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夏今夏……今夏……”楊岳已緊張地沖到今夏面前,見她脖頸上都是血,慌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你……你覺得怎么樣?”
傷在脖頸上,今夏自己完全看不見,只能用手去摸,現(xiàn)下也開始察覺到疼了,呲牙咧嘴地看著楊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
陸繹抬不動腿,又見衣袍被沙修竹弄得滿是血污,揚聲喚楊岳道:“過來,把他拖回去關(guān)起來……她只是皮外傷,何必大驚小怪�!�
這種時候,楊岳豈會再聽他的吩咐,朝陸繹怒道:“你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陸繹冷道:“其一,她是在驟然間被沙修竹推過來的,替那賊人擋了這鞭;其二,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撤了內(nèi)力,她的傷勢不會比被一根樹枝劃到更嚴(yán)重;其三,沙修竹是帶傷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挾持也應(yīng)該有能力逃脫,她為何遲遲不逃?”
楊岳被陸繹說得呆愣在當(dāng)?shù)亍?br />
“我若當(dāng)她是賊人同伙,便是殺了她也不為過,”陸繹語氣已有明顯不善,“她眼下只受這點小傷,已是我手下留情。”
今夏呆了一瞬,忍不住問道:“你……你之前不是已經(jīng)說我和他們是一伙人么?”
陸繹像看白癡一樣地看著他,片刻之后,朝楊岳不耐煩道:“還不把他拖回去關(guān)起來!”
這下,楊岳不敢再抗命,上前架住了沙修竹。因見蒙面人已經(jīng)走脫,沙修竹放心了一大半,腿上傷口開裂,鮮血幾乎浸濕了整條腿,他也無力再反抗,任楊岳將自己拖開。
厭惡地撣了撣衣袍,陸繹抬腿而行,準(zhǔn)備回艙。
一旁的今夏終于想明白什么,恍然大悟的同時怒不可遏,道:“你當(dāng)時這么說,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不必理會我死活!”
陸繹停住腳步,微側(cè)了頭,淡淡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
“你……”今夏氣得脖頸上傷口直疼,連忙用手捂著。
胸口隱隱傳來疼痛,知道是方才內(nèi)力收得太急所致,陸繹隱忍下痛楚,斜瞥她一眼:“……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似懶得與她多言,他不再停留,徑直回了船艙去。
甲板上只剩今夏,歪著脖子捂著傷,憋著一肚子窩囊氣,牙根恨得直癢癢。
次日,站船依舊一路南行。陽光灑落甲板,船工拿著大刷子,跪在費勁地刷洗著甲板上的血跡。
今夏所在的狹小艙室被一股濃郁的香甜味兒溢滿,全然取代了原先的霉味。
小桌上,粗碟內(nèi),細細長長晶瑩剔透的糖絲裹著炸得金黃的山芋塊兒,看了就叫人打心眼里歡喜起來。今夏心花怒放,一筷子一個,滿嘴鼓囊囊,吃的正歡。
“……晚飯我還要吃這個……說好了啊……”
她口齒不清地朝楊岳道。
楊岳扶著頭看著她,無奈道:“這頓還沒吃完呢,你就想著下一頓了?”
“說明你廚藝好,小爺欣賞�!彼謷读艘粔K,欣賞地看著亮閃閃的金絲兒,然后一口咬下去,香甜滿口。
正吃著,有人敲門。
楊岳起身開了門,恭敬道:“爹爹�!�
今夏見楊程萬,也趕忙站起來,只是筷子還舍不得放下,喚道:“頭兒……吃了沒有?大楊做的拔絲山芋,您也來嘗嘗?”
