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二人俱都沒有反駁,神情灰敗。
外間的百姓頓時炸開了鍋,沒想到虞生全竟真的是兇手,不可置信者有之,鄙夷不屑者有之,更多的,則是驚嘆公孫琢玉的斷案能力。
杜陵春支著頭,見狀眼眸低垂,雖未言語,卻不難看出面上的滿意之色。
知府滿肚子怨氣,不愿讓公孫琢玉搶了風(fēng)頭,思來想去,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疑點(diǎn),出聲詢問道:“本官怎么記得,公孫大人曾經(jīng)說過那尸體已經(jīng)死了超過十五日,倘若這尸體真是雷全,為何短短幾日時間就腐爛得如此之快?”
這個公孫琢玉也思考過,尸體的腐爛程度很大情況下由周圍環(huán)境因素決定。起初他還以為是那口井里的水所致,專門吊了一只死老鼠下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腐爛速度很正常,直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端倪。
公孫琢玉似笑非笑,指了指虞生全:“至于這個問題,知府大人倒要問問他了�!�
第177章
譽(yù)滿江州
怎么樣才能讓一具尸體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腐蝕掉?
現(xiàn)代人會告訴你,用腐蝕性極強(qiáng)的王水。
但在工藝不發(fā)達(dá)的古代,他們只能找另外一樣?xùn)|西代替,那就是綠礬。綠礬本是一味中藥,可殺蟲化痰,但加熱融化后,就會變成一種類似于硫酸的腐蝕性液體,常被盜賊用來腐蝕門鎖。
公孫琢玉檢查尸體的時候,曾經(jīng)聞到一股極其刺鼻的味道,當(dāng)時他并未在意,但后來意識到那具無名男尸很可能是雷全時,就很快反應(yīng)過來了。
尤其虞生全的身份乃是藥鋪大夫,他可以利用職務(wù)之便,用綠礬制作化尸水。
公孫琢玉又踱步回去,拿起了尸體的頭顱,指著上面的傷口對眾人道:“頭顱顴骨上有若干道尖銳的劃痕,大概是用小刀或簪子所劃,其目的就是毀壞尸體面部,令人無法辨認(rèn)其容貌,但僅僅只是這樣,還不足以掩飾雷全的身份與性別�!�
他走到虞生全身邊,不著痕跡踢了他一腳:“所以這兇犯便用一味中藥綠礬,制成化尸水,用來腐蝕雷全的尸體,加上井水中浸泡三日,傷口外露腐爛生蛆,便會給人造成一種死了數(shù)十日的錯覺�!�
虞生全所有底細(xì)都被公孫琢玉扒的一干二凈,他驚慌抬頭,莫名有一種被人扒光了衣服,在太陽下赤裸裸暴曬的感覺。
醫(yī)者本該仁心,他卻戕害人命,心思何其歹毒。外間的百姓見虞生全久不反駁,料想他怕是無詞可辯,一陣此起彼伏的吁聲。
江州大多民風(fēng)淳樸,上次那獵戶奸殺良家婦女一案已是令人震驚,可沒想到又出了一件更為兇殘的,實(shí)在泯滅人性。
公孫琢玉步上高堂,驚堂木重重拍下,最后沉聲問了他們一遍:“丹秋,虞生全,你二人可認(rèn)罪?”
二人徒然無力的點(diǎn)頭,萬念俱灰。
公孫琢玉的聲音雖不大,卻清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既如此,古井沉尸一案至此告破,江州男子虞生全伙同丫鬟丹秋殺害知府管家雷全,拋尸入井,罪不可赦,現(xiàn)押入大牢聽候判決,疑犯凌霜無罪釋放,退堂!”
伴隨著周遭傳來一陣威嚴(yán)低沉的“威武”聲,丹秋和虞生全面色蒼白的被押了下去,外間百姓一睹奇案,不禁拍手稱贊,叫好之聲不絕于耳。
公孫琢玉審?fù)臧缸�,屁顛屁顛就跑到了杜陵春身邊,一本正�?jīng)的拱手道:“司公,下官幸不辱命�!�
滿腦子被功名利祿刷屏。
升官!發(fā)財!去京城!
杜陵春那日雖讓公孫琢玉查出真相,卻只給了三日時間,橫豎都有些為難的意思,但后者偏偏就是做到了,甚至還多出一天的寬裕,不可謂不聰明。
杜陵春面上雖不顯,心中卻自是滿意,意有所指的道:“公孫大人斷案如神,實(shí)乃我朝棟梁,本司公回京之后,定當(dāng)奏明圣上嘉獎�!�
他語罷,又睨了眼惶惶不安的蘇道甫,似是玩笑般的道:“蘇大人,倘若精神不濟(jì),便盡早退位讓賢,將機(jī)會讓給年輕人也無不可。”
公孫琢玉在一旁頻頻點(diǎn)頭,是該讓給年輕人,例如他,他就非常年輕!
當(dāng)官不過追名逐利,蘇道甫混到知府這個位置上,自然有些小聰明,哪里聽不出杜陵春話中的意思。聞言登時心里一咯噔,差點(diǎn)從椅子上摔下來,整個人如遭雷劈:“司公……下官……下官……”
杜陵春可沒心思管他,抖開袖袍,往外走去。臨走時回頭,看了公孫琢玉一眼:“本司公明日押送叛黨回京復(fù)命,今夜在湖心亭設(shè)宴,公孫大人務(wù)必前來飲杯薄酒�!�
公孫琢玉拱手施禮:“下官定當(dāng)?shù)綀�。�?br />
杜陵春聽見他的話,唇角微勾,似乎心情頗好,沒再說些什么,帶著護(hù)衛(wèi)離開了府衙。
公孫琢玉一直目送他離去,等看不見人影了,這才站直身形,心里暗搓搓的激動。聽杜陵春那意思,八成是要提拔自己了,以后何愁沒有前途��!
