光,末了只留下一句:“回去好好養(yǎng)傷�!北阋财瘃{回宮了。
蘇晏還在琢磨皇帝看似冷淡的態(tài)度中又藏著什么玄機。
豫王趁機搭住他的肩膀,半扶半摟地一同出了太廟,邊走邊問:“我可許多年沒見我母后氣成這樣了,你說了什么不敬之詞,也讓我聽聽?”
蘇晏白了他一眼:“我以為自己馬上要死了,什么話不敢說?倒是你,這也要八卦,是不是親生的?”
“當然是。親生的也不妨礙我……哈!你該不會……”豫王露出驚訝且佩服的神色,“回我的那封信?真說出來了?”
蘇晏板著臉不吭聲。
豫王低笑出聲:“想來也是,每次我得罪你,你都要操爹罵娘,十分潑辣�!�
蘇晏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嘴硬道:“那不叫潑辣,叫真性情�!�
豫王貼近他耳畔,低聲道:“我不介意,在床上罵得越狠我越來勁,你要不要再試試?”
蘇晏:……
感到被冒犯,但又似乎只是損友間的揶揄,不好界定是不是性騷擾。
蘇晏:“滾你媽!”
第249章
今晚你不要走
蘇大人弄假成真,這回是真受了內(nèi)傷。后背一大塊腳印形狀的淤青不說,還胸口鈍痛,每一下呼吸都扯動肺管似的,說話都提不起氣。
豫王把他扶上馬車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蘇晏道:“太醫(yī)說了,傷勢不嚴重,喝幾劑湯藥就好。王爺不必親自護送,下官自己能回去�!�
豫王哪里放心,非要把人送到寢室的床上才肯松手。
“母后那邊,不知皇兄是怎么勸解的,眼下看著是放過你了,萬一日后再找你麻煩……要不你暫時去我王府住一陣子?”
蘇晏搖頭:“名不正言不順,平白引人非議,無論是說我攀附宗室,還是說王爺籠絡(luò)朝臣,都不好。”
豫王當下腦子一抽,想說“你來當豫王妃就名正言順了”,又擔心會惹怒(只在他面前)公私分明的蘇御史,臨出口又咽了回去。
“倒也不用那么緊張。我看太后臨走前雖有怒容,卻不像針對我,想是皇爺用什么理由說服了她。”蘇晏笑道,“再說,我要是天天都擔心會被太后收拾,那還當什么官,趕緊掛冠回老家吧�!�
豫王喜愛他灑脫,便也笑道:“行,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我留一撥侍衛(wèi)在你府上,萬一有什么事拿來擋一擋,也能及時知會我�!�
考慮到傷患要多休息,豫王也不叨擾了,叮囑幾句后起身告辭。
蘇晏客客氣氣地在床前送了客。
豫王走到門口,心血來潮似的挑了挑眉,又折回來,俯身說道:“本王又救了你一命。”
這是示恩,還是邀功呢?蘇晏暗中撇了撇嘴,但畢竟是被他所救,于是拱手答:“多謝王爺救命之恩。王爺有何差遣,但凡合乎情理,下官無有不依。”
豫王想了想,說:“阿騖想你了,回頭有空來王府做個客?給他帶點糖人、糖葫蘆,他就喜歡那些�!�
蘇晏懷疑阿騖小朋友壓根就沒想起他來。畢竟相處時間那么短,小孩子哪里記得住人,被無良親爹拿來做幌子罷了。
——又想騙我給你當免費保姆!但自己話已經(jīng)說在前頭,只得應(yīng)允:“等我手頭得空,就去看望小世子�!�
豫王滿意地笑了笑,隨手把蘇晏枕頭下掖的一塊擦汗帕子抽出來,揣進懷里走了。
蘇晏瞪著他的背影:拿我兩塊帕子了吧?堂堂親王,怎么老愛干這種順手牽羊的沒品事?
