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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仿佛是荒謬的巧合，幾乎是同時，通訊頻道亮了亮，一個同樣的訊息從北方基地發(fā)來。

    “研究所狀況怎樣？”

    北方基地為了人類基因的純潔性能夠付出一切，他們痛恨怪物，審判庭對異種絕不包容，似乎只有紀(jì)博士這個善良的科學(xué)家才會包容融合派的存在，并關(guān)心這里的狀況。

    安折回復(fù)：“一切都好。”

    粉飾太平似乎是人類特有的技能，他學(xué)會了。

    幾秒后，對方回復(fù)：“基地也是。”

    對著通訊界面，安折沉吟許久，他緩緩敲下一句：“審判者是否安好？”

    想了想，他按下退格鍵，又刪改了幾下。

    就在他刪改的空檔，北方基地發(fā)來消息。

    “研究所近期是否發(fā)現(xiàn)新型變異個體？”

    安折稍作思索，回復(fù)一句：“尚未�！�

    回復(fù)完，他把修改后的那句話發(fā)出。

    ——“審判庭是否安好？”

    對方回復(fù)：“審判庭運(yùn)轉(zhuǎn)正常。”

    安折放輕松了一些。

    “祝好。”他禮貌地發(fā)送結(jié)束語：“�！�

    對方的回復(fù)也只有寥寥兩字。

    “�！�

    看著那兩個字，安折將手指從鍵盤上移開，他拿出那枚銀色徽章，他的身體衰弱的速度在加快，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時刻。手指骨節(jié)僵硬，他努力將那枚徽章握在手中。

    樓梯傳來響動，波利上樓了，但他沒有回房，而是沉默地站在走廊欄桿上，背對著這里。

    安折起身推門，來到了波利身邊。樂聲停了，樓下，辛普森籠在熊熊燃燒，夜色撲面而來，遙遠(yuǎn)黑暗的遠(yuǎn)方天際傳來悠長的嚎叫。

    波利道：“不在里面待著嗎？”

    安折搖了搖頭，他想著唐嵐先前說過的話。

    “先生�！彼�道：“您已��(jīng)明白了什么嗎？”

    波利看著他。

    “有時候，我覺得你的接受能力比所有人都要高，”波利道，“你很特別。好像比所有人都脆弱，又好像什么都不怕。”

    安折微微垂下眼。

    他道：“嗯�！�

    “但我還沒有得到最終的答案，”波利伸手將安折大衣的第一排扣子扣緊，“愿意聽我講個很簡單的故事嗎？”

    安折道：“愿意�！�

    “是很久以前，一位科學(xué)家的假想。”寒風(fēng)里，波利聲音溫和。

    “假如今天，你穿越了時空，來到一年后。在那里，你又穿越了時空，回到一年前，來到這里�！辈ɡ�道：“那現(xiàn)在我面前就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你�！�

    安折想了想，道：“嗯�！�

    “你知道物質(zhì)構(gòu)成的一個單位是原子，原子里有電子，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但所有電子都一模一樣。這樣的話，你怎樣分辨兩個電子是不同的兩個個體？”

    安折想了想，道：“它們在不同的位置�！�

    “但空間并不是位置的度量，時間也不是。這兩樣?xùn)|西只對四維的人類才有意義。在更高維度上，時間和空間也只是一張白紙上的橫坐標(biāo)和縱坐標(biāo)，像這樣�！辈ɡ麖目诖�里拿出一根粉筆，在他們面前的欄桿上畫下一個點(diǎn)，道：“一個電子在時間和空間里自由移動，左方是后，右方是前，現(xiàn)在它穿越時間，向前走了一秒�！�

    說著，他的筆往前畫出一道向右下方的斜線，標(biāo)點(diǎn)：“穿越時間后，它在這里。”

    “然后，它又穿越時間，向后走了一秒，停在這里。”粉筆往左下方畫線，標(biāo)點(diǎn)。

    現(xiàn)在欄桿上有三個點(diǎn)和兩條線了，它們組成了一個開口向左的銳角，左邊的兩個點(diǎn)在一條垂直線上。波利畫出了這條垂直線：“我們的時間在這一秒。這時候我們看到了什么？”

