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陳曦沒料到他和自己說話,輕輕點了點頭。
陳玄越想了想說:“你回去勸勸他,最好想辦法調(diào)去金吾衛(wèi)里。五成兵馬司最近不太平,他要受牽連的�!彼S即又補充了一句,“他要是不相信你,你就跟他說劉世光的名號,他知道該怎么辦�!�
這是在給他們指點……陳曦下意識地說:“那我代他謝你了�!�
“不客氣�!彼肆瞬璞炔瑁耙簿褪强丛谀愕拿嫔险f兩句,讓他不要亂說就是了�!�
陳曦嗯了一聲,聽他和母親說話,自己卻不太敢開口了。生怕他聽了什么端倪出來。
她回去之后和世子說了,世子聽了大為緊張,連夜就去找人了。
后來果然躲過一劫。
世子待她就比從前好了很多,真是她說什么就做什么,不敢怠慢了。
半年之后,顧錦朝給陳玄越定了親。
陳曦去了他的筵席上。新娘子入門的時候,她只看到她個子不高,身材纖瘦。拜堂起身的時候,陳玄越輕輕扶了她一把。第二日認親她再看到新娘,確實長得很好看,又溫婉賢淑。
只是站在陳玄越旁邊,一下子就被他壓得黯然失色,她自己覺得,新娘配不起陳玄越。
好像她也想不到哪個人能配得上他。
他隔得太遠了,遙不可及。
陳曦認真地看著,他自己也不見得多喜歡新娘子。但是待她很客氣,也很尊敬她。
成親之后沒過多久,他又離開了北直隸,邊疆比北直隸更需要他,他似乎,也更喜歡那種生活。而不是囿于狹小的官場里,整天和別人勾心斗角。聽說西北有荒漠有戈壁和草原,應(yīng)該更開闊吧!
陳曦竟然沒什么感覺了。
陳玄越成親后,正好是三月初三,母親、祖母攜她去寶相寺拜佛。
天氣很好,又是剛剛暖起來的時節(jié),寶相寺端重大氣,掩映在半山腰上。
寺廟里的和尚撞了鐘,到了要做功課的時候,鐘聲悠悠地響。陳曦由知客師父陪著,在大雄寶殿里上香,她跪在蒲團上恭恭敬敬地拜了佛祖。心里非常平靜,她覺得自己或許也該在家里供一尊佛祖。
凡事太多,求而不得,人沒有主意的時候,就喜歡求佛。
陳曦站起身后看向門外,僧侶正沿著過道往后山去,目不斜視。
有個老僧人走在最后,走得很慢,他穿了一件褪色的褐紅僧袍,衣袖很大,露出一串已經(jīng)磨損得很舊的佛珠。面容也很老很老了,陳曦還沒有見過人可以老成那個樣子。
陳曦看了一會兒,才讓丫頭去把叫那個僧人叫進來。
那個僧人雙手合十,對她的丫頭微笑了一下,不知道說了句什么,才跟著慢慢走過來。
番外一
陳曦(完)
丫頭過來后就小聲跟陳曦說:“夫人,這位師父說他并不太會漢文,他是從西域過來的。”
陳曦說“倒也無礙,我只是請他替我念經(jīng)祈福而已�!�
其實若是陳曦想請僧侶替她念經(jīng),以她的身份,寶相寺多得是高僧可以請,不過是念經(jīng)的僧人能得一些銀錢。她只是看這老僧人拮據(jù)而已。知客師父就笑了笑“這位偈婆師父在大雄寶殿里是凈塵的�!�
也就是幫著添香油,打掃灰塵而已。算不得是什么佛法精深的僧人。
陳曦微笑頷首“師父念經(jīng)就是�!�
那老僧人聽懂了,雙手合十應(yīng)下來。
陳曦讓丫頭拿了一袋銀子給知客師父,師父不敢要她的,推辭不過才收下。陳曦也做了禮,不管那僧人有沒有聽懂,有禮地說“勞煩師傅了�!�
她要走的時候,那老僧人卻喊住她,從袖子里拿了個福牌出來,要她收下。
陳曦有些疑惑,老僧人卻只是笑了笑,合十手說了句梵語。
知客師父就解釋道“這是還愿符,夫人拿了放在枕邊睡,能幫助入眠的。”
陳曦拿著看了看。舊得失了光澤的桐木,邊緣摩挲得非常光滑,刻著幾個她看不懂的梵文。
她拿回去后翻看了一下,還是放在了枕邊。
一夜長夢。
陳曦醒的時候覺得昏昏沉沉的,她坐起身,覺得周圍很奇怪。
說不明白倒是是怎么個怪。
屋子里黑沉沉的。就算沒點蠟燭,也不會黑成這樣吧?
