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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老夫人沒有再說什么,在蒲團上跪下,往積滿香灰的爐子里插了三根香,拜了兩拜,才道:“琢玉近日出息了,聽丫鬟說破了兩件大案,日后說不得也會同夫君一般,受百姓愛戴。”

    公孫琢玉對那句“受百姓愛戴”不以為意,他以后死了,肯定不會像父親一樣委委屈屈縮在這個破山溝溝里,鳥不拉屎雞不生蛋,誰還記得這個人。

    包拯死前曾言,后世子孫仕宦有犯贓者,不得放歸本家,死不得葬大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也。所以有“不肖子孫,不得入墓”的說法。

    幸而公孫老大人不曾留下這樣的話,否則公孫琢玉死了也埋不進(jìn)祖墳去。

    老夫人久聽不見公孫琢玉說話,看著遠(yuǎn)方,若有所思的道:“琢玉,你爹雖對官場灰心,可死時從未后悔他走過的路,你很聰明,只是娘不知道你會走怎樣的路……”

    公孫琢玉殷勤上前:“自然名留青史,不負(fù)娘的期望。”

    “名?”老夫人輕輕盤著手中的念珠,“你和你爹不一樣,你求的是紙上功名,你爹求的是心安。前者僅存書卷,后者卻活于人心……”

    她說著,摸了摸冰涼的石碑:“百姓還記得你爹……”

    山上荒僻,雜草叢生,墳地周圍卻是干干凈凈的,一根野草都沒有。香爐里積滿了灰,說明時常有人拜祭,就連他們上山的路,也是越靠近墓地,便越走越平坦。

    這世上終有人會逝去,而后被世人遺忘。百姓嘴上不再念叨著公孫大人,公孫琢玉便認(rèn)為他們正在逐漸忘卻,殊不知所有事都在用另一種方式銘記著、存活著。

    他求紙上名,他父親留的卻是身后名。

    公孫琢玉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端倪,環(huán)顧四周一圈,有心想辯駁,卻又找不到什么話來說,便只得抿唇不出聲。

    石千秋燒了白燭紙錢,在墓碑前跪地抱拳,行了一個江湖人的禮:“大人千古。”

    下山的路走的比上山輕松些,公孫琢玉卻罕見的沒有說話,沉默萬分。眼底短暫出現(xiàn)過一瞬迷茫,也許也對自己未來的路開始產(chǎn)生了猶豫。

    但他趨利避害,好逸惡勞,勢必是不可能做一名好官的。東家丟了牛,西家丟了狗,他尚且能盡力一幫,但倘若有些案子涉及權(quán)貴,便有心無力。

    公孫琢玉是一個自私的人,有時候大難臨頭,他只會選擇自己,顧不了別人,少了那份舍己為人的氣度,顯然與“清官”二字相去甚遠(yuǎn)。

    他陷入了思考,十分迷茫,想知道自己以后該如何走下去,然而還未想明白,吏部傳來的一份京城調(diào)令就將他砸的頭暈?zāi)垦!?br />
    “陛下有令,命江州知縣公孫琢玉即刻前往京城,協(xié)理刑部破案!”

    這是一樁牽扯到朝堂要員的連環(huán)殺人案……

    作者有話要說:公孫琢玉(瞬間不迷茫):京城我來了,沖沖沖!

    第180章

    入京

    這封從戶部傳下來的調(diào)令,僅有那么短暫的一行字,公孫琢玉卻從字里行間嗅到了些許不尋常的味道。

    協(xié)助刑部破案?

    那必是京城出了事�?晒糯ㄓ嵐ぞ卟话l(fā)達(dá),倘若有什么消息也得十天半個月才能靠來往的客商傳回,所以公孫琢玉并不知道京城到底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官司。

    但既然收到了調(diào)令,總歸是好事,起碼不用一輩子在江州這個破地方縮著。

    公孫琢玉沒有耽擱,立刻收拾行囊準(zhǔn)備出發(fā)。這可不像后世,上班遲到撐死扣工資炒魷魚,倘若惹了天子震怒,分分鐘人頭落地。

    石千秋得知公孫琢玉要去京城,提出隨行要求:“京中魚龍混雜,波譎云詭,在下不放心大人獨自前去,愿護衛(wèi)在旁�!�

    公孫琢玉心想大師父,我本來就打算帶著你,十幾個師父里面就你最能打,不帶你帶誰。他一邊清點銀票,一邊道:“既如此,大師父便隨我一同入京,勞煩你先去東街買兩匹快馬,咱們?nèi)找辜娉�,早些過去的好�!�

    石千秋領(lǐng)命:“是,大人�!�

    卻站在原地沒動。

    公孫琢玉抬頭:“大師父還有事?”

    石千秋:“大人,你沒給銀兩�!�

    公孫琢玉:“哦……”

    公孫琢玉若要離家,自然是不放心老夫人一個人的,叮囑其他幾位師父好生照看,便開始清點財物。林林總總加起來有四十多張小面額銀票。給了一張讓石千秋去買馬,剩下的則自己揣進(jìn)懷里。

    公孫琢玉從來沒有這么窮,他抬頭望天,不禁開始懷念起以前做貪官的日子了:“唉……”

    系統(tǒng)不知從哪里冒出來,duang一聲坐在了他頭上:【親,這個想法很危險哦~】

    它的身軀像史萊姆一樣,又軟,又涼。公孫琢玉總感覺自己頂了一坨不可言說的東西:“……你能不能下來,我總感覺自己腦袋上有一坨屎�!�

    系統(tǒng)聞言愣了一下,仿佛在某個久遠(yuǎn)的以前,也曾經(jīng)有一個宿主說過同樣的話。它回過神,用翅膀piapia打公孫琢玉的腦袋:【你才是屎,你才是屎】