    安折想了很久。

    最終，他道：“兩個電子�！�

    “是，我們看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電子。但它們其實(shí)本質(zhì)上是一個，只不過在同樣的時間內(nèi)出現(xiàn)在了兩個地點(diǎn)。”波利又在它們旁邊點(diǎn)下無數(shù)繁星一樣的電子：“不精確的估測，我們的地球有10的51次方個一模一樣的電子，組成了我們能看到的物質(zhì)，你又怎樣證明這不是同一個電子在時間軸上反復(fù)震蕩穿梭億萬次的結(jié)果？”

    “同樣的道理，你又該怎樣證明，我們所看到的整個宇宙的存在，不是一個或幾個基本粒子在時空里舞蹈的成果？”

    安折蹙起眉，他沒法證明。

    他用有限的認(rèn)知艱難地消化這句話。

    “所以我和先生都是同一個電子嗎？”

    波利溫和地笑了笑，他伸手摟住安折單薄的肩膀，像長輩摟住一個天真年幼的孩子。

    “這只是人類對世界本質(zhì)的無數(shù)個猜想中的一種，并不是真相，又或者和真相南轅北轍，只是我們難以驗(yàn)證�！彼���，“我舉出這個例子只是想說明，我們的身體、思想和意志短暫的存在，整個地球的存在，在更宏大的度量上，比一個電子還要渺小�！�

    安折望著遠(yuǎn)方，他只是一個結(jié)構(gòu)簡單的蘑菇，沒有科學(xué)家的頭腦，沒有那樣豐富的知識和超越維度高瞻遠(yuǎn)矚的思想，理解不了這樣的體系，只知道這個世界真實(shí)地擺在他眼前，他輕聲道：“但是我們都是真的�！�

    話音落下，他臉上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秒，眉頭蹙起來，肺腑劇痛。

    他死死抓著欄桿，身體劇烈顫抖，吐出一大口鮮血，向前倒去。

    波利手臂顫抖，他接住了安折滑無力落的身體，把他抱在懷里。

    “朗姆！”他大聲朝實(shí)驗(yàn)室的方向喊道，聲音焦急。

    安折知道波利又想要救治他，或者尋找他的病因，用溫度、抗生素、除顫儀……那些東西。

    他又吐了一口血，波利伸手，用衣袖給他拭去。

    血液染紅了雪白的襯衣袖角。安折看著波利，勉強(qiáng)笑了笑。

    “不用了�！彼�手指緩緩抓住波利的手��，喘息了幾下，輕聲道“……真的不用了。”

    波利死死抓住他：“再堅(jiān)持一下�！�

    “我……”安折看著他的眼睛，他好像看見了無邊無際的大海和天空。

    他其實(shí)還好，還沒有到最衰弱的時刻，至少他還能動，思緒也清明。

    但他終會死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大可以就這樣死去。波利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長輩，他把他當(dāng)做心愛的孩子，對他那么好……在生命的最后，他可以帶著這樣一份溫柔的愛意死去，這是這個時代的其它人根本不敢奢望得到的東西。但他這樣死了，波利就將接受他無緣無故的病死，他找不到病因，他無能為力。安折知道對人類的科學(xué)家來說，這樣無法解出的難題，無法解釋的真相是最深刻的郁結(jié)。

    他也可以帶著一個怪物的身份死去——他不怕波利厭惡他，波利給他的已經(jīng)足夠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看著波利，做出那個決定后，他輕松了許多，身體的疼痛不算什么，他再次道道，“對不起，波利。”

    波利凝望著他。

    “我……”安折笑了笑，他咳嗽了幾聲，眼淚滑落下來，和血液的溫度一模一樣。他艱難地喘著氣，對波利道：“我……騙你了，我不是被怪物感染的人。我本來就是怪物，我不是人，我只是……只是吃掉了一個人的基因，我只是……看起來像人�！�

    波利似乎愣怔了一秒，下一刻，他的灰藍(lán)色眼睛里呈現(xiàn)出更加溫柔的悲傷：“不管你是什么，再堅(jiān)持一下，好嗎？”

    安折搖搖頭。

    “我沒有病�！彼�道：“我的壽命……只有這么長，改不了的……不要救了�！�

    話音落下，波利抱緊了他。他們彼此對視，陷入悲哀的沉默。

    比起疾病和傷痛，物種既定的壽命是更加無法抗拒的東西。從誕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結(jié)束，誰都邁不過那個門檻，那個上帝設(shè)下的門檻——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的話。