她摸索到鞋的輪廓,穿上了站起來。
身子像是有自個兒的意識,拉開了窗簾,發(fā)現(xiàn)外面天還沒有亮。往下看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站得很高。
她嚇了一跳,怎么會這么高呢!
門外傳來悉索的動靜,她聽后往外走去。
她看到有個人背對的他,在擺弄什么東西。
聽到她的聲音,他淡淡地問:“你還沒有走?”
陳曦聽到自己說:“東西不給我。我是不會走的�!闭f完她又疑惑,自己要什么東西。
他轉(zhuǎn)過身,手里端著個盤子�!拔覜]有準備你吃的早餐�!�
“我不想吃�!�
“早上不吃東西對胃不好�!�
他從陰影里走出來,陳曦一看到他,心里卻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雖然長得完全不一樣,但是她相當(dāng)?shù)拇_定。這就是他……這肯定是他……
他坐得很端正,吃飯也相當(dāng)?shù)囊?guī)整,不發(fā)出一點聲音,訓(xùn)練有素的樣子。
沒有理她,他很快就把自己的東西吃了,拿起放在一邊的外套�!拔乙夭筷犃�。走不走隨便你�!彼肓讼�,走到她身邊。俯身看著她低聲說,“小間諜,回去告訴你們聯(lián)合會主席,東西不在我這兒�!�
“還有,下次我就不會手下留情了�!�
他開門下去了,陳曦一陣緊張,沖到了窗邊。下頭停著古怪的玩意兒。有人在等她。
她大聲喊:“你究竟叫什么?”
那個人抬起頭看她,黑夜太模糊了。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說了幾個字,陳曦也沒有聽清楚。
后來她呆在那個古怪的世界里好久,高樓,車,男男女女的。
她下一次遇到他,是在某個巷口。陳曦看到他站在巷口抽煙,就朝他走過去:“你們紀律允許嗎?”
他低頭攏著火,打火機的火光一閃,照得他硬朗的側(cè)臉一亮。
可能沒想起來她是誰,他頓了頓才皺眉說:
“你真是麻煩,配合我�!�
他低聲說了三個字,突然拉了她過去:“你又耍性子,不是說不吵架了嗎……”語氣很溫柔。
陳曦背對著入口,突然看到有個人走過去了,好像還朝他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等人不見了,他立刻放開她往回沖,很快就帶著人拿著槍過來了:“左方向,別把人放跑了!”
好久之后他才回來了,心情很好的樣子。“我請你吃飯吧!”
他帶她到了個偏僻的會所里,席間他問她:“小間諜,你東西最后拿到了嗎?”
陳曦搖了搖頭,問他:“是什么東西?”
他說:“那就是沒拿到了。也好,你們這樣的年輕人,還是回家好好工作吧,不要做這些害人誤國的事�!�
陳曦說:“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哦�!彼懿辉谝�,手里還把玩著打火機,“名字而已……”
有人叫他出去,門半掩著,陳曦看到他在和長得很好看的女人說話。聲音壓得很低。
那個世界漸漸地模糊起來,有什么聲音響起,混亂得很。
他又開門走進來,笑著跟她說:“真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我叫……”
后面的聲音她再也聽不清了。
陳曦醒過來之后,又看到了熟悉的承塵,琉璃羊角宮燈亮著,丫頭在旁邊守著她。
“夫人,您夢魘了!奴婢叫了您好久才把您叫醒……奴婢讓廚房熬薏仁湯給您喝吧?”
陳曦坐起來,頭疼欲裂。
“你沒事叫我做什么?”
“您自己在說夢話呢……”丫頭小聲說,“說什么、什么名字的……”
陳曦突然想起那個還原符,手往枕頭底下摸去,但是什么都沒有摸到。她把枕頭拿開找,也沒有看到,她問丫頭:“那個還愿符呢?”
丫頭真的被嚇到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知道。
陳曦把屋子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符的下落,憑空的消失了。
她再去寶相寺找偈婆師父,想問問那究竟是什么地方,那個人究竟是誰。她想問的東西還很多。只是知客師父有些遺憾地告訴她:“偈婆師父畢竟年紀大了,前幾天坐化了�!�
她問那個福牌的事,知客師父也搖頭:“那是偈婆師父的護身符,從來不離身的,那天卻贈與了夫人。我也覺得奇怪呢……怎么會憑空不見了,您要不仔細找找?”
