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遇緣邨建于上世紀二十年代,最早是輪船招商局的職工宿舍。一個百年過去,人員變遷,如今居民只剩大批六十歲朝上的本地老人。
社區(qū)老齡化嚴重,連帶著路邊商業(yè)凋敝,時髦小店都不愛開來這里。除了幾個自有店面,剩下的都是理發(fā)維修之類的民生服務。前兩年,市政來做門頭改造,整條馬路兜完,不過十來分鐘,唯獨在辛愛路99號門口停下。
老馬路舊時布局詭譎,99號本是一間前后通透的大店面,后來中間砌墻,被硬生生一分為二,拆成了兩個獨立商鋪。
說獨立,卻仍需共用一個入口,外人走進去,才會發(fā)現(xiàn)兩扇面對面的店門,一個寫99-1號,另一個寫99-2號。
改造隊伍考察半天,對這個特殊情況束手無策,認為是歷史遺留問題,最后給的解決方案是為公平起見,兩家店的招牌都不能沿街,只可掛在各自門口。
99-1號是文房店,一塊楠木匾額,上書“澗松堂”。字體板正,頗為古樸。
對面的99-2號,只在玻璃推門上貼了四個字:天天飯店。快印店出品,看著有些隨便。
飯店做的是上海本幫菜,價格低廉。最近新開業(yè),正在大搞酬賓活動,用餐有八折優(yōu)惠。精打細算的周邊居民聞風而至,連續(xù)兩周人來人往。
客人一多,總有老眼昏花或粗心大意,找到99號也不細看招牌,等到推開門,看清店內布置,他們才哎呀一聲,驚訝問,不是飯店嗎。
一道聲音在書桌后冷不防響起,說走錯了,吃飯去對面。
語氣相當不友善。誤入的客人聽了,退出去,轉身發(fā)現(xiàn)玻璃門,緊跟著就有人問候,說歡迎光臨,幾位?這邊坐。
嗓音清亮,精神氣十足。
正在練字的徐運墨停筆,摘下新買的耳塞,打開手機就是一條信息過去:,今天第12個,你們太過分了。
十分鐘后,商戶群顯示有人回復:不好意思,今天客人有點多,見諒。
徐運墨:再有一個走錯,我就報警。
信息發(fā)完,有人推門而入。徐運墨以為又是食客,臉一沉,正準備按110,抬頭看清對方,面色稍微收斂兩分,“什么事?”
老馬摘下電動車頭盔,“怎么,誰惹我們徐老師生氣啦?”
說完自己有了答案,扭頭看看對面的飯店,問:“又鬧不愉快了?”
徐運墨不響,下巴抬抬,示意對方坐,問他找自己干什么。
不就為了這樁事體?老馬干笑一聲,試探道:“下個月社區(qū)要評選最美街道,你曉得伐�!�
徐運墨重新鋪紙,“所以?”
“王伯伯喊我來的,他說你們兩家店最近摩擦有點多,不太放心,非讓我過來當老娘舅,幫忙調解一下�!�
99號兩家商鋪,一個新開,一個老店。相處堪堪兩周,已發(fā)生多次糾紛,主要還是兩者業(yè)態(tài)相去甚遠,文房與餐飲,氛圍實難和睦。
“他自己怎么不來?”
“街道給他分過來一個大學生,忙著帶人呢。再講了,前幾天你們吵架,他跑過去一聽,差點高血壓,說回去吞了兩片降壓藥才好�!�
居委那個老爺叔平時說話,中氣比誰都足,身體素質好過年輕人。徐運墨不買賬,他知道老馬指的哪樁事情。那天有食客去隔壁吃飯,將開來的車停在門口。辛愛路的路邊是黃虛線,不能久停,那輛五菱宏光倒是豪橫,大喇喇壓到上街沿,車頭直對99號。
過了一個小時,無人出來挪車,徐運墨面無表情出門,拿手機拍照。
還在篤悠悠吃飯的食客見狀不對,立刻奔出來,說馬上開走。徐運墨不留余地,直接投訴違停。不多時,交警過來開罰單,車主極為惱火,捉住徐運墨問候全家,引發(fā)一堆人圍觀。
徐運墨蘸墨掭筆,“誰吵架,我一句話沒講。”
對對,老馬順著他,“你素質高,不文明行為是要受懲罰,但小夏是你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你這么一搞,店里其他吃飯的客人怎么想?總歸會影響別人做生意的呀�!�
“這么點小事就能影響生意,他這個店不如不開。”
哎,儂個……老馬一時語塞。徐運墨的脾氣他很清楚,素來說一不二,只好掏出手帕,抹掉腦門上的汗珠,向其循循善誘:
“你是無妄之災,小夏也是呀。他提醒過外面不好停車的,人家硬要停。你去投訴,他也沒怪你,還主動和那個車主說罰款他來付,最后硬是笑瞇瞇把人送走了,這做得夠體面了吧。碰到有些混江湖的老板,覺得你多事,講不定早來尋你吼勢*了,類似的我看過不要太多喔�!�
徐運墨筆不停,如行云流水,“照你這么講,我還要謝謝他?”
