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半日前,奉命埋伏在榆河附近的左右哨,斥候在查探周圍地形時意外發(fā)現(xiàn)一隊不明身份的緹騎,直奔著昌平州城的方向而來,覺得很可疑,故而立即上報給“沐勛”將軍。
其時,他們的主將正在城外野地里,與敵酋隔著篝火劍拔弩張,中間隔著個剛從樹上摔下來、狼狽烤火的蘇大人,因為身上衣衫臟污破損,還裹著貼身侍衛(wèi)的外袍。
怪只怪某人那副白衣飄飄、長發(fā)不簪的做派過于惹眼,蘇晏一聽就拍著座下的青石,說道:“如此裝逼的打扮,必是鶴先生無疑。”
“朕就知道,京畿亂成這樣,又是造反的王氏賊軍,又是不安好心的‘勤王’諸藩,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鶴先生不可能不來湊熱鬧,說不定弈者也悄悄現(xiàn)身了�!敝熨R霖說著,再次瞪向阿勒坦,“明顯奔著與你會面來的,說雙方?jīng)]有勾結(jié)誰信?真不知道清河失憶時,你給他喂了什么迷魂藥,以至到了眼下這般水火不容的境地,還在為你說話!依朕看,在此直接殺了你,北漠與弈者勢力的勾結(jié)自然土崩瓦解,我大銘也不至于腹背受敵。”
阿勒坦同樣沒有好臉色給他:“銘國皇帝,我是看著烏尼格的面子上,才坐在這里與你商談。你無視我遞送的國書,又語氣不善地出言指責,甚至揮劍追砍我的可敦,我正考慮要不要假戲真做,現(xiàn)在就下令開戰(zhàn),把你這顆尊貴的頭顱掛在馬鞍旁,再去踏平紫禁城�!�
眼見雙方真要翻臉,蘇晏頭皮發(fā)麻,用力拍了幾下條石,提高聲量:“大家在一條船上,都給我坐好了!誰再試圖折我的槳、燒我的帆,我就拆了他的腦后反骨。阿追,待會兒哪個先口出惡言,你就點了他的穴,讓他當個木頭人�!�
荊紅追應(yīng)聲答:“是!”
劍道宗師的這聲諾,不僅有著言出必行的能力,更藏著正中下懷的快意,這下兩位君主再深感不忿,也不得不暫時咽下這口惡氣,畢竟誰也不想在心上人面前露丑又掉份兒。
蘇晏深吸一口山野間的春寒涼意,決定暫時摒除私心,做個莫得感情的事業(yè)機器。他面無表情地問阿勒坦:“當初我離開旗樂和林之時,鶴先生的車隊還沒走吧,你再次接見他了?”
阿勒坦很干脆地承認了:“對,不止一次。在朱栩竟傷了我的胳膊之后,以及你解了我的血毒又離我而去之后,我都與他密談過。”
朱賀霖面沉如水地攥緊了劍柄。
蘇晏微微瞇起了眼:“你要讓鶴先生覺察出你對豫王的恨意、對可敦被劫的憤怒,讓他相信這是與你結(jié)盟的絕佳契機,因為你們的仇恨指向同一個目標——大銘�!�
阿勒坦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對�!�
“鶴先生趁機舊事重提,表達結(jié)盟之意,想必你也與其討價還價,還提了不少條件。而條件越苛刻,就越顯出你是認真對待這件事�!�
“不錯。我提了三個條件,對方都答應(yīng)了,最后還與我歃血為盟,簽訂了白紙黑字的契約�!�
“不妨讓我猜猜這份盟約的內(nèi)容……你兵發(fā)大銘,助弈者攻打京城,而弈者成事后將給予你大量財物與人口資源,甚至是割讓中原的土地,與你重新劃界而治?”
阿勒坦嘴角微露笑意:“好個一本萬利的交易,不是么。比起對我的國書不屑一顧的銘國皇帝,弈者的姿態(tài)可低多了。”
蘇晏也笑了:“可我認識的圣汗阿勒坦是攫獵的雄鷹,而非食腐的禿鷲,并不會被眼前的巨大利益沖昏頭腦。反而會懷疑這個交易背后的陷阱,甚至?xí)䲟屜葘Ψ揭徊皆O(shè)下陷阱,反守為攻�!�
火光中,阿勒坦注視他的雙眼仿佛流動的黃金,在此刻迸發(fā)出驕傲的光彩:“我的烏尼格,烏蘭神山所有的湖泊加起來也不及你的智慧深。你是我唯一的知心人�!�
朱賀霖與荊紅追不約而同地犯嘀咕:這是夸清河大人?這是拐著彎兒地夸自己呢!真不要臉。
蘇晏耳根有點發(fā)熱,只裝作沒聽見,繼續(xù)道:“同時,這也是對大銘的一種試探——試探國力,試探君臣的底線,從而判斷我在獻策中提出的‘南聯(lián)西進’戰(zhàn)略,是否真的具備足夠遠大的前景。時至今日,你得出結(jié)論了么?
“你的大軍輕易就進入了京畿地區(qū),是否覺得大銘的戰(zhàn)力孱弱不堪?”
阿勒坦略作思索,答:“一開始,的確有這種感覺。但越是深入銘國境內(nèi),越覺得不對勁……后來我想明白了眼下的這形勢,如果不是某些力量有意為之,那么我北漠鐵騎或許連靖北軍那一關(guān)都很難過,更別說兵臨京城了�!�
“從哪一點想明白的?”蘇晏問。
阿勒坦定神看他:“靖北將軍、豫王朱栩竟不見了。我雖與他交手不多,但對十幾年前就名震北疆的‘戰(zhàn)神’神往已久,在看到他率軍沖殺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是個寧可戰(zhàn)死沙場也絕不后退半步的雄將。這樣的人,會躲在封地避戰(zhàn)不出?哪怕用鐵鏈拴著,他也會決力掙斷桎梏,除非……這鐵鏈是他自己綁在手腳上,給人看的�!�
蘇晏心潮激蕩,不由地握緊拳頭,吸氣道:“還有嗎?”
“還有就是這個劍術(shù)天下無敵的宗師�!卑⒗仗诡H有些無奈地看了荊紅追一眼,“他像附骨之疽一樣跟著我,以至于進入銘國境內(nèi)之后,我沒有一夜能睡得安穩(wěn),總擔心自己有頭睡覺,沒頭起床�!�
“他說監(jiān)視我是他自己的意思,說他看不得你太過信任我。但我要是真信了這番說辭,那也太高估自己,太小看你了�!卑⒗仗箍嘈α艘幌�,“我知道,荊紅追是奉你之命來的。下令時的你,不是我的烏尼格與天賜可敦,而是銘國重臣、內(nèi)閣次輔——蘇晏,蘇清河�!�
蘇晏心底掠過一絲愧疚,但沒有移開眼神。他鄭重地說:“阿勒坦,我是你的烏尼格,但也是大銘的蘇十二�!�
阿勒坦道:“正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我才能和銘國皇帝隔著篝火對面而坐。烏尼格,你竭盡全力,希望我能和他樹立一個共同的敵人,給兩國一個共通的前景,不就是為了在此刻的和平中,探尋更長遠的和平么?”
