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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如果他動作足夠快,里面的那些蓬萊門生說不定還有救。

    這都叫什么事,明明是氣勢洶洶上門抄家的,最后反而要土匪來保護業(yè)主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

    木葛生嘆了口氣,搖搖頭,走到最后一方水池前,跳了下去。

    松問童原來對他說過,蓬萊的仙人橋是沒有人敢跳的,美景歸美景,但是傳的太邪乎,有人說跳下去就是誅仙臺,一身修為盡毀。

    但是墨子不信這個邪,而且他也不修仙,找個空閑就跳了下去,跳一個還不夠,他把四個全跳了一遍。

    其中一個就是普普通通的水池,養(yǎng)的魚肥了點,沒什么特別,“可能是膳房的食材基地”;另一個大概是蓬萊長老們的私人倉庫,是一座水底山,山上洞窟無數(shù),“有點像莫高窟,有很多門,鎖都很難撬,但是撬開了就發(fā)大財”;還有一個比較惡心,是蓬萊用來鎮(zhèn)壓各路妖鬼的地方,“比酆都大獄干凈點,但也好不到哪去”。

    總之墨子見多識廣,前三個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稀奇地方,唯獨最后一個,他沒看懂。

    他只對木葛生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比喻,“有點像水簾洞”。

    好家伙,還真整花果山啊。

    咋不來個女兒國呢。

    木葛生跳入水池,他嘴里含著山鬼花錢,感覺自己穿過了一道水幕。

    潮濕感消失了,他踏上了平地。

    一開始是視線是黑色的,接著由暗轉(zhuǎn)明,眼前出現(xiàn)了光線。

    木葛生聞到了一種熟悉的香氣,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接著他看到四處金黃,緩緩地睜大了雙眼。

    這里是銀杏書齋。

    第81章

    山巔上的戰(zhàn)局趨近白熱化。

    柴束薪扔掉了上衣,紅色的光影隨著刀鋒纏繞而上,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像一尊殺神,鋒棱厲骨,艷煞兇暴。

    他已經(jīng)和畫不成過了上百招,二人不分上下,但他的神色并不輕松。蓬萊的地脈對他非常不利,他的煞氣在這里被強行壓制,反之,于畫不成而言卻是絕大的助力。

    柴束薪很清楚,這只是開始,雖然交手時都動了真格,但畫不成遠(yuǎn)沒有亮出底牌。

    兩人從湖面打到劍閣之中,又從閣里打到閣外,劍氣和刀氣互相絞殺,幾乎掀翻了半座樓。柴束薪一刀劈開迎面砸來的斷壁,踩著廢墟飛身而上——畫不成正御劍站在半空。

    他的身影極快,畫不成瞇了瞇眼,抬手憑空一抓——半空中云海形成的湖泊里,一片巨大的陰影滔天而起,甚至將整片天幕都籠罩其中!

    那是一只青色的鯤!

    柴束薪瞬間想起自己在蜃樓中看到過的幻境,當(dāng)年的莫傾杯和畫不成在湖上垂釣,“我原來聽說這湖底下睡著一只鯤。”

    “是真的,若是晴天來,或許能釣到文鰩。”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這只鯤不知在湖底睡了多少歲月,龐然無邊。

    柴束薪的神色寒到了極致,他冷冷地看了半空中的畫不成一眼,雙手握住舐紅刀,猛地朝湖心扎了下去,觸及湖面的剎那他伸出一只手,刀鋒貫穿掌心,剎那間鮮血在湖面蔓延開來,如火如蓮。

    湖水驟然升溫,滾燙似火,鯤體型龐大,尚未來得及完全出水,仰頭發(fā)出憤怒長鳴。

    這只鯤太大了,甚至大于水天之境的銀龍,柴束薪就算能將其絞殺,之后也必然不再是畫不成的對手,所以只能攔在它出水之前,利用湖水將其活活燒死!