算了,帕子而已,他也懶得計較。
不多時,蘇小北進來稟道:“大人,沈同知率隊回城了。聽說,并未抓到逃走的鶴先生。”
蘇晏說:“安全回來就行,沒抓到就沒抓到吧,人呢?”
蘇小北:“去了北鎮(zhèn)撫司�!�
蘇晏琢磨著,忽然一拍床板:“他這是心虛!要不然,肯定得先到我這兒來看看。小北,你幫我跑一趟,就跟他說……皇爺命我申飭他辦事不力,叫他馬上過來挨罵�!�
蘇小北掩笑走了。
蘇晏越想越覺得不得勁,忽又憶起一件舊事——在臨花閣,阮紅蕉曾說過,長春院在傳沈柒的謠。
有什么閑話能被男風館子的小倌拿去嚼舌頭?還事關(guān)名聲。他早就想打聽內(nèi)情,可當時忙著處理爆炸案,后來公事一件接一件,便給擱置了。
如今連同疑竇翻了出來,蘇晏一不做二不休,又把小京叫進來,吩咐他想個法子去長春院打聽打聽。
蘇小京干別的未必靠譜,這種打聽八卦的活計比誰都熱衷,拍著胸脯保證一定給問得清清楚楚。
兩個小廝走后,蘇晏想了很多事,有衛(wèi)家與太后、有皇爺與小爺,還有藏頭露尾的“弈者”與這盤尚未下完的棋。他還想到了昨夜負傷的阮紅蕉,也不知傷勢如何,打算等明日自己稍微能動彈了,跑一趟應(yīng)虛先生的醫(yī)廬去探望。
薄暮時分,沈柒來了,拎著一兜頻婆果。
他坐在床前,用小刀仔細削著果皮,低頭斂目仿佛是個好人家的老實后生。削完后,用刀尖扎著大小合適的果肉,送到蘇晏嘴邊。
蘇晏把臉側(cè)開一些,沒接,盯著沈柒問:“石千戶怎樣了?”
“藥力退后人已經(jīng)清醒,身體無礙,但沒看見來劫囚車的人。其他緹騎也一樣。”沈柒耐心地舉著果肉等待他張口。
蘇晏略一猶豫,說道:“幸虧那些真空教余孽良知未泯,只劫囚車,沒傷害押車的錦衣衛(wèi),否則石千戶他們性命堪憂�!�
沈柒的手停在半空中,注視蘇晏,神情有些陰郁:“有什么疑慮,盡管直接問,相公心都掏給你了,還差幾句真話?我們之間何至于要到旁敲側(cè)擊的地步。”
蘇晏被他這么一說,心里愧疚頓生,張口把果肉叼了,細細咀嚼。
味道比后世蘋果寡淡太多,只有微微的甜,香氣倒是挺獨特。
等蘇晏吃完,沈柒又切了一瓣,這回用刀尖在果肉外層切出個鋒矢形,像兩個尖長的耳朵,往上拉了拉,變成一只小兔子。他用刀尖挑著,再次送到對方嘴邊。
兔子頻婆果,形狀有點可愛,卻被鋒利的刀刃戳進肚皮,是溫柔與暴戾交織的冰火兩重天。
蘇晏無聲地嘆口氣,張嘴吃了,然后直截了當問道:“真空教余孽對錦衣衛(wèi)恨得入骨,哪有什么未泯的良心,劫囚車時,何以獨留下石千戶等人的性命,就不怕他們提前醒來,壞了大事?”
“問得好�!鄙蚱庹f:“換作是我,必逐一補刀之后才能放心救人——除非時間來不及。”
蘇晏思索起來。沈柒接著道:“我率隊前方開路,離押解囚車的隊伍不算遠,隨時都有可能折返回去查看。這種情況下,對方自然是要速戰(zhàn)速決,趕緊打開囚車,接到鶴先生后立刻轉(zhuǎn)移出城,哪里還能把時間浪費在殺人上�!�
——這個推測倒是合乎常理。蘇晏默默點頭,又問:“重犯囚車乃是北鎮(zhèn)撫司特制,從門鎖到鐐銬全部由鑌鐵打造,他們又是如何打開鎖鏈的?”