蘇晏心底沉甸甸地壓了兩個月的石頭終于落地,他欽佩般長嘆一聲,轉(zhuǎn)向了朱賀霖:“賀霖,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何不肯背棄阿勒坦了?不僅是為自己失憶時做過的事、許過的諾負責,更因為他值得。哪怕他真長成個妖魔模樣,也是我心目中的草原雄鷹。”
朱賀霖咬緊了牙關(guān),兩腮的肌肉微微抽搐。他不能輸,也絕不會輸,他是大銘天子,將來要成為開創(chuàng)盛世的明君。北漠有了阿勒坦這般梟雄坐鎮(zhèn),大銘再難像太祖時期,打到對方的王城腳下,即便當年把旗樂和林變成了殺胡城,胡人依然殺之不絕,留下的仍是綿延百年的邊境戰(zhàn)亂。
與北漠改善關(guān)系,可以節(jié)省軍費,控制朝廷的財政開支,從長遠來看也有利于邊塞的繁榮昌盛……清河的邦交策略是正確的。
清河想要實現(xiàn)的國家遠景,他能從只言片語中窺測到;清河將自己的政治抱負置于一切私情之上的做法,他未必樂于接受,但若不站在同等的位置,也許就會在對方親手描繪的江山社稷圖中慢慢黯淡了顏色。
“……圣汗話中之意,是要設(shè)局回擊弈者,以此向我大銘展示臣服的誠意,今后永絕邊塵,為兩國子民共謀福祉?”朱賀霖從未想到,自己會在這個連屋宇都沒有的野地,在這種連覲見都稱不上的按頭碰面中,比任何時候更像一個帝王。
阿勒坦正色道:“既是兩國,彼此獨立,何來臣服?”
朱賀霖:“華夷本一家,朕奉天命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皆朕赤子,豈有彼此?”
阿勒坦:“中原有中原的天命,北漠有北漠的諸神,人心之信仰尚且不能一致,如何強求同主共治?”
朱賀霖:“無同心則難同道。百余年來北漠反復(fù)無常,對中原時有入侵之舉,若不受朕撫馭,戰(zhàn)火息得了一時,息不了一世�!�
阿勒坦:“盟約既定,國策并行,雙方互為利好。君不毀約,我有生之年亦不會使北漠反復(fù)。百年之后,世道變幻非你我所能預(yù)測,亦非你我所能掌控。到時是戰(zhàn)是和,就看兩國的造化了。”
朱賀霖沉默片刻,丟出模棱兩可的一句:“且拭目以待�!�
但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兩位君主算是在意向上基本靠攏,剩下的就是寸土必爭、寸利必占的國與國之間的討價還價了。
而此刻,就連處于核心位置的蘇晏本人也沒有意識到,這場以“清和和議”之名載入史冊、被后人戲稱為“篝火和議”的兩國元首的重要會晤,竟會是在這樣一個圍著火堆、嗅著遠處烤肉香味的夜晚,在天做被、地為床的山野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蘇晏此刻琢磨的是,怎么讓鶴先生看到一個漂亮的戰(zhàn)場,好讓幕后的弈者對阿勒坦一方的配合度與戰(zhàn)斗力感到安心,從而從京城這片混亂的急流中躍出水面,現(xiàn)身摘取勝利的果實。
黑暗中的影子也許并想不到,它龐大的身形正是黑暗所賦予,一旦暴露在強光下,便沒有了容身之處。也許想到了,卻舍不得放棄之前所付出的一切成本。蘇晏相信,邁向勝利的瞬間,便是它最接近滅亡的瞬間,只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徹底鏟除它。
他要用一切可用之人,聚一切能聚之力。這最后一手棋,他要拼盡所能,與弈者爭勝負、爭生死。
哪怕他其實并不怎么擅長下棋。
從前,有個人耐心地教他下棋。那人不容他悔棋,卻容他在膝上撒野,對他說:一目十手。什么時候?qū)Ψ阶咭皇�,你能推測出他之后的十手,以及每一手的各條分支,無論對方如何變手,應(yīng)對之策都能在你腦中一閃而過,才算是入門了。
我算入門了嗎?蘇晏有些空蕩蕩的心慌,忍不住想要呼喚那人的名字。
一點靈光忽然躍出腦海,他猛地抓住朱賀霖的手腕,突兀地問:“你派人在京城內(nèi)外查找了那么久,有沒有找過梧桐水榭?”
朱賀霖被蘇晏問得一怔,繼而反應(yīng)過來對方說的大概是父皇,于是反問:“梧桐水榭是什么地方?在哪里?”
蘇晏急促地說:“是豫王為了避開錦衣衛(wèi)的耳目,在京郊偷偷置辦的別院,藏于山頂密林間,隱秘得很�;薁斣兴鶓岩�,但終究還是沒去細查,由著被圈禁于京的豫王有時短暫脫離他的視線,算是一種體諒吧,也算是一份補償。”
朱賀霖問:“清河為何忽然說起這事?”
蘇晏喃喃道:“也許……也許我猜到皇爺身在何處了�!�
第435章
一張最大底牌
太廟之行,朱賢最擔心的事并沒有發(fā)生。
與內(nèi)閣與六部重臣們對視的第一眼,他緊張到險些反胃嘔吐,生怕哪個人猛地喚一聲:“蘇小京!”但事實證明,他多慮了,別說那些素未蒙面的朝臣,就連曾經(jīng)在他手里吃過閉門羹的謝時燕、江春年兩位閣老,都沒認出他來。
其實,誰會記得一個不被正眼看待的仆役是什么長相?更何況他如今眉眼長開、衣著華麗,與一年前青衣小帽的小廝模樣更是判若兩人。
朱賢定了神,說話也有了底氣。面對朝臣們試探性的盤問時,他因為被鶴先生調(diào)教過一年,應(yīng)對下來雖不顯出彩,倒也沒出什么大的錯處。
而眾臣也并沒有指望這位世子是什么驚艷之才,畢竟是半路尋回來的遺腹子,未曾接受過最好的教育。但見對方眉目清秀、口齒清晰,回應(yīng)時侃侃而談,雖然無甚新鮮見地,但勝在腦子活泛,覺得算是還行。
最重要的是態(tài)度謙遜,感覺比清和帝好糊弄……謝、江二人對視一眼,心想。
楊亭問朱賢,若是阿勒坦攻城,他所帶來的五萬勤王軍隊,準備如何使用?
朱賢哪里知道如何用兵?場面話還能圓,到這種必須拿出真材實料的時候,叫他怎么說得出個所以然來。情急之下,他下意識想推卸責任,脫口道:“勤王的隊伍可不止本世子這一支。衛(wèi)王、琿王等諸位叔父也率軍抵達了京畿,我身為晚輩,怎好無視他們的存在與效君報國之心呢?當請他們一并接受朝廷兵部的協(xié)調(diào)指揮,共同抵御北漠強敵�!�
這番話簡直歪打正著——兵部覺得他懂放權(quán),楊亭覺得他能顧全大局,而謝、江二人覺得他沒什么主見,的的確確好糊弄。
就連不顧復(fù)發(fā)的舊傷,匆匆趕來的于徹之,也喘著氣說道:“不錯,無論藩王們是真憂國還是撿便宜,誰也休想空手套白狼!諸公,我有一策,以內(nèi)閣名義設(shè)個‘代儲君’之位,向所有藩王宣告,率先擊退北漠大軍、挫敗敵酋阿勒坦者,當?shù)么宋�,如何?�?br />
其他大臣聞言色變,楊亭失聲責問:“今上尚在,未奉圣意,內(nèi)閣焉能擅自立儲?”
