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怎么不疼!臉上紅得能看見天笑的五根手指頭了!夏天梁寧愿挨打的是自己,那一巴掌下去的時候,他心在驚叫,跟著劇痛,徐運墨不應(yīng)該承擔這種事情。
察覺出他的自責,徐運墨按下夏天梁一雙手,“這里難過?”
他抵著夏天梁胸口,“她要打的是你,我也一樣的�!�
那也不可以這樣。夏天梁心頭悶,甚至悶到有點生氣,說不清發(fā)火對象到底是誰,他不講話了,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礦泉水,低頭往電梯間走。
兩人出去,在醫(yī)院旁邊找個酒店暫住。夏天梁向前臺要了兩個冰袋,到房間,他那張嘴抿得緊緊,沉著臉給徐運墨冰敷。
一路上沒說話,雙方到現(xiàn)在還要比拼涵養(yǎng),看誰先忍不住。直到夏天梁動作重了,冰袋壓到發(fā)腫的位置,徐運墨沒喊,不過表情著實不好看。
夏天梁連忙移開冰袋,關(guān)心問:“痛��?”
“你肯講話了?”
耐力用盡,夏天梁沒再維持生氣的假象,他摟住徐運墨脖子,“對不起�!�
“輪不到你道歉吧�!�
“不是替天笑說的,我是不想讓你碰到這種事,剛才——”
夏天梁聲音變低,“以后不要這么做了。”
“我也希望你妹妹以后不要再動不動就打人耳光�!�
夏天梁笑,帶點苦澀,“不怪她�!�
嗯?徐運墨眉毛往下,剛要發(fā)言,聽見夏天梁馬上說:“也不怪我�!�
這個認知還可以。徐運墨算他過。
“要怪就怪我們是一家人,”夏天梁繼續(xù)道,“一定上輩子都欠了對方很多東西,這輩子才會做家人,要彼此彌補,一起填賬。”
確實,徐運墨想起自己家里的那筆數(shù)目,填到現(xiàn)在也不見得有多公平。
“你不可能幫到所有人,人各有命,伸過手就可以了�!�
他環(huán)住夏天梁的腰,對方靠在他身上好一會,說:“骨頭打斷都還連著筋,我們的命是綁在一起的,不可能那么簡單就解開,我不怪他們恨我,他們也只是找不到其他人來恨,所以恨我比較方便一點。”
你也太大度了,徐運墨松開懷抱,讓夏天梁順勢枕到自己肩膀,“沒辦法,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喜歡做這些自討苦吃的事情。”
徐運墨有點無語,抬手懲罰似的捏他后脖。癢,夏天梁朝他討?zhàn)垼膊豢险f自己錯了,徐運墨知道他脾氣里的倔,不多要求,只是抱他更緊一些。
自己改變不了夏天梁的某些方面,仔細想,他也癡迷著夏天梁的奉獻精神,因為這樣的夏天梁能夠平等愛每個人。只是他希望,夏天梁在愛別人的時候不要忘記愛自己,哪怕未來哪天夏天梁不再愛徐運墨,也要記得多花點時間愛他自己。
他問:“明天還去醫(yī)院嗎?”
“不去了,他們現(xiàn)在都不想見到我,”夏天梁搖頭,“其實學校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除了擔心天培的情況,還特別生氣。他明明有那么好的實習機會,不選,非要跑去非洲那么遠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出事怎么辦?