    公孫琢玉躲了兩下,發(fā)現(xiàn)打著也不疼,干脆就隨它去了。雙手抱臂靠著門,等石千秋買馬回來,望著初升的太陽道:“我馬上就要去京城了。”

    天下繁華匯聚之地,亦是他上輩子身死之地。

    系統(tǒng)還是那句話:【要做個好官。】

    它這次沒打公孫琢玉了,只用翅膀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公孫琢玉耳朵都聽起繭子了。他見丫鬟已經(jīng)收拾好行囊,干脆折身去了小佛堂,和老夫人告別,跟她說了自己要出遠(yuǎn)門的事兒。

    老夫人沒說什么,只道:“去吧,但要早日回來,江州才是你的家。”

    公孫琢玉俯身:“孩兒到了京城,會傳家書報平安的,母親也要多保重身體。”

    沒過多久,石千秋買馬回來了。兩匹棗紅色的千里良駒,費了不少銀子,放在現(xiàn)代就是超級跑車一樣的存在。幸虧只去兩個人,再多幾個公孫琢玉就只能走著去了。

    二人踏上前往京城的路,算上夜間住客棧歇腳,這一去便耗費了足足十五日的時間才抵達(dá)。

    這是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亦是權(quán)力之中心。

    城墻巍峨高聳,來往商賈衣著富貴。還未入城內(nèi),便已然聽見那熱鬧的喧囂聲遙遙傳入耳中。胡姬在酒肆中跳舞,皮膚漆黑的昆侖奴于街旁雜耍,真是令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石千秋牽著馬,過了城門口士兵的盤查,見狀也不禁嘆道:“大人,這京城真是好生繁華�!�

    他乃江湖人,不講究那么多,一身勁裝,風(fēng)塵仆仆,全身上下最值錢的不過身上那把劍。

    公孫琢玉則騷包得多。他一身水墨竹紋絲綢長衫,外罩白紗,腰系玉帶,手中折扇有一下沒一下扇著,加上一副含情眼,只讓人想起“倜儻風(fēng)流”四字。自打進(jìn)城門起,不少姑娘都看他看紅了臉。

    公孫琢玉東逛逛,西瞧瞧:“天子腳下,能不繁華么,這可比江州好多了�!�

    石千秋見他東游西逛,一副浪子行徑:“大人,我們是否先去吏部?”

    “不急,”公孫琢玉搖頭,“先玩上兩天再說,打探打探消息�!�

    倘若真去了吏部,必然瑣事纏身,他們一路舟車勞頓,自然要好好養(yǎng)足精神,再則拜拜山頭,例如去司公府遞個拜帖什么的。

    公孫琢玉上輩子述職的時候來過一次京城,也算熟悉。本地有一家最大的酒樓,名喚聚賢閣,雖是吃飯之地,卻風(fēng)雅異常。許多文人士子聚集在那里,暢談天南海北,也是消息最多的地方。

    公孫琢玉難得大方一回:“走吧,大師父,我請你吃頓好的。”

    他們包袱不多,僅有兩匹馬,找個地方拴著便是。往永平坊一路前行,沒過多久就瞧見一座氣派的酒樓建在此處,上書“聚賢閣”三字。一樓飲酒吃飯,二樓談天論地,公孫琢玉站在底下,都能聽見那些書生文人唾沫星子橫飛的聲音。

    有小二瞧見他們,連忙迎上前來:“客官,您是吃飯還是飲茶?”

    吃飯在一樓,飲茶便是二樓。

    公孫琢玉將折扇一收,跟著他入內(nèi):“自然是吃飯�!�

    小二領(lǐng)著他們到了一處干凈的桌子,指著墻上掛的菜排道:“客官想吃些什么,只管點,只是本店招牌黃金雞,務(wù)必要嘗一嘗。”

    公孫琢玉熟練點了幾道菜,包括那道黃金雞,末了道:“再上一壺好茶�!�

    他這幾日風(fēng)餐露宿,只能吃干糧面餅,人都瘦了一圈,自然怎么舒服怎么吃,錢暫且拋到一邊。

    小二:“好嘞,客官稍等,馬上給您上菜�!�

    公孫琢玉坐在位置上,一邊喝茶,一邊聽四周的動靜,鄰桌的談話聲斷斷續(xù)續(xù)傳入耳朵。

    “唉,也不知道朝堂什么時候抓到兇犯,眼見著都死了三個人了,雖殺的都是官,可誰知道有一天會不會殺到我們頭上來�!�

    “急什么,聽說陛下已召了各地的斷案能手入京,就連唐飛霜也聽到消息趕來了京城,那位可是少年英才,斷案無數(shù),官位捧到跟前都不愿意當(dāng)?shù)娜��!?br />
    京城百姓閑暇之余也追星,這唐飛霜可是個名人。爺爺乃當(dāng)朝閣老,地位舉足輕重,他自己也是個爭氣人物,年紀(jì)輕輕便考中狀元,卻不愿當(dāng)官,游歷天下去了,斷過不少奇案。

    尋常百姓見了此等人物,難免多加追捧,然而公孫琢玉只覺得唐飛霜太過輕狂,恃才傲物。不想當(dāng)官你考什么科舉,閑的蛋疼。

    #我檸檬了,但是我不想承認(rèn)#

    隔著一張桌子,石千秋都能聞到公孫琢玉身上酸溜溜的味道。他心知緣故,勸慰道:“大人機變無雙,有朝一日,必然也會和他一樣名滿天下�!�

    公孫琢玉:“不,你不懂�!�

    #人家有個好爺爺,而我父親死的早#

    說話間,小二端著菜上來了:“客官,您的招牌黃金雞——”