“皇上無蹤,圣意難尋,所以我說是‘代’,留個余地,日后皇上若是回朝還能再做定奪。”
禮部尚書嚴興搖頭:“就算如此,也該遵從祖訓(xùn),‘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皇上無子嗣,按長幼倫序,應(yīng)立皇上的庶弟為儲�!�
于徹之道:“大敵當前,四歲儲君如何守國門?再說,先帝有遺詔,當初不是你嚴大人與楊首輔一同保管的?遺詔上明確說了,‘二皇子昭由淑妃撫養(yǎng)至十五歲后出宮就藩’。”
嚴興想了想,又道:“如此,按倫序當從先帝的兄弟中找最年長者繼任,若其已薨,則父死子繼,其世子優(yōu)先。先帝的長兄是信王,信王雖歿,卻還遺有一子。”
——是我!朱賢心跳猛地加快,強行控制自己不露出喜色。
于徹之當即反對:“信王被定了謀逆罪,當除名�!�
朱賢咬牙深吸口氣,恨不得把這位脾氣耿烈的名將閣老滿口牙齒都搗爛,讓他徹底閉嘴。
嚴興道:“先帝行二,排除了長兄信王后,接下來就是行三的寧王了。可惜寧王身患不治之癥,恐命不久矣。那么再往下就是寧王世子。”
——還是我!朱賢的心又再次緊張地揪了起來,竭力做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
于徹之看了他一眼,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
楊亭出來當了和事佬:“嚴尚書遵從祖訓(xùn)理所應(yīng)當,于侍郎立足當下也沒錯。不如這樣,按倫序立寧王為代儲君,又因?qū)幫醪◇w難支,一應(yīng)權(quán)責皆委托于寧王世子朱賢,如何?至于其他藩王那邊,的確如于侍郎所言,可以利相誘,驅(qū)使他們對外去殺敵,以免造成內(nèi)亂�!�
嚴興捻須點頭。
于徹之心里的儲君天平其實是傾向行四的豫王,可惜豫王因暴病遲遲不回京,否則人若在眼前,他定會拼盡全力為其去爭取。那條“率先擊退北漠大軍者,當?shù)么宋弧钡奶嶙h,也幾乎是為豫王量身定制的。如今……他遺憾至極地長嘆一聲,也只能先這樣了。
殿中內(nèi)心狂喜的只有一個朱賢,他含淚道:“我寧可不當什么寧王世子,唯愿父親病體早日康復(fù)。”
楊亭感念他純孝,孰不知他心里想的是——等朝廷一宣布,立寧王為代儲君,我這位好父親、好叔叔就徹底完成了為我鋪路的使命,可以駕鶴西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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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王們上呈朝廷的“勤王請愿書”有了回應(yīng),內(nèi)閣放出風聲來,將立“代儲君”,率先擊退北漠大軍者即此位。明知這是為了驅(qū)使他們?nèi)�,但因為獎勵太過誘人,可以說離龍椅僅一步之遙,藩王們依然趨之若鶩。
——想想也在理,若是任由阿勒坦攻破京城,入主中原,到時國都亡了,還有他們這些前朝宗室的好果子吃?
故而就連一心想當黃雀的衛(wèi)王,看著其他藩王的軍隊迫不及待地向昌平方向進發(fā),也忍不住把喇嘛袍換成戰(zhàn)甲,下令麾下拔營。
北漠十幾萬騎兵浩浩蕩蕩地向著京城席卷而來,半途中就碰到了藩王們的軍隊。對這些銘國的藩王,阿勒坦可沒什么好顧忌的,下令全軍火力全開,將試圖拔頭籌的琿王軍隊打了個落花流水,連琿王本人也被北漠的強弓勁弩廢了只眼睛,嚇得落荒而逃,什么“代儲君”,就算是明日就繼位的儲君也不要了。
谷王原本只想給琿王帶個路,事后也能沾一份功績,誰料被琿王強行扣住,要拉著他同富貴共患難。此番見琿王軍隊不到半天就被敵酋打得四散潰逃,他也忙不迭地跟著跑路,可惜因為體型胖大、動作笨拙,從難以負荷的戰(zhàn)馬上摔了下來,直接摔斷了兩條腿,被敵軍俘虜。
斡丹俘虜了個大銘親王,喜滋滋地去向阿勒坦報信,問他要不要在陣前殺雞儆猴,把這個胖子拿來點天燈。阿勒坦好笑地搖搖頭,吩咐道:“一個蠢貨而已,放他滾蛋,留在軍中不好攜帶,還費口糧�!�
斡丹很遺憾地去執(zhí)行軍令,誰料谷王竟然死了——因為斷腿太疼,用木板與紗布緊緊裹住后,他嚎了兩個時辰,然后向守衛(wèi)要飯吃。吃飯時又忍不住繼續(xù)嚎,肉塊不慎嗆入氣管咳不出,窒息而死。
聽完手下的匯報,斡丹十分無語,又來向圣汗請示。阿勒坦啼笑皆非,最后命人將谷王的遺體送去下一撥前來迎擊的軍隊陣前,意思是讓他們領(lǐng)回去收殮。
好巧不巧,這支是衛(wèi)王的軍隊,衛(wèi)王一見死狀凄慘的兄弟谷王,當即把旌旗拔了,指揮全軍調(diào)頭就跑。
衛(wèi)王世子不甘地問:“父王,我們就這么退兵?不爭‘代儲君’,也不入京了?”
衛(wèi)王一邊捻動手中的人骨佛珠,一邊用高深莫測的表情說道:“寧王世子都還沒出兵呢,我們急什么?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們得當那只黃雀,知道么?”
衛(wèi)王世子勉強點頭,嘆道:“要是遼王還在就好了,他愛打仗,脾氣又爆,攛掇幾下一準蹦出去打頭陣,能給我們省多少力氣!”
衛(wèi)王也深感遺憾,遼王死了,曾與他會面的鶴先生也隨著王氏亂軍的消亡而斷了聯(lián)系,如今他孤掌難鳴。但事已至此,空想無益。
他雖也曾戍過邊,打過北漠一些小部落,卻沒料到阿勒坦大軍的戰(zhàn)力竟如此強悍,簡直橫掃如風。看來就算爭得了儲君之位甚至是帝位,沒命享也不行。
衛(wèi)王決定暫且退回到封地陜西,再觀望觀望形勢。如果京城最終還是淪陷,他或許會率部西行,去他母家所在的吐蕃,向那里的大活.佛討一個什么喇嘛上師的稱號,圈個地盤繼續(xù)過錦衣玉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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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王們的軍隊敗了個稀里嘩啦,“勤王”幾乎成了一句自不量力的笑話。朝臣們收到消息后,一部分鬧哄哄地想去向太皇太后討懿旨,無論如何要把豫王召回來——畢竟是靖北將軍,哪怕是帶病上陣呢,也強過普通將領(lǐng)。實在不行,至少要把他的靖北軍收歸朝廷,交由于徹之或戚敬塘去率領(lǐng),與阿勒坦做生死一搏。
另一部分如內(nèi)閣楊亭、于徹之等人,則更務(wù)實地部署著京城守衛(wèi)戰(zhàn)的具體戰(zhàn)略,同時加快了立儲的進程。
阿勒坦的大軍終于逼近至京師外城九門,列陣以待出擊,夜晚從城頭望去,烏泱泱一片暗潮,浮動著火把的點點亮光。
而朱賀霖與蘇晏也抵達了京郊,在外城東的山頂穿過密林,來到梧桐水榭所在的湖泊旁。水榭的亭臺樓宇靜悄悄地矗立在湖中央。
蘇晏拉著朱賀霖的手,跑過湖邊棧道,進入水榭,卻是一片黑燈瞎火,似乎并沒有人。
親衛(wèi)奉命守在湖邊,不許任何人靠近。朱賀霖用火把照亮整座水榭,只見窗明幾凈、地板光可鑒人,床榻上鋪著嶄新的被褥,顯然日常有人住。只是不知,這會兒人都去哪兒了。
蘇晏打開衣柜,見袍服琳瑯滿目,又從床褥上嗅到了一股久違的清雅冷香,登時霧濕視線,哽咽道:“是皇爺!他就睡在這張床上,被褥熏的清遠香還未散去呢!”