“但想想,又覺得不對,是我管得太多了,我一直想存錢送他們出去讀書,覺得這樣才對得起兩個小的,才對得起……我媽,但他們有他們的想法,我把這種贖罪的心態(tài)強加到他們身上,的確是一廂情愿,也不好�!�
他雙手攀住徐運墨后背,“所以明天回去吧,我也不想你太累�!�
徐運墨哼一聲,“哪有被你折騰累�!�
��?夏天梁瞪大眼睛,“原來你不情愿的嗎�!�
徐運墨不響了,學夏天梁回房間的表情,抿嘴不語。
“噢,好了好了,”夏天梁被他這副表情逗得心情好一些,配合著哄,“老婆不要生氣了。”
現(xiàn)在叫這個,徐運墨眼睛一翻。夏天梁不放棄,又喊了兩遍,一遍比一遍柔,到第四遍,基本是軟到?jīng)]骨頭,徐運墨終于買賬。
“就曉得喂我吃空心湯團,”他放低聲音,自言自語:“我還特別要吃……”
什么?夏天梁湊過去,“你講大聲點�!�
徐運墨閉嘴扭頭,夏天梁卻從胃里重新暖起來。他欣賞一會徐運墨的模樣,隨后在他唇邊印章,“這次不會了,肯定實心的�!�
深深淺淺印了半張臉,到嘴唇中央,夏天梁印得格外認真。徐運墨也不阻止,放任他去染色,體溫很快影響體溫,他們漸漸為彼此發(fā)燒,再到高熱,呵出的氣息都變氤氳。
夏天梁今晚乖得反常,他似乎暫時戒掉了壞心眼,沒有過分捉弄徐運墨,只是安靜地擁抱他,要求他輸入的力道再重一些,不要心存憐憫,不要當他是易碎品那樣太過珍惜。
我想你弄疼我。
他們什么都沒帶,徐運墨覺得不安全,可夏天梁堅持就要這樣,他沒辦法,最后依言照做。咬到那些釘環(huán)的時候,撕扯之間,金屬都為止顫抖。這時外面?zhèn)鱽韾灷茁�,一道,兩道。老天突然開始下雨。
這似乎是一場全國性降水,像是遲到的哭泣,整夜不歇,誓要將全世界淹沒。
每道雷響,都會換來一次震顫。房內(nèi)沒有開燈,昏暗中,夏天梁幾度喘不過氣,徐運墨只好放開箍住他的手,吻上夏天梁緊閉的雙眼。
吻到的總是濕潤一片,他嘗過,說乖了,沒事了。
雨水不停,直到隔天清晨。
徐運墨掀開窗簾一角,地面濕漉漉的,到處都是積水。他放下,重新拉緊簾子,回頭看夏天梁,對方難得貪睡,伏在床上不動,發(fā)出淺淺的呼吸。
他走過去,親吻兩簇翹起來的頭發(fā),低聲說:“你先睡,我出去一下�!�
夏天梁是真的累了,勉強睜眼,嗯一聲,沒有詢問他的目的地,再度將自己裹回被子。
徐運墨出門。雨停了,天卻仍舊陰著。他去醫(yī)院之前特意拐個彎,在附近水果店買了一籃雙拼,蘋果和柑橘,寓意平安吉利,適合送病人。
回到昨天那間病房,隔壁的情侶已經(jīng)出院,半邊只剩下天培那張病床。
天笑趴在旁邊。她陪夜了,回頭看徐運墨的時候,臉上掛著一對眼圈,神色起初充滿防備,然而在發(fā)現(xiàn)徐運墨依然有點紅腫的臉頰之后,視線發(fā)生閃躲,不再多看他。
徐運墨把果籃放到床頭柜子上,直接道:“我?guī)拖奶炝嘿I的,你們要也好,待會丟掉也可以,但浪費食物的人出門會被天打雷劈,這兩天雨水多,你們自己想清楚。”
雙胞胎沒料到他開口就說這些,一時都哽住了。天笑試圖回擊,你、你了好幾次,大概是找不到稱呼他的方法,最終只得作罷。
“我姓徐。”
徐運墨提示。從昨天開始沒怎么出過聲的天培聽后,拉一下天笑的手,示意她不要犟,隨后注視徐運墨,頭一回張嘴:“謝謝你,徐老師,水果我收下了�!�
“你知道我?”
