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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太辣了�!�

    松問童:“……”

    院子里傳來木葛生得意洋洋的大笑聲。

    第25章

    白水寺,禪房。

    “當(dāng)年銀杏齋主將此物托付與老衲�!弊〕帜贸鲆恢荒鞠�,“如今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四下極靜,兩人跪坐在白竹編織的團墊上,木葛生看著墻上懸掛的手書,墨跡淋漓,恣肆狂放,是一筆狂草,“果然大家風(fēng)骨,是大師的收藏么?”

    住持平和地笑笑:“是銀杏齋主當(dāng)年親筆所贈。”

    木葛生吃了一驚:“這是師父的字?”

    在他的印象中,銀杏齋主字跡清峻,尤善柳體,如此放誕不羈的草書,實在難以想象出自病骨支離之手。

    先輩匣中三尺水,斫取青光寫楚辭。

    “此句出自詩鬼李長吉�!弊〕志徛暤溃骸霸娨饷C然而有殺伐,本不適合古寺禪房,但銀杏齋主去世之前,曾托請老衲,將這幅草書懸于此地,其中用意,或許只有木公子才能懂得。”

    “師父造詣,我所學(xué)不到一半�!蹦靖鹕勓該u頭,“大師可知師父生平?”

    “天算一脈歷代獨行,齋主是三十多前年在寺中建立書齋,再往前,便是老衲也不知的過往了�!�

    “三十多年前。”木葛生嘆了口氣,“師父他看起來也不過而立之年�!�

    “不瞞您說,我對師父生平過往一無所知,天算子不入生死簿,連酆都也查不到。如今想來,我們這幫做弟子的,實在不孝�!�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弊〕值驼b佛號,“如今木匣物歸原主,終不負齋主所托。”

    “今日所做之事,我本心有憂慮,但看到師父的字,似乎一切盡在他意料之中。”木葛生笑笑:“如此,我亦心安不少。只是我取走山鬼花錢之事,還請大師勿要告知七家諸子�!�

    “公子放心,老衲所受并非七家,而是銀杏齋主一人�!�

    木葛生辭別住持,回到書齋內(nèi),走進香堂。

    住持交給他的是一只相當(dāng)普通的木匣,暗淡古樸,沒有絲毫裝飾,也沒有鎖片銅扣,看起來更像一塊光滑的方木。木葛生將手放在匣子上,正琢磨著怎么打開,只聽咔噠一聲,木匣正中出現(xiàn)了一絲縫隙。

    木葛生見狀一笑,掀開盒蓋,“不愧是墨家手藝�!�

    四十九枚山鬼花錢,一封書信,一只錦囊。

    木葛生拆開書信,只見十四個字:

    酆都來人,得花錢;

    遭逢大變,開錦囊。

    他愣了愣,突然發(fā)出一聲大笑:“師父啊師父,您老人家是不是什么都料到了?”繼而話音一轉(zhuǎn),“還遭逢大變開錦囊,您老以為自己孔明呢。再說了,人家軍師給趙云的錦囊足有三個,您這太窮酸了,要不要這么摳�!�

    說著收起錦囊,將花錢一把倒了出來,卻又在匣底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依舊是銀杏齋主的字跡——你又不是趙子龍,莫要嫌棄為師窮。

    木葛生:“……”

    不得不說,師父終究是師父,把自家徒弟了解的通透。

    木葛生啞口無言,只得收起花錢,將木匣放在香案之上,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

    次日,酆都收到木葛生書信。

    陰歷九月二十,陰兵出關(guān)。

    接下來一連數(shù)月,木葛生忙的腳不沾地,往往是深夜倒頭睡去,第二天天不亮就爬起來干活,部隊訓(xùn)練初見成效,但依然有一堆焦頭爛額的事等著他。國內(nèi)武器配備與國外差距太大,大多以中正式□□為主,射程落后很多,“前清他媽的還簽了什么國際公約。”木葛生站在靶場上罵罵咧咧,“軍隊禁用達姆彈。”