楊程萬擺擺手,坐了下來,滿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顯是有話要說。今夏筷子上還戳著塊山芋,見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艙內(nèi)凳子不夠,楊岳便只得站著。
“傷口如何?”楊程萬問她。
“沒事,已經(jīng)開始收口了�!苯裣拿Φ�,“不過這陸繹當(dāng)真可惡,擺明了是給我們下馬威嘛�!�
楊程萬盯著她,皺眉道:“……既然如此,你們就該收斂些�!�
“頭兒,你怎么還偏幫著他說話?”今夏不服,一口咬掉筷子上的山芋。
楊岳在旁也不服道:“爹爹,昨夜里那情形你沒瞧見,他瞧見今夏跌過去,壓根就沒停手的意思�!�
“別不知好歹了,他若存心,今夏還保得住命么,也就是嚇唬你們。按你所說,他瞬時撤了內(nèi)力,那可是極易受內(nèi)傷的。今日我先告訴你們倆,對陸大人須得恭敬,不管案子怎么查,禮數(shù)都不可缺,記住了?”
見楊程萬如此,今夏和楊岳也沒敢再說什么,只得點頭都應(yīng)了。
“昨夜里的蒙面人是何來歷,看出來了么?”楊程萬接著問道。
今夏邊嚼邊回想著:“身量約七尺二寸;雖然說官話,可聽得出有江南口音;那襲玄衣的料子是冰蠶絲,總之,這位爺家境殷實,頗有些來頭。他還與沙修竹說,他若入了水,陸繹便是八臂哪吒也拿他不住,可見此人水性極佳�!�
聽罷,楊程萬沉思不語。
“爹爹,他會是誰?”楊岳低聲問,江湖上的門幫派別不少,他委實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會與沙修竹以兄弟相交。
楊程萬不語,一徑想著什么。
今夏想著:“沙修竹是曾將軍的手下,說不定這蒙面人也與曾將軍有瓜葛,看他年紀(jì)也就二十出頭,那么多半是他的父輩與曾將軍有故�!�
楊程萬仍不語。
“曾將軍是被仇鸞所害?莫非當(dāng)年,仇鸞與曾將軍有仇?”楊岳問道。
楊程萬搖搖頭:“沒有,仇鸞此舉是受嚴(yán)嵩指使�!�
“曾將軍得罪了嚴(yán)嵩?”今夏好奇問道。
“沒有,嚴(yán)嵩與曾銑無冤無仇,他真正想害的人并非曾銑�!�
“可他明明就是害了曾銑,”今夏一頭霧水,愈發(fā)弄不明白:“頭兒,你把我們弄糊涂了,他到底想害的人是誰?”
“夏言。”
楊岳知道此人:“他是在嚴(yán)嵩之前的首輔大人�!�
“你們應(yīng)該知道,邊將結(jié)交近臣是什么罪名。”楊程萬緩緩道,“仇鸞折子上告的便是曾銑結(jié)交首輔夏言。”
今夏與楊岳靜默了,他們自然知道。邊將結(jié)交近臣,是圣上最忌諱的事情之一,因為它意味著圖謀不軌,有犯上作亂之嫌,被按上這樣的罪名,只能說必死無疑。
夏言,字公瑾,江西貴溪人,正德十二年進士。嘉靖七年,言調(diào)吏部,得世宗賞識。嘉靖十年,任禮部左侍郎。嘉靖十五年,擢武英殿大學(xué)士,入?yún)C務(wù),不久任首輔。嘉靖二十七年,被誣陷結(jié)交邊將,棄市。妻蘇流廣西,從子主事克承、從孫尚寶丞朝慶,削籍為民。言死時年六十有七。
言起自微寒,豪邁而有俊才,縱橫駁辯,人莫能屈,雖身處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懷萬民,然終為嚴(yán)嵩所害。
言死,嵩禍及天下。
☆、第十三章
當(dāng)年人未識兵戈,處處青樓夜夜歌。
花發(fā)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風(fēng)多。
淮王去后無雞犬,煬帝歸來葬綺羅。
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
站船緩緩?fù)?吭趽P州官驛碼頭,風(fēng)已是江南的春風(fēng),帶著些許涼意,輕輕拂動衣袍發(fā)絲上。
今夏掮了行裝,與楊岳跟在楊程萬后頭下船。走在最前頭的自然是此行官階最高的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頭戴烏紗,身穿青綠錦繡圓領(lǐng)袍,袍上繡著白鷴,銀钑花帶,腳穿皂皮靴,規(guī)規(guī)矩矩,絕對沒有半分越逾之處。
陸繹行在其左后,仍舊是一襲飛魚服,神情淡淡地,與天色相得益彰。