“他……哥和我提過一次,我記得�!�
“那我就不浪費時間了,夏天梁今天不會再過來,我們下午回上海,但走之前,有些話我一定要講�!�
他抱起手臂,筆直看向這對雙胞胎,語氣平穩(wěn):“對你們來說,我是外人,不應(yīng)該評判你們的家事。可夏天梁不是我的外人,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所以我要和你們講清楚:一,他對你們付出這么多,不是因為他欠你們,是因為他當你們是家里人,所以這些付出是他心甘情愿,是他自己做的選擇。
“二,這么多年了,以前他犯過的那些錯誤,他全部承擔過后果,你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成年,有獨立生活的能力,要不要原諒他,是你們的問題,和他沒關(guān)系�!�
兩個小的聽了,反應(yīng)各不相同,天培垂頭不講話,天笑不輕不重地嘖一聲。
徐運墨目光轉(zhuǎn)到她身上,想了兩秒,接著道:“如果你們做好決定,未來的人生都不需要他來參與,可以考慮和他斷絕關(guān)系,讓他早點死心,以后你們想讀書想工作還是想做志愿者,隨便你們�!�
天笑似乎受到刺激,揚起臉,厲聲說:“是嗎?太好了,我求之不得�!�
徐運墨沒有立刻接話,他久久地盯著天笑,直到將女孩看得有些發(fā)毛,他才伸出手,“那把你手機給我�!�
干什么?天笑有些不解,還是徐運墨快一步,一把從她手里拿走手機,嫻熟地打開微信找出他們那個家庭群,點進去,選中“退出群聊”的按鈕。
他沒按,只是將手機丟回去,“真的恨他,要和他一刀兩斷的話,現(xiàn)在就退群,這么簡單的第一步,不會做不到吧�!�
手機上顯示出“即將退出群聊”的確認頁面。天笑無比惱火,捏著手機,“你自說自話做什么!”
她面上動怒,實際手里的動作卻很別扭,像是有心避免誤觸屏幕。
徐運墨看著女孩那張臉,只覺得熟悉。
他是逃離過家庭的人,嘗試過切斷一切聯(lián)系,甚至險些去改名——只要能做的都做了,無非是為了不再受到姓氏的約束,想要徹底將自己從徐家門的陰影中摘除。
然而徐運墨沒有真的成功過。
一個家庭群,退出只需一步,但這對兄妹寧愿不回復,也沒有主動讓這個群聊消失。每次收到夏天梁的紅包,他們不拿,任由紅包原路退回,是知道下一次哥哥還會再發(fā),每個節(jié)日,每個值得紀念或團聚的日子,對方不會忘記,只要跳出提醒,就說明這個人在某處依舊存在著,一條無形的線仍然牽扯著。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眼前這兩個小孩在逃避什么。
“真正斷絕關(guān)系,不是不來往這么簡單。要將親人當成陌生人,要求的是你們徹底放棄彼此,從此不聞不問,就算聽到對方任何消息,心里都不會再有起伏。你們需要把完整的一片切成兩半,切得干干凈凈,一點毛邊都沒有才可以。
“如果你們能做到這點,就去做,否則不要放狠話去傷害他�!�
難聽的話總是很容易說出口,而真心話正相反。該講的都講完了,沒有必要留下繼續(xù)教育小學生,徐運墨丟下一句水果記得吃,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到走廊盡頭,跟著他的尾巴終于忍不住了,喊道:“等等!”
徐運墨回過身,夏天笑與他隔了兩三米,眼神閃爍,似乎有話想說。
原地站著等了半分鐘,她還是沒開口,徐運墨也不多等了,扭頭準備離開。
“等……昨天,對不起。”
女孩飛快看他一眼,又道:“我道歉是因為打錯人了�!�
一句真話原來那樣難說,徐運墨正對她,平靜道:“如果你是這么想的話,不用和我道歉,因為這記耳光落到我身上和落到夏天梁身上,沒什么兩樣�!�
天笑臉色變白,嘴唇顫抖兩下,她還是倔強,問:“那你過來干什么?”