    達姆彈殺傷力極大,彈頭進入人體后會膨脹變形,因此又被稱為“□□”。然而國內(nèi)軍隊經(jīng)費及其不足,只配有輕重機槍、手榴彈,什么槍榴彈、擲彈筒等等一概沒有,至于沖鋒機槍、□□,老兵們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木葛生氣得三天兩頭就要罵娘,他在國外窮是窮,但早知如此,把木府賣了也要運一批軍備回來。如今國內(nèi)戰(zhàn)局四起,交通封堵,便是有錢也只能望洋興嘆。

    木司令雖然把兒子當(dāng)狗養(yǎng),但留給他的部隊已經(jīng)是國內(nèi)最好的武器配備,全國只有二十六門炮,難以想象前線會是什么樣。最后還是老兵想出了主意,中正式□□射程短,就只好在殺傷力上做文章——把子彈頭在石頭上磨禿,形成一個砂面,打中目標(biāo)后能在人體里翻跟頭,往往能造成重傷。

    在國外學(xué)了一大堆,回家要錢沒錢要糧沒糧,還是得用土法子,木葛生覺得自己出國四年簡直白瞎,不如跟著他爹去打仗,再不濟做生意掙錢,總好過現(xiàn)在干瞪眼。

    反倒是老參謀看著他呵呵笑:“小少爺長大不少。”

    “您就別損我了,等我爹回來再給我娶個媳婦兒,我就也要當(dāng)?shù)�,哪里還小。”木葛生又是忙了一整天,匆匆扒兩口冷飯,“再說眼下這個時局,誰還有閑情當(dāng)少爺�!�

    老參謀把電報本留在桌上,走之前還是笑:“小少爺說的是。”

    參謀是木司令帶出來的老兵,幾乎是看著木葛生長大的,他不敢跟老人家頂撞,只好低頭猛扒飯,被噎得險些上不來氣,翻箱倒柜找熱水瓶,“媽的,誰家少爺吃這個�!�

    剛找出熱水瓶,結(jié)果瓶中空空如也,木葛生只得去接水,順路去通訊室打了個電話,“喂?趙姨,老二在嗎?”

    松問童剛好在關(guān)山月,過來接了電話,“作甚?”

    “明天來給你爹我送飯……”木葛生話未說完,遠處突然傳來驚天動地一陣巨響,通話戛然而止,只剩一陣忙音。

    整座軍營都被驚動了,木葛生扔下水瓶就往樓頂跑,城郊地處高地,樓頂可以俯瞰半座城,剛剛他聽得很清楚,動靜是從城內(nèi)傳來的。

    木葛生飛奔上樓,遠處煙塵四起,冷風(fēng)呼嘯,視覺受限。他讓跟來的勤務(wù)兵給他拿了個望遠鏡,掏出幾枚花錢,按照城中起煙的地方排列,最后看著花錢擺出的陣狀,神色一變。

    “今天是幾月幾號?”他問一旁的勤務(wù)兵。

    勤務(wù)兵看他臉色嚴(yán)肅,立刻道:“十月二十九號�!�

    十月二十九正是陰歷九月二十,木葛生拔腿便跑,匆匆丟下一句,“派一小隊人去幫忙,其他人員原地待命,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城�!�

    木葛生嘴上說著不許其他人妄動,自己卻身先士卒進了城,一路狂奔到烏宅,連門也沒敲,直接翻了進去,正撞見往外走的烏子虛。

    “你來得正好�!睘踝犹撘话炎ミ^人,“電話線斷了,我正要去城郊找你。”

    木葛生注意到他手里拿著的姑妄煙桿,“方才城中異動,是不是與酆都有關(guān)?”

    “陰兵出關(guān)�!睘踝犹撗院喴赓W,“閻王們要攔不住了,太歲大爺和家中長老們已經(jīng)趕過去,我把該交代的告訴你,你記好……”

    “我一直都想問�!蹦靖鹕鷵屵^話道:“陰兵出關(guān),到底出的是什么關(guān)?”

    “城西關(guān)�!睘踝犹摰溃骸瓣幈鲫P(guān),萬鬼壓境——陰兵被鎮(zhèn)壓在阿鼻之地,和關(guān)內(nèi)怨魂厲鬼彼此消長,是為平衡。但大亂之世怨氣暴漲,平衡被打破,阿鼻之地就鎮(zhèn)不住這些東西了,陰兵一旦攻破城西關(guān),酆都內(nèi)必然涂炭�!�

    木葛生反手抓過人,“你也要去?”