    鯤在水中掙扎,柴束薪面無表情地看著貫穿掌心的舐紅刀,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畫不成在半空中看著他,淡淡道:“瘋子�!�

    這是最快解決鯤的辦法,但也有致命的弱點,在火勢燒滿整個湖面之前,柴束薪都只能被舐紅刀釘在原地,等于將整個后背暴露給了畫不成。

    柴束薪顯然知道這一點,但他不打算躲,眼神冷厲地看著半空中大袖飛揚的白衣人,不動如山。

    畫不成一甩大袖,拂塵凌空而起,朝他的頭頂狠狠劈下——

    一聲砰然巨響,半空中出現(xiàn)了一道金色身影,舉重若輕地攔住了畫不成的拂塵。

    畫不成神色驟變,不僅是他,柴束薪猛地抬頭,看向身前之人,臉上充滿震驚。

    “小子,真當(dāng)自己的血不要錢吶?”對方回頭看了他一眼,神色戲謔又妖嬈,“朱白之那老東西被蓬萊禁制攔在外面了,老胳膊老腿,得過一會兒才能闖進來。”

    天空中隱隱有火紅浮現(xiàn)——那是朱雀的真身,燦爛灼然。

    但是真正驚到柴束薪的是眼前之人,少女梳著雙髻,明眸皓齒,粉面含春。

    “烏孽大爺?�。�!”

    木葛生看著眼前的一切,有些恍惚。

    邏輯告訴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覺,大概是什么防御機制,或者說這一方水池就是因此而存在的——讓進入之人看到最想看到的一切。

    他明白松問童的那個比喻了,水簾之后,別有洞天。

    “老四!吃飯了!”

    木葛生一怔,看見走廊盡頭轉(zhuǎn)出一道身影,松問童端著鍋走了出來,用湯勺敲著鍋底,“愣著干什么?吃個飯還得我三催四請?待會兒涼了我可不給你熱!”

    木葛生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慢慢地走過去,和松問童比了比身高。

    松問童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把鍋舉過頭頂,怕這倒霉玩意兒不洗手就偷吃,“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沒事�!蹦靖鹕α似饋�。

    他知道這是什么時候了——這是當(dāng)年柴束薪寄宿在銀杏書齋的那段日子。

    這確實是他最好的歲月。

    他們都懶得洗碗,吃飯總是吃鍋邊飯,一群人圍著灶臺下筷子,松問童端著碗坐在門前,烏子虛坐在水池邊,木葛生直接大馬金刀地坐在了灶臺上,翹著個二郎腿,窗外站著柴束薪。

    朱飲宵還是個雜毛雞,他動作太慢,搶不到飯,只好覬覦每個人的碗,東一口西一口,在幾人之中上躥下跳。

    “老五你別蹦跶了�!睘踝犹摯蛄藗噴嚏,“到處都是毛。”

    他說著看向松問童,“老二,老五是不是該剃毛了?”

    “你當(dāng)養(yǎng)狗呢?還剃毛?”松問童唏哩呼嚕地扒著飯,“回頭你是不是還要給他做個絕育?”

    烏子虛:“……”

    朱飲宵圍著幾人打轉(zhuǎn),眼巴巴想討一口吃的,有段時間木葛生致力于教他說話,不教別的,專撿著吉祥話說,將天算一門沿街討飯的本事言傳身受。

    松問童撿了一塊南乳排骨,扔向半空,朱飲宵一伸頭,極其靈活地叼進嘴里,三兩下吃完,抱著翅膀做了個揖,活靈活現(xiàn)道:“恭喜發(fā)財!吉祥如意!謝大爺賞!”

    烏子虛每次都看得胃疼,從某種詭異的角度出發(fā),木葛生教的很成功。硬生生將星宿子教成了某種奇行種,兼具八哥的巧舌如簧,以及傻狗圍著桌邊蹭飯的蠢相。

    他突然看向木葛生,“老四,你今天怎么這么安靜?”