陳曦知道多說無益,有些悵然若失地回去了。
原來還有那么奇怪的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件事她一直都記得,懷疑只是自己做了個夢。一個樣貌和陳玄越完全不一樣,但是感覺非常像的人,在她的夢里出現(xiàn)過。
后來陳曦開始信佛了,她覺得還是佛祖最好。
一年后,她有了個男孩,已經(jīng)是定陽候的丈夫很高興。
孩子滿三個月后,她抱著孩子回陳家探親。顧錦朝很為她高興,陳曦自己看著兒子幼嫩的臉,心里也很滿足。她再看到陳玄越的時候,猶豫了很久,想問他什么。
陳玄越被她叫住,就問她:“你有事嗎?”
“也不算是大事……”她吞吞吐吐的。
他嘆氣:“我還有事要立刻去做,你能說明白點嗎?”
她聽到女兒在次間里和顧錦朝說話,和玄靜爭著玩藤球,孩子們都很熱鬧,吵吵嚷嚷的。
陳玄越見她還不說話,想了想說:“你要是有什么要緊事,就跟母親說。讓她轉(zhuǎn)達給我吧!”
面前這張臉,和記憶里那張臉,兩張臉重疊,似乎很像,卻又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陳曦突然又想明白了。
她只是笑了笑,“沒什么了,你走吧。”
她轉(zhuǎn)身往回走,這次是不會再問了。
那就是個夢而已,她何必想太多了呢……
番外二:三爺(一)
陳彥允還記得自己初見江宛清的場景。
她穿著一件很素凈的白底紅梅短褙子,鵝黃色的綜裙,亭亭玉立地站在她母親身前,沉靜地答話。
當(dāng)時陳夫人帶著他在江家做客,坐在花廳外遠遠看著堂屋里,笑著點頭:“你看這孩子,年紀輕輕就有這份鎮(zhèn)定,想必長大后也是相當(dāng)聰明懂事的�!�
陳彥允那時候才十五歲,正要忙著會試了。想著大伯告訴他還要讀什么書,并沒有認真地母親說話。
陳夫人揮了揮手:“行了,我看你十足考得上的,難得出來一次,母親就是帶你散心的,別惦記那些事了!人家考到三四十都未必考得上呢�!�
陳彥允那時候讀書勤勉,就笑了笑說:“兒子總要努力的�!�
江夫人和女兒說完了話,帶著她從堂屋里走出來。
兩家是世交,江夫人就沒有讓自己女兒避開。
江宛清隔得遠遠的,一眼就看到了陳彥允,他站在陳夫人身后,穿了一件藍色的直裰。他少年的時候還沒有后來好看,眉宇間卻相當(dāng)柔和儒雅,皮膚又好,端端是如玉的樣子。
江宛清給陳夫人屈身行禮,站到了江夫人身后,十分的守禮。
江夫人跟女兒介紹說:“這位便是陳三少爺,名動北直隸的解元郎!”
陳彥允只是笑笑:“夫人過夸了。彥允一介書生而已,既無功名也無造詣,談不上名動的。”
江宛清始終是垂首斂眉地聽著。
江夫人和陳夫人說話,就讓江宛清先下去了。
陳彥允想去找江平海借本宋刻孤本,江夫人就吩咐了一個下人引著他,慢慢地朝前院去。
他路過一叢棕竹邊,卻聽到里頭傳來女孩兒說話的聲音�!氨搪荩憧催@木蘭花好不好?聞起來又沒有什么香味,咱們摘回去做了干花,放在屋子里好看。”
又聽到丫頭的聲音:“三小姐,這樹看著也高,恐怕摘不到……”
那女孩兒安慰她說:“我在下頭看著你,不會有事的�!�
陳彥允一思索就覺得有麻煩,以防萬一,他低聲吩咐身后的鄭嬤嬤過去看看。
他站在棕竹外面,問領(lǐng)路的小廝:“你們?nèi)〗闶悄奈恍〗悖俊?br />
小廝答說:“是咱們嫡小姐。”
據(jù)他所知,江夫人只有一個女孩兒,就是剛才他看到的那個。怎么感覺這小姐還不成熟的樣子?