    “你是木家人,我也是陰陽家人。”烏子虛看著他笑:“彼此彼此,老四你還有什么想說?”

    “你有幾成把握?”

    “很難說�!�

    “……活著回來�!�

    “那當(dāng)然�!睘踝犹撆牧伺乃募纾按颂幑世�,死后魂歸,便是真的陰陽兩隔,也必然要回來找你們的�!�

    送走烏子虛,木葛生掏出花錢卜了一卦,找到城中最危急的一處,匆匆趕到。只見岔路口處陷落一個大坑,深不見底,陰風(fēng)陣陣,他當(dāng)即認了出來,這是當(dāng)年老五走丟的地方,也是陰陽梯,連接人鬼兩地。

    除了陰陽家之外,陰陽梯非大能不可開,當(dāng)年的陰陽梯就是太歲大爺烏孽親手打開的。如今卻自動現(xiàn)世,說明地脈出現(xiàn)了巨大紊亂,酆都城內(nèi)的狀況不是一星半點的棘手。

    深更半夜,居民都被異動驚醒,街道上圍滿了人,喧嘩聲此起彼伏。

    木葛生甩出一枚山鬼花錢,將四周陰氣鎮(zhèn)住,繼而從旁邊商鋪房檐上摘下一串紅燈籠,在大坑周圍圍成一圈�!按蠹异o一靜!”木葛生揚聲道:“地面年久失修,出現(xiàn)塌方,請各位千萬繞行!夜深天黑,鄉(xiāng)親們先回家睡罷!明天會有人來修!”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把眾人驅(qū)散,陰陽梯一開,不知會跑出什么東西,時局已經(jīng)夠亂了,再有些什么神神鬼鬼的玩意兒出來,整座城怕是都要瘋。

    “長官。”有老嫗拄著拐問道:“是要打仗了嗎?”

    “剛剛怕不是有炮打進來了吧?”

    “不是在南邊打仗嗎?這么快就打過來了?”

    木葛生聽得一愣,倒也是個說法,順勢說道:“最近不太平,大家先散了吧!聚在一起更容易成靶子!守城官兵會保證諸位的安全!”

    “你誰��?”有人注意到木葛生,看見他身上的軍服,“當(dāng)兵的?你們守得住城嗎?”

    木葛生聽的無語,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說什么,只得道:“這位姐姐,您先回去歇著,明天城里出告示,肯定給您個說法�!�

    “什么說法?從七月份開始你們這群當(dāng)官的說法就沒斷過!”婦人眉頭一豎:“有本事出去打仗啊!在這兒耍什么官腔!”

    “就是啊就是��!從開戰(zhàn)以來就沒打過勝仗!你們這群當(dāng)兵的太窩囊!”

    “一群窩里橫的廢物!”

    “天天要我們納糧繳稅,國家就是被你們這群蛀蟲敗光的!”

    群情激奮,簡直一石掀起千層浪,近來時局壓抑,所有人都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就死在兵荒馬亂里。木葛生明白自己這是撞著了,甭管這群人講的是什么邪門歪道,總之是要拿他撒氣。他素來沒臉沒皮慣了,這幫人罵出花兒來也不要緊,只是陰陽梯已開,這幫人聚在一起早晚要招來點啥,那時候無數(shù)雙眼睛無數(shù)張嘴,再橫死一兩個倒霉催,鬼知道會傳成什么樣。

    “那、那個……”有人怯怯開口,是個姑娘,“這位哥哥是木司令的公子,他會幫我們的,大家冷靜一些……”

    “誒呦喂�!眿D人一把薅過她的辮子,“小丫頭片子,看見個好看的就幫著說話?你良心喂狗了?”

    “木司令的兒子?當(dāng)年那個小霸王?”

    “他不是出國留洋去了嗎?銀杏齋主去世都沒回來,現(xiàn)在來干什么?”

    “欺師滅祖,假洋鬼子!”

    木葛生聽不下去了,擼起袖子就要罵街,不就撒潑嗎,這年頭誰還不是個婦女了?

    就在他深吸一口氣正準(zhǔn)備開口的剎那,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低聲道:“別罵人,我來。”

    木葛生一口氣卡在嗓子眼里,憤怒回頭,“你怎么知道我要罵人?”