“公孫大人……”
有人在扯他的衣袖。
“公孫大人……”
還在扯。
公孫琢玉終于回神,順著看去,卻見知府腆著一張笑臉湊了上來,眉梢微挑:“大人有事?”
知府拱手,腰身彎了幾個度:“以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對公孫大人多有冒犯,您大人有大量,切勿見怪,杜司公那邊還望您多多美言幾句呀……”
他語罷滿面笑意的握住公孫琢玉的手,不著痕跡塞了一疊厚厚的銀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公孫琢玉眼睛亮了亮,自然笑納。誰料就在這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系統(tǒng)吧唧一聲坐在了他們相握的手上:【親,不干凈的錢我們不要哦~】
公孫琢玉覺得這錢挺干凈的,銀票都是嶄新嶄新的,連灰都沒有,但因?yàn)楸浑姵鲂睦黻幱�,說話都有些底氣不足:“你不要,我要�!�
系統(tǒng)扇了扇翅膀:【親,電擊會很痛的哦~】
公孫琢玉:“……”確實(shí)痛。
蘇道甫原本正等著公孫琢玉回話,但誰曾想對方沉默良久,忽然面色難看的把錢退了回來,重重拂袖:“本官乃兩袖清風(fēng)之人,豈可私收賄賂,知府大人還是請回吧!”
公孫琢玉說這話時,心都在滴血。知府這老王八蛋出手闊綽,比自己還能貪,剛才那一疊銀票少說三千兩銀子,得花多久啊,自己竟然就這么推回去了?
不止是他,知府見狀都有些不可置信。公孫琢玉可是出了名油鍋里的銅錢都敢撈,居然會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推?!
知府指著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公孫琢玉,你!”
蘇道甫眼見都失勢了,公孫琢玉怕他才怪,不輕不重的哼了一聲,直接轉(zhuǎn)身離開了。
這老王八蛋比他還能貪,早晚下大獄。
公孫琢玉心想杜陵春晚上設(shè)宴,估計(jì)是底下的官員想獻(xiàn)殷勤,到時候歌舞表演一場接一場,不鬧個半夜怕是消停不下來。正準(zhǔn)備回房補(bǔ)個覺,誰曾想管家忽然一溜小跑過來攔住了他。
“大人,大人留步!”
公孫琢玉每次聽見他喊自己,總覺得沒什么好事,條件反射后退幾步,目光警惕:“又是哪里缺銀子了?!”
管家聞言一懵,反應(yīng)過來連忙道:“大人誤會了,并非是府上沒有銀子,而是百姓們聚在外頭要見您呢!”
公孫琢玉愣了一瞬:“聚在外頭?要打我?”
他最近也沒犯什么事兒吧。
管家糾正他:“大人,不是打您,是要見您。”
“見面就打了,”公孫琢玉嫌棄揮袖,“不去不去,跟他們說本官有要務(wù)在身,沒空見他們�!�
管家察覺自己話沒說清,連忙拉住了他,解釋道:“大人,鄰近幾個村子的人都派了人來,說感謝您替他們除了清風(fēng)山上的土匪,密子林里的老虎,打造了一塊匾額要謝您呢!快隨小的出去吧!”
說完不等公孫琢玉反應(yīng),直接將他往門外拉去,外間果不其然聚集了一堆百姓。敲鑼打鼓,好像還請來了舞獅隊(duì),待公孫琢玉現(xiàn)身的時候,不知是誰點(diǎn)了一掛鞭炮,噼里啪啦炸響。
公孫琢玉還是生平第一次見這種場面,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躲到了管家身后。正欲說話,人群中忽然出來一名拄著拐杖,白發(fā)蒼蒼的葛衣老者,對公孫琢玉拱手施禮道:“老朽柳觀山,見過知縣大人�!�
千年世家,百年王朝,每個家族或多或少都會有那么一位遮風(fēng)避雨,威望極高的老者,柳觀山便是其中之一。他年輕時曾經(jīng)考中過舉人,后難忍官場險惡,便留在學(xué)堂里當(dāng)了一名教書先生,文采斐然,堪稱一代名士。
柳觀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七十歲的高齡,為人一生清正,樂善好施,在江州本地極得民心。雖無官位在身,但毫不夸張的說,他的話比縣太爺還好使。哪怕是知府蘇道甫來了,也得給他幾分薄面。
公孫琢玉自然是認(rèn)得柳觀山的,他小時候還在柳觀山的學(xué)堂里讀過書呢。見狀連忙從管家身后出來,將柳觀山扶了起來:“柳老折煞本官了,您遠(yuǎn)道而來,不知所為何事��?”
柳觀山捋了捋胡須:“江州雖是一處近山靠水的好地方,卻有兩大患:其一患乃是清風(fēng)山上的土匪,他們四處劫掠,不僅堵住官道,還阻斷了商路;其二患則是密子林里的食人虎,盤踞山中,百姓一直深受其害,堪稱心��!”