陳彥允剛想到這里,就聽到什么重物掉落的聲音。他幾步走過去,看到鄭嬤嬤已經(jīng)在安慰嚇哭的小丫頭了。江宛清就站在旁邊,手里揪著一朵木蘭花,陪著她的另外兩個丫頭也才十三四,看到人摔下來都嚇傻了。江宛清看到陳彥允過來,連頭都沒有抬,她是有點不好意思。
陳彥允叫了鄭嬤嬤過來問話,鄭嬤嬤說:“……奴婢剛剛看了看,沒有什么問題,就是嚇著了�!�
他才點點頭,笑著對江宛清說:“剛才江夫人還夸三小姐聰明得體,原來立刻就要現(xiàn)原形了。三小姐且要小心些,這可不能被你母親看到了。”
江宛清喃喃地說了聲謝謝,匆匆?guī)е绢^下去了。
對于陳彥允來說,這件事卻不過是個小事。很快他就要參加會試了。
嘉靖三十八年二月,陳彥允中了貢士。三月殿試,圣上欽點了榜眼,又授了翰林院編修。
中狀元的是早就成名的袁仲儒。
陳彥允的名聲才是真的響亮起來,他還沒有定親,為他說親的人踏破了門檻。
陳夫人卻一個都沒答應(yīng),回頭跟陳老爺說:“我早瞧上了江家三小姐,模樣也乖巧。您要是同意,咱們就找媒人去說親!我看江夫人也有這個意思�!�
陳老爺是相信陳夫人眼光的:“成家立業(yè),老三也應(yīng)該先成家,再去仕途上闖蕩。等老三娶了,老四、老六就接著說親了。你去做就是了�!�
陳夫人聽了后很高興,去保定請了陳家一個相當(dāng)有名望的姑婆去說親。
陳夫人又來問兒子的意見,陳彥允還能模糊想得起江宛清的模樣,也覺得沒什么不好,反正都要娶親的。陳夫人見兒子也不反對,更是高興。其實兒子反對也沒用,她連媒人都請過去說親了。他不同意也得同意,再說江家姑娘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她從小看到大的,放心得很。
到了年底,江宛清就嫁了進來。
她心里是很期盼的,哪個姑娘不期盼著嫁人呢。更何況嫁的人還是陳彥允。
其實那天他和她說話,她就一直沒有忘記他。
嫁進來之后的日子,卻和她想的有點不一樣。最初的新鮮過去了,日子就顯得乏味起來,更何況陳彥允這個人在意更多的是他的仕途,并不是她。
直到后來她的孩子出生了。
江宛清的第一個孩子就是男孩,這顯然穩(wěn)固了她在陳家的地位。不僅是她高興,周圍都是為她高興的。那孩子一出生就受到上上下下的寵愛。她還記得自己生孩子那天,陳彥允還在翰林院里,生了孩子之后家里忙成一團,陳夫人抱著孫子,就趕緊吩咐嬤嬤:“快讓人套馬,去告訴老三他當(dāng)?shù)耍 ?br />
江宛清靠著迎枕,看到陳夫人懷里的孩子,不由得想起陳彥允應(yīng)該是什么反應(yīng)。
他晚上回來的時候,她正靠著床睡。家里多了個小家伙,動靜都不一樣了。聽到有嬰兒啼哭她就睜開眼,看到陳彥允正抱著孩子,抱得不好,孩子在哭,嬤嬤在旁邊指點他應(yīng)該怎么抱,他有點手足無措。
她不禁笑了笑。
陳彥允回頭看到她在笑,就解釋說:“這小東西太軟,我怕傷到他……”
江宛清才知道他還有不會的事。
他學(xué)著怎么照看孩子,還學(xué)會了給孩子唱童兒歌,雖然沒什么調(diào)子,好在他的聲音低沉柔和,總是能把孩子哄睡。孩子半歲之前都和他很親近,看到他都要咯咯地笑。
孩子見風(fēng)就長,四歲的時候就由他祖父領(lǐng)著讀書了。因為這件事陳彥允還和陳老爺有過矛盾,他覺得陳玄青跟著大伯讀書比較好,陳老爺卻始終不退讓,孩子就抱到了他那里。
做了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之后,陳彥允就跟著時任吏部侍郎的張大人學(xué)習(xí)了。
夫妻之間漸漸更平淡了。有時候陳彥允在江宛清那里吃飯,兩個人半天都沒有話說。好在也習(xí)慣了沉默,他點著燭臺看書。她就著光做針線,或者是跟陳夫人學(xué)管家看賬。
除了大兒子外,兩個人也再沒有過孩子。
有一天江宛清突然跟他說:“伺候您的通房丫頭薛容,也到了要放出府的年紀了。我和娘商量過了,打算給您抬個姨娘,您看怎么樣?”