沈柒道:“我查過鎖鏈,有許多劈砍后造成的小缺口,說明劫囚車的人一開始使用蠻力,但沒有奏效�?涉i依然打開了,我檢查過鎖孔,發(fā)現(xiàn)有銳器刮擦的細小痕跡,說明他們之中有撬鎖高手。錦衣衛(wèi)中亦有擅長開各種鎖的高手,將鎖頭拿去給他看后,證實了我的推測。”
蘇晏覺得這個推測有理有據(jù),于是頷首道:“我先問過你一遍,回頭皇爺再盤問起來,以免你措辭倉促。當然,如果你的解釋連我都無法信服,皇爺就更不會相信了。”
沈柒手上動作一頓,又開始切兔子耳朵:“那你信不信我?”
蘇晏微笑起來:“我若連你都不信,這天底下還能信誰?”
“……你不愛吃頻婆果,不必勉強自己。”沈柒放下果肉,用棉巾擦干凈手,又擦了擦刀刃,收回腰間。
“誰說的,我愛吃�!碧K晏去拿切剩下的大半個果肉。
沈柒搶先一步,把果肉塞進自己嘴里,三兩下啃得只剩果核。他把果核丟進空盤中,說:“你愛吃的果子,要么很甜,要么很酸,要么有特殊的風味。這種沒滋沒味的果子,你不愛吃的�!�
蘇晏握住了他的手,心里有點難過:“七郎,喜歡一個人,就會忍不住愛其所愛,惡其所惡,這是人之常情。你得給我喜歡上它的機會。”
沈柒的手指在他掌心摩挲,沉聲道:“我就想你隨心所欲,不要有一絲一毫的勉強,哪怕為了我,也不行。我常吃頻婆果,是認識你之后的事,并非喜歡它寡淡的味道,而是它的名字�!�
頻婆果,相思果。一寸相思萬千滋味,又怎會寡淡呢?
蘇晏情不自禁眼眶潮濕。他感覺到手心中,沈柒的指尖在緩緩描繪著一個熟悉的圖案——元宵夜他與沈柒辭別時,在對方手心中畫出的那個心形——如今被原原本本送了回來,也綻放在他的手心里。
沈柒畫完,將他的手指根根卷起,攥住了那顆心,說:“我心還與君心同——此‘心’是彼心么?”
蘇晏伸臂抱住他,哽咽道:“是。七郎,我不該……我……”
沈柒回以一個更緊密的擁抱,溫聲道:“不用說出口,我知道。若是連這都不懷疑,便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頭腦清醒、胸有丘壑的蘇清河了。”
蘇晏內(nèi)疚又感動,撫摸他滿是溝壑的后背,輕微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熱切:“今晚你不要走。”
沈柒被這從未有過的主動邀請勾出了一團心火,邊唇舌交纏地深吻,邊脫去他上身衣物,將他壓在被面上。
親吻了一會兒,蘇晏忍不住想咳嗽。沈柒深吸口氣,壓住滿心燥熱,將他翻成俯臥姿勢,查看他背心上那一大塊烏紫的淤青。
“我聽說了,慈寧宮侍衛(wèi)干的�!鄙蚱鈽O力平定喘息,從懷中掏出一瓶藥膏,敷涂在淤青上,用掌根輕輕揉散,“今日太廟真是險之又險,我竟第一次對豫王生出了感激之心�!�
“……還有皇爺,”蘇晏悶悶地道,“皇爺表面看似不在意,但若是無心救我,又怎會急匆匆從宮中趕來。又要救我,又要顧及與太后的母子情、顧及朝堂上的反應(yīng),真是難為他了。”
沈柒手上一滯,很快又繼續(xù)揉。