公孫琢玉大概明白他們因?yàn)槭裁炊鴣砹�,只聽柳觀山道:“然而大人前些日子不僅派人上山剿匪,還捕殺了那頭吃人惡虎,實(shí)在為江州百姓除了一大害。我等都是貧苦之人,無甚可送,便打造了一塊牌匾贈與大人,還望切勿推辭�!�
他語罷,便有兩名大漢捧著一塊用紅綢子蒙住的牌匾走上前來,將那綢帶一扯,顯露出四個明晃晃的漆金大字來——
“為民除害�!�
公孫琢玉別說這輩子了,上輩子都沒這種待遇。他為什么找那么多師父,就是因?yàn)槌鲩T遛個彎都有百姓吐口水扔刀子,人身安全堪憂啊。
但沒想到,送牌匾這種事有一天居然也能輪到他身上?
公孫琢玉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那塊牌匾看了一遍,總是有一種做夢的感覺,見柳觀山笑吟吟的看著自己,連忙正色道:“柳老哪里的話,本官身為一縣官員,自然要為轄下百姓考慮,處惡虎殺盜匪不過是分內(nèi)之事,實(shí)在當(dāng)不起大家夸贊�!�
柳觀山目光慈祥,聲音蒼老的道:“老朽托大一句,也算是看著大人長大的,從前如何暫且不提,但若能替百姓謀求福祉,便當(dāng)?shù)闷疬@一句父母官,請受我等一拜�!�
他語罷,身后百姓齊齊下跪,聲音如雷:“謝公孫大人為民除害�!�
公孫琢玉雖然極力控制,但整個人還是樂成了一朵花,美的都快冒鼻涕泡了,面上勉強(qiáng)維持著鎮(zhèn)定,上前把人都扶了起來:“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公孫琢玉一直覺得,這天下分分合合。歷百朝,觀后世,君王不下百數(shù),率土之濱亦王臣也,千數(shù)之多,又何缺他一個占盡污名的貪官。
柳觀山雖譽(yù)滿江州,聲名卻是七十所積,一生清苦端正所換。公孫琢玉自覺做不到他那般無私奉獻(xiàn),所以選了另一條不同的路,只是雖然已經(jīng)做好滿身污名的打算,但依舊不妨礙他享受享受百姓的夸贊。
石千秋等幾位師父躲在門后,雙手抱臂看熱鬧。
“這還是大人第一次被夸吧,瞧他樂的,眼睛都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公孫琢玉:《人生高光時刻!�。�!》
第178章
江州舊事
公孫琢玉以為杜陵春設(shè)宴相邀,必然賓客滿堂,但事實(shí)上,對方似乎只請了他一個。
湖心亭四周垂著紗幔,從遠(yuǎn)處看去,里面有些顯得朦朧不清。一輪圓月映在水中,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杜陵春就坐在里面。
公孫琢玉見狀心中暗自犯嘀咕,他走過去施禮,然后跪坐在杜陵春對面,左右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這里除了婢女護(hù)衛(wèi),好似就只有他們兩個了:“司公沒有請旁人嗎?”
“旁人指誰?”杜陵春竟是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酒,似笑非笑的問道:“蘇道甫嗎?”
在杜陵春看來,整個江州城就僅有公孫琢玉值得他費(fèi)心思拉攏,旁人不值一見。
公孫琢玉接過酒杯,聽出他言語中對蘇道甫的不喜,識趣的沒有再提,只是笑了笑:“謝司公�!�
那人的衣服總是朱紫之色,今日卻罕見穿著一身白衫,墨色的長發(fā)用玉簪挽起。那不甚明顯的喉結(jié)下方,一點(diǎn)朱砂痣相當(dāng)醒目。
杜陵春不是良善之輩,無論是朝堂還是坊間,都這么傳。
所以公孫琢玉便愈發(fā)好奇他上一世為何會幫自己,難道因?yàn)槭怯H戚?想問,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便只能旁敲側(cè)擊,漫天說瞎話:“下官一見大人便覺心中親切,依稀記得曾有一遠(yuǎn)親也姓杜,說不得百年前還是親戚呢�!�
杜陵春飲了一杯酒,抬眼睨著他:“誰同你說,本司公姓杜了?”
入宮伺候的奴才,大多家中貧苦,更甚者連父母都沒有,就是乞丐窩里長大的野孩子。那杜氏姐弟多被朝臣攻訐詬病,無非是因?yàn)槌錾淼唾v。
杜陵春晃了晃酒杯,上面精雕細(xì)琢的浮紋光華流轉(zhuǎn):“這姓,是我姐姐擇的�!�
姐姐?那便是當(dāng)朝貴妃杜秋晚。
他們幼年初入宮時,連姓都沒有,管事的太監(jiān)問起時,杜秋晚便隨便擇了“杜”字為姓。自然不可能和公孫琢玉是親戚。
杜陵春語罷,像是想起什么舊年之事般,抖了抖袖袍:“物是人非,這江州也不是從前光景了�!�
公孫琢玉聽出些許弦外之音:“司公從前來過?”
大抵深夜獨(dú)處,總是容易讓人卸下心防。杜陵春支著下巴,聽不出情緒的嗯了一聲:“二十幾年前來過一次。”
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現(xiàn)在的風(fēng)光。彼時正值戰(zhàn)亂,饑荒連年,他與杜秋晚只是兩個食不果腹的小乞丐,一路乞討入京時,曾路過江州。
雖然已經(jīng)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但那種饑餓感卻如附骨之疽般,牢牢盤踞在心頭揮之不去。更何況寒冬臘月,令人遍體生寒,白茫茫的雪地里埋的除了石頭,還有尸體。
杜陵春和杜秋晚穿得破破爛爛,大雪紛飛,衣不蔽體。他們年小體弱,沒辦法與別的乞丐爭食,便只能餓著肚子,幸而有一位夫人心善,在家門口施粥,救濟(jì)貧苦百姓。
“弟弟,快吃!”