    木葛生沒怎么動筷,他幾乎貪婪地聞著廚房里的香氣,鍋包肉、南乳排骨、蝦油豆腐、素?zé)Z……還有一壇蘭陵酒,應(yīng)該是老二從關(guān)山月拿來的,酒壇放在灶臺下面,旁邊是一簍梭子蟹。

    或許是要拿來做醉蟹。

    木葛生回過神,信口瞎扯:“我看著三九天碗里那塊豆腐香得很,在想怎么騙過來�!�

    柴束薪動作一頓。

    “打擾了�!睘踝犹摕o語,“當(dāng)我沒問�!�

    “吃著鍋里的還看著人家碗里的�!彼蓡柾溃骸胺e點德吧老四�!�

    木葛生不搭理他倆,笑瞇瞇地看向窗外的柴束薪,把碗一伸,“柴大公子,行行好?”

    他這討飯的架勢可比朱飲宵高級多了,眉眼帶笑,很有些風(fēng)流意。

    柴束薪?jīng)]說話,把豆腐撥給他,接著把木葛生碗里的肉夾了個精光。

    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柴束薪隱晦地瞥了他一眼,眉梢稍稍上揚,似乎等著木葛生發(fā)作。結(jié)果對方一點不生氣,反而甘之如飴地笑了笑,體貼地湊過去,低聲道:“夠不夠?不夠老二老三碗里還有,我給你搶去。”

    柴束薪險些沒端住碗,筷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木葛生不動聲色地憋了個大招,心里早就樂開了花,禍禍完這一個,他又轉(zhuǎn)頭看向烏子虛,“老三,話說我今天算了一卦�!�

    “什么卦?”烏子虛沒在意,隨口道:“算你又給我添了多少債?還是我今天熬到幾點才能睡覺?”

    “都不是�!蹦靖鹕龡l斯理道:“我給你算了一卦姻緣�!�

    烏子虛一口飯噴了出來。

    “真的,你會有個兒子,脾氣不咋地,像個大閨女,喜歡玩游戲�!蹦靖鹕f的比唱的還好聽,“十六歲,長得沒你高,不過應(yīng)該不會太低。”

    烏子虛嗆得死去活來,松問童“哈”地樂了,放下筷子一抹嘴,“老四你怎么想到算這個?”

    “閑的唄。”木葛生一臉煞有其事,“我還算出來那姑娘今天下午會去月老廟求簽,欸老三,你去不去?”

    烏子虛還沒來得及回答,松問童已經(jīng)拍板定論了,“必須去!走著!”

    “老四你別玩我了,書齋這個月的賬還沒算完呢�!睘踝犹撃槤q成了豬肝色,“我今天下午還有一堆公文要看……”

    “慫什么慫?”松問童一挑眉,“等著人家姑娘來娶你嗎?我?guī)湍愦騻鳳冠霞帔?”

    烏子虛閉了嘴。

    一群人迅速吃完飯,唯恐天下不亂地下了山,一路推推搡搡到了月老廟,這個時候正是下午,女香客很多。幾個眉眼如畫的少年郎咋咋呼呼地進了廟,瞬間引起一眾視線。這個時候烏子虛一見異性就哆嗦的毛病還沒改過來,連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像一根通紅的棒槌,同手同腳地被木葛生扯進了正殿。

    正殿的側(cè)墻上畫著壁畫,一個身形娉婷的少女站在壁畫前,藍(lán)衣黑裙,露出一截素白手腕。

    “就是她�!蹦靖鹕那闹附o烏子虛看,輕聲道:“順便告訴你,她姓吳,吳家大小姐,在女子中學(xué)讀書,喜歡蘇曼殊的近體詩�!�

    烏子虛好不容易把舌頭捋直,“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木葛生嘿嘿一笑,“我兄弟的終身大事,當(dāng)然得一條龍服務(wù)�!�

    說著他拍了拍烏子虛的肩,朝他比了個大拇指,“放心好了,姻緣天成�!�

    眾人留烏子虛一人在正殿里水深火熱,松問童抱著朱飲宵,在菩提樹下看各種各樣的姻緣簽,木葛生買了一包糖山楂,在走廊里溜達(dá)著乘涼。

    柴束薪的錢包被他順走,只得一路跟著他。

    木葛生將山楂球拋到上空,正要張嘴去接,柴束薪突然來了一句,“你是認(rèn)真的?”