陳彥允想了想,合上書問她:“這是娘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江宛清道:“是妾身的意思�!�
“嗯,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說,“隨你辦就是了。”
江宛清說話的時候捏著手里的頂針,不覺已經(jīng)捏得很緊。她放開之后卻又有點悵然若失。笑著說:“眼看天也晚了,妾身叫丫頭進來服侍您洗漱吧�!�
進來的就是薛容,樣子比平時有點忐忑。陳彥允卻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平靜地起身去了凈房。
陳彥允不知道江宛清在想什么,但若是他子嗣單薄,按規(guī)矩是要納妾的。納妾這事江宛清不提,恐怕別人也要跟她提,她應(yīng)該是想自己說免得陳夫人提出來,她更被動吧。江宛清性子也是很要強的。
抬了薛容后半年,江宛清又為他納了陸氏為妾。這算是她的制衡之術(shù),兩個姨娘有爭有搶,彼此有沖突,比單獨的一個還要好掌控。
等薛氏生了男孩,就接到了江宛清身邊養(yǎng)著。薛氏搬去了羨魚閣,孩子也不怎么和她親近。
陳彥允也看得清江氏這些動作。
反正都是后宅院的小打小鬧,再說江氏做得也很正常,并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他從來不插手管。只是江氏過于寵愛陳玄新,他覺得不太好的時候,會多說兩句。
張居廉越來越器重他,想提拔他做詹事府少詹事。陳彥允看得出這是張居廉想要真的重用他,張居廉手底下的門生很多,但是真的得他器重的也只有幾個,這個機會相當(dāng)重要。要不是大伯早些年在張居廉落魄的時候曾救助過他,恐怕還沒有張居廉今日的師恩。
陳彥允順利進入了詹事府,官場上他平步青云,但還沒來得及高興。陳家就變故徒生,陳老爺子得了惡疾,臀生褥瘡,三個月的時間就迅速地瘦了。
重病的時候他握著陳彥允的手,叮囑他:“……陳家,以后你要撐著。父親再也管不了你了,你還是隨你大伯……”他喉嚨發(fā)哽,“不聽父親是對的,你現(xiàn)在就很好,很好!”
陳彥允眼淚直流,帶頭半跪在地上,聽到身后有女眷嗚嗚地哭,第一次覺得自己無力。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的時候人力就是這么弱小,任他再怎么聰明,他也不能起死回生。
陳彥允本以為他沒跟著父親長大,父親死的時候他并不會太傷心。
但其實血濃于水,他怎么會不傷心呢。
番外二:三爺(二)
父親死時正好是夏天,尸首放不住。家里請道士算日子,要送回保定安葬了。
正好保定里又要修路了,陳家和紀家打算商量一番,不僅重新修路,還要把兩家的祠堂翻修新的。
陳彥允就去了紀家,跟紀家大爺商量。
紀家大爺很爽快地同意了。又安慰他:“九衡,咱們也算是一起長大的,這情誼不用說。老爺子喪葬之事有什么需要紀家?guī)兔Φ�,你盡管說就是了�!�
那時候陳彥允還只是詹事府少詹事,雖然仕途坦蕩,卻還沒有到讓紀家大爺生畏的地步。兩人相談他還不至于拘束。
陳彥允點頭應(yīng)允了,紀家大爺則留他喝茶:“我看你最近精神疲乏得很,倒不如趁此時機多歇息幾年。你家也不會幾年就吃窮了吧……”
陳彥允的父親一死,他應(yīng)該回家守制三年的。
陳彥允默默地喝茶,說:“當(dāng)初老師的父親死的時候,正是他忙的時候,當(dāng)初朝廷上多少人上諫他不守孝道,還不是被皇上斥責(zé)回去了。我正入詹事府,什么都還沒有弄清楚,這時候就回家守孝,難免會讓老師心生不快。這事還要慎重些才行�!�
紀家大爺說:“我倒是沒想到張大人那里。你現(xiàn)在倒是越來越謹慎了�!�
陳彥允苦笑著擺手:“算不上什么夸獎,不說這個了!”