杜秋晚端了一碗熱粥過來,喂著杜陵春吃。寒風(fēng)凜冽的天,他也不知嘗出了什么味道,只覺得滾燙,一直灼燒到了胃里。兩個人縮在墻角,你一口,我一口,將那碗粥飛快的喝完了。
他們身后有一戶人家,大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從里面走出一名三十歲許的儒雅老爺。他懷里抱著一位小公子,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干干凈凈,與外間那些臟兮兮的難民截然不同。
施粥的夫人瞧見他們,走上前道:“夫君怎么出來了,你風(fēng)寒未愈,快些進(jìn)去吧。”
“無礙,”儒雅老爺將懷里的小公子放到地上,看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嘆道,“今年的雪竟下得這樣大……”
小公子樂呵呵的往外跑,雖聰明伶俐,瞧著卻有些沒心沒肺:“下雪真好玩�!�
儒雅老爺將他又抱了起來,往石階下走了兩步,周圍盡是些臭烘烘的乞丐流民,角落里甚至還縮著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頭發(fā)蓬亂,分食一碗稀粥。
要多卑賤,便有多卑賤,低到了塵埃里。
儒雅老爺?shù)皖^,對小公子道:“琢玉,你日后要好好讀書,當(dāng)一名好官,不要讓這些百姓沒了衣食溫飽,沒了遮風(fēng)避雨之處�!�
小公子年紀(jì)雖小,卻成熟的很,點(diǎn)頭道:“孩兒知曉�!�
他說完,似乎見那兩個小乞丐可憐,從父親懷里下來,去拿了兩個饅頭遞給他們。熱氣騰騰,攥在手里莫名燙的慌。
杜陵春餓極了,狼吞虎咽的吃起來。那名小公子就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們,片刻后才轉(zhuǎn)身離開。
間或有百姓來謝他們施粥,跪在地上,喊那位儒雅老爺“公孫大人”。
江州是個好地方,公孫這個姓氏也不多見。只可惜后來那位公孫大人早辭人世,小公子也忘了幼時說過的話,應(yīng)過的誓。
說來說去,皆是因果輪回……
思緒緩緩歸攏,他們依舊身處湖心亭中。水殿風(fēng)來,紗幔輕飄,桌上滿是珍饈美食,不是江州大雪隆冬的舊時節(jié)。
杜陵春冷不丁回想起從前的事,心緒翻涌,不知不覺便飲多了酒。他眉頭緊皺,覺得過往那些貧苦的日子就像暗刺一樣埋在心底,難堪且令人生厭,胸膛起伏了一瞬,忽然盯著公孫琢玉道:“……說不定,我們從前真的見過�!�
公孫琢玉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他只是看著桌上歪倒的酒壺,欲言又止:“司公,你喝多了……”
杜陵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腦子昏沉,說不上糊涂,卻也說不上清醒。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勉強(qiáng)扶住了欄桿。這旁邊就是湖,公孫琢玉恐人掉下去,連忙攙住他胳膊:“司公……”
杜陵春已然帶了幾分醉意,呼吸間盡是淺淡的酒味,他眼眸轉(zhuǎn)了轉(zhuǎn),慢半拍的看向公孫琢玉,低低出聲:“公孫琢玉……”
聲音還是那么陰柔,卻比平常多了幾分沙啞。
公孫琢玉對上他的視線,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竟有些手足無措,條件反射縮回了手。然而下一秒杜陵春就因?yàn)槭v扶,腳步趔趄的倒在了他懷里。
完蛋!
公孫琢玉只能扶住他,左右看了一圈,卻發(fā)現(xiàn)丫鬟都在遠(yuǎn)處靜候,中間有一條冗長的廊道。有心想喊,卻又覺得只是喝醉酒,沒必要小題大做。
杜陵春是太監(jiān),身量比尋常男子纖細(xì)些,也柔軟些。衣襟上沾著淡淡的沉水香。布料帶著絲綢特有的冰涼順滑。
公孫琢玉莫名尷尬起來,仿佛他懷里抱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名姑娘,聲音都結(jié)巴了:“司……司公,不如讓下人伺候你回房休息?”
杜陵春搖頭,緊皺的眉頭一直未松開,他不喜歡別人貼身伺候。思及明日便要回京,攥住公孫琢玉的肩膀,低聲問道:“你可愿為我效力?”
橄欖枝拋的太快,有人沒聽清。
公孫琢玉:“��?”
杜陵春細(xì)長的眼睛瞇了瞇,醉意上頭,卻是又低聲重復(fù)了一遍:“公孫琢玉,你若跟著我,他日入主內(nèi)閣,平步青云,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
他此言一出,對公孫琢玉來說,猶如天上掉了個金餡餅,將人砸的暈暈乎乎,半天都沒反應(yīng)過來。而杜陵春久聽不見回答,便以為他還在猶豫不決,眼眸暗沉了一瞬:“難道你也和他們一樣,嫌棄我是個閹人?”