    公孫琢玉沒心思管什么雞不雞的,不著痕跡對小二套話,順便往桌上放了一小吊錢:“我是外地來的客商,你們這兒最近有沒有什么新鮮事兒,說來聽聽�!�

    小二將錢拿起來,顛了顛,樂得牙不見眼:“若說新鮮事,自然是有,只怕嚇著客官�!�

    公孫琢玉:“但說無妨�!�

    小二道:“其實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早在半月前,那涼州刺史在回京途中忽然暴斃,死狀極慘,刑部還沒查出眉目呢,緊接著又死了一個戶部侍郎,嘿你說巧不巧,都是當(dāng)官兒的。”

    小二說著,壓低了聲音道:“陛下震怒,命人徹查此事,然而沒過多久,京兆尹又莫名其妙死在了家中,現(xiàn)在鬧得人心惶惶,刑部和京律司四處捉人,已經(jīng)關(guān)進(jìn)去不少了�!�

    公孫琢玉若有所思:“那陛下有何舉措?”

    小二消息倒是靈通:“陛下氣得大病了一場,朝會上商議此事,宰相嚴(yán)復(fù)推舉了唐家公子唐飛霜入京調(diào)查此案,那京律司提督杜陵春也推舉了一人查案,聽說是江州的斷案奇才,叫什么公孫琢玉。”

    公孫琢玉聞言搖了搖扇子,還未說話,便聽小二道:“可照我看來啊,要破此案,還得靠那唐公子。之前陛下也召了不少能臣入宮,可惜一個個都是不中用的�!�

    公孫琢玉皮笑肉不笑:“那你怎么就斷定那公孫琢玉不中用?”

    小二笑了笑:“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怎么能與唐飛霜唐公子相比,人家可是十七歲就考中狀元的奇才啊。”

    公孫琢玉聞言直接把他手里的錢拿了回來,小二見狀連忙捂�。骸鞍ググィ樱氵@是做什么,為什么要拿小人的錢?”

    公孫琢玉小心眼的毛病犯了,用力把錢搶回來:“什么你的錢,這是我的錢,我好好放在桌上,怎么就到了你的手里?!”

    小二驚了,這輩子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你你你……”

    公孫琢玉:“你什么你,端菜去�!�

    石千秋習(xí)以為常,不動聲色側(cè)過身,裝作不認(rèn)識他。

    公孫琢玉火氣大,把扇子搖的嘩啦響,連飯菜也沒心情吃了。要不是自己當(dāng)初懶得學(xué)八股文,早就考中狀元了,還輪得到唐飛霜來當(dāng)么。

    樓上的雅座都隔著欄桿,隱隱還能聽到一群書生在激烈爭論著什么。聲音越大越好,因為只有聲音大,才能讓來聚賢閣的高官顯貴聽見。

    富紳在功名榜下捉貴婿,高官顯貴來此尋賢才。

    第181章

    會面

    “當(dāng)年陛下登基稱帝,向天下發(fā)布榜文,朝堂征納賢才,命文人士子為官,網(wǎng)羅無遺。然權(quán)宦當(dāng)?shù)�,禍亂朝綱,我等只能郁郁而此,實在令人痛心!”

    有一書生醉后怒言,重重拍欄:“杜陵春以區(qū)區(qū)小過,縱無窮之誅。多少能臣無辜受害,腰斬投江,下獄坐黨,就連裴公也被貶謫鄚州,如此禍害,多留一日便是我大鄴之患!”

    裴公乃一朝老臣,奉命前去南方治理水患,但不忍見百姓受苦,私放災(zāi)民入城,被杜陵春一黨的人參奏,貶謫去了鄚州。

    他年輕時曾主持科舉,提點天下生員,文人士子皆奉其為師�?上攵�,杜陵春一黨捅了馬蜂窩。

    這件事鬧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fēng)波,哪怕是公孫琢玉,上輩子也隱有耳聞。只是眾目睽睽之下,在聚賢閣高聲抗議,不得不說輕狂了些,也太不怕死了些。

    再則他們一口一個閹人的,公孫琢玉聽了不舒服。

    “閣下此言差矣,裴公被貶乃是因為其私放災(zāi)民,與杜司公又有何干系��?”

    眾人只聽耳邊忽然響起一道清朗的男聲,下意識循聲看去。卻見一白衫公子正坐于下方,不急不緩搖著一把紙扇,瞧著風(fēng)骨端正,只是這話卻不怎么討喜了。

    有人冷聲質(zhì)問:“你莫不是杜陵春門下走狗!”

    公孫琢玉抿了口茶:“非也,在下不過就事論事�!�

    方才出言怒斥的書生直接走至欄桿邊:“裴公放災(zāi)民入城,乃為百姓計,為天下計!若不是杜黨一干人等向陛下進(jìn)獻(xiàn)讒言,他又怎會被貶至千里之外?!”

    此言一出,群情激奮,就連酒樓里吃飯的客人也紛紛看了過來。畢竟大家都是同情弱者的。

    公孫琢玉不慌不忙的道:“陛下又不曾降旨放災(zāi)民入城,裴公雖是好意,但卻是私自做主。國不可無法,就算貶謫三千里,也是律法所定�!�

    那書生看公孫琢玉的目光已經(jīng)與看狗屎無異了:“難不成便眼睜睜看著那些災(zāi)民餓死置之不理嗎?!”

    公孫琢玉干脆從位置上起身,抖了抖袖袍:“兄臺此言差矣,你只知災(zāi)民饑寒,可曾想過放災(zāi)民入城會有怎樣的后果?”