確實。
這兩個字,老馬嘴上不敢說。當中介多年,他管著辛愛路周邊幾個商鋪,做的都是街坊生意,最講究人情和分寸。當初99-2號轉租,夏天梁經(jīng)人介紹,來詢價,他一問,對方要開飯店,根本不愿意牽線。
99-1號的徐運墨是誰?辛愛路紀律大隊長。老馬用腳趾頭想一想,也知道拉個搞餐飲的做鄰居,必會惹怒徐運墨,引得對方大動肝火。
無奈介紹人溫言相勸,說老馬,幫個忙吧,就當我欠你一次。
菩薩都發(fā)話了,他只好硬著頭皮,幫手談成這筆生意。店租了,證辦了,裝修也搞完了,來個先斬后奏,全部趁著徐運墨不在上海這段時間完成。
有苦難言啊,老馬接著道:“也不是要你們相親相愛,這飯店開了兩個禮拜,生米都快煮成泡飯了,還能怎么辦啦?小夏合同簽了兩年,你要硬碰硬,是給自己找罪受。做鄰居,你讓讓我,我讓讓你,不就結束了?那些小事,你少點和他計較,以后眼睛一閉,不要往心里去了�!�
這話的最后一句,在徐運墨聽來,實在不是滋味。他筆鋒一滯,右捺拖得太長,整個字頓時意勢盡散。
心游寂滅,豈愛綱之能加——臨摹多寶塔碑,每到愛字,總會寫廢。
別放心上,輕巧話誰都會說,可心無旁騖的功夫,修煉起來哪有那么簡單。
徐運墨眉毛打成百葉結。過去的99-2號,開家金魚店,老板安靜話不多,五年來與他相安無事。直到年初,老頭被兒子接去國外養(yǎng)老,關店前告訴徐運墨,自己不打算賣掉店面,改成出租,為省心省事,特地找了老馬代管。
老馬縱橫辛愛社區(qū),當初徐運墨繼承店鋪,來辛愛路開店,什么都不懂,全靠老馬為他指點迷津。徐運墨相信他的能力。
事實證明,這世界沒有人事物,能做到絕對靠譜。徐運墨痛恨一切違反秩序的東西,比如寫壞的字、顛三倒四的街道管理,以及上海的盛夏——尤其黃梅季,簡直反人類,每年五月,他都會趁天氣轉熱前,鋪蓋一卷躲去莫干山。
今年一走,就是四個月。十月回上海,已然入秋,氣候漸漸涼爽,徐運墨卻極不爽快。返滬那天,他喜獲大禮包,澗松堂門口堆起一排五顏六色的開業(yè)花籃,擠到他連店門都開不了。
等看到對門招牌,一道驚雷,劈得徐運墨怔愣兩秒,隨即打電話召來老馬。
中介騎著小電驢,見他第一句:徐老師,你聽我解釋!
徐運墨正在氣頭上,毫不客氣說我做什么生意你不知道?介紹誰不好,非要搞個開飯店的過來,油煙重得一塌糊涂不說,還有客人進進出出,澗松堂和他共用一個門面,以后我還有清凈日子過嗎?