朱賀霖也紅了眼眶,不甘地四顧:“怎么沒人?就算父皇有事外出,服侍的下人總有留守的吧?清河,你說父皇究竟哪兒去了?”
蘇晏抱著錦被的一角,在床沿怔怔坐了片刻,難過地低聲道:“皇爺是不是算準了我會想起梧桐水榭,會來這里找他……事到如今,為何他還是不肯露面?是生我的氣,認為我不值得他再見一面,還是有其他什么難言的苦衷?”
朱賀霖走過來,與蘇晏并肩而坐,伸手撫摸他的肩頭,面露沮喪:“不關(guān)你的事,是生我的氣。父皇尚且活得好好的,我這當兒子卻繼位登基了,這叫他情何以堪!這一年來,我再怎么努力治理國家,也難像父皇當初那樣游刃有余,如今我這一國之君甚至離京而走,連都城都被北蠻大軍包圍……他是對我感到極度失望了,才不肯露面的�!�
蘇晏竭力打起精神,拍了拍肩頭上朱賀霖的手:“我們都別瞎想了�;薁敾蛟S另有用意,畢竟弈者還未現(xiàn)身。他把自己藏起來,仿佛藏著一張最大的底牌�!�
“也許吧,但滿懷希望地趕過來,又期待落空的滋味真不好受。清河,你說我們在這里守一夜,能等到父皇么?”
“我心里也沒底,也許皇爺只是臨時有事離開,過后還會回來……總之試試看吧。明日拂曉,皇爺若仍未現(xiàn)身,你在這里繼續(xù)守著,我打算進城�!�
“你一個人進城?不行!如今蘇小京帶著寧王的軍隊盤踞在城里,他是鶴先生和弈者的一枚棋,身邊想必有些布置,你若是與他碰面,這個叛主之仆唯恐昔日身份被拆穿,很可能會對你不利。”
蘇晏搖搖頭:“我必須回到朝堂,把蘇小京這顆明面上的棋子拔了,逼弈者不得不現(xiàn)身。蘇小京不是心心念念想當信王之子,取回‘屬于’他的帝位么?我偏不讓他如愿。我要說服楊首輔,以內(nèi)閣的名義發(fā)出詔令,請豫王回京‘繼位’。豫王之前托病不奉朝廷的金牌,這次若是響應(yīng)詔令準備入京,你說,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蘇小京,以及他背后的弈者,會不會跳起來咬我?畢竟沒了你,我就是他們達成目的的最大阻礙了�!�
朱賀霖知道他這招臨門一腳的確可能逼得弈者現(xiàn)身,但也可能把自己的安危賠進去,堅決不同意。哪怕蘇晏提出帶他身邊的一干錦衣衛(wèi)同去,也不行。除非帶上荊紅追,他還安心些,其他人都達不到萬無一失。
“阿追要繼續(xù)留在阿勒坦身邊,暫時調(diào)不回來。而你要繼續(xù)當‘沐將軍’,率部在城外隨時準備來個一錘定音�!弊詈筇K晏想了個變通之法,“這樣吧,你給寫個密旨,我先聯(lián)系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由他來保護我�!�
按他們的計劃,這里勢必要分開一小段時間,朱賀霖再怎么不放心也只能答應(yīng)下來,起身去寫這道密旨。
他們在水榭不眠不休地等了一整夜,也沒有等來心中思念的那個人。
拂曉時分,蘇晏帶著百來個錦衣衛(wèi)組成的一小支衛(wèi)隊,出現(xiàn)在城東的廣渠門外。京城守軍因為北漠大軍壓境而繃緊了神經(jīng),忙著進一步堅固城墻,又兼之前聽從藍喜要求放朱賢進來而挨了訓(xùn)斥,這會兒連個蒼蠅都休想飛進去,多說兩句還要用弓箭射他們。
無奈之下,便衣的錦衣衛(wèi)們換回麒麟服、繡春刀的打扮,又遞交了腰牌、內(nèi)閣印信等讓守軍送到五城兵馬司去驗明正身,折騰到天色大亮,方才見城門開啟,一隊北鎮(zhèn)撫司的緹騎在高朔的率領(lǐng)下沖出城門,語氣難掩激動:“蘇大人可回來了!卑職奉楊首輔之命,前來迎接!”
蘇晏覿面便問:“阮姐姐呢?”
高朔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她沒事,已從霸州被我安全護送回京城�!�
蘇晏欣慰地笑了笑:“太好了�!�
高朔收斂笑意,肅然道:“有件大事,卑職必須立刻稟報皇上,敢問圣駕與蘇大人不在一處嗎?”
蘇晏道:“什么事,你先報給我聽聽。”
“國無主,民心難定,尤其接下來要進行一場艱苦卓絕的守城之戰(zhàn),更是不能沒有主心骨。所以朝臣們決定今日立寧王為‘代儲君’,但因?qū)幫醪≈兀蓪幫跏雷哟鸀槭芊�。辰時會在奉天殿里舉行個簡短的儀式,看天色這會兒就快開始了�!�
蘇晏聞言連忙上馬,催促道:“快,我們進宮。你先幫我做件事,去聯(lián)絡(luò)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
第436章
本朝第一奸臣(上)
一大隊錦衣衛(wèi)緹騎簇擁著蘇晏,在清晨的京城街道上飛馳。
比起往日的熙熙攘攘,眼下街道有些冷清。隨著皇帝離宮、北漠兵臨城下的消息傳開,全京進入戒嚴狀態(tài),百姓們被一股黑云壓城城欲摧的緊迫感籠罩著,連家門也不太敢出了。
蘇晏沿著寬闊的正陽門大街向北面的皇城飛馳,忽然覺得天光有點兒暗淡下來,像是哪片烏云遮住了太陽。
路旁忽然有人高聲叫:“快看——天狗吞日啦!”
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望向東方的天空,果然看到了日食的罕見景象,明亮的日輪從右下角被蠶食出細細的一彎缺口。日食剛剛開始,不知是全食還是半食。
“不祥之兆啊,只怕要出大事!”“北蠻子要攻城了,這是老天爺?shù)木妗薄翱�,把鍋碗瓢盆敲打起來,趕走天狗!”周圍的民眾們仰首望天,喧嘩聲四起,充滿了擔憂與恐慌。
蘇晏注目幾秒后收回視線,沉著臉抖動韁繩,把馬力催發(fā)到極致。
威嚴的午門城樓矗立在前方,由羽林衛(wèi)把守的左右掖門是朝臣們出入的通道。蘇晏沒有減速,策馬直朝左掖門奔去。
守門羽林衛(wèi)將手中的長戈頓地,厲聲大喝:“誰敢縱馬午門?!”
高朔急聲提醒:“蘇大人,午門外百官應(yīng)下馬步行……”
蘇晏轉(zhuǎn)頭,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我要闖宮�!�
“什么?”高朔錯愕。
“我,蘇清河,要縱馬直達奉天殿�!�
高朔整個兒懵了。
在對方嫌棄似的微微皺眉中,他醍醐灌頂般開了竅,拿出與錦衣衛(wèi)身份相配的囂張氣焰,沖著羽林衛(wèi)高聲反問:“蘇相回朝,哪個敢阻攔?!”