    說完不等對方回答,便道:“那些災(zāi)民并無路引,倘若放入城內(nèi),容易混入有心之人。況且他們皆是老弱婦孺,倘若染上疫病,進(jìn)城豈不害了一縣百姓?你若肯問問裴公,便會知曉他將災(zāi)民放入城中之后,滿縣一十六家糧鋪都被他們盡數(shù)搶空,何其混亂�!�

    當(dāng)難民失去管制,大批涌入時,這座城市的犯罪率會直線上升。一縣的糧食不可能喂飽兩個縣的人,超過底線必然會瞬間崩盤。

    公孫琢玉看待問題的角度很刁鉆,此言一出,將那些人噎的啞口無言,面面相覷。

    公孫琢玉在堂下侃侃而談:“裴公此舉已然是錯了,既然錯了,便該受罰,既如此貶謫鄚州也算他該得。我聽諸君群情激奮,不問因由的怪罪他人,實在忍不住仗義執(zhí)言,還望莫怪�!�

    那書生討了一個好大的沒臉,站在欄桿邊端詳著公孫琢玉,卻發(fā)現(xiàn)從未在京城見過,料想不是什么權(quán)貴之流,冷冷道:“裴公就算再錯,初衷總是好的,杜陵春閹黨亂政,在朝堂排除異己,大肆斂財,欺壓我等讀書人總該是事實,閣下不該是非不分!”

    周遭眾人聽聞,紛紛暗自點頭。

    公孫琢玉心想官場本就渾濁,你自己斗不過怪誰呢,抬眼看向那人:“哦,那閣下何不奏明圣上,陛下圣明,定會懲處于杜黨�!�

    那書生想說皇帝壓根就不會聽,但總不能說皇帝不圣明,他恨恨拂袖:“在下無官身!”

    公孫琢玉笑了:“原來連官身都沒有,那豈不是連鄉(xiāng)試都沒考過,也不知為百姓做過什么實事。閣下在此處耍嘴皮子侃侃而談,真有膽不如去皇城門口一頭碰死,又或者去杜陵春的司公府門口將原話說上一遍,我倒還佩服你幾分�!�

    他語罷,用扇子指著書生道:“司馬遷寫下《史記》,蔡倫發(fā)明造紙術(shù),楊思勖平定西南蠻夷,童貫經(jīng)略幽燕,就連杜司公,也曾舍命護駕救過陛下。閣下在此處一口一個閹黨的大罵,只怕自己連閹黨都不如呢,何其可笑!”

    公孫琢玉話至此處,才算真正露了機鋒,一下扎在人痛處上,無異于當(dāng)眾扇了對方兩個響亮的耳光。

    那書生氣到手抖,半天說不出來話。無他,公孫琢玉說的都是實話。高官顯貴佩服有識之士,而大膽直言者總會讓他們高看幾分,書生在此處侃侃而談,無非是想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攀上高枝。

    公孫琢玉將他們一通刺撓,剛才被店小二拉踩的郁氣總算散了些。他側(cè)目看向桌上,見飯菜已經(jīng)被石千秋一個人干的差不多了,正準(zhǔn)備說離開,誰曾想外間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沖進(jìn)來一隊玄衣衛(wèi),人皆佩刀,將眾人嚇了大跳。

    若說這京城中有誰最令人聞風(fēng)喪膽,那必然是京律司的那群黑皮瘋狗,個個都是殺人不見血的主,進(jìn)了里面的人就沒有活著出來的。

    店掌柜嚇了大跳,連忙出來,對為首的玄衣衛(wèi)拱手道:“不知官爺前來有何事��?”

    公孫琢玉一看,樂了,這人不是吳越么。

    吳越一貫面無表情,腰間佩著一塊京律司副使令牌:“奉杜司公之令,來追查朝廷疑犯�!�

    掌柜的慌了:“小店可是正經(jīng)做買賣的地方,不曾來過什么疑犯呀,再則……再則我家主人……還望杜司公能給幾分薄面�!�

    聚賢閣能開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方,任由讀書人高談闊論,其背后的東家自然有些背景,可惜吳越不買賬,冷冰冰道:“那便讓你家主人自去找杜司公說,給我搜!”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立刻封鎖了前后門,挨個盤查食客。吳越則方向明確的步上二樓,目標(biāo)正是剛才那個說話的書生:“前些日子朝堂要員被殺,杜司公下令嚴(yán)查可疑人等,爾等可有身帖,交來驗查�!�

    身貼在古代就相當(dāng)于身份證。

    書生剛說了杜陵春的壞話,心虛,哆哆嗦嗦道:“帶……帶了……”

    他取出身帖,遞了過去,吳越卻只看了一眼:“非京城本地人,帶走!”

    書生聞言面色煞白,再沒了剛才指點江山的氣勢:“我我我……我乃是秀才,怎么可能是朝堂疑犯!”

    玄衣衛(wèi)卻不會理會他的話,直接將人拖死狗一樣的從樓上拖了下來。公孫琢玉用扇子擋著臉,在旁邊沒心沒肺的偷笑。

    該,讓你攀高枝,攀上狼牙棒了吧!

    那書生眼角余光瞥見公孫琢玉,不知為何,忽然劇烈掙扎起來,指著公孫琢玉道:“他帶著行囊,形跡鬼祟,定然是外鄉(xiāng)人,官爺,若論疑犯,他才是啊!”

    公孫琢玉一愣,這怎么還有他的事兒啊。還未想出應(yīng)對之策,就見吳越已經(jīng)看了過來,同時頭頂響起一道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公孫大人。”

    吳越從進(jìn)酒樓的時候就看見他了。

    公孫琢玉只能放下扇子,摸了摸鼻尖,指著吳越道:“你不是那個……那個那個……吳侍衛(wèi)?”

    吳越自報姓名:“在下吳越。司公早已經(jīng)等候您多時,請隨在下一同前去。”

    旁邊的食客見狀紛紛面面相覷,暗自猜測著公孫琢玉的身份,竟能讓杜陵春身邊的一等護衛(wèi)禮遇有加。

    公孫琢玉一愣:“等候多時?”