    柴束薪挑眉看著他,滿臉寫著難道不是嗎。

    對方不知什么時候趕來的,將木葛生推到身后,語調(diào)沉穩(wěn)有聲:“冬夜天涼,城中藥材緊缺,諸位不如先回家暫避,莫要受了風(fēng)寒�!�

    說著躬身一禮,“今日之事,城中不會坐視不管,明日一早,一定給諸位一個說法�!�

    “說法給了�!蹦靖鹕谝慌脏洁欤骸澳昃檬�,偶發(fā)塌方�!�

    柴束薪回頭看他一眼。

    木葛生做了個把嘴拉上拉鏈的手勢。

    柴束薪常年在城內(nèi)看診行醫(yī),聲名甚佳,他一開口,眾人倒不好再說什么,慢慢散了。他走到木葛生身前,“你獨自進的城?”

    “派了一隊救援,但這邊太危險,沒叫他們來�!蹦靖鹕戳丝吹厣系目吡�,“這是陰陽梯�!�

    “我記得。”

    “底下有東西。”木葛生道:“我暫時用山鬼花錢鎮(zhèn)住,但不是長久之計,必須有人下去把陰陽梯關(guān)上。”

    “你別來�!蹦靖鹕匆姴袷奖砬榫椭肋@人要說什么,“你下酆都的次數(shù)太少,經(jīng)驗不足,老二呢?叫他過來�!�

    “關(guān)山月塌了一半,墨子正在那邊救援。”

    “關(guān)山月也塌了?”木葛生眉頭一皺,“得,那我下去,你在上面幫我看著,別讓其他人靠近。”說著縱身一躍,跳入地下。

    柴束薪剛要阻攔,一只手伸出去,卻撈了個空。

    第26章

    濃霧密布,陰冷刺骨。

    木葛生擲出花錢,一腳踹開眼前的倀鬼,他站在陰陽梯上,四周彌漫著熒熒綠光。

    陰陽梯從陽間直通酆都,九折回環(huán),期間路程相當(dāng)漫長,他一路疾行,才走了不到一半,然而沿途已經(jīng)連殺數(shù)只厲鬼。這些鬼平時從不離開酆都,木葛生曾往返陰陽梯數(shù)次,也從來沒見過樓梯上出現(xiàn)任何東西。

    如今百鬼流竄,證明酆都城內(nèi)已然大亂。

    木葛生隱隱有些擔(dān)心,他貿(mào)然闖入,確實輕敵,松問童不在,他也無法點燃小天燈,只能來一個打一個。而且隨著他愈發(fā)深入,出現(xiàn)的鬼怪越來越多,不能讓這些東西跑到上面去,只能就地截殺。同時他必須往下走,走到底,關(guān)掉陰陽梯。

    至于關(guān)掉后他怎么出去,酆都內(nèi)又是怎樣一番情形——木葛生捏著花錢鎮(zhèn)住一只鬼,接著將另一只踹下長梯。

    他已無暇顧及。

    霧氣越來越深重,水汽仿佛凝聚成形,像一只只陰滑的手,拽著人停滯不動。木葛生漸漸看不清四周的情形,到處都是霧,只有階梯向下無限延伸。

    他猛地停住了腳步。

    不對勁,有什么東西明顯不對勁。

    與此同時,酆都,城西關(guān)。

    從上方俯瞰,阿鼻之地內(nèi)陰兵盡出,卻不似往日森嚴(yán)肅穆,而是如攻城般沖擊著城西關(guān)的城墻。

    城頭佇立著各方陰帥鬼王,帶領(lǐng)鬼兵鬼將抵御交戰(zhàn),地動山搖石破天驚,厲鬼嚎哭馬聲嘶鳴,陣陣陰風(fēng)形成一個個漩渦,徹底將城西關(guān)變成了修羅般的戰(zhàn)場。

    “穩(wěn)��!四方穩(wěn)�。 贝拮佑裾驹诔穷^,被狂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東南方壓住!不要亂了陣!”

    極高處懸著數(shù)道身影,分別是十殿閻王,以及烏孽與烏子虛。

    其中一位閻王開口道:“大爺這一陣,救酆都于水火�!�

    “咱家是死人,不在意那些有的沒的�!睘跄跽驹诎肟锗竟献�,看向身邊的人,“此陣一開,萬鬼盡出,酆都之難可解,但你將身陷囹圄,可想好了?”