    木葛生險些把山楂吃到鼻孔里,“��?你說什么?”

    “你說你算了一卦姻緣�!辈袷降溃骸皽�(zhǔn)嗎?”

    “不準(zhǔn)不要錢�!蹦靖鹕f著湊過去,戲謔道:“怎么了三九天,要不我?guī)湍闼阋回�?�?br />
    柴束薪抬眼看了看他,沒說話。

    這個時候的藥家少年還是個鋸嘴葫蘆,心思藏得很嚴(yán),木葛生套不出話。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早有準(zhǔn)備似的掏出一炷香,香束上裹著黃紙,是從白水寺帶來的。

    柴束薪一愣,“你要做什么?”

    “其實我也想給你算一卦來著,又怕惹著你。”木葛生笑瞇瞇道:“不過這座月老廟很靈驗的,既然來了,不妨上一炷香�!�

    柴束薪的神色明顯寫著拒絕,卻被木葛生不由分說地拉過手,一腳邁進了旁邊的香堂,他將手里的香束遞給對方,“來都來啦,賞個臉嘛�!�

    這人明顯有備而來,仿佛又是一場捉弄,然而柴束薪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頓了頓,接過他手中的香。

    低頭敬香之前,柴束薪問了他一句,“你不上香嗎?”

    “我就免了。”木葛生靠在門框上,陽光從身后透了進來。

    少年輕笑:“既見君子,不看觀音�!�

    時間過得飛快,仿佛轉(zhuǎn)瞬間就到了傍晚。

    烏子虛已經(jīng)和吳家小姐很聊得來,兩人甚至約好了下次一起喝茶,眼看著天色已經(jīng)不早,他想送對方回家,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門口的幾個光棍兄弟說道:“那什么,你們要不先回去……”

    “明天請我們吃飯�!彼蓡柾蛄藗呵欠,“我?guī)Ю衔迦リP(guān)山月蹭飯了�!�

    木葛生心領(lǐng)神會地朝烏子虛點點頭,“回頭記得謝我�!�

    “好說�!比朔晗彩戮袼�,烏子虛答應(yīng)的很痛快,“包在我身上�!�

    幾人在廟門前分道揚鑣,木葛生看著朱紅色的廟門,“三九天,你記不記得,我原來在這里和你算過一卦�!�

    柴束薪答非所問,“去我家吃飯嗎?”

    木葛生想了想,笑道:“今天不麻煩柴姐姐了,我?guī)闳好地方�!�

    他們穿過長街窄巷,街邊的店鋪都點起了燈籠,木葛生領(lǐng)著柴束薪七拐八繞,最后停在一座宅邸前。

    看到門口的石獅子柴束薪就認(rèn)出來了,這是木將軍府。

    木府平時沒什么人住,只有兩個日常打掃的婆子,木葛生早就把銀杏書齋當(dāng)成了自己家,他沒事是不怎么回來的——自家沒飯吃。

    但這一日他卻大搖大擺進了府門,仿佛看出柴束薪的疑問,木葛生回頭一笑,“放心,我爹今兒在家。”

    這是他最好的年月,一切都是他最向往的樣子,不會有一絲差錯。

    果然,管事的阿婆一見到他,又驚又喜,“少爺回來了!可巧老爺今兒也在!”說著朝內(nèi)屋喊道,“老爺!少爺回來了!”

    “李嬸兒你就別糊弄我了�!敝心昴腥送崎_門,“那小子在山上樂不思蜀呢,和尚廟都被他住成了盤絲洞,會舍得回來?”