蘇相回來了?傳言皇上暗中離京時把蘇相也帶走了,如今他回來,是否意味著圣駕……守衛(wèi)們一晃神,蘇晏的坐騎已從眼前掠過,身后緊隨著大隊威風凜凜的錦衣衛(wèi),踏過金水橋,穿過奉天門廣場,直向外廷第一殿的奉天殿去了。
一名羽林衛(wèi)喃喃道:“完了,沒守住門,會治我們失職之罪……”
另一名羽林衛(wèi)霍然醒悟似的反駁:“完個屁!是有救了,有救了!”
奉天殿內(nèi)正在進行一場臨時應(yīng)急、堪稱簡陋的立儲儀式。
龍椅空置,司禮監(jiān)的掌印與稟筆太監(jiān)富寶、成勝分別手捧冊、寶,立于御座旁。朝堂重臣們位列御座下方兩側(cè)。內(nèi)閣首輔楊亭站在臺階上,正注視著代受寶冊的寧王世子朱賢朝他一步步走來。
“有制!”承制官在殿門外喊道。
贊禮官應(yīng)聲喊:“跪!”
朱賢向著空無一人的御座雙膝下跪,萬分緊張激動,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楊亭沉聲道:“冊寧王朱檀絡(luò)為代儲君,寧王世子朱賢代父受冊、寶。”
朱賢伏身,向御座連拜三拜。
富寶上前,躬身將冊交予楊亭。楊亭鄭重地手捧冊,贊禮官高聲道:“授冊!”
朱賢死死壓抑著急促粗重的呼吸,掌心向上平舉。
就在楊亭將冊放在朱賢手中時,殿門外傳來一聲清喝:“且慢——”
這個聲音并不高亢,也不洪亮,卻仿佛平地一聲驚雷,重重劈在朱賢身上。在那瞬間,令他產(chǎn)生了頭頂一柄始終高懸的利劍終于降下的錯覺,朱賢渾身一個劇烈震顫,冊失手摔落于金磚地面。
朝臣們下意識地轉(zhuǎn)身,望向殿門口,在逆光中看清人影后,失口喚道:“蘇閣老?!”
“蘇大人!”
“蘇十二!”
“蘇相!”
蘇晏未換朝服,一身淡色青衫只在腰身處繡了幾枝將綻未綻、玉瓣容長的辛夷花,像個踏青歸來的風流士子而非一國重臣。可滿朝文武,沒有一個敢把他當尋常士子看待。
首輔楊亭喜上眉梢,快步迎了上來:“收到廣渠門守軍的上報,我還擔心會不會有人借你名號生事,故而命北鎮(zhèn)撫司派人前去核驗身份,竟然真的是你!”他又望了望殿門外,除侍立的錦衣衛(wèi)之外再無動靜,不由疑惑地皺眉,“圣駕安在?”
蘇晏平靜地回答:“我獨自回的京,不知圣駕何在�!�
楊亭大驚。其他人不知內(nèi)情,只猜測同樣失蹤的蘇閣老或與圣駕在一處,楊亭卻是實打?qū)嵉刂�,皇上化名“沐勛”領(lǐng)軍平亂,出京時的的確確將蘇晏帶在身邊。如今蘇晏孤身回來,皇上呢?
“你怎會不知?!”楊亭追問。
蘇晏直視楊亭,一言不發(fā)。楊亭望著他的神情,竟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看不透對方心中所想,油然生出了濃重的不安。
內(nèi)閣首輔與次輔角力般無聲對視著,殿中人人屏息,一片安靜。片刻之后,蘇晏眼眶漸紅,一顆在眼尾凝而不散的淚珠終于滑落下來。
除了這顆淚,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語聲依然平靜:“圣駕于亂軍中失蹤�!�
失蹤?只是失蹤,你蘇清河會是這種語氣,這種情態(tài)?楊亭聽懂了題外話,仿佛兜頭一盆冰雪,潑得他臉色慘白、肺腑涼徹,腳下一個趔趄,險些當眾栽倒。
“楊首輔�!碧K晏伸手扶了楊亭一把,眼神中隱隱流露嚴厲之色,“圣駕只是失蹤,也許在某日自會回來。如今國亂當頭,唯仗內(nèi)閣輔臣與朝中諸公鼎力襄助,共克時艱,你身為首輔當更加堅強才是�!�
楊亭始終抱著“皇上自有安排,會在關(guān)鍵時刻出現(xiàn)”的念頭。這段時間苦苦打熬,竭力維系朝局穩(wěn)定,也正是這樣的信念支撐著他,卻怎知最后信念落了空,心緒頓時猶如大廈傾塌,幾乎要全面崩潰。
此刻被蘇晏的一番話勉強喚回神智,他顫聲道:“皇上也許……還有轉(zhuǎn)機……”
蘇晏卻已不再看他,轉(zhuǎn)頭俯視跪在御階前的朱賢。
朱賢心慌意亂之下,將冊書緊緊抓在手里。
蘇晏問:“諸公,這位即將受冊的是誰?”
官員中有人立刻答:“回蘇閣老的話,這位是寧王世子朱賢。”
蘇晏露出個意外的表情:“寧王世子?不是吧,他明明是蘇小京,是我五年前花三兩銀子,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小廝�!�
眾皆嘩然!
朱賢如遭錘擊,幾乎要暈過去,但同時一股惡氣沖出膽邊,在心底燒成狂暴的烈火。他知道人的一生中若真有決定命運的生死一刻,此時便是了!
他不想死,他要活下來,必須鏟除阻礙一步步爬上御階,才能觸碰到那張近在眼前的龍椅。
“所言當真?”禮部尚書嚴興震驚道,“蘇大人莫非在說笑?”
蘇晏道:“冊立代儲,如此大事怎能說笑!我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么?”轉(zhuǎn)而望向謝時燕、江春年,“我府上這小廝負責看門,二位閣老應(yīng)該有印象?”
謝、江二人頓時想起給他扶轎桿的恥辱往事,臉色一下子變得極難看。江春年磕磕巴巴道:“沒、沒印象!”
蘇晏又問眾臣:“這些年往我府上投名刺的京官可不少,諸位也都沒印象?”
無數(shù)視線盯向朱賢,眾臣竊竊私語,有人不太確定地叫了出來:“似乎……還真有點像!既是蘇閣老府上小廝,何以會成了寧王世子?”
“那就要問他本人了�!碧K晏嘴角露出微薄的哂笑,望向朱賢,“是不是,蘇小京?”
朱賢暗中咬牙,定神起身,向蘇晏拱手:“原來是內(nèi)閣最年輕的蘇閣老,久仰大名。聽蘇閣老所言,貴府小廝與本世子生得有幾分相似?那可真是他的造化。”
“那是你的造化。”蘇晏向他逼近兩步,“我說小京啊,當初你假冒我的名義偷走太廟的天潢玉牒,叛主而逃,就應(yīng)當逃到海角天邊去才是,偏偏又再一次假冒寧王世子之名進京行騙,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么?難道你不信‘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這八個字?”
朱賢起身,與他岸然對峙:“看來蘇閣老失了圣駕行蹤,傷心過頭有些失心瘋了,硬要指認本世子是你府上小廝,實在可笑!我朱賢,乃是信王之子,有天潢玉牒與信王遺物為證,寧王殿下收我為養(yǎng)子時,親口說我容貌酷似他長兄,必為血親。我身邊還有一個老嬤嬤,是伺候過信王與信王妃的王府舊人,亦可為人證。不知蘇閣老胡亂指認本世子冒名,是有什么鐵證?”