碼頭上,一早就得了信的揚州城內(nèi)大小官員高高矮矮站了一堆,粗粗?jǐn)?shù)過去估摸著至少有數(shù)十人。再一瞇眼,為首者所穿常服上繡孔雀,可知是三品大員。
今夏撇撇嘴,這些人自然不是來迎她的,而是沖著劉相左和陸繹。劉相左是大理寺左寺丞,也不過五品而已,還沒有能耐讓三品大員親自到碼頭相迎。唯一能有此“殊榮”的自然就是陸繹,雖是七品錦衣衛(wèi)經(jīng)歷,但有個錦衣衛(wèi)最高指揮使的爹,得到待遇當(dāng)然不一樣。
看著陸繹既不失禮數(shù)又不失倨傲地向揚州大小官員一一見禮,又見他朝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說了幾句什么。按察使點了點頭,轉(zhuǎn)頭吩咐了隨行,隨行之人快步上船去,不多時便將那八口黑漆樟木箱抬了下來,又把沙修竹也押了出來。
他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沙修竹?還有這套生辰綱?今夏想不明白,陸繹行事完全無法猜測。
眼下看著箱子被抬走,更是想不明白,今夏捅捅楊岳,低聲道:“你說,那些箱子會搬哪里去?”
楊岳的心思卻完全不在此處,按老規(guī)矩接著會有頓接風(fēng)宴,江南名菜甚多,官員亦是富得流油,他腦中正猜想著待會兒會請他們上哪里吃去。
“哪里去?最好是七分閣,聽說揚州七分閣的菜是原先宮里御廚所開。這時節(jié)的春筍最鮮。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江南的春筍金皮紅斑,拿肥肉放在春筍上,一同入鍋蒸,蒸好之后肥肉棄之不食,筍則飽沾肉汁,滑軟香糯,味道叫一個好……”他叨叨著。
今夏已經(jīng)渾然忘了自己之前的問題了,急道:“肥肉就丟了呀,太糟蹋東西了!”
“那肉給你,我吃筍�!睏钤赖故呛芎谜f話。
“不行,筍我也要吃。我記得你還說過有一種空心肉圓,中間包豬油,一蒸豬油就化了,好吃得不得了。
“沒錯、沒錯……”
兩人說得直咂嘴,越說越興奮。
而此刻,前頭的陸繹已婉言謝絕了揚州知府的宴請,表示皇命在身,不敢懈怠,希望現(xiàn)在就能開始調(diào)查此案。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連日暈船,面青齒白,其實也無甚胃口。
對于此番接待陸繹,揚州知府所秉持態(tài)度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不得罪,別讓陸繹回京后告自己黑狀就成。于是,見劉相左與陸繹皆推辭,他也不勉強,送上車馬轎,又派了兩名司獄來協(xié)助他們查案,才率一眾官員離開。
此刻的劉相左,頭暈?zāi)_浮,恨不得立即找張不會晃的床踏踏實實地躺上三天三夜才好。當(dāng)陸繹與他相商時,忙表示自己愿意先去查看卷宗,查驗尸首并勘探案發(fā)地點就要勞煩陸繹。陸繹倒無異議,只是為難地表示自己還需要人協(xié)助。劉相左當(dāng)即慷慨表示楊程萬等三人由他任意差遣,粗活臟活都使得,不必有顧慮。
將楊程萬喚過來,交待他們聽從陸繹的差遣后,劉相左便上了轎子。
陸繹才施施然上了另一頂轎子。轎夫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仄疝I。楊程萬喚上尚在一旁竊竊私語的兩徒兒,示意他們上馬。
“頭兒,咱們這是哪吃去?”今夏翻身上馬,興致勃勃問道。
“北郊�!彼刂@兩徒兒的本性,楊程萬直接將她話中的“吃”字忽略掉。
楊岳思量著嘀咕:“沒聽說北郊有啥好吃的呀�!�
“沒準(zhǔn)是新開的�!苯裣南沧套痰貖A著壯碩滾圓的馬肚子,“都說江南好,你瞧瞧,連馬都喂得油光發(fā)亮�!�
北郊,草芽兒初發(fā),嫩得像玉雕一般精致,燕兒低飛,在空中往返穿梭。
近無山莊,遠無村郭,今夏頗惆悵地張望四周,著實不像個吃飯的地方。她捅了捅楊岳,示意他去問問。
“爹,我怎么覺得這里像亂葬崗?”楊岳挨近楊程萬,問道。
楊程萬點頭淡淡道:“周顯已被葬在這里,經(jīng)歷大人要挖墳重新驗尸�!�
“應(yīng)該有驗尸格目�!�
“經(jīng)歷大人做事嚴(yán)謹(jǐn),要親自驗尸�!�
“可是……眼看就到吃飯的檔口……頭兒,你該餓了吧?”