公孫琢玉下意識道:“怎么會�!�
他從來不搞歧視。
杜陵春聞言不語,一動不動盯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辨別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然而公孫琢玉面色坦然,不似撒謊。
“公孫琢玉,”杜陵春在一望無際的夜色中,定定出聲,“鶴生于九皋,鳳棲于梧桐,我能給你這世間眾人可望不可即的權(quán)勢富貴,你是個聰明人,當(dāng)擇良枝而棲�!�
亭內(nèi)四角擺有瑞獸香爐,獸口升起一陣裊裊煙霧,但不多時又被晚風(fēng)吹散了。平靜的湖面泛起漣漪,將清冷的月光搖碎,粼粼生輝。
公孫琢玉的回答是……
“愿為司公,效犬馬之勞�!�
杜陵春聞言瞇了瞇眼,唇角微勾,似乎頗為滿意這個答案,還欲再說些什么,卻已經(jīng)視線模糊,頭重腳輕,直接醉倒在了公孫琢玉懷里。
他溫?zé)崛彳浀拇讲唤?jīng)意擦過對方臉側(cè),最后又落于脖頸間。輕微濕濡的癢意不過蜻蜓點(diǎn)水般短暫彌留,卻讓當(dāng)事人直接僵住了身形,耳根子瞬間燒紅。
公孫琢玉這下真的要叫丫鬟了,舌頭像打了結(jié)一樣:“快快快……快來人!”
立刻有婢女小跑入亭內(nèi):“公孫大人有何吩咐?”
公孫琢玉扶著杜陵春,活像接了一塊燙手山芋:“司公喝醉了,你們快將他扶回房中休息。”
婢女聞言下意識伸出手,想幫忙攙扶,但還未挨到杜陵春的袖子邊,不知想起什么,又飛快縮了回去:“大人見諒,司公不喜我等近身伺候,倘若犯了規(guī)矩,只怕性命難保�!�
如果杜陵春是個健全男人,說不得還有丫鬟以身犯險,勾引爬床。但現(xiàn)在的情況是,扶了杜陵春不僅沒有任何好處,還可能丟掉腦袋。
公孫琢玉傻了:“那怎么辦?”
婢女咬唇,為難搖頭。
公孫琢玉誘哄她:“司公現(xiàn)在醉著,你們找兩個人將他扶回去,他不會知曉的。”
婢女見他扶著杜陵春,猶豫出聲道:“不如勞煩大人,將司公送回房休息?”
公孫琢玉:“……”
公孫琢玉耳朵上的熱度剛退下去一點(diǎn),聞言又燒了起來。但他迎著婢女的視線,只能硬著頭皮把杜陵春背了起來:“姑娘前方帶路吧。”
作者有話要說:公孫琢玉:嚶,害羞
第179章
杜司公絕世好男人
這處府邸只是杜陵春暫住之地,卻也飛閣流丹,美輪美奐。婢女在前方引路,穿過曲折的回廊,最后停在了一間屋子前,輕輕推開了房門:“大人請�!�
公孫琢玉背著杜陵春入內(nèi),然后將人小心翼翼放到了床上。后者雖醉酒,卻也沒有什么撒潑之舉,只是半醉半醒的閉著眼,呼吸沉重。
婢女屈膝道:“大人稍等,奴婢去端些醒酒湯來�!�
語罷看了公孫琢玉一眼,心想杜司公對此人異�?粗�,留在此處想來也無事,便靜悄悄退了出去,順手還將門給帶上了。
公孫琢玉驚嘆于這間房的奢侈無度。書閣桌椅一應(yīng)全是上等紫檀,矮榻鋪著白狐貍毛毯,多寶架上的古董花瓶價值萬金,想來年份不淺。
羨慕啊。
嫉妒啊。
高興啊
公孫琢玉坐在床邊笑瞇瞇的搓了搓手,心想以后跟著杜陵春,對方怎么著也不會虧待自己的吧?再則對方上輩子怎么說也幫過自己,兩個人狼狽為奸……啊呸,珠聯(lián)璧合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杜陵春閉眼躺在榻上,睫毛顫了顫,在眼下打落一片陰影,愈發(fā)襯得膚白如凝脂。姐弟二人多多少少會有些相似,只看他的相貌,也能猜出傳聞中那位盛寵滔天的貴妃為何受寵了。
公孫琢玉原本只是想替杜陵春蓋上被子,但目光不期然掃過他的脖頸,鬼使神差般,摸了摸對方喉結(jié)下方的一點(diǎn)朱砂痣,指尖落在上面,輕輕摩挲。
像是一滴凝紅的血,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紅艷艷的刺目。
公孫琢玉心想,緣分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上一世瀕死得見,這一世又偏偏遇上。正兀自出神,忽聽得外間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做賊心虛般縮回了手。
丫鬟端了兩碗醒酒湯來,輕輕擱在桌上,瞧著公孫琢玉,欲言又止:“公孫大人……”
公孫琢玉反應(yīng)過來:“你放在這兒吧,我來喂�!�
婢女笑了笑,似乎有些歉意:“有勞大人,奴婢從未見司公喝醉,今兒個還是第一回�!�
語罷輕輕屈膝,退了出去。
公孫琢玉沒有喝酒,自然不用喝醒酒湯。他端起其中一碗,想喂杜陵春喝下,誰料對方十分抗拒的偏過頭,抬手打翻了碗,熱熱的湯汁直接撒了一身。
“當(dāng)啷”一聲響,碗掉到了地上。
公孫琢玉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眨了眨眼,盯著杜陵春領(lǐng)口上被打濕的痕跡,陷入了沉思:“……”
怎么辦?