老馬心中有愧,眼神飛來飛去,說現(xiàn)在環(huán)境不好,哪里輪到業(yè)主挑挑揀揀。而且辛愛路沒有餐飲店,最近的社區(qū)食堂,走路都要一公里,遇緣邨一群老年人,開個小飯店,居委是歡迎得不得了——喏,99號這個位置辦重餐飲執(zhí)照,原本很費時間的,都靠王伯伯特批,就連裝修的報備審核,都是他直接開的綠燈。
言下之意,要怪一起怪。
一個個的,全都拍腦門做決定。開飯店,講究廣迎天下客,灶臺一起,必定熱火朝天。徐運墨愿意蝸居在辛愛路這個妖泥角落*的地方,圖的就是人少事少,99號搞餐飲,簡直不可理喻。
但木已成舟,他不想為難老馬,也不想去挑戰(zhàn)那個居委會的地頭蛇。
隔壁店鋪不是他的,不管金魚店還是飯店,想借給誰,做哪種生意,是人家的自由。只要不來招惹自己,他也能勉強接受,盡量和諧共處。
然而兩周過去,徐運墨愈發(fā)心煩意亂。他在遇緣邨有套一室一廳,空間不大,澗松堂除了做生意,也【vb:kazuyayaya】是他的半個書房,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這里度過。
自己做事,講究有規(guī)有矩,尤其生物鐘,不容打破:每天八點起,九點出門跑步,十點到澗松堂泡茶看書,十一點開始練字,三小時打底。放在過去,尚算修身養(yǎng)性。如今不行了,隔壁一到中午飯點,人頭攢動,練字堪比食堂打太極,效率極低。
實在靜不下心,徐運墨收起字帖,不練了。
“我想計較?從開門那天起,這家飯店就沒太平過,要么聲音太大,要么客人走錯門,一天下來,至少煩我十幾次,誰受得了?你要覺得這是小事,我和你換,你把中介的辦公室開到我這里,自己來體驗�!�
隔壁給他帶來的麻煩,實在罄竹難書。老馬不好反駁,時不時嗯嗯兩聲,以示自己在聽,“我曉得,我曉得……”
徐運墨還想繼續(xù),忽而有人敲門。他當是食客,剛想發(fā)作,還是老馬先有反應,趕快截住他。
“哦唷,小夏來了��!”
第2章
醬香蘿卜干
第九次,來的并非客人,是飯店老板,徐運墨的新鄰居。
這位萬惡之源進門,手里拿著一根不知道誰遞的中華,沒地方放,順勢夾到耳朵上。他梳大背頭,身上襯衫花紋俗氣,領口也不老實系緊,大方敞開,露出脖上的一條細金鏈子。
看打扮,至少四十歲朝上,但面皮白凈,一說話,左右兩邊各有一顆虎牙,對稱的,不小心泄露了實際年齡。
最大不超過二十八。
頭一回見面,夏天梁也是相似模樣。那對滴溜溜的眼珠子靈活得要命,不停在徐運墨臉上打轉,一聽他的名字,即刻伸出手,說原來是徐老師!你好你好,久仰大名,前段日子聽說你一直在外地,沒機會見面,今天總算碰到了。
話里話外,透出一股熱絡的勁頭。徐運墨當即給他扣了二十分,握手握得并不自在。
對方也有明顯感覺,一搭脈,猜到徐運墨并不歡迎自己,卻不收斂,反而從斜跨的小皮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說小小心意。
打開,兩張購物卡,面值五百塊。
給的解釋:之前飯店裝修太吵,影響大家做生意,一點補償,辛愛路上每家店都有的。
徐運墨臉色急轉直下。過往他見過太多類似嘴臉,這兩張購物卡好比探照燈,用來判斷自己是否能被收買。
我不收這種東西!
徐運墨著實被冒犯到,手一甩,購物卡隨之飄落在地。
場面不太好看,倒是夏天梁從容,腰一彎,撿了,還向他發(fā)出感慨:徐老師真是心地善良,體恤我們小本經(jīng)營不容易,幫我省錢了。
油嘴滑舌,再扣三十。
夏天梁這張考卷,徐運墨判定不及格,這糟糕的第一印象極難扭轉,之后見面,他都盡量避免與對方有過多交流。夏天梁曾在微信上發(fā)過幾次好友申請,徐運墨統(tǒng)統(tǒng)拒絕,有任何問題,只在商戶群里溝通。
眼下他板起面孔,從眉毛到嘴角,全部寫著不歡迎。
夏天梁并未受到影響,他看到老馬開朗地嗨一聲,對上徐運墨,也不顧忌那張臭臉,主動打招呼:“不好意思啊徐老師,今天吃飯的人多,有幾個沒看清楚,打擾到你。”
徐運墨哼一聲,當回應。
“你放心,我剛在外面貼了張紙,這樣他們以后就不會走錯了�!�
嗯?徐運墨有種不好的預感,“什么紙?”