    就在這令人無法言語的沉默中，寒風(fēng)呼嘯著，在風(fēng)聲里，安折聽見波利說了一句話。

    ——話音落在耳畔的那一刻。他心臟陡然顫動一下。這句話那么熟悉，熟悉到他好像回到三個月前的那個夜晚，面對著陸沨，那天的風(fēng)也很大。

    波利·瓊說：“手里是什么？”

    對著他，安折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隱瞞的東西，他緩緩張開自己的手指。

    手心靜靜躺著一枚銀色的徽章，這是那位審判者身份的信物。

    波利的目光落在徽章上，安折發(fā)誓他在那雙灰藍(lán)的眼睛里看到某種曠遠(yuǎn)的悲傷。

    接著，波利·瓊伸手，從自己上衣的貼身口袋里取出一件東西，握在掌心。

    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也是一枚銀色的徽章。

    ——幾乎一模一樣的徽章。

    “你……”安折愣住了：“你是……審判者？”

    “曾經(jīng)是�！辈ɡ�輕聲道：“我是一個叛逃者�！�

    作者有話要說：

    理論是費(fèi)曼的單電子宇宙假說。

    非本文世界觀。

    第76章

    “我愿為人類安全拿起武器�！�

    “我將公正審判每一位同胞。”

    “雖然錯誤，

    仍然正確�！�

    波利緩緩念出了這段話。

    “審判庭誓言�！彼�道��

    安折愣了愣，

    他曾經(jīng)聽過這段誓言的最后一句話。

    吐出那兩口血之后，

    他的身體竟然變得輕盈起來，感官也逐漸遲鈍，冬日的烈風(fēng)吹在臉上，

    卻不再讓他寒冷顫抖，那是一種虛無縹緲的空靈，仿佛下一刻他就會消散在風(fēng)中。他重新支撐住了自己的身體，

    靠著欄桿，

    低頭看向那兩枚徽章。

    正六邊形的徽章上雕刻著圖案，審判庭的標(biāo)記是兩個交叉的棱狀十字星，

    像地圖上指示方向的圖標(biāo)。指示正北、正南、正西、正東的十字星稍大，南方的星角向下拉長，

    呈現(xiàn)一個與十字架類似的形狀。東北、東南、西南、西北偏向的十字星稍小，隱在正向十字星下。

    安折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注視這棱角分明的形狀，

    那暗銀冷沉的質(zhì)地、尖銳的星角、平直的線條無一不透露出攝人心魄的肅殺與公正。

    波利的手指摩挲過十字星的表面，他或許也不止一次描摹過它的形狀，徽章的圖案已經(jīng)有了磨損的深深痕跡。

    “它的圖稿是我的一位同事畫下的�！焙魢[的寒風(fēng)里，

    波利望向遙遠(yuǎn)的夜空：“我們希望十字星為人類指向了正確的方向。”

    “您……不是融合派的科學(xué)家嗎？”他低聲道。

    “我是�！辈ɡ���。

    他的語氣很輕，

    像一聲嘆息：“我是融合派的負(fù)責(zé)者，也是審判庭的創(chuàng)始人。融合派就是審判庭的前身�！�

    安折忽然想起在審判庭那條長長的走廊里，每一代審判者的肖像與生卒年月一字排開，盡頭的相框卻被取下，姓名與生卒年月也被刮去，

    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字母“P”。那是第一任審判者的記錄，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后來人抹去。

    北方基地是人種混居的地方，他不知道波利這兩個字到底是哪種語言的音譯，但依稀能用字母拼出“polly”這個近似的單詞。

    可是在他的印象里，融合派和審判庭的信念截然不同，一個希望人類與怪物安全融合，一個卻毫不留情地殺滅所有試圖進(jìn)入基地的融合異種。這兩者完全是天壤之別，他疑惑到了不知道該從何問起的地步。波利道：“那是一次偶然的事件�！�

    安折聽過很多人講述基地的歷史，那些平靜的敘述像光芒有限的燈火，他提著燈照亮黑暗房間的每個角落，從而得以拼湊出這房間的全貌。

    “感染后能否保持意志，似乎只取決于概率。但我們?nèi)匀幌嘈抛匀唤缰械囊磺卸加雄E可循，只是我們能力有限，還沒有窺見其中的規(guī)律。我們的研究一直在進(jìn)行，在那個領(lǐng)域越來越深入，也越來越瘋狂。”說到這里的時候，波利微微閉上眼睛，神色中浮現(xiàn)隱約的痛苦：“一個實(shí)驗(yàn)體的身體出于無法解釋的原因分裂成了兩半，卻有統(tǒng)一的意識。其中一半逃出了實(shí)驗(yàn)室，另一半留在觀察室里。因?yàn)樗�看起來一直待在那��，我們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異常——逃出的那一半造成了慘烈至極的災(zāi)禍�！�

    安折知道那場災(zāi)禍，一只水蛭污染了整個外城的水源。

    “外城全面暴露，基地必須甄別出異種和人類，將異種及時清除。融合派是這場災(zāi)難的罪魁禍?zhǔn)�，然而，研究感染與變異，最熟悉怪物、異種與人類差別的也是我們�！辈ɡ���。

    剎那間，安折明白了什么，審判庭在最初原本就不是軍方的機(jī)構(gòu)，它隸屬燈塔。

    “實(shí)驗(yàn)項(xiàng)目全部中止，樣本銷毀，實(shí)驗(yàn)體擊斃，但基地還是給了融合派贖罪的機(jī)會。我們連夜成立審判庭，制定審判細(xì)則，對全城實(shí)行審判。那十天，我們殺死了基地一半人口�！辈ɡ�緩緩道：“感染被控制��，人類基因的純潔性得到保全。再后來——審判制度就這樣延續(xù)下來了。弗吉尼亞基地遇到的滅頂之災(zāi)更佐證了它的正確性。”

    “我做了十年融合派，四年審判者�！辈ɡ�緩緩說出這句話，他臉上出現(xiàn)似笑非笑的神情，那笑意卻更像無聲的慟哭：“我的初衷是讓每一個人都能得到平靜的生活，卻每天都在屠殺同胞。這十四年的每一天，我的罪孽都更加深重�！�

    安折道：“但你也保護(hù)了基地�！�

    “并不是。”波利道：“我每天都在濫殺無辜。”

    安折為他辯解：“您制定了細(xì)則，按照規(guī)則做事，不會濫殺無辜�！�

    波利的回答驚雷一般落下。

    “沒有審判細(xì)則�！彼�淡淡��。

    安折的表情空白了一秒，他難以消化這句話的內(nèi)容，艱難道：“沒有……嗎？”

    “確切來說，沒有百分之百判定異種的細(xì)則�！辈ɡ�的聲音像嘆息：“我們用畢生的研究成果制定了審判規(guī)則，從各個方面——外表、動作與思維，通過生物對外界信息的不同反射來判定它的種類，但無法保證它絕對正確，事實(shí)上，細(xì)則只能判斷出百分之八十的異種。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只能依賴經(jīng)驗(yàn)與直覺，以及……擴(kuò)大處決范圍，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真正的審判細(xì)則的第一條鐵律就是，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永遠(yuǎn)不能對外界披露它。我們并不真正按照細(xì)則辦事，審判庭為了絕對的安全永遠(yuǎn)留出了誤殺的空間�！辈ɡ�聲音漸漸低沉：“當(dāng)我駐守在外城門，每當(dāng)我處決一個生命，它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一個真正的異種，百分之二十是明知他極大可能是真正的人類，卻為了保險起見直接射殺。而在那百分之八十的異種中，又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擁有人類意識，六千五百分之一的可能在多年后再次恢復(fù)人類意識�！�

    他嗓音漸�。骸拔抑两耠y以回憶那四年�！�

    安折想象著那樣的場景，他想象自己也變成一位審判官。

    他說：“所以您離開了基地嗎？”

    “我無法與內(nèi)心的痛苦抗衡。在人類與異種的戰(zhàn)爭中，我沒能堅(jiān)持到最后�！辈ɡ�仰望夜��，長久的沉默后，他道：“起先，我因?yàn)闅⒑ν�胞而痛��，再后來，連異種的死亡都讓我難以忍受，我與他們相處太久，知道每個怪物都有自己的生命。我手上沾滿鮮血，是有罪之人。后來我與幾個同僚叛出基地，來到高地研究所繼續(xù)融合派的研究，我們接納異種，我一生都在為自己贖罪。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一百年�！�

    一百年。

    安折望著波利，神情微微疑惑。

    似乎明白他的疑惑，波利微笑一下：“我活得太久了�！�

    “在野外，最無法避免的事情是感染�！辈ɡ�卷起了自己的袖��，他右臂的皮膚上，有一片黑色的雜亂紋路：“我被研究所的一位成員誤傷感染，在失去意識前我離開了他們�！�

    “但是，或許因?yàn)楦腥疚业哪莻�人是清醒的，又或者概率眷顧了我，我醒來了�！闭f到這里，波利笑了笑：“我以為只過去了幾秒，其實(shí)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我的意識好像在片刻間穿越了時空，你猜我在哪里？”

    安折搖了搖頭。

    “我還在研究所。”波利道：“他們找回了我，即使那時候我是個無意識的怪物，他們也沒有放棄。我曾經(jīng)保護(hù)了他們，于是他們也保護(hù)我。人類之間的情感就是這樣，你付出了什么，就會得到什么。在這個時代，人類之間的信任是比生命還珍貴的東西，但我得到了�！�

    安折看著波利眼中溫和寧靜的神情，他直到這時才理解了波利與研究所成員間為什么會有那么深的感情。

    “我不后悔當(dāng)初離開了基地，但我也永遠(yuǎn)無法原諒自己的逃避與無能。”最后，波利道。

    安折說：“因?yàn)槟�品德高��。�?br />
    想了想，他又道：“因?yàn)槟�太仁慈���！?br />
    波利深愛每一個人，所以他才會那樣痛苦。如果在和平的年代，他一定是個連螞蟻都不舍得碾死的人——這樣的人卻要對同胞舉起槍。

    “仁慈……仁慈是人類最顯著的弱點(diǎn)�！辈ɡ�道：“對自身的仁慈是私欲的起點(diǎn)，對他人的仁慈是信念動搖的起因，我做不到徹底冷漠無情，注定不是一個合格的審判者�！�

    話音落下，他們沉默了很久。

    想著波利的話，安折卻微微蹙起了眉頭，他想起了一個人。

    “但是，有一位審判官對我說過一句話，”安折輕輕道，“審判者信念的來源，不是冷漠無情，是仁慈。不是對個體的人，而是對整體人類命運(yùn)的仁慈。如果堅(jiān)定不移地相信人類利益高于一切，就不會動搖�！�

    波利看著他，輕輕說了一句話：“怎樣才能堅(jiān)定不移地相信？”

    “假如不是對每一個人都懷有仁慈之心，”他一字一句道，“又怎么能堅(jiān)定不移地為整體人類的利益付出一生？”

    安折愣住了。

    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他終于知道為什么每次面對著波利，他總能想起與波利截然不同的陸沨。

    波利閉上眼睛，聲音沙�。骸斑@就是審判者所有痛苦的起因�！�

    “放棄人性，無限度濫殺無辜，最終被基地處決�；虮３智逍�，最后因無法承受的痛苦陷入瘋狂，這是審判者僅有的兩種歸宿。”波利緩緩道：“《細(xì)則》制定完成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們都不得善終�！�

    安折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難以呼吸，望向手中的十字星徽章。

    “如果……如果有一位審判者，”他說，“很多年來，他一直清醒，一直守在城門，他的判斷從沒有錯誤……”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聲音顫抖：“沒有人不恨他，因?yàn)閯e的審判官每年只殺幾十個人，他有上千個那么多。其實(shí)……其實(shí)不是因?yàn)樗�格外喜歡開槍，是因?yàn)橛伤�開槍，才能最大程度減少誤殺。”

    他明白了，他終于明白了。他打了個冷戰(zhàn)，問波利：“他會是個什么樣的人？”

    波利的回答簡單得超出他的想象。

    “他是個孤獨(dú)的人�！彼�說。

    有什么東西轟然落下，巨石滾落擊打著安折的內(nèi)心。

    他長久不能言語，直到波利問：“你在想什么？”

    “我……”安折眼前霧氣泛起：“我在想……在想……”

    他在想陸沨。

    他曾經(jīng)以為陸沨冷漠無情，也曾經(jīng)承認(rèn)陸沨信念堅(jiān)定。他知道為了那虛無縹緲的人類命運(yùn)，陸上校能付出自己的一生。他也知道陸沨會有痛苦，會有孤獨(dú)，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了這個人面對的到底是怎樣一個根植于內(nèi)心的不可想象的龐然大物。