“講了,替夏天梁送水果�!�
女孩愣住,徐運墨沒再多說,撇下對方走了。他往前,感覺后背投來一道目光,被長久地注視。
出醫(yī)院的路上,手機響,夏天梁發(fā)來信息:你去哪里了?
徐運墨回復:散步。
那邊靜了好一會,好像信了。夏天梁發(fā)來語音,絮絮叨叨說自己睡了好久,剛才醒過來又想半天,決定給兩個小的發(fā)一條信息,說去做公益是好事情,如果天培愿意,就去做好了,不出去留學也沒關(guān)系,那筆錢我存著反正都是給他們的,他們想怎么用都行。
徐運墨聽完,想了想,打字:挺好的,餓嗎,難得來北京,不如吃頓飯再走好了。
第77章
菜泡飯
一頓飯結(jié)束,兩人抵達上海已近傍晚。昨夜的暴雨果真是全國性,到辛愛路一看,下水道半天排不干凈,整條街道濕漉漉的,走路極易打滑,唯有緊緊牽手,方能避免摔倒。
幾家沿街店鋪全部關(guān)著,夏天梁翻出手機,最近爭執(zhí)不斷的商戶群今天異常靜默。他與徐運墨回到天天,同樣空無一人,只有嚴青在擦窗子,見到他們,哎一聲,說不得了,又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兩人均是困惑。
嚴青說自己也是上午過來,聽過鄰里的幾個版本才拼出整件事情:從昨天下午開始,上海雨水不斷,到夜里,警戒升級,迎來一場特大暴雨。所有住戶都緊閉窗門,只有倪阿婆,半夜摸黑下樓,在弄堂里摔了重重一跤,沒起得來,再被發(fā)現(xiàn)已是隔天清早。
夏天梁大驚,立即打電話給小謝。過去很久,那邊終于接了,語氣疲憊,說自己正在醫(yī)院。
問及倪阿婆的情況,對方停頓幾秒,說不太好。
他對事情始末做了解釋:工作專班為獨居老人策劃的遷居方案上周出了,包括倪阿婆在內(nèi)的幾名老人會被暫時安排去嘉定的養(yǎng)老院。老太一聽,不愿意,說太遠了,過去和死掉有什么區(qū)別。
她情緒上來,哭得眼淚水溚溚渧。
小謝登時心軟,再三保證不管倪阿婆搬到哪里,自己一定每周探望她三次,不要說嘉定了,就算是嘉興也會去的。
見他舉手發(fā)誓,老太破涕為笑,說,哎哎,你一定要來呀,否則我熬不過去的。
又說,走之前,你還要陪我把遇緣邨看過一遍才算數(shù)。
小謝答應(yīng),想著忙完手上的事情,過兩天再帶她去看。誰知老人將這個約定牢牢記在心上,害怕某天被突然接走,等不及要自己實現(xiàn)。
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是胖阿姨。她住在老太樓上,經(jīng)過之前的走失事件,如今養(yǎng)成了每天早晚敲門確認對方是否無礙的習慣。今早卻一反常態(tài),她四點多驚醒,直覺哪里不對,忍到五點鐘,心里實在不舒服,下樓拍門,里面完全沒反應(yīng)。
出單元,天還未亮,遇緣邨的排渠有問題,始終下不去,昨夜積水已經(jīng)沒過鞋面,到處藏著危險,要踮著腳走路。還沒走多兩步,遠遠就見有個人倒在弄堂中央,仰面泡在水里。
要死快了!胖阿姨急壞了,上前把人抬起來,見到老太的面孔,心臟差點停跳,跟著大喊救命,把整個遇緣邨叫醒。
王伯伯聽見呼救趕下來。積水太深,他一腳低一腳高,路上也吃了埋伏,滑倒在地,又趕緊爬起,沒事人一樣快步走到老太身邊,伸手顫巍巍一探。
幸而還有微弱的呼吸。打電話叫救護車!他一邊喊,一邊脫下外套,裹到倪阿婆身上。