    吳越?jīng)]說話。杜陵春在京城手眼通天,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一應(yīng)全知,公孫琢玉從踏入京城這個地界起,一舉一動就已經(jīng)被杜陵春盡數(shù)知曉了。

    吳越一邊吩咐玄衣衛(wèi)將那名書生帶走,一邊言簡意賅的道:“馬車就在外間,公孫大人請�!�

    公孫琢玉享受這種牛逼哄哄的感覺,聞言輕咳一聲,暗中對石千秋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拿起東西跟上,就這么離開了聚賢閣。

    公孫琢玉心眼小,最討厭被人坑害。他眼見那書生被帶走,暗中撿了塊石頭嗖一下打出去,不偏不倚剛好擊中對方膝蓋,只聽噗通一聲,對方直接摔了個狗吃屎。

    公孫琢玉扇子搖的嘩啦響,無不得意的說了三個字:“落水狗�!�

    那書生面露憤恨,強行掙扎起來:“有種你就留下姓名!”

    公孫琢玉心想怎么著,還要找他報仇,那不行,他沒有給自己樹敵的習(xí)慣。朗聲道:“我乃江州張吉吉,你有膽子就來收拾我!”

    #他有給別人樹敵的習(xí)慣#

    吳越看了他一眼:“公孫大人?”

    公孫琢玉反應(yīng)過來,尷尬的咳了兩聲,笑瞇瞇解釋道:“那什么,我還有個小名叫吉吉,公孫吉吉,熟人都這么叫我�!�

    說完慌不迭的爬上了馬車。

    吳越?jīng)]有多言,坐上馬車車轅,揚鞭朝著司公府駛?cè)ァ?br />
    城東靠近皇城,故而地段金貴,官僚宅邸密集。挨得越近,就說明越受皇上寵信,而杜陵春的司公府則是其中最寬闊豪氣的一座。

    書房門前掛著一個鳥籠,里面養(yǎng)著一只會說話的鸚鵡。杜陵春用羽毛漫不經(jīng)心的逗了片刻,眼角余光瞥見侍女走來,便放下了手:“人呢?”

    侍女上前一步,恭敬答道:“回司公,馬車已到了府門外,吳侍衛(wèi)正領(lǐng)著人朝這邊來�!�

    杜陵春聞言沒有說話,揮袖示意她退下,自己則轉(zhuǎn)身進(jìn)了書房。他原本想坐著等候,但在里面踱步半天,就是靜不下心來。

    作者有話要說:司公:緊張。

    第182章

    司公當(dāng)心

    書房朝東的一面墻上裝裱著一幅水墨畫,山川綿延,日月交替,赫然是公孫琢玉當(dāng)初所獻(xiàn)上的那幅《山川日月圖》。杜陵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卻對這畫甚是喜愛,一路帶回了京城。

    這種事有悖于他平日的作風(fēng)。

    杜陵春在書房靜坐的時候,公孫琢玉也在吳越的帶領(lǐng)下到了司公府門口。丫鬟一早便在等候著,見狀上前道:“司公有令,請吳侍衛(wèi)帶著公孫大人去書房�!�

    書房是重地,平日除了杜陵春的幾個心腹幕僚外,等閑不得進(jìn)入。

    吳越知曉杜陵春對公孫琢玉的看重,故而也不驚訝,只微微頷首,表示知曉。

    司公府甚大,穿過幾道回門,又經(jīng)過一片觀景園子,最后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回廊。飛檐亭角,假山流水,甚至還養(yǎng)著不少奇珍異獸,徹徹底底刷新了公孫琢玉對“奢侈”兩個字的認(rèn)知。

    他感覺自己是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土包子進(jìn)城,看什么都覺得新鮮。

    公孫琢玉不動聲色探聽著消息:“吳侍衛(wèi),司公在此處豢養(yǎng)奇珍異獸,不怕嚇著府中女眷嗎?”

    吳越一板一眼道:“府中沒有女眷。”

    公孫琢玉嘆了口氣:“美輪美奐,只是這么大的地方,只有司公一人居住,難免空蕩了些�!�

    不知道方不方便帶他一個,京城客棧有點貴。

    “不空蕩,”吳越道,“還有丫鬟仆役護衛(wèi)門客�!�

    公孫琢玉:“……”

    他們又行了小半炷香的時間,這才走到書房門前。吳越上前輕叩房門,聲音恭敬:“稟司公,公孫大人已帶到�!�

    杜陵春在房內(nèi)聽得動靜,下意識起身,但不知想起什么,又坐了回去,停頓片刻才道:“進(jìn)來�!�

    這兩個字自然只對著公孫琢玉。

    吳越側(cè)身讓開位置:“公孫大人請進(jìn)�!�

    公孫琢玉其實有點緊張來著,說不清原因。他做了會兒心理準(zhǔn)備,這才推門入內(nèi)。書房正中央擺著一個半人高的錯金蟠獸香爐,下鋪團花織毯,中間有一道落地花鳥屏風(fēng)隔開兩邊。

    公孫琢玉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將目光投向了那扇屏風(fēng),對著后面試探性的出聲道:“司公?”

    杜陵春捏著茶盞,聞言掀了掀眼皮,一聽見公孫琢玉的聲音,難免想起上次的事,又咣一聲將茶蓋扔了回去。

    杜陵春從椅子上起身,衣袍下擺拂過地面,帶起絲綢特有的輕響。他走到屏風(fēng)面前,然后頓住了腳步,卻是陰惻惻的問道:“公孫琢玉,你可知罪?”