    木司令穿著一件平布襯衣,外面是薄織的灰色毛衫,鼻梁上架著一只金絲眼鏡。他手里拿著一卷書,看著不像司令,倒像個大學(xué)教授。

    木葛生喊了一聲,“爹�!�

    木司令動作一頓,慢慢抬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應(yīng)了一聲,“怎么今天舍得回來了?”

    “帶個人給你見見�!蹦靖鹕焉砗蟮娜送粕锨皝恚Z不驚人死不休,“這你女婿�!�

    柴束薪正要行禮,彎腰彎到一半,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半空,難以置信地看著木葛生,“……你剛剛說什么?”

    木司令卻不怎么驚訝,仿佛見慣了木葛生胡扯八道,神色帶著點好笑,“你要是真能把柴家公子搞到手,讓老子給你準(zhǔn)備嫁妝也不是不行。”

    “真,比真金白銀都真。”木葛生言之鑿鑿,“我倆剛?cè)グ萘嗽吕蠌R�!�

    “你五歲的時候第一次吃城東那家餛飩挑子,吃完就說人家姑娘是你媳婦兒,還說什么吃了誰的飯就是誰的人,也不知哪來的狗邏輯�!蹦舅玖顗焊淮罾硭�,朝柴束薪道:“柴公子,犬子腦子不好使,別和他一般見識�!�

    柴束薪似乎還沒從雷劈中緩過神來,僵硬地點了點頭。

    木府沒有廚子,吃什么都得自己動手,木司令把亂湊熱鬧的自家兒子從廚房轟了出去,自己下廚,三下五除二,收拾出一桌晚飯。

    “多虧你來了,我家晚上基本沒飯,想吃東西得自己找�!蹦靖鹕筒袷阶陲垙d里,他先給對方打預(yù)防針,“我爹做飯看心情,好吃不好吃是門玄學(xué)�!�

    柴束薪:“總不至于比你還過�!�

    “那可未必。”木葛生說著在頭上比劃了一下,“你知道那種軍用鋼盔不?古時成吉思汗在馬背上取天下,頭盔打仗時用來防御,下馬就摘了當(dāng)鍋使,有時把羊肉切了放進頭盔里煮,據(jù)說火鍋就是這么來的�!�

    “所以?”

    “我小時候跟我爹到處跑,他那頭盔相當(dāng)精彩,喝酒時盛酒,半夜還能當(dāng)夜壺,白天隨便洗洗就又往頭上一扣,做飯的時候里面的味道都是餿的,膿血汗味兒還有煙塵和黏上去的爛肉,有時候刮都刮不下來,拿水沖一沖就支棱起來當(dāng)鍋使了�!�

    木葛生連說帶比劃,滔滔不絕:“現(xiàn)在新式作戰(zhàn)有生化武器,我爹研究過好一陣,要我說他那頭盔就是生化武器,做出來的飯也一樣�!�

    正說著,木司令挽著袖子走了進來,單手端著一只大鐵盆,味道聞起來有股油潑辣子的鮮香,端上桌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大盆,像個大亂燉。

    接著是一盆米飯,木葛生端給柴束薪,“這是你的�!�

    那真是好大一盆米,堆得冒尖兒,“你不吃么?”

    “我家吃飯都用盆。”木葛生道,“這一盆都是你的,放開吃,管夠。”說著又變戲法似的端上來一盆米,比柴束薪那盆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盆是我的�!�

    柴束薪發(fā)誓,這絕對不是木葛生在銀杏書齋的飯量。

    “我要是在書齋這么吃,老二絕對把我扔進豬圈�!蹦靖鹕瓊白眼,“吃不飽就困,所以睡得多。”

    這倒是,木葛生在書齋里要么是在作妖、要么就是在睡覺,間或到處覓食,偶爾炸個廚房。

    木司令拿了一瓶白酒,給木葛生二人一人倒了一杯,揮揮手,“開飯�!�

    飯桌上很安靜,一向咋咋呼呼的木葛生話也不多,木家父子幾乎沒有平常人家那些老生常談的對話,兩人都在埋頭干飯,所有的情感交流都體現(xiàn)在了搶飯上。

    四根筷子兩只手,拔河似的叫著勁。

    “松手�!�

    “就不�!�

    “小么樣的長進不少,敢跟你老子搶飯了�!�

    “您老少說兩句吧,誰都知道這是碗里最后一塊好肉�!�

    “你老子飲毛茹血,多吃你一口肉怎么了?”