今夏不無失望,就算沒有美酒佳肴,也不用挖墳掘尸吧,落差著實太大了些。
楊程萬瞥了她一眼:“我不餓,你們倆最好也別餓,挖墳可是力氣活兒�!�
今夏不敢和頭兒頂嘴,扭頭又與楊岳唧唧咕咕:“你說他堂堂一個錦衣衛(wèi)經(jīng)歷,怎么連個隨從都不帶,存心想使喚咱們是不是?”
楊岳長嘆口氣:“當(dāng)差這么久,我學(xué)會兩個字,想與夏爺您共勉。”
“哪兩個字?”
“認(rèn)命�!�
今夏聽罷,送給他一個大白眼:“小爺偏不�!�
帷轎在細雨中起伏著,陸繹閉目養(yǎng)神,面上神情淡然,修長的手指一直輕輕搭在轎窗邊緣,轎簾拂動,外頭的動靜聽得分明。
直行至一株老柳樹旁,引路的司獄翻身下馬,示意轎夫停轎。他朝帷轎恭敬稟道:“經(jīng)歷大人,周顯已的墳就在此處。”
一轎夫忙撩開轎簾,另一轎夫已撐好油布傘候著,陸繹緩步出來,看了看那座新墳,一句廢話都沒有:“挖吧�!�
他沒說讓誰去挖,今夏楞了下,指望著沒準(zhǔn)是讓本地司獄去挖。而楊程萬就已經(jīng)抬腳過去,見狀,她和楊岳連忙趕上前。
“爹,我來�!睏钤烂Φ�。
“頭兒,這種粗活我們來,您看著就行�!�
她從司獄手中接過鏟子,沒敢耽誤功夫,與楊岳一人一邊,一鏟子一鏟子刨下去,土屑飛濺,弄得旁人都不得不退到一丈外看著。
能被拖到亂葬崗的,都是胡亂了事,埋得不會深,有棺木的都算是走了運,多半是裹上破席就埋上。瞧這兩人干活模樣著實蠻得很,陸繹不得不擔(dān)心哪一鏟子下去把周顯已腦袋給鏟下半邊來,正欲開口,便聽今夏“啊”了一聲……
“這有東西!”說話間,她已經(jīng)將物件撿了起來,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好奇端詳,“是個香袋兒……”
陸繹大步過去,伸手接過來瞧,見是個藕荷色的香袋兒,上頭用絲線繡著并蒂蓮,嬌艷動人。
“這針線活做的還真鮮亮�!苯裣奶街^嘖嘖道,“拿市面上少說也能賣兩吊錢以上。”
“你接著挖吧,當(dāng)心點,別傷著尸首。”
陸繹淡淡吩咐她,然后拿著香袋轉(zhuǎn)身走開,行到楊程萬身旁,遞給他道:“楊前輩,您看看這個香袋。”
楊程萬躬著背,恭敬接過香袋,瞇起眼睛看了又看,又嗅了嗅。
“聞香氣,里面應(yīng)該是蘭花瓣,像是女人用的東西……”他抬起頭來,將香袋兒遞還回去,朝陸繹道,“據(jù)我所知,周顯已此行并未帶家眷,或許是旁人遺落在此?”