    公孫琢玉站在屏風(fēng)后面,聞言一愣,腦海中立刻飛速回想自己哪里得罪過杜陵春,答案卻是沒有的。只除了……除了上次做夢……

    公孫琢玉不能想那個夢,一想耳朵就開始發(fā)燒。他不自覺捏了捏耳垂,隔著屏風(fēng)道:“司公,下……下官不知何處犯了錯……”

    杜陵春透過屏風(fēng)的鏤空暗紋,見公孫琢玉急的汗都冒出來了。心想這人方才在聚賢閣與那書生辯駁之時不還伶牙俐齒的么,怎么一到了自己面前,反倒笨嘴拙舌起來。

    一片靜默。

    “……”

    杜陵春垂下眼眸,語氣聽不出喜怒:“你上次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公孫琢玉更懵了,他就幫杜陵春換了個衣服,什么都沒做呀。這下也忍不住了,直接從屏風(fēng)后面探出小腦袋:“司公,下官只給您換了衣裳,可沒做別的�!�

    他不知道,“換衣服”三個字就已經(jīng)在杜陵春的雷區(qū)瘋狂蹦迪了。

    杜陵春瞪眼:“混賬,你還敢再提!”

    他不知為何,一想起公孫琢玉很可能瞧見什么不該瞧的丑陋傷疤,指尖都顫了兩顫。說不清是憤怒還是難堪,身形僵到連動一下都困難。

    公孫琢玉立刻舉手投降,乖乖閉嘴:“不提了不提了�!�

    杜陵春對著他那幅無辜模樣,脾氣怎么都發(fā)不出來。干脆拂袖轉(zhuǎn)身,靜默著不言語了。片刻后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情緒過激,實在不是拉攏人的態(tài)度。

    杜陵春緩了緩語氣:“何時到的京城?”

    公孫琢玉打蛇隨棍上:“回司公,今早入的京�!�

    杜陵春看了眼外間的天色,已經(jīng)午時了,微微皺眉:“為何不來找我?”

    公孫琢玉摸了摸鼻尖:“原打算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再來拜訪司公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杜陵春似乎比在江州的時候清減了一點,本就陰柔的相貌愈發(fā)顯得單薄起來,不似尋常男子陽剛。

    杜陵春聽見他的解釋,心情稍好了些,挑眉問道:“找落腳的地方?難道司公府容不下公孫大人這尊大佛?”

    公孫琢玉聞言樂的眉開眼笑,心想我就等你這句話呢,上前一步道:“那便有勞司公,下官叨擾了�!�

    他是正兒八經(jīng)的男子,身形頎長健壯,靠近時,氣息將杜陵春整個人包裹起來,極具攻擊性。杜陵春僵了僵,有心想避開,卻不知為何,怎么都邁不開步子。

    宮中太監(jiān)雖去了勢,可大多也只愛女子,少有斷袖之癖。杜陵春一直對男女之事無心,卻也從未想過自己有那方面的癖好�?擅棵繉χ珜O琢玉,又不確定了起來。

    杜陵春在書桌后落座,不動聲色拉開二人間的距離,細(xì)長的眉頭緊鎖,干脆說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可知陛下為何召你入京?”

    公孫琢玉道:“略有耳聞,朝中無故死了三名要員,陛下想讓我等查清真相�!�

    杜陵春卻道:“這只是其一�!�

    他說這話時,語氣帶了些咬牙切齒,緩緩摩挲著指尖:“京兆尹無故被殺,他的位置便空懸了起來。我本想奏明圣上,將你從江州調(diào)來頂替他的位置,可誰曾想嚴(yán)復(fù)那個老狐貍橫插一腳,說你資歷尚淺,還需歷練,直接駁了回去。”

    ��?

    公孫琢玉心想自己也太慘了吧,到嘴的肥肉還沒吃就飛了?嚴(yán)復(fù)忒不是東西!

    杜陵春仿佛看出他的想法,出聲道:“你也不必憂慮,暫且先留在京城,協(xié)助查案,我遲早會將你推上去�!�

    公孫琢玉雖然破了那么兩件案子,但那都是平頭老百姓。這宗案件卻牽扯到朝廷官員,背后必不簡單,他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查出來,下意識看了眼杜陵春:“那若是下官查不出來……”

    杜陵春抬眼:“查不出來便查不出來,本司公還能吃了你不成?”

    這話又說的沒有道理起來。他既然想拉攏公孫琢玉,自然是看中其才能,如果連案子都查不出來,對方就成了無用棋子,自不必再費心培養(yǎng)。

    但杜陵春全然沒發(fā)現(xiàn),他想讓公孫琢玉平步青云的念頭,已然大過想讓對方給自己帶來臂助的念頭。

    公孫琢玉笑了笑:“下官必不讓司公失望。”

    杜陵春推舉自己,嚴(yán)復(fù)推舉唐飛霜。倘若到時候公孫琢玉查不出真相,豈不連帶著杜陵春也跟著丟臉,在嚴(yán)復(fù)面前抬不起頭來。

    公孫琢玉思及此處,不由得問道:“那死的三人可有詳細(xì)卷宗?”