正好管家來找紀家大爺說話,紀家大爺就讓陳彥允到院子里看看,晚上再留個飯,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趕不回宛平了。
陳彥允倒也沒有推辭,夏天的晚上的確悶熱,他又心中郁積,能去透透氣也好。他沿著宴息處外面的小徑慢慢往前走,繞過一片臘梅樹,前方是個荷池。
他聽到女孩兒說話的聲音。
中氣十足,又還有些稚嫩,笑嘻嘻地說什么采蓮蓬的話。
他面無表情地聽著。
這樣天真的年紀,不食人間愁苦。也不知道等她長大的時候,還會不會這么天真。
等到他再往前走一步,才看到兩個小丫頭,那個衣著像小姐的比丫頭還大,十二三歲的年紀,伸著手勾細細的荷花枝,手腕上的金鐲子晃蕩著,她手腕太細,金鐲好像立刻就要滑落掉進水里一樣。
看得人心里發(fā)緊。
小丫頭嚇得要哭了,那小姑娘卻不怕,還威脅要把人賣到山溝里去。
最后她沒踩穩(wěn),跌落到水里的時候,還一臉呆若木雞的樣子。小丫頭又忙著去拉她起來,她要忙著起來,忙著罵小丫頭,場景混亂得很。他臉上也出現(xiàn)一絲淡笑,覺得這女孩這樣也好,有生氣。
他正要走的時候聽到有呼救聲。
陳彥允的腳步頓了一下。
他真正的個性其實相當(dāng)?shù)睦淠也幌攵喙荛e事。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最后他還是回去了。也許是想到了自己早逝的五弟,他也是掉進水里沒救的。
他在那個水坑里,水坑很深,他看到一張蒼白的小臉淹沒在水中,慢慢往水里沉去,她剛才還這么的有生氣,但也許轉(zhuǎn)瞬就沒了。
一掐就死,就像朵花一樣。都用不著費力。
女孩半昏迷的時候,揪著他的衣袖喃喃著不要他走,倒還有些可憐可笑。他要是不走,恐怕這女孩醒后會后悔一輩子吧!他是有正妻的人,這是要為人家女孩負責(zé),豈不是占盡便宜了!
為了不連累女孩的名聲,他連夜離開了大興。
幾天后紀家大爺還修書過來,還問他那天晚上怎么不告而別了。
陳彥允看完了信,讓書童把燭臺拿過來點了燒,他淡淡地問:“夫人說了是什么事沒有?”
“夫人沒說,好像是江家那邊的事�!睍÷曊f,“您也知道舅爺犯事了……”
陳彥允眼皮都沒抬,一邊寫字一邊說:“讓夫人過來找我吧�!�
江氏其實有點不好意思。
陳彥允對她很尊敬,她有事要找他,讓丫頭傳一句話,陳彥允就會過來她那里,這次偏偏不一樣。是讓她去書房找他。江氏帶著婆子站在他門外,站了好久才等到他說進去。
沒辦法,自己的嫡親哥哥,難道她能不救嗎?江氏從來都不是那種只在乎感情的人,她心里明白清楚得很。不僅是娘家靠她,她也要靠娘家。雖然這件事對于陳彥允來說有點為難,但也總不會太難的。
江氏微笑著伺候陳彥允進膳,途中把事情說明白了。
陳彥允卻神情淡淡的,他是覺得有點累了:“你兄長放印子錢的事我早提醒過了,想不到他連東廠的人都敢惹。你讓我找誰保他去?”
江氏柔聲說:“那……總會有辦法的�!彼谒磉呑聛�,嘆了口氣,“要是真沒有辦法,算了……您……您還是不管吧!妾身總不能讓哥哥連累了您,妾身跟母親說一聲,她總是會理解的!”
陳彥允依舊看著她:“你心里真是這么想的嗎?”
江氏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好像鉆入了自己給自己挖的陷阱。
她絞緊帕子,咬著唇不說話。其實她也不容易,陳三爺也應(yīng)該體諒她�。�
父親母親都指望她救哥哥,要是她救不了,那他們該去找誰呢?那畢竟是她的親哥哥啊。江氏眼眶微紅,坐直了身子說:“妾身嫁過來這么多年,沒求過您什么事。要說妾身的真心,三爺心里明白。”
陳彥允嘆了口氣,揮了揮手讓她下去。
幾天之后,陳彥允出面說話,江氏的哥哥就從東廠里放出來了,江氏的哥哥提了兩簍子大螃蟹上門來謝,卻連陳三爺?shù)拿娑紱]見著。他提了螃蟹又不高興地離開了,回頭江家就和陳家有些疏遠了。
江氏很為此痛心,她的哥哥的確不成器,陳三爺卻并沒有說什么。
其實她哥哥是什么樣的人,陳三爺心里明白得很吧!
江氏知道陳三爺幫了她這一把,要付出的代價著實不小。看著他在忙,她有時候心里都會胡亂的猜測。心里落下心病,漸漸的身體更不好了。陳三爺有時候來不及晚上來看她,或是睡在了書房里,或是歇在薛姨娘那里,她越發(fā)覺得孤寂。幸好還有女兒陪著她,不然日子更加難熬。
江氏最后知道自己要死了。
那天她不怎么說得出話來,才五歲的小女兒趴在她床前一直哭。
江氏勉強抬起頭,看到周圍都是人。怎么這么多人,她不想看到這些人,這些人都好陌生。
江氏閉上了眼睛,眼淚不停地流著。她感覺到小女兒握著她的手,孩子的小手嫩嫩的,這么弱小。她死了之后誰能保護她照顧她呢?