這可不能怪他,是杜陵春自己打翻的。
醒酒湯說白了就是用葛根白豆蔻等一堆亂七八糟的藥材熬成的湯汁,烏漆嘛黑一碗,酸酸辣辣的,黏黏糊糊的,潑在衣服上當(dāng)真不好看。
公孫琢玉左右看了眼,想叫丫鬟進(jìn)來給杜陵春換衣服,但念及她們連人都不敢碰,干脆自己從衣柜里翻找出了一套干凈的里衣。
他偏過頭,有些尷尬的解開杜陵春的腰帶,窸窸窣窣將對方的外衫脫了下來。不經(jīng)意一瞥,白得晃人眼,愈發(fā)不敢細(xì)看。
杜陵春是太監(jiān)……
太監(jiān)嘛,肯定不愿意被別人碰下面。
所以公孫琢玉只打算給他換個上衣。然而不知是不是他太過緊張的緣故,動作略重了些,手腕忽而被人閃電般攥住,緊接著耳邊傳來一道陰沉的警告聲:“別碰我!”
公孫琢玉嚇的立刻舉手以示清白:“我沒碰!”
他手足無措的看向杜陵春,正準(zhǔn)備出言解釋什么,卻發(fā)現(xiàn)對方根本沒醒,剛才那一句不過是醉后夢囈罷了。
“……”
公孫琢玉見狀長舒一口氣,拍了拍腦門,暗罵自己太膽小。正準(zhǔn)備繼續(xù)替他換衣裳,誰料杜陵春忽然驚恐的抖了一下,眉頭緊皺,滿身冷汗,像是陷入某種可怖的夢魘中難以自拔。
他死死攥住公孫琢玉的手,手背都繃起了青筋,含糊不清的低語著什么。
公孫琢玉還是第一次見這位權(quán)傾朝野的杜司公露出如此模樣,看了眼自己的手,并沒有抽回來。俯身靠近杜陵春唇邊,想聽清對方在說些什么。
“別……”
聲音緊繃恐懼。
“別碰我……”
帶著一絲憤恨不甘的哀求。
年幼被閹,想來是杜陵春一生噩夢。哪怕后來位極人臣,也依舊耿耿于懷。他呼吸急促,身形不自覺蜷縮起來,白色的綢衫皺巴巴揉成一團(tuán),指尖幾欲陷入公孫琢玉肉里。
公孫琢玉慢半拍明白他因何如此,沒有再繼續(xù)剛才的動作。只是扯過一旁的錦被,將杜陵春裹了起來,應(yīng)和他剛才的話:“好,不碰你。”
公孫琢玉當(dāng)年身陷詔獄,尚且恐懼宮刑,更何況杜陵春凈身之時不過一介孩童,自是夢魘難除。
惡人也不是全無報應(yīng),也許在這條路還未開始走的時候,老天就早早落下了懲罰。杜陵春這一身潑天富貴,榮華萬千,代價已付。
公孫琢玉見杜陵春還在顫,用被子將他裹緊了些,像哄小孩一樣拍了兩下。然后將那汗?jié)竦哪l(fā)撥開,只見他面色蒼白,唇色寡淡,脆弱如紙,唯兩道細(xì)長的眉飛入鬢角,生帶出幾分陰沉的狠戾。
一看就不是什么善類,勢必心計(jì)克重。
不過不重要,公孫琢玉聳了聳肩,反正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一直在房間里待到后半夜,等杜陵春真正睡著了,這才悄悄抽出自己的手離去,腕子上面多了四道青紫印痕,可見對方剛才攥的有多緊。
然而公孫琢玉卻忘了一件事,他將杜陵春的衣服解下來,還未來得及替對方換上新的,就那么拍拍屁股走了。
月上中天,府衙里的人盡都睡了。公孫琢玉打了個哈欠,也跟著鉆進(jìn)被窩,不多時就睡著了。卻做了一個年少情動,曖昧旖旎的夢。
夢里他擁著一具軀體,看不清面容。
纖細(xì),白皙,帶著淺淡的沉水香,似罌粟般讓人上頭。
公孫琢玉有些臉熱,本能躲避,對方卻一直纏著他不放。墨色的長發(fā)綢緞般傾瀉下來,觸感微涼,蛇一般柔軟。在他耳畔低低的笑。
公孫琢玉似乎受了蠱惑,控制不住的與對方吻在一起。五指在墨色的發(fā)間緩緩穿梭,而后視線順著往下,落在對方白皙的脖頸間來回流連,最后輕吻住了上面的一顆紅痣。
殷紅似血,攝人心魄。
公孫琢玉隱隱覺得哪里有些奇怪,理智卻早已經(jīng)離家出走。他用指尖反復(fù)摩挲著脖頸那一點(diǎn)殷紅的朱砂痣,仿佛聽到了對方唇間溢出低低的悶哼聲,陰柔帶著嘆息。
火山沉寂著,最后猝不及防的爆發(fā),又像是風(fēng)浪不息的海面驟然平靜下來,回歸風(fēng)和日麗。
公孫琢玉喘了口氣,極力想看清那人的面容,然而腦海中卻陡然浮現(xiàn)一雙狹長的眼,熟悉萬分,赫然是杜陵春。一根弦嚯的崩斷,直接嚇的從床上坐了起來。
媽呀!
公孫琢玉瞪大了眼睛,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夢見杜陵春。他用手一摸,滿頭的冷汗,下意識看向四周,卻見天已經(jīng)亮了。
他有片刻怔然,掀開被子,慢半拍的想起身,然而不知發(fā)現(xiàn)什么,低頭看了眼褲子,又飛快坐了回去。
公孫琢玉臉轟的一下紅了,此時腦海中只有兩個明晃晃的大字——
丟人!