陸陸續(xù)續(xù)又有鄰居下樓,紅福沖在最前面,立刻撥給120。救護車來得很快,將老太抬上擔架拉去瑞金醫(yī)院。
幾人一路跟著,直到進了急診,王伯伯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整個人癱到紅福身上。
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老頭子那一跤也摔得不輕,腳饅頭腫得老高,卻一聲不吭,想必是花了極強的意志力忍耐下來。
胖阿姨和紅福馬不停蹄,連忙給王伯伯也掛上號。付錢驗血拿單子,胖阿姨指揮,紅福做事,兩人一時也不吵架了。
他們候在搶救室門口,等到醫(yī)生出來,對幾人說倪阿婆暫時是保下來,不過摔得實在不巧,后腦勺落地,腦出血很嚴重,加上年紀太大,如今仍在昏迷,需轉(zhuǎn)去ICU繼續(xù)觀察。
情況非常不樂觀,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聽到結(jié)果,胖阿姨哇的一聲,眼眶立馬濕了。身邊的紅福細聲細語安慰,胖阿姨一甩胳膊,不讓他碰,獨自躲到角落給小謝發(fā)語音。
年輕人一輛自行車踩到醫(yī)院差點違章。他站到ICU門口,透過一扇小窗往里看。兩三秒之后,別過頭,整個人失魂落魄,蹲到地上抱著頭,喃喃是我不好,我應(yīng)該早點帶她看的,那樣就不會出事了。
沒人真的怪他,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誰都不想。
可惜,別無他法之時,人最擅長的就是自我責怪�;杳詢商旌�,倪阿婆終于蘇醒,卻是一陣一陣,每次醒來說不得兩句話,眼睛又閉上。
王伯伯的腿傷也不輕,被要求躺兩天等消腫。他兒子聽說之后,請假從郊區(qū)過來,這次倒是沒對改造的事情多嘴,默默坐在病床旁邊給老頭子削蘋果。
居委頓時只剩下小謝一個。他白天忙工作,夜里扛著睡墊去ICU門口打地鋪,平常在辛愛路見到,幾乎憔悴得不成樣子。
夏天梁給他打包盒飯,勸他多休息,說商戶群自發(fā)出了幾個人,包括自己、徐運墨、胖阿姨以及紅福,都愿意和小謝換班去陪夜。
對方感激過后,還是拒絕,說不行,現(xiàn)在阿婆只認得出自己,換成別人,她醒過來要害怕的。
大家都在勉強自己。晚上提起這件事,徐運墨略有走神,夏天梁見到,頓一頓,從背后抱住他,問你在想什么。
徐運墨由他抱了一會,“下版方案要是沒什么問題,我就準備簽同意書了�!�
商鋪嗎?夏天梁沒有太意外,隱約猜到一些。徐運墨為了99號不分開,和工作專班協(xié)調(diào)幾次都不退讓,但前天那邊發(fā)來新方案,徐運墨看過,頭一次沒皺眉毛,仔細讀完之后,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堆反饋意見。
“辛愛路的問題太多,確實需要改造,否則今后還會碰上……類似的事情�!�
倪阿婆半夜出事,幾個不滿意改造方案、嚷嚷著要做釘子戶的老頑固近來不再冒頭,好似受到影響,都在重新考慮。
夏天梁松開手,鉆到徐運墨面前,觀察他表情,知道對方還有別的話想說。
徐運墨捧著杯子——小邢幫忙修補完,他不再拿去漱口,現(xiàn)在用來喝水了。手指摸過上面的鋦釘,好幾次,他張嘴又閉起,仿佛是一個很難起頭的話題。
等了幾分鐘,夏天梁問:“是不是想說你哥發(fā)給你的那個課程?”
徐運墨猛地抬頭,“你怎么知道?”