她終于聽到有人說了一聲:“三爺來了!”
眾人紛紛讓開,有人在床邊坐下,緊握著她的手。
他其實不好受吧!
江氏心里渾渾噩噩地想,陳三爺其實是個很長情的人。他對她沒有多余的愛情,但是夫妻之間畢竟有十多年的感情,她陪著他走到今天的。他對她肯定是有一些感情的。
江氏聽到他好像說了句對不起,她想笑,怎么會是他說對不起呢!
她好像說了很多,但是人要死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了,應(yīng)該是她想說的話吧。
江氏不舍地看向小女兒,小女兒什么都不懂,只是被大家嚇得不停地哭。
她意識不清,慢慢瞪大了眼睛,好像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陳彥允則一點點感覺到手里那只瘦弱的手,溫度一點點冷下來。他的手搭上了江氏的眼睛。
他慢慢放開了江氏的手,低聲問:“七少爺呢?還在路上嗎?”
“快回來了。也不知道夫人這么快就……”有人小聲地答。
室內(nèi)一時沉寂,只聽得到外面丫頭婆子在哭,陳彥允說:“等他回來后,讓他過來找我�!�
他回了自己前院的書房,一個人呆了很久。
其實江氏的死對他來說除了悲傷,更多的是感概。江氏比他小一歲,還這么年輕。
他跟陳老夫人說要為江氏守孝兩年,陳老夫人嘆了口氣,以為他是舍不得江氏,也就同意了。陳彥允這時候?qū)τ谇閻鄣男乃季透�,這些年行事越發(fā)的險峻,他不是沒聽到過別人私底下說的話,多刻薄的都有。上次有個文書和同僚竊竊私語:“也是報應(yīng),昧良心的事還少嗎……”
陳彥允雖然不在意這些話,但他不得不防別人的口。一來二去的,他覺得信佛也不錯,修身養(yǎng)性,要是真的有什么罪孽,佛祖看在他潛心向佛的份上,也會寬待幾分吧。當(dāng)了修士,開始吃齋念佛,連三個姨娘都不碰了,人的脾氣看上去越發(fā)的溫和。
既然沒有了別的顧忌,他就成了張居廉手里一柄銳利的刀鋒。
兩年之后,他將要坐上東閣大學(xué)士的位置,成為最年輕的閣老。只差最后一步部署。張居廉那天和他共乘一轎,走在九春坊外頭,看著護城河的河水。
“九衡,你記不記得你剛?cè)胝彩赂臅r候,我跟你說的什么?”張居廉問他。
陳彥允笑了笑,“您但說無妨。”
“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好的�!睆埦恿f。
陳彥允看著滔滔河水東盡而去,心想也的確如此。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好的。
哪管別的什么呢。
番外二:三爺(三)
將要開春的時候,剛下過一場大雪,陳三爺去了寶坻紀家,他要紀家大爺幫他一件事。
那時候紀家三少爺剛中了舉不久,家里正在慶賀。紀家大爺接待陳彥允,讓下人沏了壺上好的霍山黃芽上來�!澳銇淼们�,正好家里是喜慶的時候!”紀家大爺笑著為他倒茶,說,“我聽說這次七少爺?shù)昧吮敝彪`的經(jīng)魁,頗有你當(dāng)年的風(fēng)范啊……”
跟他說話都客氣了很多。
陳三爺?shù)故遣辉谝�,這些年怕他敬他的人越來越多了。
他放下茶杯說:“他的文章我也看過,經(jīng)魁是有些抬舉的。”
少年的時候他還是北直隸的解元郎,對于名利的感受比陳玄青深刻多了,倒是不覺得一個經(jīng)魁有什么不得了的。只是陳玄青畢竟在陳家的庇佑下長大的,他怕陳玄青會被虛名沖昏頭腦。
過了會兒,紀昀在紀堯的陪伴下過來拜見陳三爺。
紀家大爺請陳彥允指點紀昀,陳彥允推辭不過,就指點了幾句紀昀的股文制藝。紀昀倒是如獲至寶。
等人都退下了,紀家大爺才跟陳三爺說:“你說的事情我知道,你也不用和我客氣,有事情就說,我一定辦妥�!标悘┰蔬@幾年仕途順暢,在張居廉面前地位超然,他要辦的事紀家大爺自然不敢懈怠。
陳三爺起身道謝,紀家大爺連忙稱不用,讓他留下來吃宴席。
紀家的宴席流水般的上海參、魚翅,十分的奢華。能和陳三爺同桌而坐的也就是紀家大爺,通州的幾個官員。陳三爺看他們在自己面前都有點拘束,也不敢喝酒,就先告辭出了廳堂。