    杜陵春早知他會如此問,將手邊一摞紙遞給了他:“這是刑部的卷宗,你自己且瞧著,待那唐飛霜入京之后,你們便要一同面見圣上,共查此案�!�

    第一個死的人乃是涼州刺史董千里。他回京述職途中在客棧落腳,誰料翌日清早便被發(fā)現(xiàn)慘死于床上,面皮被人完整的剝了下來,整個人倒在血泊之中。

    旁邊的桌案上有兇手留下的一張紙,據(jù)打掃的丫鬟說,是董千里死前一夜,不知被誰送來的。

    那紙上寫著一首詩,乃是高適的《別董大》: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fēng)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公孫琢玉看到此處,覺得有點意思,將卷宗繼續(xù)往后翻了翻。

    第二個死的人乃是戶部侍郎郭寒。他夜間去青樓召妓之時,被兇手暗殺在花魁的香閨里,整個人從腰那里斷做了兩截,腸子流了一地。

    他同樣在死前一天,莫名其妙收到了兇手留下的一張紙,紙上的詩乃是秦觀的《千秋歲.水邊沙外》上半闕: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公孫琢玉看到此處,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但為了確認(rèn)什么,繼續(xù)又往后翻看了一頁。

    第三名死者乃是京兆尹楚連江,他被兇手挖去雙眼,尸體吊懸于衙門大堂之上,驚堂木下壓著一張紙,詩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公孫琢玉看向杜陵春:“這兇手實在猖狂了些�!�

    杜陵春微微挑眉:“你瞧出什么來了?”

    公孫琢玉笑了笑:“下官以為,這兇手是個愛讀書的人,只是尚未見到尸體證物,下官也不好隨意判定�!�

    目前死了三個朝廷當(dāng)官的,且死前兇手都會特意送一張帶有他們姓名的詩來,某種意義上來看,這個兇手武功高強,且性格狂妄,似乎在明晃晃譏笑朝廷的無能。

    連環(huán)殺人案,下一個收到詩詞的人,便是他要動手的目標(biāo)�?上攵�,朝中文武百官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被卷了進(jìn)去。

    杜陵春自然是想讓公孫琢玉多知道一點消息的,免得被那個勞什子的唐飛霜捷足先登:“明日我?guī)闳バ滩孔咭惶�,那三人的尸體便停在那里,你想如何查便如何查,有我在,旁人不敢多言�!�

    公孫琢玉心想這就是有靠山的感覺嗎,他不動聲色打量著杜陵春雌雄莫辨的眉眼,而后笑了笑,卻是說了一句不相關(guān)的話:“司公好似瘦了些……”

    聲音低沉關(guān)切,竟不似從前輕浮。

    杜陵春聞言下意識抬眼,猝不及防對上他的視線,手一抖,差點將茶盞砸了。公孫琢玉眼疾手快按住茶盞,而后放穩(wěn)在他手中,低聲道:“司公當(dāng)心�!�

    作者有話要說:公孫琢玉:嚶,牽手手

    第183章

    尸體的臉皮呢

    他們二人指尖相觸,乍看是一個相握的姿勢。杜陵春卻覺得公孫琢玉的掌心比那茶盞還燙幾分,幸而后者片刻后就收回了手,不至于使場面太過尷尬。

    “……”

    杜陵春看了公孫琢玉一眼,竭力忽略剛才異樣的感受,將茶盞擱在桌上:“你便在東院住下,晚間設(shè)宴,我?guī)阏J(rèn)識幾個人。”

    杜陵春能走到今日地位,自然也不是全靠一些酒囊飯袋,門下謀士眾多,其中又以宋溪堂與冷無言二者最為得力,皆是滿腹策略的名士。

    公孫琢玉聞言一怔,心想杜陵春這是要把自己拉入核心集團嗎,心中難免詫異。雖皆是門下人,但也分三教九流,遠(yuǎn)近親疏,尤其杜陵春這種身居高位的人。

    戳破那層窗戶紙,官員誰沒有結(jié)黨營私,誰沒有私收賄賂,誰沒有做過見不得光的事?而這些事都是需要交給心腹去經(jīng)手的。倘若遇上心懷鬼胎之人,被政敵抓住把柄,動輒便會危極自身,故而慎之又慎。

    沒看見電視劇里面,主角為了獲得反派信任,往往都需要數(shù)十年的潛伏和賣命。像公孫琢玉這種直接空降中心集團的,還是第一個。

    公孫琢玉心想杜陵春是不是太過信任自己了,沒忍住道:“司公就不怕……”

    杜陵春反問:“怕什么?”

    公孫琢玉莫名的,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搖頭道:“沒什么。”

    夜間在風(fēng)來水榭設(shè)宴。宋溪堂一路行至落月湖旁,恰好遇見冷無言,摸了摸自己蓄不到寸長的小胡子,笑瞇瞇迎上前道:“冷先生,好巧�!�

    冷無言是個癆病鬼,面色青瘦,說兩句話要咳十聲,卻滿腹經(jīng)綸,能謀能斷,故而被杜陵春收入門下。他瞧見宋溪堂,捂著嘴咳嗽了兩聲,嗓子嘶�。骸八蜗壬��!�

    宋溪堂與他并行一處,一邊往風(fēng)來水榭走,一邊閑話:“也不知這公孫琢玉是何等人物,能令司公如此看重,今日總算能見著了。”

    他生平?jīng)]有別的癖好,就喜歡古董字畫,對杜陵春那幅從江州帶來的《山川風(fēng)月圖》驚為天人,愛不釋手。只可惜討要了幾次都沒能討到手,故而心中對公孫琢玉頗有好感。

    冷無言又咳嗽了兩聲,意味不明的道:“我聽聞此人在江州屢破奇案,為民申冤,風(fēng)評不錯�!�

    言外之意,與他們本不是一路人,莫名其妙投到杜陵春門下,只怕心思不純。

    宋溪堂是聰明人,一下就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并不在意:“司公素來謹(jǐn)慎,如此做想必自有安排�!�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宴廳。宋溪堂只見杜陵春坐于正位,下首是一名錦袍公子,白衫玉帶,端的風(fēng)骨清正,料想便是那公孫琢玉了。

    宋溪堂對杜陵春行禮:“司公見怪,在下來遲了�!�

    他已然早到半盞茶時間,卻沒想到杜陵春竟破天荒到的更早,故而請罪。

    冷無言也跟著拱手,又沒忍住,咳嗽了兩聲。

    公孫琢玉不動聲色打量著這兩名心腹謀士。只見他們俱都是三十歲出頭的年紀(jì)。宋溪堂留著黑胡須,一身文氣。冷無言則形銷骨立,三分像鬼,七分像人,一看便是病染沉疴之象。

    杜陵春揮袖:“無礙,先生請入座�!�

    語罷又對公孫琢玉介紹道:“這是宋溪堂宋先生,那位是冷無言冷先生�!�

    宋溪堂是聰明人,他落座之時,對著杜陵春拱手道:“敢問司公,這位便是公孫大人了吧?”