“前兩個禮拜垃圾都是我倒的。”
之前見徐運墨偶爾憂慮,夏天梁就明白他必定有一些心事。對方隱瞞的本領(lǐng)還比不上幼兒園小朋友:徐運墨將那些課程介紹打印下來,圈圈畫畫,隨后打個大叉,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幾通電話給周圍人,從周奉春到小邢,前因后果也出來了:紐約州的那個駐地項目申請很順利,小邢最遲八月就要飛去美國,她知道徐運墨還沒決定是否參加芝藝的課程,理解的同時,難免惋惜。但到底是他們兩個的事情,當著夏天梁的面,有些話也不好說得太直接。
雙方均有意拖延。徐運墨不開口是在猶豫,自己不點破,是想等他主動商量。
徐運墨將杯子放到邊上,深呼吸一次,“我沒準備去,這里還有很多事情沒處理完�!�
夏天梁沒有表現(xiàn)出滿意或放松的表情,反而注視徐運墨,問:“你是不想去,還是因為我的關(guān)系不能去�!�
從垃圾桶翻出的那些廢紙,夏天梁讀過,雖然不太懂,可看過日期安排,半年課程,再加之后的數(shù)月實踐,形成一條不確定的時間線,必然會使他們分開太久。
“我考慮過了,不是什么非讀不可的課程,不去又不會死。辛愛路正是麻煩的時候,等結(jié)束了,99號拆掉重建,天天怎么辦?是原地開還是換地方,你不是也沒想好?那么多問題,我總歸要留下和你一同想辦法解決�!�
一通話語速很快,比起給夏天梁解釋,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夏天梁沒打斷,到最后,徐運墨先停下,“反正不會去的,你不用擔心。”
他的意思很明確。磁縣那次出差,分隔幾十天就迫使他們從熱戀轉(zhuǎn)入冷卻期,新鮮感褪去后,他們開始爭吵,以挑剔的目光審視彼此,那段時間有多難熬,兩個人都深有體會。
要是換成大半年,未知被拉長,遠距離的關(guān)系勢必會迎來新一輪壓力。
“我不是擔心,”夏天梁慢慢道,“我是想你……”
后半句沒講完,腦子里跳出來的是“不要顧慮我”,心里蹦出來的卻是“永遠陪我”。
前者違心,后者自私,均不適合現(xiàn)在說。
“我是想你考慮清楚�!�
他將問題重新拋給徐運墨,對方投來一眼,神色略沉,“你覺得這是我隨便做的決定?”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什么意思?剛才不是講了嗎,我考慮過了。對,這個機會是很好,錯過也很可惜,但這輩子不是就這一次機會,以后還會有其他的。我現(xiàn)在要是去了,課程一讀,至少半年朝上,中間必定會錯過很多事情,天天不順利,辛愛路也一團亂,還有你家……我不想留你一個人在這里處理這些麻煩的問題。”
他盡力抑制語調(diào),讓自己聽起來平靜一些,然而到最后還是忍不住,往上抬高,“更不想讓你覺得出去讀書這件事比你更重要,明白嗎,夏天梁?”
說完,兩人之間的氣氛像被凍住。理智掉線兩秒又上線,徐運墨按住太陽穴,語氣緩和許多,“對不起,我聲音太大了,不是想和你吵架,也不是在怪你,別誤會�!�
夏天梁眨兩下眼,“我知道�!�
他沒再多講,轉(zhuǎn)成實際行動表示,一雙手穿過徐運墨腰身,從正面柔柔地環(huán)住他。對方身體在這個擁抱中不再僵硬,逐漸軟化,徐運墨跟著低下頭,蹭到夏天梁耳邊的頭發(fā),輕輕親了一下。
“異地會很辛苦,”徐運墨低低說,“況且這時間太長了,就算你受得了,我也受不了。”
“我知道�!�
夏天梁重復一遍,他下巴擱在徐運墨肩窩,雙手攬住對方,是掌控這個擁抱的姿勢。有一瞬間,那雙繞著徐運墨的手生出一股沖動,想就此變成兩條繩索,徹底圍困他。
然而這不好的想法在產(chǎn)生后即刻消失。夏天梁沒有多余動作,只是稍稍加重了相擁的力度,同時問:“但你真的想一直留在辛愛路嗎?”