雙方都言之鑿鑿,叫眾臣一時間也有些難辨真假。按理說,相比剛進京的朱賢,蘇晏這個內(nèi)閣次輔的威望、分量與可信度都遠勝之,但寧王世子的身份真?zhèn)紊婕暗健按鷥钡膬粤⑴c將來的新君繼任,是一件天大之事,必須十分慎重對待。
于是眾臣紛紛將求證的目光投向蘇晏。謝時燕問:“蘇大人可有證據(jù),證明這位寧王世子是冒充的?”
蘇晏不疾不徐地道:“他十三歲時便被我買來,取名為蘇小京,與另一個小廝蘇小北共同服侍我。我府上仆從不多,近身伺候的更少,也就這兩個小廝。我把他二人當子弟看待,起居之間也無甚避諱,夏日他常赤身在井邊沖涼,被我看見左臀有銅錢大小、草帽形狀的黑痣一塊,痣上長毛。諸公欲知我所言真假,將他褲子一扒不就知道了?”
如此證據(jù),說得漫不經(jīng)心,更顯出不屑一顧的輕蔑。眾臣聽得掩口葫蘆,朱賢卻是一張臉白里泛青、青里透紫,肩膀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蘇晏嗤道:“若是覺得有辱斯文,拿朱砂來,叫他當眾蓋個手印也行。我手中還有他的賣身契,上面掌印清晰可辨。雖說人長大了幾歲,手印也會變大一點,但掌紋、指紋的形狀與走向變不了,是不是蘇府小廝蘇小京,一對比便知真相�!�
賣身契……朱賢忽然想起,在他決心離開蘇府之前,蘇晏曾對他提起削奴籍之事,說要把賣身契還他,還想送他去書院與官宦子弟一同讀書,對外宣稱是自己堂弟,等他學(xué)有所成,金榜題名,就可以入仕為官,另立門戶了。可他那時心中反意已生,如春日野草肆意蔓延,且并不覺得自己是讀書的料,對于蘇晏這份遲來的安排最終還是選擇舍棄。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賣身契拿到手,徹底銷毀了再離開!朱賢悔不當初。
富寶很機靈地從御案上拿了白紙與盛朱砂的硯臺湊過來。蘇晏似笑非笑地對朱賢道:“只是按個手印而已,不困難吧?”
朱賢瞳孔緊縮,搖頭后退一步:“我是寧王世子,天潢貴胄,憑什么要被你一個臣子任意攻擊?你說驗身就驗身,說按手印就按手印,何其霸道,何其囂張!再說,我今日是代父王來受寶冊的,你蘇晏不過是內(nèi)閣輔臣之一,憑什么你一來,就要推翻六部與內(nèi)閣其他重臣,甚至是首輔楊大人的決議,難道你蘇十二自認為大權(quán)在握,就可以一手遮天,欺壓宗室、傲視群臣嗎?”
這番話切中要害,在蘇晏與群臣之間挑撥得明明白白,簡直爆發(fā)出超強的戰(zhàn)斗力,倒叫蘇晏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按說對方這話拋出來,應(yīng)對之策是宜退不宜進,應(yīng)當先安撫眾臣被挑起的不滿,表明自己并無仗勢欺人的意思。但蘇晏卻一反常態(tài),冷笑出聲:“說得好!我蘇十二還真的是一回來,就要推翻眾臣的決議!今日我就把話撂在這里,立‘代儲君’可以,但必須按規(guī)矩來,再怎樣,也論不到什么寧王世子頭上!”
這下,不但群臣詫然,就連首輔楊亭也吃驚地望向蘇晏,對他這般睥睨一世的作派感到無比陌生。
蘇晏向身邊的富寶抬起一只手。富寶心領(lǐng)神會,當即擱下紙硯,用自己手背托住他的掌心,虛扶著步上臺階,服侍他站在龍椅前的御案旁。
“諸公�!碧K晏沉靜而清晰地開口,清越的語聲回蕩在大殿內(nèi),“按祖制,應(yīng)冊立先帝的次子、皇上的親弟朱賀昭為儲君。諸公皆是飽學(xué)之士,難道不知長幼倫序?就算其他人不知,難道身為禮部尚書的嚴興嚴大人你,也不知道么?”
嚴興被噎得一時無話。于徹之挺身而出:“嚴大人提了,是我出言反對的。一來大敵當前,四歲儲君守不了京城;二來先帝有遺詔在前,命二皇子昭成年后出宮就藩。這一點,蘇大人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蘇晏道:“先帝遺詔,自當遵從,但此一時彼一時,先帝立下這份遺詔時,如何料到眼下皇上失蹤、無有子嗣的狀況?至于四歲儲君守不了京城,沒錯。但諸位大臣們守得了,我蘇晏蘇清河守得了!立朱賀昭為儲君,我身為帝師,自然會盡全力匡扶幼主,領(lǐng)理朝政�!�
眾臣再一次嘩然!這是赤裸裸地告訴所有人:立個黃口小兒為儲君,因為我要攝政!
謝時燕忍無可忍地叱責:“蘇晏!你有什么資格說出這種話,這是大逆不道!”
蘇晏朝他露出個嘲弄的表情:“謝閣老,說話要負責任,怎么就大逆不道了?難道我這‘帝師’不是景隆帝親口御封的?我將像輔佐清和帝一樣嘔心瀝血,盡全力匡扶下一任幼主,難道有錯?你們放著正統(tǒng)的皇弟不冊立,卻去冊立旁支,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為國綢繆的一腔赤膽被潑了污水,這下連于徹之都被激怒了,大聲道:“天日昭昭!若非國難當頭,皇弟幼弱、豫王又不奉召,何須考慮寧王一脈!我等忠心報國,在你蘇清河眼里竟然是別有所圖?天日昭昭!”
“何須考慮”的寧王世子朱賢知道自己是眾臣迫不得已的選擇,但被當著所有人的面喝破,屈辱感撲面而來。
偏偏此刻殿門外又傳來欽天監(jiān)官員的警示之聲:“全蝕!日是人君之象,日為蝕,主君王不王�。 �
站在殿門附近的官員們?nèi)滩蛔∨矂幽_步,去走廊上看天象。
只見中天之日成了一輪漆黑的圓,仿佛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周圍又鑲著迷離的金邊,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望之令人心神震顫。天日無光,使得整個大地都籠罩在巨大無形的陰影中,如暝如晦。
日全蝕,君王不王……可不正印證了眼下大銘之困境?
誰能化解這大兇天象?誰能擊退城外氣勢洶洶的北漠大軍?誰能為朝廷掌舵,為大銘王朝破除困局?
命不久矣的寧王與涉嫌冒充的寧王世子能嗎?淑太妃懷抱中奶味猶存的四歲稚子能嗎?
還是他——蘇晏,蘇清河可以辦到?
殿門外,于徹之猛地收回視線,往殿內(nèi)疾走幾步,直截了當?shù)卣f道:“蘇晏蘇清河自然有這個資格。這些年來,無論先帝還是今上,都對你的治國策略從之如流。你的盟友遍布朝綱,你的新政深入人心,你的文字流傳天下,你不是宰相,勝似宰相。但正因如此,我于徹之堅決反對你扶持幼主,以防你生出攝政之心,將來成為一場新逆亂的隱患!須知‘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目前誰又能說得準忠奸呢?”
于徹之這番話,耿烈敢言,純?nèi)还�,群臣也為之觸動,紛紛露出贊同之色。
蘇晏目視楊亭:“楊首輔也是這個意思?”