    他曾經(jīng)說他懂得陸沨，可是直到這一刻——他與陸沨遠(yuǎn)隔千里，并且永遠(yuǎn)不會再見面的一刻，他才完全懂得了陸沨。

    “我知道你說的那位審判者是誰，唐嵐向我提起過很多次。如果可以，我真想見到他�！辈ɡ�道��

    “他……”將徽章死死握在手心，安折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道：“他做了七年審判者，也殺了很多人……所有人都恨他�！�

    “但他對我很好，”他笑了笑，卻眼眶發(fā)燙，鼻尖通紅，“其實(shí)他對所有人都很好。”

    “你說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波利道：“但作為審判者，我并未發(fā)現(xiàn)你與人類的區(qū)別，那位審判者呢？”

    “他不能確定。”安折的手指微微顫抖，他望著遠(yuǎn)方連綿的群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放過了我�！�

    “先生，”他道：“如果審判者放過了一個異種第一次，是不是就會放過第二次？”

    波利只是溫和地望著他。

    “他也放過了我第二次，他放過了我很多次�！卑舱鄣溃骸昂髞�，他知道我是個異種了�！�

    “可是……”他想說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他的心臟被一只手死死握住，他想擺脫這種無法逃開的禁錮，可是不能。

    “對不起……”他確認(rèn)自己完全沒辦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斷斷續(xù)續(xù)道：“我……一想到他，就……想哭�！�

    波利把他抱進(jìn)懷里：“別哭，孩子�！�

    “活下去，”他道，“你還會再遇見他�！�

    “我不會遇見他了，”安折抓著波利的胳膊，像在情緒的驚濤駭浪上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沒辦法讓自己的眼睛不要再流眼淚，最后只能顫抖著閉上它，將額頭抵在波利的肩膀上：“我寧愿……寧愿從來沒見過他�！�

    “為什么？”

    安折什么都說不出來。

    “在我這里，你什么都可以說，孩子。”波利輕聲道：“不必欺騙我，也不必欺騙你自己。”

    安折喉頭哽了哽，他哭得更厲害。他不理解人類的親緣關(guān)系，但面對著波利，他好像又理解了它。他像是面對著和藹的父親，慈愛的神父，又或者寬容的上帝，他跪在耶和華的神殿里，可以像任何一個凡俗的世人那樣剖白一切——但其實(shí)不是對著其它任何人或神，是對他自己。

    “我……”他張了張嘴，渾身都因?yàn)閯×业奶弁炊�顫��，腦海一片空白，他終于越過情緒的藩籬，脫口而出：“我想見他……”

    “我想見他�！彼麕缀跏亲员┳詶壍刂貜�(fù)著這句話：“我想見他，先生，我想見他。我不后悔我離開他，可我……我好后悔。”

    “我知道……我知道�！辈ɡ�的手掌輕輕拍著他的脊背，安慰他道。

    “您不知道……”安折道，他的話自相矛盾，他的情緒被撕成碎片，悲哀像海洋一樣淹沒他的靈魂，如果這無處不在的思念的苦痛將他生生殺死，他不會感到任何意外。

    “我比你多活了好幾十年，孩子�！辈ɡ�道：“你的年紀(jì)還小，不知道的事情還太多�！�

    “我……”安折茫然抬頭，他無法反駁，也無意爭辯，確實(shí)有什么東西在他胸口郁積，抓不住也看不清，可他無法形容。

    他的目光越過波利的肩膀，看向一望無際的夜空，喃喃道：“我不知道……什么？”

    咚咚。

    短暫的沉默里，安折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他忽然有一種預(yù)感，波利接下來要說的話，或許會改變他的一生。

    他聽見了波利的呼吸聲。

    “你不知道�！奔澎o里，波利道：“你愛他�！�

    安折睜大了眼睛。

    天際，極光變幻，深綠的光芒像翻滾不定的海潮，從南面走到北面，消散而后重生。

    他劇烈顫抖起來。

    強(qiáng)烈的直覺像流星轟擊地表一樣重?fù)袅怂�的靈魂，光芒把這世界的一切映得雪亮。他其實(shí)不知道那三個字到底有怎樣的含義，可他知道這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