府上的人都知道,他們這位縣太爺,不睡到日上三竿必不會起床。然而今天丫鬟去廚房端早飯時,卻罕見的看見公孫琢玉起床了,正蹲在水井旁邊搓衣服,鬼鬼祟祟像在做賊。
丫鬟懷疑自己認(rèn)錯了人,腳步一轉(zhuǎn),走上前去,試探性叫了一聲:“大人?”
公孫琢玉立刻警覺回頭:“誰!”
丫鬟嚇了一大跳:“大人,您在這兒做什么?”
說完見他盆子里浸著衣服,地上還欲蓋彌彰的堆了一大堆,連忙上前攔�。骸按笕耍趺茨芨上匆路@種粗活呢,還是交給奴婢來洗吧�!�
公孫琢玉聞言立刻護(hù)住水盆:“不必,我今日剛好閑著無事,活動活動筋骨,你忙你的去。”
丫鬟心想公孫琢玉就算活動筋骨,也該在院子里練劍才是,怎么跑來這兒洗衣服呢。雖覺奇怪,卻不敢多問,只得收回手,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她可能覺得公孫琢玉有病。
公孫琢玉不理她,端著水盆躲到一個僻靜角落,繼續(xù)蹲著洗。一邊洗,一邊控制不住回想起昨天的事,心想難道是因?yàn)槎帕甏洪L的太像女子,所以自己才做了那個混賬夢嗎?
公孫琢玉是個事業(yè)腦,偶爾也喜歡看漂亮姑娘。不過這個時代男女大防嚴(yán)密,做不了什么。青樓女子雖豪放,公孫琢玉也不敢胡亂來,萬一沾上什么煙花病癥,古代可沒地方治。
他有些入神,以至于沒發(fā)現(xiàn)有一道身影走了過來,直到那腳步聲近了,這才下意識抬頭,隨即火燒屁股似的從地上蹦了起來:“娘……你你你……你怎么來了!”
老夫人拄著拐杖,手中有一掛盤得漆黑發(fā)亮的佛珠,她雙目有疾,看不見公孫琢玉在洗什么,聽見動靜,問了一句:“是琢玉嗎?”
公孫琢玉結(jié)結(jié)巴巴:“娘……是是是我。”
老夫人敏銳聽出他聲音里的心虛,問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公孫琢玉不動聲色把腳邊的水盆踢遠(yuǎn):“娘,沒做什么,你怎么一個人出來了,身邊也沒個丫鬟扶著�!�
老婦人輕輕撥弄著手里的佛珠:“明日是你爹的忌日,我讓丫鬟去將疊好的香燭紙錢搬來,故而不在身邊�!�
公孫琢玉仔細(xì)想了想,發(fā)現(xiàn)明天好像確實(shí)是父親的忌日,拍了拍腦袋:“明日我讓人備好馬車,一起去給父親敬香。”
老夫人沒說話,用拐杖不動聲色在地上探了探,最后觸到木盆邊緣,里面浸著衣服:“這是什么?”
公孫琢玉嚇了一大跳:“娘娘娘!您別動,這是臟衣服�!�
老夫人更疑惑了:“你在這兒漿洗衣裳?”
公孫琢玉一邊把盆子端遠(yuǎn),一邊道:“孩兒身為父母官,自然不能貪圖享樂,有些事該親力親為,更何況府上人手不夠,便自己洗了�!�
老婦人笑了笑,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倒不像你會說的話,那你好好洗吧,娘去佛堂念經(jīng)了�!�
公孫琢玉暗松一口氣,后背緊張得出了一身汗:“娘,您一個人不方便,我找個丫鬟扶您去,”
說完對著院中喊了一聲:“來娘……啊不,快來人,把老夫人送回佛堂去�!�
公孫琢玉一波三折的把褲子搓干凈,然后掛上曬著了。原本想回屋里再睡個回籠覺,但已經(jīng)睡意全無。他慢半拍想起今日杜陵春似要押送叛黨回京,怎么也該送一送,使人備下車馬,去了昨日的別苑,然而誰曾想撲了個空。
“大人來晚了一步,”留在別苑看屋子的丫鬟道,“今早司公便已經(jīng)帶著大隊(duì)人馬啟程離開,估摸著這個時候,已經(jīng)出了江州地界了�!�
公孫琢玉心想怎么就這么走了,他掀起門簾,盯著丫鬟問道:“司公沒留下什么話?”
說好的提拔他呢?說好的帶他去京城做官呢?就這么走了?
大渣男!