楊亭左右為難,一方面不愿相信蘇晏是個貪圖權(quán)勢之人,另一方面又覺得于徹之的擔憂在情在理。優(yōu)柔寡斷的天性占了上風,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蘇晏頷首:“明白了。放心,諸公都反對之事,我蘇晏不會一意孤行�!�
眾臣無不松了口氣,有馮去惡、衛(wèi)氏、太皇太后等等前車之鑒,沒人想跟這個手中底牌頻出的蘇十二死磕到底。哪怕是對他再不滿的謝、江二人,也因扶轎桿一事留下了心理陰影,忌憚大過于怨恨。
于是又聽蘇晏接著道:“既然皇弟朱賀昭不合適,那就冊立豫王朱槿城�!�
……豫王?他不是因暴病不肯出封地,連朝廷的金牌都催不動么?
豫王倒是個更合適的儲君選擇……只是他取回兵權(quán)后倍加跋扈,恐怕得勢后更不把文臣們放在眼里。
總好過幼主懵懂無知,叫蘇十二挾天子以令群臣!
朝臣們正低聲議論,殿中忽然響起一陣“哈哈哈”的狂笑聲,突兀至極。
眾人循聲望去,見是身份存疑的寧王世子狂笑不止,笑得一張清秀臉蛋都扭曲變形了。他指著臺階上的蘇晏,怪笑道:“好個打造傀儡不成,就提攜情夫!
“諸位大人難道不知,豫王與我們這位蘇閣老是何等關(guān)系?或許你們私下覺得,一個風流,一個濫情,會傳出點緋聞也正常,蘇閣老跟誰沒有點緋聞呢?與當年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沈柒,甚至是與失了蹤的清和帝……”
私下說閑話歸說閑話,這么公然亮出來就很不體面了——不僅當事人不體面,揭露者同樣不體面。在群臣皺眉反感的表情中,朱賢以為打蛇打中了七寸,繼續(xù)笑道:“告訴你們,這些不是緋聞,是事實!我是親眼見過這位高高在上的蘇閣老,與豫王勾搭成奸時,在床榻間不堪入目的丑態(tài)。如今他要捧情夫上位,難道日后是想當六宮之主嗎?哈哈哈……”
群臣紛紛搖頭嘆氣,甚至有人舉袖掩耳,以示非禮勿聽。
蘇晏面不改色,走下兩層臺階,幾乎是用親切的語氣問:“你怎么看到的,夜間侍奉時扒我寢室的門縫了?”
朱賢脫口道:“是又怎樣?你做得出,還怕被人看?”
蘇晏笑了笑:“所以,你還不承認自己是蘇府小廝冒充的假世子?”
朱賢愣住了。
“這里是朝堂,談的是國事,不是某個人的風流韻事。要說風流韻事,在場哪位大人家里家外不是一大堆呢?”蘇晏面帶微笑環(huán)視群臣,臉皮厚得令眾人自愧不如,“所以,誰以官員們不犯法的私事來擾亂公務(wù)與國策,就是居心不良。立儲之事,其實很簡單,用排除法就好了�!�
“幼主你們不放心,怕被我這個權(quán)臣攝政,那就排除之。寧王病入膏肓又膝下無子,排除之。谷王、衛(wèi)王戰(zhàn)敗,死的死,逃的逃,排除之。還剩下誰?不立與先帝一母同胞的豫王為儲君,難道你們要立這個——”他手指朱賢,“這個出身卑賤、滿口謊言、背叛成性、冒充宗室的小廝——蘇小京嗎?!”
第437章
本朝第一奸臣(中)
眾臣面面相覷:說得……似乎很有道理,竟令人無言以對?
就算蘇晏與豫王確有私情,那又如何?這十幾年來,豫王有過多少個情人,哪個消磨了他的雄心壯志,影響他帶兵打仗了?豫王神勇,既然能率領(lǐng)靖北軍接連獲得大捷,怎么就不能擊退圍攻京城的北漠大軍?說來,力主讓豫王重回戰(zhàn)場的蘇閣老功不可沒才是。
蘇晏火上澆油似的補了一句:“豫王不奉金牌,那是與朝廷賭氣呢。誰叫他的部下華翎作戰(zhàn)失利時,你們把黑鍋都扣在他頭上?如今我以個人名義手書一封,附在內(nèi)閣的調(diào)令后,你們且看他給不給我蘇某人面子,看他奉不奉召�!�
這話說的……簡直太不要臉了!
眾人側(cè)目,臺階上的蘇閣老神態(tài)自若,似乎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首輔楊亭則是一臉難以言喻的表情看著他。
朱賢憤而高喊:“奸臣!你們就讓這么一個厚顏無恥的奸臣把持朝政?國法公義何在?風骨氣節(jié)何在?”
蘇晏當即下令:“咆哮朝堂是犯法的。來人,把這個冒充宗室的賊人嘴堵上!”
殿門外的錦衣衛(wèi)聞聲而動,疾步進入大殿,將朱賢粗暴地按在地面,不僅用布條勒住他的嘴,還把他雙手反剪在背后綁起來。
有臣子異議道:“朱賢是否假冒信王之子,尚未公審公論,蘇閣老此舉未免過于擅斷——”
蘇晏也不惱,笑微微地說:“所以我沒發(fā)落,就先綁上,以防他逃跑。諸公放心,我蘇清河做事有根有據(jù),明明白白,同時非常尊重大家伙的意見,絕不會搞什么一言堂�!�
這下就連楊亭也聽不下去了,嚴肅地道:“蘇大人如此氣焰,恐非良臣之象。立豫王為代儲君,我沒有意見,但你蘇清河也該反省己身,如今的做派與你曾說過的‘不忘初心’,是否相悖?”
蘇晏將雙手揣入袖中,直視楊亭,緩緩道:“師叔,你是不是忘了——師祖在卸任離京時,對你叮囑過什么?”
楊亭心中一凜。前任首輔李乘風那虛弱而堅定的聲音,仿佛又回響在他耳畔……
蘇晏當然不知道楊亭與李乘風私聊了什么。但李乘風致仕之前,是與他會過面的,當時老大人中風后口齒含糊不清,依然對他表達了深深的寄望。蘇晏猜測,李乘風很可能也對楊亭交代過,不僅關(guān)乎朝堂與君王,或許也包括了他這個寄予厚望的徒孫。
果然,楊亭露出了一絲愧疚的神色。他對蘇晏的懷疑與不信任并非無端而起,卻也因此辜負了老師當年的那句重托——“清河是吾門千里駒,你要善待他,引導(dǎo)他,使他盡快成長到可以擔負大任”。
蘇晏對他問出了第二句:“師叔,你告訴我,何為良臣之象?是寫在臉上的謙謙君子嗎,就像假世子暴露前對你們展現(xiàn)出的那樣?評價一個人的得失,究竟是著重看他的風格做派,還是著重看他最終的功勞與成就?”
楊亭沉默良久,最后嘆道:“吾且觀后效,你好自為之�!�
擺平了楊首輔,蘇晏又抬頭掃視群臣:“諸位大人,可知楊首輔之前為何認為我一定知道圣駕的下落?”
顯然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群臣等待著他的答案。
蘇晏沒有賣關(guān)子,繼續(xù)說道:“因為正如他所想,我是最后一個見到圣駕的人�!�
這話并未說透,但足夠朝臣們發(fā)散思維了——皇上“失蹤”時,蘇晏就在身邊?皇上是否交付了他什么,才讓他如此有底氣,是遺詔,還是口諭?倘若我們堅持與他意見相左,會不會陷入像當初先帝那樣,放縱部分官員下錯賭本,最后再一網(wǎng)打盡的局?