    “酆都不可陷�!睘踝犹摀u了搖頭,“請您開陣。”

    “身在地獄,不知阿鼻。”烏孽吐出瓜子皮,紅口白牙云淡風(fēng)輕,“要咱家說,打一架正好,酆都越來越擠了,閻王殿管不了,正好讓陰兵來清個場。”

    少女的話有如明晃晃的巴掌,然而閻王們未見怒色,只是道:“大爺三思�!�

    “你們確實該三思,這關(guān)內(nèi)的東西要是出來了,可不見得會聽十殿閻王號令,到時候酆都誰的位子都坐不穩(wěn)�!睘跄跛菩Ψ切Φ乜戳藶踝犹撘谎�,“包括烏氏,對吧?”

    烏子虛沉默不語,只是朝烏孽深深躬身。

    烏孽瞧著他嘆了口氣,“世間安得雙全法,自古忠孝難兩全——罷罷罷,不孝兒孫�!�

    話音未落,烏孽猛地凌空起跳,躍至戰(zhàn)場正上方,雙手翻花,結(jié)出一串復(fù)雜紋印,剎那間光華流轉(zhuǎn),一只花球憑空出現(xiàn)。

    烏孽再度躬身一躍,城西關(guān)上方的濃云層層散開,她獨自站在極高處,纖腰互折,頓首低昂,像是忘川鬼集中表演百戲的少女,在十二重案上戲耍一只花球。

    殺伐聲皆為絲竹,破陣而舞。

    崔子玉抬頭看著半空中的那個身影,粗糲金光描摹火焰,勾勒出一道燃燒的紅。

    最后烏孽凌空一拋,手中花球沖天而起,在半空炸形成一朵赤色蓮花。烏孽在花心中盤腿垂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有金色篆文自四周浮現(xiàn),蓮花從含苞至結(jié)蕊,緩緩綻放。

    世人皆以為只有金吾燈能點燃酆都長夜,但此時半空蓮花綻放,流光溢彩,煌煌通明如白晝。

    與此同時,城西關(guān)下有大陣沖天亮起,二者交相輝映,將無數(shù)陰兵包裹其中,天地俱寂,而光芒燦爛如洪。

    十殿閻王列于城上,紛紛低頭頓首。

    烏子虛看向半空,輕聲道:“幽冥萬古長夜,太歲跌足坐蓮。”

    “無量其間�!�

    崔子玉站在城門外,朝高處光華長揖一禮,身后萬鬼朝跪,綿延不盡。

    許久后,蓮花凋零,光芒降落,酆都城重新被黑夜籠罩。

    而城西關(guān)內(nèi)空空如也,陰兵盡數(shù)消失不見。

    木葛生聽到了滴水聲。

    起初他以為自己到了忘川河畔,但四周濃霧依舊徘徊不散,忘川水邊是不會有這么重的霧氣的,木葛生環(huán)視四周,發(fā)覺不知何時那些不斷糾纏的鬼魂都失去了蹤影。

    厲鬼怨氣深重,不會輕易消退,酆都發(fā)生大亂,正是流竄的好時機。如今突然消隱,要么是酆都之亂得到解決,要么,就是它們在避諱著什么東西。

    四下俱寂,只有延續(xù)不斷的滴水聲。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

    水聲似乎從前方傳來,又似乎圍繞在四面八方,木葛生下了幾級臺階,試探著朝前方伸出手,摸到滿手冰涼。

    他觸摸到的并非是水源,而是某種堅硬的物質(zhì),帶有皮革的粗糲。木葛生眼神一變,迅速抽身后退,下一剎一道刀鋒迎面劈來,破開濃霧,朝著他剛剛站立的地方直揮而下——

    他剛剛觸碰到的是一具盔甲!

    木葛生腦子嗡地一下大了,酆都披盔戴甲的鬼吏不在少數(shù),但將最近發(fā)生的種種串聯(lián)在一起,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個——陰兵!