    “可拉倒吧,您這鍋里的剩菜明顯是春燒樓的手藝,又跟哪個參謀長下館子去了?”

    木司令收了筷子,點點頭,“眼力還行�!�

    柴束薪聽著雙方對話,默默從一堆粉條白菜幫子里扒拉出一塊冬瓜糖,并青紅絲若干,還有一塊快炒爛的面皮,上面還沾著點油潑辣子。

    他把幾樣?xùn)|西放在碟子里,看到面皮上還有模糊的花紋,推測這應(yīng)該是春燒樓的古法月餅。

    這一鍋飯口味著實稱得上五味雜陳,甜的咸的油的葷的素的,大概是能找到的食材都被一股腦丟進了鍋里,大火一炒,添水亂燉出鍋,最后再拿厚厚的油潑辣子往上面一澆,有如通鋪上大被一蓋,所有的味道皆無痕跡,全被猛烈的辛辣鎮(zhèn)了下去。

    聽木葛生的話說,木司令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打包飯菜回家,這一鍋里不知雜糅了幾天的剩飯,柴束薪嘗試著咬了一塊核桃,他也不知道核桃為什么會和韭菜出現(xiàn)在一個鍋里……沒咬動。

    木葛生和他完全不一樣,這人上來就先舀了一大勺辣子,空口白吃,似乎是先把自己的味覺辣了個灰飛煙滅,然后開始大口吃飯大口喝酒,再無后顧之憂。

    或許是軍旅養(yǎng)成的習(xí)慣,木家父子的吃相都堪稱兇殘,風(fēng)卷殘云席卷一空,一邊搶飯一邊不耽誤搭茬嗆聲,柴束薪剛吃了兩口,木葛生那邊已經(jīng)下去了一半,等他勉強吃完四分之一,木葛生的碗已經(jīng)見底了。

    這人抹抹嘴,看著他,“你吃的完么?吃不掉的話我?guī)湍悖俊?br />
    松問童說的沒錯,木葛生雖然嘴上相當(dāng)之欠,但這人確實不挑食。

    木司令把空碗往桌子上一放,“吃完記得收拾�!闭f著披上大衣,似乎是要出門。

    “您去哪?”

    “晚上有會�!蹦舅玖畹溃骸盎厝サ臅r候帶一盞燈,夜里山路黑。”

    大門咔噠一聲關(guān)上,柴束薪道:“你不去送送司令么?”

    “不必。”木葛生道:“老頭子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

    柴束薪疑惑地看著他,木葛生托著下巴,“今天回家來,主要就是想讓你見見他。”

    “畢竟女婿總該見一見岳父的�!彼酥璞炔瑁烬X間漏出一聲笑,“同桌吃過飯,這女婿才算過了門了�!�

    第82章

    柴束薪這次不再有那么大的反應(yīng),淡淡道:“這種事不應(yīng)當(dāng)拿來玩笑�!�

    木葛生還在笑,他放下茶杯,眼里忽然帶上了認(rèn)真,“若我不是在開玩笑呢?”

    柴束薪抬眼看著他,很平淡地問:“你確定么?”