“我知道,皇爺一直防著你。疑心重是帝王通病,他也不例外,尤其你與他性情不投,更是對你不利。但我會盡全力從中斡旋,讓皇爺信任你、重用你。哪怕他對你戒心難消,至少出于某種平衡的考慮,不再打壓你�!�
“你有這份護我的心,我就很高興了。”沈柒說著,忍不住低頭輕啄他光裸的脖頸。
蘇晏隱隱覺得有不妥帖之處,但此時此刻脈脈溫情吞沒了一切,他向后轉(zhuǎn)頭,與沈柒親吻。
沈柒臨走前,將兩顆頻婆果留在他的枕邊,說:“藥膏有點辛辣,嗅著果香或許會比較好入眠�!�
蘇晏因為胸痛難以入睡,翻來覆去許久終于睡著。
他似乎做了個束縛膠著的、難以掙脫的夢,醒后卻忘記了夢的內(nèi)容,有種茫茫然的空虛。
坐在床頭發(fā)了好一會兒的呆,他想到,要先寫一份《劾衛(wèi)氏十二罪疏》,將之前在朝會上的彈劾整理成文字,正式提交給皇帝。
這份上疏不僅包括了所揭發(fā)的衛(wèi)家所有罪行,也包括相關(guān)案子的審理結(jié)果,以及對朝廷“祛蠹除奸、匡正綱紀”的疾呼。
他知道這份奏疏一旦刊登在邸報,公布于天下,所掀起的驚天波瀾,將遠遠勝過扳倒馮去惡的那一次。
所面臨的雷奔云涌或是刀光劍影,也再無從閃躲了。
從此以后,他將真正站在朝堂的風口浪尖上,迎接一切來自盟友與政敵、親者與仇者、理解與不理解之人的注目。
他想牢牢地站在那里,庇護該庇護的,抗擊該抗擊的,回報該回報的,最終成就心中的盛世河山。
第250章
我陪你走到底
“昭兒呢?看到昭兒了么?”衛(wèi)貴妃從昏迷中醒來,頭未梳臉未洗,腫著一雙核桃眼,只管拉住服侍宮女要她的兒子。
宮女惴惴道:“娘娘忘了,二皇子殿下在太后宮里,這會兒還沒回來……”
“——去把昭兒抱回來!去呀!”衛(wèi)貴妃用力推搡她。
宮女匍匐請罪。衛(wèi)貴妃氣不過踹她,宮女挨打也不敢動,只用驚恐的語氣連連道:“娘娘饒了奴婢罷!”
“好、好,你們都不去,本宮自己去!”一怒之下,衛(wèi)貴妃提著裙擺直奔宮門,卻見幾名眼生的侍衛(wèi),正將永寧宮的大門關(guān)閉,掛上沉重的封門鎖。
衛(wèi)貴妃大驚失色地叫:“你們這些狗奴才要做什么!”
侍衛(wèi)冷冷道:“奉圣旨,封門閉宮�;薁斆锬锖煤眯奚眇B(yǎng)性,不必再出這道門,也不必掛念二皇子殿下。”
“這是……這是要把我打入冷宮?我不信,皇爺不會這么對我的,我不信!”衛(wèi)貴妃嘶吼起來,使勁扒住門縫往旁邊拉,“我要見皇爺!讓我出去!”
“皇爺不會再見娘娘了。還請娘娘松手,以免被誤傷�!�
衛(wèi)貴妃望著侍衛(wèi)石雕般冷漠的臉,眼淚奪眶而出:“皇爺不肯見我,讓我看看昭兒總可以吧?那可是我的親兒��!我辛辛苦苦十月懷胎,臨產(chǎn)受驚險些喪命才換來的親兒啊!你們把昭兒還給我,還給我!”
侍衛(wèi)面無表情地推開她,繼續(xù)關(guān)門。其中一名侍衛(wèi)嘀咕:“誰不是親娘十月懷胎生出的?你隨意處死犯錯的宮人時,也沒見得心疼別人的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