陸繹頷首,順手將香袋兒揣入袖中,這時候就聽見咚咚咚幾聲悶響,是鐵鏟撞著棺木的動靜。
“挖著了!要撬開嗎?”今夏拄著鐵鏟喊過來,她餓得緊,巴不得能早點完事回去吃頓熱乎飯。
陸繹仰頭看了眼天色,點頭:“撬開�!�
棺木中的周顯已葬下去已有數(shù)日,尸體必定已經(jīng)開始腐爛,今夏一面在心里抱怨著這倒霉差事,一面自懷中取了塊布巾掩口掩鼻地裹好,這才一鏟子頂在棺木蓋上。
楊岳與她一般,也將鏟子頂上棺木蓋接縫處。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用力,棺木蓋吱吱做響,幾枚棺材釘不情不愿地被硬拗了起來,棺材被頂開個豁口,一股惡臭涌出。
盡管捂了口鼻,今夏還是被這股濃烈的尸臭熏得差點當(dāng)場嘔吐出來,趕緊手腳敏捷地躍到坑外,苦著臉直皺眉,手揮來揮去的試圖盡可能驅(qū)散惡臭。
“里頭估計都爛了,還……還要驗嗎?”她問陸繹。
陸繹冷漠地看著她:“當(dāng)然,快打開�!�
瞥了眼不遠處的楊程萬,今夏認(rèn)命地復(fù)躍入坑內(nèi),與楊岳一鏟接一鏟,將棺材釘盡數(shù)撬出,最后將棺木蓋卸到一旁……
惡臭之中,一具身穿官服的男尸靜靜躺著,鐵青的臉仰對著陰沉沉的天空。
今夏探頭望去,瞧見蛆蟲在尸首裸露外的手上爬動,那手已經(jīng)有幾個腐爛的小洞了。
根據(jù)她的經(jīng)驗,到了這時候,尸首壓根不能動,體內(nèi)全都爛了,一搬動血水就得突突往外冒,沒準(zhǔn)胳膊腿還有眼珠子什么的全得掉下來。于是她轉(zhuǎn)頭去看陸繹,后者居高臨下,打量著棺木內(nèi)的尸首,面上看不出絲毫情緒。
陸繹曾見過周顯已。
三年前,在戶部,他與周顯已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周顯已任戶部給事中,正九品,雖為言官,卻是個沉默寡言的小人物,并無起眼之處。
陸繹還記得他,是因為周顯已的靴子。
當(dāng)時是在寒冬臘月,雪后,官員們腳下的靴子或鹿皮靴或羊皮靴,再不濟也有棉靴。周顯已腳上也穿著一雙舊皮靴,邊緣卻是開了口的,估摸著滲進不少雪水,他沉默著在火盆邊烤著。
京官窮,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大多數(shù)官員有法子撈到額外油水,窮成像周顯已這樣的倒真是不多見。
☆、第十四章
陸繹看著周顯已因為開始腐爛而腫脹的面容,眸光暗沉,片刻后望向楊岳,吩咐道:“把他的靴子脫下來�!�
楊岳依照命令,上前去脫尸首上的靴子,盡管他已經(jīng)足夠小心翼翼,但因為尸首已經(jīng)高度腐爛,靴子連著皮肉被脫下,露出森森白骨,血水咕嘟咕嘟直冒。
今夏只覺得腸胃一陣翻騰,連忙手腳并用地爬上坑來,扯下蒙面的布巾,連著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
“前輩,有勞了�!�
陸繹轉(zhuǎn)向楊程萬有禮道。
“不敢,楊程萬分內(nèi)事�!睏畛倘f忙道,一瘸一拐地行到坑邊。
楊岳忙伸手將爹爹扶下來,又因惡臭太過,他取了布替爹爹蒙好口鼻。楊程萬皺眉道:“……把夏兒叫下來,她再這么嬌貴就別當(dāng)捕快了。”
楊岳剛張口欲喚,就看見今夏順著坑邊溜下來,忙朝她使眼色,示意爹爹臉色不好。
“頭兒,我是上去看看這墳頭的風(fēng)水,哪嬌貴了。”
今夏陪著笑臉嘿嘿道,用布巾蒙好口鼻,硬忍著惡臭,幫著楊程萬取出全套驗尸的銀具,在旁恭敬候著。令她頗不解的是,陸繹竟然也下到棺邊,一言不發(fā)地站在楊程萬對面,看樣子是要看楊程萬如何驗尸。
莫非他是信不過頭兒?