夏天梁兩只手比劃出一個小方塊,“就是用來提醒客人的那種�!�
說的什么東西。徐運墨起身,到外面一看,差點撅倒。兩家店中間的墻面多了張淺色紙,緊挨澗松堂的招牌,一看就是從哪本廢棄雜志臨時撕下,翻到字少那面,用油漆筆寫:吃飯這邊請。
附一個大箭頭,直指隔壁,貼心得很。
什么狗爬字!徐運墨神經(jīng)突突跳起來,強迫癥發(fā)作,一把扯下,陰沉沉往回走。
夏天梁哎哎兩聲,跟在他身后,說徐老師儂做撒啊。徐運墨理都不理,將那團垃圾扔了,隨后刷刷幾筆,還沒等夏天梁看清,他已經(jīng)結束,手里多出兩張生宣和一卷雙面膠。
一張寫食客止步,一張寫內設雅座,楷書,極為端莊。徐運墨將食客止步的那張貼在自家門口,另一張連同雙面膠齊齊拍到夏天梁身上。
“貼上�!彼�。
夏天梁捧著那張紙左看右看,饒是這人缺乏鑒賞力,也不由嘖嘖稱奇:“徐老師,你字寫得真好看。”
門外漢的表揚,對徐運墨來說毫無用處。夏天梁頭發(fā)上摩絲涂得太多,油光水滑,更讓這句肯定平添兩分市儈。
被晾半天的老馬伸長脖子,問他們在外面干什么。夏天梁撕掉雙面膠,樂呵呵回答,徐老師賜我墨寶呢。
他貼平紙張,回飯店取東西。折返澗松堂時,手里拎著兩個打包盒,朝著徐運墨和老馬晃一晃,說禮尚往來。
老馬先接了。他早早嘗過天天那位大菜師傅的手藝,此時看清菜色,眼睛瞇成一條線,“熏魚?嗲的,今晚好加菜了�!�
徐運墨不屑拿,老馬怕夏天梁面子掛不住,趕緊幫忙收下,隨后招招手,“來,小夏,正好,我有事找你和徐老師談。”
中介沒忘記今天的使命,三人坐下,他深吸一口氣,好聲好氣問夏天梁這兩個禮拜生意做下來感覺如何。
“蠻好的,流水還不錯,都靠客人捧場�!�
老馬偷瞄徐運墨,斟酌著該怎么給兩人做輔導。夏天梁一雙溜圓的眼睛開始運作,從老馬看到徐運墨,最后停在后者冷若冰霜的臉上。
“就是剛開張,事情太多,顧不過來,老給徐老師添麻煩,我心里也挺過意不去的�!�
演得和真的一樣。徐運墨往后靠,抱起手臂。
夏天梁傾身向前,又道:“上個禮拜店里升級風機,裝了消聲器,等空下來,我去進點隔音板,把店里墻壁重新弄一下,爭取減少噪音,不讓徐老師難做。”
老馬連連點頭,對徐運墨說你看,小夏多有誠意。
“搞這些什么用,杯水車薪,挨得這么近,只要有人上門吃飯,該吵還是吵�!�
哎!老馬無可奈何,“人家積極想辦法解決問題,你哪能這么油鹽不進的啦�!�
徐運墨揚眉,剛要爭辯,被夏天梁搶白:“做餐飲的事情最多,所以天天有什么不好,我都愿意配合改正。徐老師在辛愛路待了這么久,開店的門道,他比我清楚,那些建議說出來,都是為我好,我明白的。”
說完,他朝徐運墨眨一下眼,看似極為懇切。
徐運墨警鈴大作。這個姓夏的還蠻陰險,他放低姿態(tài),率先示弱,明顯是想占領道德高地。這時再與其爭論,反倒顯得自己胡攪蠻纏,氣量小,容不下外來人員。
進可攻退可守,老馬果然上當,拍夏天梁肩膀,既同情又欣慰,“還是你懂事,小夏,今后這邊,”他嘴巴努一努,往徐運墨的方向,“辛苦你,多讓讓。”
吃個悶虧,之后閑言碎語,徐運墨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等結束,老馬拎起兩盒熏魚,悄聲囑咐徐運墨,多的我就不講了,以免你嫌我啰嗦,不管怎么樣,你和小夏至少要好到下個月,否則影響街道評選,王伯伯必定請你吃排頭*。
完了與他告別,戴上頭盔,一身清爽駕駛小電驢離去。
只剩彼此,徐運墨一分好臉色也不留,手往外指,“可以走了�!�
夏天梁靠在門邊,沒聽話,食指勾起脖上的金鏈,來回滑動兩下。
一雙眼睛又在徐運墨身上攀爬,從下往上,似乎要尋個空擋鉆進去,由內而外將他整個剖析干凈。
被這道視線盯得發(fā)癢,徐運墨重申一遍,“你好走了�!�
“火氣太大,容易影響身體,我店里煮了綠豆百合湯,清熱去火,徐老師要不要喝點?”