這次輪到徐運墨不響。夏天梁感受到他呼吸的停滯,沒有再將這個問題進行到底。
*
征詢走過一半,紅色通告上的日期數(shù)字撕過幾輪,簽約率終于達到百分之八十。
僅剩的幾戶還在堅持,但反對聲不再如之前那般嘹亮。胖阿姨近期總會抽空去醫(yī)院探望倪阿婆,她每次去,紅福都會跟著,一前一后也不講話。
跑過幾次,她來天天打飯時,套餐都買三份,說是心疼小謝,想讓他多吃點。
夏天梁沒點破,讓她坐下來稍等。
幫忙打包的時候,他余光瞥見胖阿姨正出神地看著隔壁一家人。典型三口之家,父母點完菜閑聊,旁邊的小孩瞪大眼睛,認真舔著手上一個甜筒。
家長路上給買的肯德基兒童套餐,囑咐她先別在這里打開。小孩假裝聽話,一邊吃冷飲,一邊手卻伸進袋子里想拿玩具,包裝袋上肯德基老爺爺?shù)哪樢虼苏郫B,變得有些扭曲。
胖阿姨定睛看著,忽而滑下兩道眼淚。
夏天梁蓋上飯盒,將桌上紙巾挪到她面前,胖阿姨抽兩張,擦過臉之后,低聲說:“想起一點以前的事情�!�
他坐到她面前,“和紅福阿哥?”
女人不置可否,她仍是望著那個肯德基紙袋,直到目光幾乎要將上面的老頭子看出一個洞,才作罷,對夏天梁道:“八九年,我記得好清楚,東風飯店開了國內(nèi)第一家肯德基,那時候我們哪里吃過這種洋快餐,新奇得不得了,好多情侶約會都會去那里�!�
她抿著嘴,陷入一種自我對話的狀態(tài):“我和他說,也想去吃吃看,當時他在鍋爐廠上班,每個月工資百來塊,一大半要拿去補貼家用,口袋里夯不啷當就剩幾十�?系禄粋套餐五塊錢,一塊炸雞、一杯土豆泥,還有一個小面包,分量只夠單人吃。他去買一份,我問你呢,他搖頭,說不餓,他就喜歡看著我吃,我吃得開心,他看得更開心。
“所以后來,我再也沒吃過肯德基了。怪得要命,連看都不能看,我一見到那個白胡子老頭,就會想起那件事,忍不住要落眼淚�!�
她垂頭,用紙巾擦眼角,“我前夫那種生意人,愿意給我花錢是因為錢太多,無所謂我怎么用,但沒錢也肯給我用的,只有他一個。我二十歲生日,他寧愿把攢了十幾年的集郵冊子賣掉,就為了給我買一塊上海牌手表,傻伐?所以你說,他現(xiàn)在為了那么一點點賠償,居然連遇緣邨和辛愛路都不要了,我能不生氣嗎?”