    他竭力扭頭一看,只見臺階上青石崩裂,一把青銅大刀橫劈其上,刀柄轟鳴,卻不見持刀之人。陰陽梯由九幽青石所建,幽冷堅硬,決非凡鐵可破,木葛生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腳下臺階一陣劇震,轟隆隆的馬蹄聲自地底深處傳來,還夾雜著隱隱約約的梆子聲。

    瞬間木葛生的臉色就變了,盔甲、青銅刀、馬蹄、梆子聲——就算他是白癡也能反應(yīng)過來了,毫無疑問,本該在城西關(guān)內(nèi)暴動的陰兵,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流竄到陰陽梯來了!

    陰陽梯在忘川水畔,與阿鼻之地相距甚遠,陰兵想闖入至少要橫穿一整個酆都城,酆都內(nèi)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十殿閻羅、十大陰帥、四大判官還有陰陽家鎮(zhèn)守,居然全都攔不�。�

    木葛生不敢拖大,與陰兵交手,他絕沒有勝算,正要抽身飛速而退,接著猛地一頓——

    他退了,頭頂一城百姓,誰來守?

    若不退,木葛生很清楚,他必然不敵。

    千鈞一發(fā)之際,木葛生心念急轉(zhuǎn),當(dāng)務(wù)之急是絕不可讓陰兵登上陰陽梯而抵達人世,他不能回頭,只能往下走,一直走到底,關(guān)上陰陽梯,將陰兵困于千萬級石階之間,才能搏得一線生機。

    沒別的辦法了。馬蹄聲已經(jīng)近在一射之間,木葛生抽身回轉(zhuǎn),調(diào)整呼吸,點了幾個穴位,這是他從松問童那里學(xué)來的一個辦法,可以使五感更加敏銳,提高身形步速,令心臟血液更快地供給全身而使人精神亢奮,但也有一個缺陷,痛感會翻倍。

    跑在最前方的鐵騎已經(jīng)離他很近了,木葛生俯下身來,一腳踢上馬腹,戰(zhàn)馬受驚,馬上的陰兵摔落在地,木葛生趁勢拉住韁繩,拋出兩枚花錢,一枚砸上陰兵頭顱,一枚塞入戰(zhàn)馬口中。陰兵被山鬼花錢鎮(zhèn)住,一動不動,木葛生抽出對方手中的□□,跨上戰(zhàn)馬,一刀砍落身后陰兵頭顱,接著反手一揮,劃出一道刺眼的青色弧光,斬斷前方戰(zhàn)馬的馬足。

    木葛生明白自己不能和陰兵對刀,他不善于冷兵器,拿在手里也只能順勢揮用,剛剛那一斬若是出自松問童之手,足以掀翻一丈之內(nèi)的所有鐵騎。而他只有取巧斬斷馬足,趁陰兵摔落之時趁勢穿過,他的目的不是迎戰(zhàn),而是制造混亂,一方面阻擋陰兵向前趨近,一方面給自己可乘之機。

    眼看前方陰兵大亂,木葛生打馬沖入陣中,放在平時此舉無異于找死,但這些陰兵似乎剛剛經(jīng)過一場大戰(zhàn),實力多有消減。他叼著一枚山鬼花錢,極力避開四周的攻擊,但馬上作戰(zhàn)并非他所長,沒過多久他身上就大大小小掛滿了傷,最深的一道在腰,被一刀切開,鮮血橫流。

    跑,拼命地跑,木葛生用山鬼花錢催動戰(zhàn)馬,一人一馬幾乎快成了一道殘影。

    加倍的痛感抽打著神經(jīng),木葛生竭力保持清醒,他一路估算著距離,剩下的陰陽梯已經(jīng)沒有多長了,只要到達底部,他就能用山鬼花錢強行將長梯封印。然而下一瞬間,木葛生忽然覺得頭頂一暗,有巨大的陰影朝他壓了過來!那是一名極為高大的陰兵,駕著黑色的戰(zhàn)馬騰空而起,朝他的頭頂狠狠踏下!