    公孫琢玉連忙起身:“當(dāng)不起先生這句大人,喚我琢玉便是。”

    他們兩個都是心思通達(dá)之人,俱都笑意吟吟。

    杜陵春心想倒不見公孫琢玉對自己如此親近,見面仍是一口一個下官,一口一個司公的。垂眸飲了一口茶,聽不出情緒的嗯了一聲:“公孫琢玉斷案無雙,我將他調(diào)入京中,有意補上京兆尹之位,先生以為如何?”

    宋溪堂道:“京兆尹主管京畿,乃是要職,若能安排進(jìn)去,自然是好,只怕嚴(yán)相等人會多加阻攔�!�

    再則公孫琢玉目前只是知縣,一躍成為京兆尹,實在有些過快了,除非能立下大功,不然難堵悠悠眾口。

    杜陵春道:“無礙,前些日子朝堂多名官員被殺,皇上已經(jīng)下旨,讓公孫琢玉協(xié)理刑部辦案,待他查出真相立了大功,推上去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一直沉默著的冷無言忽然出聲:“公孫大人會斷案?”

    公孫琢玉看了過去,不知他為什么如此問:“略懂一點微末伎倆。”

    冷無言是典型心眼多如篩糠的人物,凡事都要謀劃一番,若有所思的道:“若能做手腳,將禍水引到嚴(yán)復(fù)那邊,折他幾條臂膀,豈不是一舉多得�!�

    公孫琢玉心想冷無言果然不愧是傳說中的青鬼面,毒蛇心。不過可惜了,要他查案容易,這做手腳是真的不會,故而沒有出聲。

    冷無言一陣咳嗽,抬眼看向公孫琢玉,仿佛能窺透他內(nèi)心想法:“公孫大人不愿?”

    簡簡單單幾個字,落在旁人耳朵里難免多想。尤其杜陵春生性多疑,說不得會以為公孫琢玉有二心。冷無言這是在不著痕跡的挖坑。

    宋溪堂搓了搓手,有些擔(dān)憂。

    公孫琢玉竟直截了當(dāng)?shù)牡溃骸按_實不愿�!�

    冷無言倒是沒想到他這么坦然,下意識看向杜陵春,后者卻不見任何慍怒,只淡淡道:“他來是來查案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做不來�!�

    言語中明晃晃的偏袒,是個人都能聽出來。

    冷無言倒是生平第一次猜錯了杜陵春的反應(yīng)。他本以為對方聽見公孫琢玉的回答,要么陰沉發(fā)怒,要么暗起疑心,總之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輕輕揭過。

    “司公說的是�!�

    冷無言只能松口,內(nèi)心卻懷疑不減。公孫琢玉行事分明與他們不是一路人,貿(mào)貿(mào)然拉攏過來,萬一是嚴(yán)復(fù)那邊派來的細(xì)作怎么辦?

    公孫琢玉其實說完那句話就有點后悔了,萬一惹了杜陵春不高興怎么辦。抿了口酒,悄悄看向上座,誰料發(fā)現(xiàn)杜陵春也在看自己,連忙收回了視線,后面一直都沒敢再抬頭。

    酒過三巡,宴會便也散了。

    宋溪堂倒是很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他和公孫琢玉居然臭味相投……啊不,志同道合,例如兩個人都喜歡值錢的古董字畫,奇珍異寶,在底下相聊甚歡。

    宋溪堂分開的時候還有些不舍:“公孫大人,在下改日定當(dāng)向你討教畫技,還望不吝賜教�!�

    公孫琢玉:“哪里哪里,討教談不上,互相切磋�!�

    冷無言經(jīng)過他身邊,一陣低咳,禮數(shù)周全,讓人看不出半分機鋒:“公孫大人,在下吹不得風(fēng),便先回去了�!�

    公孫琢玉笑臉相迎:“冷先生保重�!�

    一回頭,卻見杜陵春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丫鬟在前面挑著燈,已經(jīng)走了大半個抄手游廊,連忙小跑著跟了上去:“司公,司公!”

    杜陵春腳步頓了頓,卻未停下,待公孫琢玉追上來,才聽不出情緒的問道:“有事?”

    公孫琢玉敏銳察覺到他情緒不對,接過一旁丫鬟手里的燈籠,笑了笑:“我為司公照燈�!�

    抄手游廊旁邊便是荷花池,在夜色中影影綽約。公孫琢玉手中拿著一桿做工精細(xì)的琉璃燈,暖黃的燭光將前方的路照得朦朦朧朧,在地上打落一片陰影。

    公孫琢玉問:“司公是不是生氣了?”

    杜陵春心想公孫琢玉方才不還和宋溪堂聊的歡么,這會兒子又來找自己做什么。冷冷一拂袖,細(xì)長的眉頭皺了皺,勾唇反問道:“我生什么氣。”

    公孫琢玉心想你分明就是生氣了,低聲道:“司公若想扳倒嚴(yán)復(fù),在下當(dāng)效犬馬之勞,只是我愚笨,會查案,卻不見得會做手腳,恐壞了司公的大事�!�

    他以為杜陵春是為了這個生氣。

    杜陵春瞇了瞇眼,側(cè)目看向他:“那你確實愚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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