    木葛生和他對視,突然想到,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就很少在柴束薪的眼睛里捕捉到情緒了。

    那時年少相逢,柴束薪雖然為人冷雋,但往往受不了他的戲弄而發(fā)作,偶爾平靜相處的時候?qū)Ψ缴踔習(xí)σ恍�,眼神靈動鮮活,像簌簌細(xì)雪,像雪地里一樹梅花灼灼。

    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柴束薪流露出的情緒越來越少,如同一口深井或者湖泊,許多驚心動魄都被他不動聲色地掩蓋在眼底,連書信里的字句也變得平淡穩(wěn)妥,就像多年舊友,不尚虛華。

    那個時候的木葛生并不真正理解這份平淡,他以為這便是柴束薪對待老友的方式了,有默契而少言語,靜水深流,不徐不疾。

    但如今他們又坐在一起,他拿著已被劇透的情節(jié),從對方的眼神中深挖出了太多不曾宣之于口的東西。

    在百年前那個動蕩喧囂的時代里,他只顧披上戎裝大步向前,柴束薪懂他,所以發(fā)乎情而止乎禮,對方什么都沒有說,平淡沉默地站在一方囹圇中,任由炮火掩蓋所有的心聲,去成全木葛生眼中的萬里山河。

    我那個時候怎么他媽那么蠢呢。木葛生心想。我早該發(fā)現(xiàn)的。

    同時他又忍不住盤算,若是我當(dāng)年點破了三九天的心思,他又當(dāng)如何?

    于是他點了點頭,答道:“確定,我認(rèn)真的�!�

    柴束薪用行動回答了他。

    對方似乎猛地站了起來,衣擺刮到了桌角,椅子噼里啪啦地倒下去,像暴雨之前的雷聲,他如同一個籌謀已久后做了重大決定的賭徒,從容又堅定不移地朝木葛生伸出手,掌心滾燙。

    木葛生躲也不躲,像個作弊的莊家,隱晦又端莊。接著他就被柴束薪從椅子上拽了起來,被壓到墻角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接盅的時刻到了。

    雷聲過去,洪水傾覆,木葛生被砸的幾乎站不住,吻有如疾風(fēng)暴雨。

    在莊家作弊的賭局里,賭徒不可能有贏面,但柴束薪做到了,木葛生被他親的腿軟,好不容易喘了口氣,“你贏了�!�

    接著又戲謔地眨了眨眼,“但我也沒輸�!�

    莊家和賭徒雙贏,被戲弄的只有觀眾。

    柴束薪不很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接著又低下頭要吻他。

    “適可而止�!蹦靖鹕p輕地推開他,抄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平復(fù)了一下呼吸,“我的心愿就這么多了,再看一看當(dāng)年的銀杏書齋,以及讓你和老頭子見一面�!�

    他看著少年模樣的柴束薪,舔了舔嘴唇,“雖然我也很想再繼續(xù)一會兒,但這么下去我就忍不住了,三九天在外面和畫不成玩命兒,我在這兒瞎胡鬧……怎么想都不太地道,雖然他也不吃虧�!�

    他笑著搖了搖頭,接著嘆了口氣,走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幻覺前,溫柔地吻了吻對方的嘴唇。

    這是個不含任何感情的吻,適合告別。

    “你該走啦�!蹦靖鹕p聲道:“我心愿已了。”

    他閉上眼,再睜開。

    一切煙消云散。

    眼前是一方不大的冰室,三面墻壁晶瑩剔透,入口處掛著一道水簾。

    這里才是水池里真正藏著的東西,松問童的那句“水簾之后,別有洞天”,水簾應(yīng)該指的是方才的那場幻覺,這間冰室才是真正的洞天。

    不過以松問童的性格,木葛生猜這人多半壓根沒經(jīng)歷什么幻覺,大概一進來就看到了冰室。他基本明白這場幻覺的原理,讓進入之人看到內(nèi)心最想得到的一切,這種防盜機制很損,但是很好用,大概只有兩種人能全身而退:要么無欲無求,要么心愿已了。

    而這兩種人,很少會無緣無故偷別人家的東西。

    松問童大概屬于前者,木葛生則是后者。

    木葛生在冰室四周看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蹊蹺,他吐出嘴里的山鬼花錢,抹了一滴血上去,“假和尚,出來看看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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