出來的時候雪正好停了,太陽照著雪地白茫茫一片,有些刺眼。
上次他來的時候還是滿園青翠茂盛,現(xiàn)在枯枝殘雪的,荷塘也結(jié)冰了,倒是有些蕭瑟。
陳三爺吸了一口清冷空氣,瞇了瞇眼睛說:“去準備馬車吧,下午去大興見鄭蘊。”
陳義應(yīng)是退下,陪著他們出來的管家就在前面領(lǐng)路。
荷池的前面是一片開闊的花圃,這個時候看不到什么東西,就是滿院子的雪。這個地方倒是有些荒蕪了。一扇月門掩映著,再往前是夾道,能看到通向朱漆畫梁的精致院落。
那應(yīng)該是女眷的住處吧。
陳三爺看了一會兒就乏味了,外頭又冷,他想先回宴息處去。
身后卻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他心里立刻謹慎起來,剛回過頭就看到夾道那邊有個女孩提著綜裙,好像后面有人在追她一樣,邊回頭邊跑,跑得很快,都要撞到他身上了!他皺眉往旁側(cè)一躲開,那女孩回過頭突然看到他,猛地睜大眼睛。一不小心就被枯枝絆倒,摔進了雪地里。
她摔得很狼狽,身上全是雪,雪地上的雪已經(jīng)化開了,青色綜裙膝處暈開深色的水漬。
她一張小臉凍得通紅,一邊喘氣一邊問:“你是哪房的?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害我摔跤了!”
陳彥允覺得好笑,這姑娘看上去十五六歲的樣子,年紀雖然不大,五官卻長得十分美艷,就是稍顯稚氣,而且有點狼狽。
不過這種說話的語氣,頤指氣使的,倒讓他覺得有些熟悉。
“你難道沒看到有人在前面嗎?”陳彥允笑著反問她。
這女孩五官有種熟悉感,當(dāng)年那件事給陳彥允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于他覺得這女孩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生動,盡管長相變化很大,他還是憑借細微認出,這就是當(dāng)年他救過的那個孩子。
那個威脅要把他買到山里的小姑娘,竟然一轉(zhuǎn)眼就長這么大了。
顧錦朝眼睛通紅,控制不住濕潤,她用手揉眼睛:“我不知道,我眼睛好疼,好像進砂子了一樣。好像看不太清楚了……”
陳彥允嘆了口氣,慢慢走到她身前問:“那你站得起來嗎,要不要我找人過來幫你。”
“你扶我就是了!”她有點生氣地說,“我看都看不見,怎么能站得起來呢。”
男女授受不親,哪能讓他來扶呢。
陳彥允只能把手伸出去,讓她拉著自己的衣袖站起來,顧錦朝卻突然攥緊他的衣袖,“我……怎么剛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看不清楚了。我眼睛好疼,是不是要瞎了?”她有點害怕。
陳彥允只是問她:“你是不是剛才一直在看雪?”
“嗯�!彼悬c不安地應(yīng)了一聲,“我是瞞著嬤嬤跑出來的,她讓我休息……”
他任她拉著自己的袖子,引著她到抄手游廊旁邊,“來,這里坐下,你先把閉上眼睛不要睜開�!�
“我究竟怎么了?”她還是很緊張,生怕自己就成瞎子了。
“雪盲而已�!标悘┰事曇衾镉幸唤z笑意,“沒有大礙,一會兒就能看得見了。你出門怎么不帶個嬤嬤照顧著,你連雪盲都不知道。要真是看不見了你該怎么辦?”
顧錦朝沒有說話,絞著袖子挪了一下坐的位置。
欄桿就這么點寬,她這么一挪就沒坐穩(wěn),身子一晃。陳彥允都不知道該不該扶她一把,但是他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摔下去了。顧錦朝自己扶著柱子爬起來,氣得手都在發(fā)抖。
這就要哭了?
陳彥允皺了皺眉,她眼里的淚珠已經(jīng)滾下來了,手上臟兮兮的,雪水化了,臉凍得通紅。但是她咬著嘴唇,止不住地喘氣,卻半聲都沒有哭出聲來。
這個小姑娘有點高傲,也很驕縱,估計真是委屈極了。
“你摔了兩次就要哭了?”他覺得好笑,“臉都哭花了,你再休息一下就能看見了,自己也就能回去了。不會成瞎子的,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