顧左右而言他,何嘗不是一種虧心的表現(xiàn)。哪怕在外人面前裝得再妥帖,待他多少禮貌,徐運墨也能看出,夏天梁與他一樣,打心底不喜歡自己。
不是一類人,來往無益。夏天梁這條泥鰍,濕手難抓,多同他糾纏,最終只會跌進水里。
徐運墨抬手,指向門口。
夏天梁不怒反笑,走時留下一句,有空過來吃飯,徐老師肯來天天的話,我不收你錢。
兩盒熏魚、兩張購物卡,面對夏天梁的好施小惠,徐運墨總是無動于衷。對方一身市井小民習性,以為付出一點蠅頭小利便可籠絡人心,就像天天飯店的酬賓優(yōu)惠,現(xiàn)在看著熱鬧,不過一時假象,等過去了,不知能留住多少客人。
撐不撐得住半年都是問題,反正他不看好。
忍過這段時間,或許煩惱自會消失。徐運墨隱隱聽見隔壁的熱鬧聲響,不愿多待,今天周六,下午他在靜安少年宮還有兩節(jié)書法課,理完東西出去,迎面是天天飯店的玻璃門,里頭仍是坐滿。
徐運墨目不斜視,走出99號。
遠離天天,辛愛路又恢復到熟悉的狀態(tài)。下午時段,路上出沒的行人大都頭發(fā)花白,依靠拐杖或助步器行走,個個步速緩慢。經(jīng)過沿街的幾家商鋪,水果攤無人看管,煙紙店大門緊閉,維修鋪空關,整條馬路散發(fā)出如遇緣邨居民一般的沉沉暮氣。
這景象讓徐運墨感到安全。
到少年宮,排在前面的油畫課還未結束,徐運墨拐彎去休息室。他進門,遇上幾個老師在里面閑聊,見到徐運墨,話題戛然而止,與他道聲好,互相看看,默契地找個借口走了。
徐運墨坐下。他不是社交場合受歡迎的類型,大多數(shù)人站在他身邊,時間一長,只會覺得透不過氣,不如早點離開。
比起明明不喜歡還要往他身上硬湊的人,現(xiàn)在這樣,反而舒服得多。他按著眉骨,手機突然閃一閃,提示收到信息。
墨墨,從莫干山回來了伐?有空的話,來家里吃頓飯好不好,媽媽想你了。
徐運墨停了片刻,回復:他在我不去。
你爸去杭州了,下個月才回。
忙,有空再說。
那邊仿佛也明白,不再打擾。徐運墨關掉屏幕,閉目養(yǎng)神。
到點上課,他推門出去。走廊擠滿了下課的小孩,奔來跑去,發(fā)泄著用不掉的精力。有個沖得太快,經(jīng)過徐運墨時,差點撞上他,被一把抓住。
徐運墨將人扶穩(wěn),“不要跑那么快,會摔跤的。”
好心提醒,但聲音過于冰冷,凍得小孩一哆嗦,不敢再造次,低頭灰溜溜走了。
進教室,原本吵鬧的學生見到徐運墨,瞬間安靜,一雙雙眼睛撲棱撲棱看向他。徐運墨習以為常,讓他們將毛氈鋪好,準備上課。
一堂課堪比罰坐,小孩們端坐到屁股發(fā)麻,下了課飛快散開。過不多久又換一批,照樣活潑潑來,見到徐運墨就不敢吭聲,小聲喊老師好。
兩節(jié)課結束,徐運墨留下收拾。門外有人伸頭張望,興趣班的負責人見他還在,假裝天南海北說兩句,半天才入正題,大意是暑假過去,來上課的學生少了許多,徐運墨在少年宮有書法和國畫兩門課,要是下個月他的國畫課還不能滿數(shù),可能面臨取消。