而之所以話不能說透,是因為沒人敢問出誅心的一句:所謂的失蹤,是不是駕崩?
大敵當前,誰敢伸手去揭蓋在致命真相上的那塊布?誰能負得起動搖軍心與民心的責任?就算有千萬個必須追問的理由,也得等到舉城上下合力擊退了北蠻之后。
朝臣們噤聲了。眼下,就讓皇上只是“失蹤”,讓這塊布繼續(xù)蓋著吧!
蘇清河要立豫王為代儲君,立就立吧,無論如何都算是個適宜的選擇,不是么。
“看起來,諸公對我的提議都沒有異議了?有異議可以提,我說了不搞一言堂,就真的不搞。這樣吧,不同意冊立豫王為代儲君的請舉手……沒人舉手,一個也沒有,很好,民主測評全票通過�!�
朱賢被錦衣衛(wèi)看押著,雙手被縛跌坐于地,嘴里勒著布條,瞠目望著眼前一幕……什么叫大權(quán)獨攬?什么叫只手遮天?看看階上這個滿朝無人敢叫板的蘇十二就知道了!
詔書和冊要另行起草了,不過也不麻煩,套話不變,把里面的名字一行替換掉就行。
蘇晏轉(zhuǎn)頭吩咐富寶:“準備筆墨紙硯,當著諸位大人的面,重新起草用印�!�
富寶諾了聲,正待走向御案,忽然聽見殿門外傳來一聲唱禮:“寧王殿下到——”
……寧王?寧王不是病危,臥床不起了嗎?眾臣皆是一驚,連蘇晏也微露詫異之色。
被制住的朱賢更是滿臉不可思議,用力搖頭:且不說寧王病入膏肓,說話都唯恐下一句斷氣,光是自己在他湯藥中下的佐料,就足以使其日夜昏睡,怎么還能入宮進殿?
可事實超過了所有人的預(yù)料,寧王一身正式的親王袞服,在兩名侍從的攙扶下步上奉天殿前的石階。
按說寧王才是這場冊立儀式的正主,但受傳召允許進宮的是寧王世子,廊上的羽林守衛(wèi)與錦衣衛(wèi)把不準要不要放寧王進殿,于是挪步成排,無聲地擋住了殿門。
前路被攔,寧王也不惱,負手立在殿外行廊,耐心靜候。
殿內(nèi),蘇晏率先回過神來,說道:“請寧王殿下入內(nèi)。”
朝臣們下意識地退到兩側(cè),目視跨過殿門緩步入內(nèi)的寧王。但見他年約三十許,身形頎長,容貌雋逸,因臉色有些蒼白,更襯得雙眉細而濃黑,眼白藍蒙蒙的仿佛融入了青瓷。這是張令人見之如嗅翰墨書香的臉,可眼瞼下方一顆砂礫大小的紅痣,卻給文質(zhì)彬彬的眉宇平添了一絲柔冶之意。
蘇晏注視著寧王一步步走近,寧王的視線也越過眾臣,投向御階上方的他。兩人目光交觸的瞬間,彼此心神震蕩了一下,仿佛冥冥中有種微妙感應(yīng),一如磁石同極相斥般。
震蕩感一閃而逝,快得像個錯覺。寧王已在殿中站定,朝蘇晏與楊亭等人拱了拱手:“諸位閣老,諸位六部大臣,有禮了�!�
楊亭代表大臣們連聲道不敢,鄭重還了禮,問道:“久聞寧王殿下身體不豫,以至常年臥床。如今親眼一見,卻與尋常人無異,不知是醫(yī)官誤診,還是傳言有誤?”
寧王溫和地笑了笑:“醫(yī)官當初并未誤診,傳言也是對了一半�!�
楊亭面露意外:“怎么說?”
“諸位皆知本王自弱冠起,便染上了癆瘵之癥,纏綿病榻多年,甚至還驚動了先帝,前后數(shù)次派太醫(yī)前來診治。雖說太醫(yī)亦無回天之力,本王仍對先帝感恩不盡。
“原以為只能茍且捱盡殘生,怎料上天垂憐,讓本王在三年前得遇真人,獲贈不世良方。本王按方服藥,近來病情大有好轉(zhuǎn),幾乎可算是痊愈了�!�
眾臣聞言大為驚嘆,有的感慨寧王洪福,竟能治愈絕癥,還有的對他口中那名“真人”十分感興趣。謝時燕當即問道:“不知是哪位真人能有此等神妙醫(yī)術(shù),又生得什么模樣?”
寧王答:“是個身著七星道袍的女冠,看著年輕飄逸,言談舉止出人意表,氣質(zhì)脫俗不似世間人�!�
蘇晏越聽越覺得哪兒不對勁。肺結(jié)核這種麻煩的慢性病,以當下的醫(yī)療水平而言可是算是不治之癥了,如果沒有特效藥不可能好得這么徹底。那個送他藥方的女道士如果確有其人,究竟是個什么角色,連做派都隱隱有種熟悉的感覺……
腦中靈光忽然一閃而過,蘇晏驀然反應(yīng)過來——莫不是個同樣穿越來的老鄉(xiāng)?
年輕飄逸的女道士,言談舉止有異于時人……該不會是豫王口中那個為了修煉金丹大道狠心拋夫棄子的豫王妃吧?!
如果真是前輩,這姐兒們不僅拿了修真劇本,還是原身帶金手指穿越的?她怎么就這么好命!蘇晏霎時間生出了人比人氣死,貨比貨得扔的憋悶感。
他很想問一問寧王,是在哪座山頭碰見這女道士的,可是就在目光再次觸及對方眼下紅痣時,卻仿佛從某種魘勝之術(shù)中掙脫出來般,驟然清醒。
除了無以為證的虛無縹緲的女道士之外,還有一個更貼近事實的可能性——寧王或許根本就沒有得過肺癆!
他的眼白看著有些發(fā)藍,是缺鐵性貧血的癥狀。手型修長漂亮,可指頭末端略顯膨大,像是慢性缺氧導(dǎo)致的組織增生……他可能的確有過一些肺部疾病,算不上嚴重,卻一直對外宣稱是肺癆,好讓一再削藩的皇爺對他放心。當初皇爺派太醫(yī)前去探查時,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成功偽造出肺癆的癥狀,把自己從指使馮去惡作案的嫌疑中摘出來,也使得沈柒的告發(fā)落了空,反被皇爺猜疑與防備,導(dǎo)致最后不得不投身弈者的陣營。
如果事實真相真是如此,那么眼前這位絕癥奇跡般痊愈的寧王殿下,十有八九與幕后黑手弈者關(guān)系匪淺,亦或者就是弈者本人!
我要把蘇小京這顆險些贏得終局的棋子變?yōu)閺U子,目的就是為了逼出下棋的那只手,如今對方不就自己跳出來了么?
蘇晏的心臟快而激烈地擂動著胸腔,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平復(fù)心緒,神態(tài)自若地開口:“寧王殿下福緣深厚,能得真人傳授仙方,著實令人羨慕。剛巧這里也有件冒充宗室的要案,因涉及世子,需要殿下也一起來分辨分辨�!�
“原來已經(jīng)被你們戳穿了,”寧王面露愧疚之色,嘆道,“本王今日正是為了這件事才進宮的�!彼h(huán)視周圍眾臣,最后視線落在被堵了嘴,朝他“唔唔”求助的朱賢身上,眼神既難過又痛憤。
“本王亦是在今日才驚聞?wù)嫦�,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個膽大狡詐之徒欺騙,將此白眼狼當做兄長親兒養(yǎng)在身邊,還不慎著了他的道,險些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