丫鬟被他看的有些臉紅,用袖子掩著臉搖頭:“未曾留下只言片語�!�
卻沒說杜陵春今早從屋子里醒來,不知為何,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陰著臉的模樣相當(dāng)駭人。屋子里的擺件花瓶一應(yīng)砸了個干凈,還罰了好幾個奴仆。
滿府的人噤若寒蟬,膽子都快嚇破了。幸而大丫鬟知荷解釋說昨夜一直是公孫琢玉陪侍在旁,這才勉強(qiáng)壓下幾分司公的怒火,否則不知又有多少人要丟掉性命。
公孫琢玉搖了搖手中的折扇,心中無限惆悵。司公的嘴,騙人的鬼,昨天還喝醉了酒信誓旦旦的說讓他入主內(nèi)閣,平步青云,一個晚上而已,溜的比誰都快。
算了算了,還是怪自己太單純。
公孫琢玉放下簾子,用折扇輕叩車門,對石千秋道:“大師父,回吧�!�
石千秋揚(yáng)起馬鞭抽了一下,好奇回頭看了眼,卻見公孫琢玉靠在里面,一副蔫了吧唧,委委屈屈的模樣,不由得笑了:“大人這是做什么,瞧著像讓人欺負(fù)了�!�
公孫琢玉長嘆一口氣,只說了五個字:“遇人不淑啊。”
本以為是前途無量,沒成想現(xiàn)在真的前途無亮了。
#杜陵春大渣男#
石千秋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整天神神叨叨的模樣,一邊駕著馬車往回趕,一邊道:“大人何必做小女兒情態(tài),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看不開的�!�
公孫琢玉目露憂傷:“你不懂�!�
石千秋:“……”
他們駕車一路駛回了府衙,公孫琢玉剛從馬車上下來,不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下意識看去,卻見一名身著黑衣的佩劍男子疾速策馬而來,最后一拉韁繩,吁的停在了自己面前。
赫然是杜陵春的貼身侍衛(wèi)吳越。
他騎于馬上,勒住韁繩道:“公孫大人,我家主人有話帶給你�!�
公孫琢玉下意識抬頭:“什么話?”
吳越沉聲道:“鶴生于九皋,鳳棲于梧桐,公孫大人既已擇良枝,便不可再改。他日再聚,便是天子腳下,早些做好準(zhǔn)備�!�
語罷往他懷中扔了一個錦盒,用力一夾馬腹,疾馳而去,轉(zhuǎn)瞬便不見了身影。
公孫琢玉條件反射接住盒子,然后用袖子揮了揮面前揚(yáng)起的灰塵,心想“他日再見,便是天子腳下”,難道是說杜陵春會提拔自己入京?!
他低頭看向懷里的錦盒,打開一看,卻見是一塊黑色玄鐵所造的腰牌,上面刻著一個偌大的“杜”字,竟是杜陵春的私人腰牌。
石千秋在旁邊看著,恐那盒中裝了暗器:“大人,這是何物?”
公孫琢玉拿著那塊腰牌,意有所指的道:“若持此物,能在京中橫著走,自然是好東西�!�
#杜司公絕世好男人#
#不接受反駁#
而在城郊五里外的地方,一隊(duì)人馬正在飛速前進(jìn),吳越一路追趕上大部隊(duì),而后對馬車?yán)镒娜说吐暤溃骸胺A司公,話已帶到�!�
簾子被一只修長的手掀起,露出杜陵春那張陰柔的臉,神情略顯陰沉——
大抵是因?yàn)榍宄堪l(fā)了脾氣的緣故。
杜陵春面無表情:“他可曾說什么?”
吳越:“……”
吳越好像沒等公孫琢玉說話就策馬離開了,他低頭,攥緊韁繩,干巴巴的道:“公孫大人瞧著很高興�!�
杜陵春冷笑一聲,重重放下簾子:“他倒是高興了。”
杜陵春想起自己清早起來時,衣衫不整的模樣,心頭依舊一陣無名火起。除了惱怒,還有不安,驚恐。他不確定昨天公孫琢玉做了些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
他只記得有人隔著被子抱著自己,待了很久很久……
隊(duì)伍行駛得太快,江州城被遙遙甩在身后,逐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diǎn),只有道旁黃花開得正好。杜陵春掀起簾子,看向外間,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眸。
公孫琢玉,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公孫老大人已經(jīng)故去多年,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唯他長埋于地,以死亡與時間帶來的改變相抗衡。
公孫老大人一生清貧,埋骨之地自然也不會是什么風(fēng)水奇佳的好地方,僅僅在荒山上擇了一處較高的位置,立了一塊還算體面的石碑。
山路崎嶇,馬車行駛到山腳便上不去了,只能下來行走。老夫人腿腳不便,卻不讓公孫琢玉背,只拄著拐杖自己走。石千秋跟在后面,拿著一個包袱,里面裝著香燭等物。
他也是來拜祭公孫大人的。
公孫琢玉扶著老夫人,見她走的磕絆,忍不住道:“娘,我背著您吧。”
老夫人搖頭:“娘眼睛不好,每年也就這個時候能來看看你爹,不急,走慢些�!�
公孫琢玉心想她總悶在佛堂里,平常也沒什么時間出門,全當(dāng)散心了,便也應(yīng)允。一路閑話。
老夫人問道:“周圍都是田地么?”
公孫琢玉看了眼:“山腳下都是,山上不多。”
老夫人雖有眼疾,卻目光慈祥:“希望老百姓今年都能有一個好收成,尋常人家,只求溫飽,最是知足不過�!�
路上多碎石,走到后面,就漸漸平坦了起來。老夫人似有所覺,忽然問道:“琢玉,你爹的墓快到了吧?”
公孫琢玉心想老太太怎么知道,看了眼前方的墓碑:“娘,您眼睛是不是好了?”
老夫人搖頭:“娘的眼睛一直瞎著,怎么會好,只是眼雖瞎,心卻沒瞎�!�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墳前。
她摸索著伸出手碰了碰冰涼的石碑,然后一路往下滑,略過“公孫”二字,又繼續(xù)下落,最后停在“廉鏡”二字上,頗為愛惜的撫摸了片刻。
公孫廉鏡,這是老大人的名諱,而他一生所為,也當(dāng)?shù)钠疬@個名字。
老夫人嘆息:“琢玉,墓碑旁可有雜草?”
公孫琢玉看了一圈:“娘,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