少年宮屬事業(yè)單位,大部分教職工都有編制,徐運墨沒有,他是退休教師介紹來代課的,只在周末來頂兩天班,費用以課時計。
與舞蹈樂器相比,書法國畫不是熱門,排課本來就少,再砍掉一門,這份兼職收入堪憂,但他也沒爭取,不是為錢彎腰的性格,只平靜將筆筒墨碟沖洗擦干,說知道了。
負責人有些過意不去,“徐老師,你課上得認真,就是這個教學風格,確實有點……有好幾個家長和我反應,說你太嚴了,他們這些小孩過來,培養(yǎng)興趣為主,順便陶冶陶冶情操,不是為了成為什么大畫家大藝術家的。”
“那別花錢過來上課了,回去開個視頻跟著隨便涂涂,也能陶冶情操�!�
負責人啞口無言,嘆道,看之后的情況吧。
地鐵回程,徐運墨在心中算賬,待出站,這筆賬得個負數(shù)。
他略感疲憊,踏上辛愛路的腳步并不輕松。七點,正是晚飯時間,澗松堂沒開燈,暗著,與隔壁敞亮的天天飯店形成鮮明反差。
徐運墨遠遠看,視線被那束光亮刺痛,揉著眼睛往遇緣邨走。
傍晚的辛愛路比白天更沉寂,落日余暉都不眷顧,弄堂里,老人紛紛收走晾在體育器械上的被單。徐運墨進單元,他住三樓,往上走,余光掃到樓道角落,每層都堆積著大量雜物,從鍋碗瓢盆到紙箱廢品,應有盡有。
上年紀的住戶囤積癖嚴重,什么都舍不得扔,家里放不下,干脆征用公共空間,當樓道是儲藏室。
消防意識是一點也沒有的,投訴也不管用,居委會上門提個醒,鄰居配合收回去,過兩天又擺出來,甚至報復性的多幾件東西。
到家進門,徐運墨暫且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遇緣邨的房子是聯(lián)排式,一棟挨著一棟,有幾戶人家開火做飯,窗戶一推,持續(xù)飄出白色霧氣以及鍋鏟炒菜的聲響。
開窗就是日常一景,但一旦合攏,便是與世隔絕。這種計算精密的距離感,存在于辛愛路的方方面面,樓與樓,店與店,注定要分開稍許,不可挨得太近。因為太近就有矛盾,比如99號兩家店,真真不講道理。
他起身,鎖緊窗戶,拉上窗簾,再關燈,直至感覺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
第3章
苔條花生
徐運墨被窗外的說話聲吵醒。
鬧鈴未響,他不肯睜眼,被子一裹,硬當聽不見。
外頭聲音沒放過他,熱烈討論昨晚播出的調解節(jié)目,七嘴八舌復盤一場分房大戰(zhàn)。哪個兒子過分了,哪個女兒不孝順了,越講越起勁,一口一個作孽,音量飚高。
徐運墨摸出手機,看過時間,他掀被子,開窗朝下喊:“聲音小點好嗎,才幾點鐘?”
聊得興起的鄰居立時噤音,都不需要抬頭,也知道是誰發(fā)作,彼此對視一眼,搖搖頭散了。
安靜在白天的遇緣邨是奢侈品,居民早已習慣與各式各樣的生活噪音為伍,并爭先恐后投身于這項偉大的生產(chǎn)事業(yè)。過去嫌煩,還可以去澗松堂躲避,如今卻連最后一片凈土也將失守。
徐運墨睡意全無,煮壺濃茶提神。待洗漱完,他出門,目光投向對面兩個黑色塑料袋,一股若有似無的氣味向他襲來。
又沒扔!