此后一陣抽泣,胖阿姨抹掉眼淚,再看向夏天梁的時候,話里帶點歉意,“小夏,真不好意思,要你聽我講這些有的沒的,但在天天,不知道為什么,有些話講起來好像沒那么難了。”
一式一樣的話,昨天紅福在同個位置說過。
室內(nèi)不能抽煙,對方嘴巴閑得厲害,灌了兩杯老酒下去,思維有點遲鈍,對著夏天梁大開話匣。
起先是在說這兩天在醫(yī)院的經(jīng)歷,胖阿姨對他如何冷淡,他又如何活該,云云。
到最后,話題拐到回憶上,他死命按著額頭的神經(jīng),說起私奔前的故事:我是想去的,但那天晚上,雅菱爸媽來找我,他們兩個老的一看到我,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求我放過他們女兒。
就那個瞬間,我想清楚了。我什么都沒有,可雅菱不是,從小到大,她家里人都當她寶一樣對待。貧賤夫妻百事哀,情啊愛啊,不夠的,她跟著我不會有好日子過,所以何必讓她跟著我吃這個看得見的苦頭。
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讓她走。她去臺灣之后,我忍著不給她打電話,因為我曉得,只要一通電話,以她的個性,必定拋開一切跑回來。我不能這樣�,F(xiàn)在不也蠻好?她離婚官司打得那么漂亮,存了厚厚一筆養(yǎng)老金,不用擔心未來的日子。對我,恨就恨吧,當初如果我們在一起,她如今肯定是邊吃苦邊恨我,痛苦翻倍了。所以有時候放手,才有新的路可以走——唉,怪了,今晚在天天,話真是特別多,小夏,就當阿哥瞎講八講,你聽過拉倒,就不要說出去了。
夏天梁嘴巴牢靠,并未泄露分毫。其實也不需要,有些事情,雙方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承認。
或許胖阿姨真正怪的,是紅福最終決定放下,而她放不下。否則她不會在離婚后返滬,硬著頭皮住進遇緣邨,守著一方小小的煙紙店,與對面的水果攤朝夕相對。
反對改造,固執(zhí)地保存辛愛路原來的面貌,意味著她與他的過去沒有消失。她不肯離開這條馬路,留下是為了向紅福收數(shù),收一筆誰也不知道欠多欠少的舊債。
如何舍得,都有感情的。胖阿姨嘆氣,拎著三套盒飯離開。
夏天梁靜靜坐了片刻,站起來抹桌,沒一會,兜里手機震動。
發(fā)信人熟悉又陌生:今天開門嗎?
夏天梁手指動一動,回復:還開著。
半小時后,侯遠僑登門拜訪。
沒提祝賀開業(yè)的禮物,隔得太久了,再說天天關(guān)門在即,送來也不適合。他這趟并非有心打擾,原本是去隔壁的南襄路探望沈夕舟,聽聞辛愛路近況之后,臨時決定順道彎來天天。
人都進門了,夏天梁拿出服務(wù)精神,問要不要吃點什么。侯遠僑說不用,夏天梁點點頭,請他坐,再倒杯茶移過去。
察覺到他倆的談話氛圍,嚴青借口倒垃圾,將外場留給兩人。
“徐老師呢?”侯遠僑四周看一圈,詢問。
“在家,澗松堂地板報廢了,這段時間他都待家里工作。”
這樣,侯遠僑聽后,判斷一下夏天梁的神情,又問:“你們沒什么問題吧?”
夏天梁撐著頭,“有啊,碰上點事情,意見不一致,正在解決�!�
沒有隱藏,直接說出口,這舉動讓侯遠僑有些意外,他還以為夏天梁會習慣性逞強,露出招牌式的笑容,云淡風輕來句我們沒事。
“我聽夕舟說了,又問過老馬,才知道辛愛路要改造,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的態(tài)度仍是溫和,夏天梁回答,還沒想好。
聽出話里的意思,侯遠僑道:“天天才開了兩年不到,放棄是不是有點可惜?”
“是有點�!�
夏天梁嗯一聲,“不過這是我的事情,到底可不可惜,也需要我自己來決定�!�
這句一說,意圖明確,已將侯遠僑摘開,且摘得很清楚。對方?jīng)]生氣,坦然道:“天梁,以前我和你說過,該做和想做的事情是不一樣的,哪怕結(jié)果不好,可行為本身就有意義�!�
他頓一頓,接著說:“天天要不要繼續(xù)開,當然是你的決定,不過無論什么時候,你若是有需要,我一定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