若是信不過,他大可喚錦衣衛(wèi)來驗尸,為何又不帶人來?她想不明白。
銀制小刀,銀制剪刀,銀制小鏟,銀制密梳,大小銀針數(shù)根等等,今夏按照楊程萬的吩咐,一樣一樣遞過去。楊程萬卷起衣袖,有條不紊地從發(fā)絲開始,再到檢查口腔、剖開腹部、查驗尸首內(nèi)臟,一一驗過。
尸臭幾乎快要將今夏熏昏過去,腸胃翻涌,但腳始終不敢挪動半步,老老實實地釘在原地。楊岳也是如此,接遞工具,不時擔(dān)憂地看著爹爹的那條傷腿,恐它不能久站。
天色愈來愈陰沉,風(fēng)再卷過時,已有細雨紛紛而至,撲在衣袍發(fā)絲之上。
楊程萬的傷腿是舊疾,若是被雨淋濕受了寒氣,疼起來便是十天半月也不得好,今夏擔(dān)憂地看向楊岳。楊岳顯然也是擔(dān)心,再看驗尸已經(jīng)接近結(jié)束,忍不住開口道:“爹爹,我來吧,您歇會兒�!�
楊程萬沒理會他,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繼續(xù)驗尸。
今夏轉(zhuǎn)頭望向陸繹,期盼他能說句話,但后者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楊程萬的每一個動作,半邊衣袍被雨濡濕都未理會。她佯作假咳,咳咳咳了半晌,陸繹連瞥都未瞥她一眼,卻被楊程萬側(cè)頭瞪了一眼,只得收聲。
“頭兒就是老實,由著這廝擺弄欺負�!苯裣陌底詯琅�,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稍稍側(cè)了身子,盡量地替楊程萬擋些風(fēng)雨。
如此又過了近半個時辰,楊程萬連最后靴底也查驗過,方才放下最后一件銀鉗,朝陸繹有禮道:“大人,已查驗完畢�!�
陸繹頷首,有禮道:“前輩辛苦�!�
傷腿耐不得久站,此刻松懈下來,楊程萬身體微微一晃,楊岳趕忙上前扶住,將他攙托上來歇息,取了水囊給爹爹喝。此時的楊程萬,疲態(tài)倍顯,兩鬢花白,傷腿盡量平伸。楊岳蹲在旁邊,手法輕柔且熟稔地替他按揉著。
“此地筆墨不便,我回去后便把驗尸格目呈給大人�!睏畛倘f見陸繹朝他行來,連忙就要起身,被陸繹按住肩膀,只得又坐了下來。
“不急……前輩的腿,是何時受的傷?”
聞言,楊程萬有點訝異,他以為陸炳已經(jīng)將此事告訴過陸繹。
陸繹留意到了楊程萬的神情,撩袍半蹲下身體,平視楊程萬問道:“前輩?”
楊程萬笑得風(fēng)輕云淡,道:“我已經(jīng)算走運的人,進了詔獄,還能活著出來,傷條腿就不能算件事兒�!�
棺木那邊,今夏責(zé)無旁貸地負責(zé)收尾,將尸首衣著復(fù)整理好,復(fù)蓋上棺木蓋,因沒有沒趁手的家伙事兒,她便在地上尋了塊青石塊,一下一下地把棺材釘又全都釘了回去,這才躍上坑來,操起鐵鏟把土再給填回去。
楊程萬進過詔獄?他犯了何事?