十月份的天氣,雖不比夏天悶熱,但濕垃圾放過夜,仍舊容易腐爛發(fā)臭。徐運墨起床氣未消,預備掉轉槍頭,回房間寫警示字條。
剛要動,對門開了,一只手伸出來,正欲放下一袋新垃圾。
不用寫了,徐運墨冷聲喊:“夏天梁�!�
被點到名字,那只手頓一頓,跟著房門敞開稍許,從里面鉆出個腦袋。未經(jīng)梳理的頭發(fā)翹得一塌糊涂,主人也不管,嘴角一挑,“早上好,徐老師�!�
“講過多少趟了,樓道不能放隔夜的濕垃圾�!�
“知道的,待會我去倒掉�!�
“現(xiàn)在倒。”
“垃圾房九點才鎖呢。”
“現(xiàn)在�!�
語氣很強硬,似乎鐵了心要抗爭到底。夏天梁抿抿嘴,看出徐運墨是認真的,沒轍,帶點好笑地說行行,我套個衣服就下去。
這笑讓徐運墨不舒服。哄小孩似的,擺明將他的要求視作一種無理取鬧。
徐運墨決定留下監(jiān)視,以防夏天梁進去后不再出來。他站在外面等,聽見夏天梁與誰交談。對方回屋,房門沒有關緊,虛掩著,隱約能看到里頭的景象:有個打赤膊的人影穿梭其中,毫不見外地喊天梁,你有沒有多余外套,借我披一件。
夏天梁說都在衣柜里,你自己拿吧,鄰居催我下去倒垃圾呢。
對方忍不住嘀咕,怎么,晚倒幾分鐘會死?你這鄰居可真難搞,昨晚不小心敲錯門,他也兇得不得了。
什么樣的人都有嘛。這是夏天梁的聲音。
……什么“什么樣的人”?他怎么樣了?
換別人這么評價,徐運墨懶得理,偏偏從夏天梁口中聽見,他有什么資格說自己?
勉強壓下去的火氣又騰地升起。鄰居私生活如何,徐運墨毫無興趣,但夏天梁不同——他們實在住得太近了。
這人一套房子,居然也和飯店一樣,借到了自己家對面。99號的錯誤不斷重復。徐運墨習慣早睡早起,而夏【vb:kazuyayaya】天梁的作息顛三倒四,回家比他晚,起得比他早。自己那個雙開間,墻體薄,有時早上五點就會聽見夏天梁大煲電話粥,語速極快,操著不同口音和菜農討價還價。
到半夜,貽害更甚,樓道感應燈時好時壞,某些人上樓,看不清門牌號,常常敲到徐運墨這里。
犯錯者有男有女,打扮都不似正經(jīng)人士。徐運墨起初懷疑夏天梁是不是從事什么非法勾當,后來居委會也收到風聲,涉及里弄安全,王伯伯親自上門,詢問夏天梁那些陌生訪客到底和他什么關系。
對方大方笑笑,說是我朋友,你們要懷疑,我現(xiàn)在打電話,讓他們親自過來解釋。
遇緣邨老舊,卻不至于迂腐。只要不是違法行為,居委也沒法管住戶交什么朋友。王伯伯不想應付這么多小阿飛,只說來你家可以,不過以后記得找門衛(wèi)記錄名字,晚上聲音也放輕點,不要影響左鄰右里。
對門再開,夏天梁終于換好衣服。他和平時油頭粉面的模樣有些區(qū)別,頭發(fā)沒來得及抹摩絲,此時全部散開,一頭鬈毛張牙舞爪。
夏天梁打個呵欠,抓起垃圾袋,回頭見徐運墨動也不動,像個柱子似的立在那里,忍不住問:“你要盯著我倒?”
徐運墨臉色鐵青,頭一偏,示意趕緊下去。
夏天梁聳聳肩,不與他做對。徐運墨刻意走慢幾步,與他隔開一段距離。下樓時,他從上面看著夏天梁那頭散漫的卷發(fā),心想,怪不得要用摩絲壓住,像這樣飄來飄去,實在沒個正型。
兩人一前一后,剛出單元,雙雙被一輛自行車攔下。
騎車的年輕人進遇緣邨時,一路飛馳,將共享單車踩出法拉利速度。他瞧見夏天梁,連忙停車。還不等開口,遠處先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小謝!你又昏頭了!腳踏車不能進來的,弄堂這么窄,撞到人哪能辦?”
頂著一張隔夜面孔,小謝對夏天梁擠眉弄眼,悄聲說一清老早,又吃火藥了。
“你在那邊喈喈喈和小夏講什么悄悄話?”
隔了五十米你也聽得到啊!小謝無語,灰頭土臉地推車過去。
迎面過來一個五短身材的老頭子,氣勢洶洶,見到小謝,劈頭蓋臉一頓教訓。年輕人垂頭看鞋尖,假裝聽著,時不時嗯兩聲應付。
說得嘴巴干了,王伯伯才舒口氣,指向后面一棟單元,“昨天倪阿婆和我說,她家里馬桶堵了,你去幫忙看一看。”
小謝怪叫一聲,“這種事情讓她去找鄧師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