    木葛生來不及指揮戰(zhàn)馬遠避,匆匆掏出馬嘴中的花錢,翻身一滾,堪堪避開踏落的馬蹄,整個人砸在青石臺階上,向下滾了很遠,最后一頭撞在一座青銅燈臺前。

    木葛生滿臉是血,拼盡全力站起身,他知道自己到底了,這座青銅燈臺就是陰陽梯的盡頭,不遠處有水聲傳來,正是忘川。

    方才追殺他的陰兵在不遠處勒馬,一陣桀桀聲傳來,仿佛誰在隱秘地獰笑,木葛生朦朧間看到不遠處有人在舉刀,是個投擲的動作,瞄準(zhǔn)的是他的頭顱。

    他吐出嘴里的花錢,伴隨著一大口血,接著食指蘸血而書,飛速在地上畫下一道復(fù)雜符文。空中傳來尖銳長嘯,直沖他的眉心,木葛生來不及躲避,暴喝一聲:“閉!”

    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痛感從頭頂傳來,木葛生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聽到了梆子聲。

    天上飄灑著一場大雪,目之所見,皆為純白。

    木葛生躺在雪中,聽到有歌聲平地而起,悠悠漫漫,時遠時近,忽而如線如縷,忽而如水如波。

    天地蒼蒼,聊付一觴。

    日月悠悠,盈于一袖。

    山河浩浩,丹青一抄。

    眾生踟踟,浮生一日。

    我在哪?木葛生掙扎著坐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白色的大袖,天地間空無一物,唯有白雪與長歌,還有若有若無的梆子聲。

    我死了?木葛生心想,天算子死后魂飛魄散,不入輪回,難道這就是終歸之所?

    不,不對。他反應(yīng)過來,自己尚不是天算子。那這是什么地方?

    木葛生在原地坐了片刻,抬頭仰視長空,發(fā)現(xiàn)那些并非白雪,而是漫天紙錢。

    紙錢漫灑,落地成雪,天地寂寂,唯白而矣。

    片刻后他猛地跳了起來,朝梆子聲傳來的地方狂奔而去,他赤腳跑在雪地里,足跡一路蜿蜒,又很快被大雪掩去。

    歌聲悠長,木葛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無冷無覺,最終他在目之所及的盡頭看到了一道身影,手持木梆,大袖飛揚,反復(fù)吟唱著相同的四句歌。

    等到木葛生終于跑上前來,未及開口,對方便道:“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我從忘川來�!蹦靖鹕D了頓,道:“欲往人間去�!�

    不知過了多久,白衣人敲動手中的梆子,悠悠唱出一句。

    “魂兮歸來——”

    木葛生忽然驚醒,猛地坐了起來。

    水聲潺潺,青燈搖曳。

    “醒了?”前方劃船的人轉(zhuǎn)過頭,“感覺如何?”

    木葛生方才坐的急,一陣頭暈?zāi)垦#胩觳趴辞逖矍暗娜�,是烏孽。對方劃著船,四周青蓮盛開,他們應(yīng)該是在忘川。

    “我這是……”木葛生低頭看了看自己,他被包成了半個粽子,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他試著動了動胳膊,傳來一陣劇痛。

    “你前些日子大戰(zhàn)陰兵,險險關(guān)上了陰陽梯,但是雙方差距太大,你自不量力,最終重傷而死�!睘跄蹰e閑道:“相識一場,咱家送你過忘川,進閻王殿,下輩子投個好胎�!�

    “大爺您快別逗了,誰家死人不入殮,裹著一身繃帶就下葬�!蹦靖鹕^疼道:“我昏迷了多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無趣小子�!睘跄醴瓊白眼,一邊劃槳一邊道:“你睡了七天了,多虧你把山鬼花錢塞在嘴里,吊住一命,藥家那小子親自給你治的傷,剛剛有所好轉(zhuǎn),否則你怕是一年半載都下不了床。”

    “三九天?他人呢?”

    “匆匆來了酆都一趟,給你治完傷就滾回去了,現(xiàn)在諸子都有的忙�!�

    “我在陰陽梯見到了陰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個啊,咱家干的�!�

    “您說什么?!”

    “咱家是太歲,數(shù)百年前入主酆都,身為陰陽家長老,亦有鎮(zhèn)守酆都之職。”烏孽道:“九月二十陰兵出關(guān),酆都必然涂炭,故而咱家出手,用大陣將暴動的陰兵盡數(shù)轉(zhuǎn)移到了陰陽梯之中�!�

    “您知不知道這會有什么后果?!”

    “知道啊,不過消耗五百年修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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