陸繹微怔,爹爹并未提過此事,只說楊程萬在一次任務(wù)中受了極為嚴(yán)重的傷,從此退出了錦衣衛(wèi)。
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陸繹沉吟片刻,剛想開口,就聽見一人連蹦帶跳竄過來……
“都完事了!頭兒,咱們哪吃去?”今夏噼噼啪啪地拍著手上的灰土,可憐兮兮道。
這個小徒兒平素就餓得特別快,再說眼下確是過了飯點快一個時辰,怨不得她喊餓,楊程萬暗嘆口氣,由楊岳扶著站起來,朝今夏道:“急什么,聽經(jīng)歷大人的吩咐�!�
今夏看向陸繹,嘿嘿干笑道:“其實我就是在為經(jīng)歷大人考慮,大人肯定餓了吧?”
“還好�!�
陸繹淡淡道。
今夏貌似恭順地低垂下頭,在心中腹誹道:“你整個人就是冰做的,哪里還用得著吃東西�!�
陸繹招手喚來司獄,問道:“附近可有用飯的地方?不必講究,能裹腹就行�!�
司獄忙道:“往南不到一里地有個渡口,那里往來船只多,飯莊也有幾家,只是……”
“怎么?”
“那處渡口不是官家渡口,往來都是販夫走卒,嘈雜了些,飯菜恐怕也粗糙�!�
“用飯而已,無妨。”
果然往南行了不到一里地,還未到渡口便可聞人聲嘈雜,加上馬蹄聲、車輪聲作響,熱鬧如集市,與一里之外荒涼寂靜的亂葬崗實在是天壤之別。再往前行,渡口已在眼前,而不遠處便是一大片蘆葦蕩,斜風(fēng)細雨中,葦桿擺動,起伏如波浪一般。
今夏騎在馬上,極目望去,竟是看不到蘆葦蕩的邊際,暗自嘆道此地官役的差事必是不好當(dāng),若是賊人往這蘆葦蕩里頭一鉆,幾天幾夜不出來,豈不是把人愁煞了。
雖過了飯點,但幾處飯莊仍可見炊煙裊裊,司獄撿了處看上去還算干凈的飯莊,領(lǐng)眾人進去。
陸繹揀了張桌子坐下。
“我們只是差役,不敢與大人同桌用飯,還是到旁桌去坐�!睏畛倘f恭敬道。
“出來查案,不必拘泥小節(jié),前輩快請坐�!标懤[伸手相請。
待楊程萬坐下,楊岳與今夏才敢落坐。
“問他們有沒有空心肉圓,就是里面裹豬油的那種……”司獄剛把店小二喚過來,今夏就在旁興致勃勃地插口道。
剛驗過一具腐爛過半的尸體,難得她還能有這么好的胃口,陸繹瞥了她一眼。
“頭兒,您想吃什么?大楊說江南有種什么什么筍,和肥肉一塊兒燉,味道特別好,您肯定喜歡吃,”今夏轉(zhuǎn)頭去問楊岳,“叫什么筍來著?”
楊岳不理她,朝楊程萬道:“爹爹,我去升個火盆來給您烤烤腿�!彼麚�(dān)心爹爹的傷腿被寒氣入侵,又該整夜整夜睡不安穩(wěn)。
店小二動作很麻利,一會兒功夫就把飯菜都擺了上來,燉羊肉、魚頭燉豆腐、紅煨肉,確是談不上精致,但是濃汁重醬香氣撲鼻。
澆了點魚汁在米飯中,今夏緊扒拉了幾口飯,挑眉瞥見陸繹貌似無甚胃口,悄悄捅了捅旁邊楊岳,示意他看。
“剛驗過尸,還是爛了半截的,也就你還能有這么好胃口�!睏钤赖吐暸厕硭�
“你和頭兒也沒事啊。”今夏暗瞥陸繹,頑心大起,故意略略提高嗓門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夏天,城南的那所老房子,人死在里頭一個多月沒人知道,蛆蟲多得都爬到屋子外面。這次和那回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楊程萬抬頭望了今夏一眼,今夏嘻嘻笑道:“頭兒你還記得吧,那具尸體連仵作都不肯驗,最后是您親自驗的,您讓我和大楊把蛆蟲都挑出來,我們挑了整整兩個時辰,事后三天都吃不下飯�!�
陸繹面無表情仍在吃飯,而旁邊的司獄已經(jīng)有點聽不下去了。
“那蛆蟲泡在血水里,個個白白胖胖,拱來拱去,看上去就像……”今夏頓了下,然后指著米飯驚喜道,“就像這泡了湯汁的白米飯。大楊,咱們那時候挑出來的蛆蟲估計四、五個人吃都夠了。”
估摸著這話實在太狠,桌面上諸人都停了筷,連楊程萬楊岳都不例外。
周司獄剛扒了口飯,此刻僵望著自己眼前的魚汁泡飯,實在沒有胃口再繼續(xù)用飯,臉色難看地緩緩放下筷子,朝陸繹尷尬道:“經(jīng)歷大人請慢用,我去看看馬的草料夠不夠�!闭f罷便起身告退。
勉強喝了兩口鮮魚湯,陸繹看著那碗白米飯,片刻之后,輕嘆口氣,撂筷起身,不忘對楊程萬有禮道:“前輩請慢用�!�
生怕忍不住唇邊的笑意,今夏連忙深埋下頭,做專注吃飯狀,眼角余光瞥見陸繹已行到飯莊之外去,方才復(fù)抬起頭來,迎接她的便是楊岳一記大白眼。
“看我做什么,吃飯吃飯……”她笑嘻嘻道。
“你還吃得下?”楊岳沒好氣道,十分尊重食物的他,最厭這種倒胃口的事情。
今夏低首望了眼米飯,魚汁濃稠,米飯浸在其中,黏黏糊糊,再想起自己方才的話,她遲疑片刻,終于也覺得難以下咽。
一桌子的人,就剩下楊程萬依然如故,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吃飯。
“我就是想惡心惡心他,”今夏只好解釋道,“你想想他在船上怎么對咱們的,差點要了我的命�。 辈弊由系膫m早已結(jié)痂,只是心中那口氣難平。
“殺敵一千,自損三千�!睏钤罁u頭,他指的是周司獄、他和今夏三人。
“誤傷誤傷……”今夏嘿嘿笑道,“下次不會了�!�
楊程萬挾了一筷子菜,搖著頭淡淡道:“幾句話就弄得吃不下飯,早知道在京城,就該讓你們一日三餐都跟著仵作一塊吃�!�
今夏吐吐舌頭:“我去找店小二,看有沒有包子吃�!�
她一溜煙跑了。
☆、第十五章
飯莊之外,陸繹貌似不在意地打量這渡口來來往往的人。此處渡口往來船只不少,載貨卸貨卻是有條不紊,各色人等彼此間似乎還甚是熟悉……
“大人,此地是烏安幫的地盤,揚州城的民間漕運有一大半都在烏安幫的控制下�!敝芩惊z行到近旁,也望著往來搬貨的人,“他們?nèi)硕�,勢力也大,不過倒還算守規(guī)矩�!�
烏安幫,陸繹雖久居京城,卻也曾聽說過這個幫派:“聽說幫主姓謝,使得一手好單刀�!�
“對,幫主謝百里,江湖上人稱謝單刀,從江寧到蘇州的漕運他都插了一腳,江浙兩省的大幫小寨也都賣他面子。近年來,他年歲漸大,不怎么見出來,此地幫中事務(wù)都是兩位堂主在打理�!�
“兩位堂主?”
“青龍?zhí)弥骱椭烊柑弥�,還有白虎堂主在江寧,玄武堂主在蘇州�!�
陸繹點頭,淡淡問道:“烏安幫與官府可有牽扯?”
“這個……”周司獄似頗有些為難,“卑職可不敢亂說,不過這次周顯已的十萬兩修河款就是請烏安幫押送至揚州的。”
陸繹一怔,迅速轉(zhuǎn)頭望向周司獄:“修河款由烏安幫押送?這不合規(guī)矩吧�!�
“是不合規(guī)矩,不過銀子一兩不少的入了庫,也就沒人追究此事。”
正說著,泥濘的道路那頭又來了幾匹馬,為首一人水墨披風(fēng),月白綾裙,竟是位女子。帷帽長紗及腰,看不清面貌,僅能看見她腰間懸著一柄樸實無華的刀。這女子所過之處,周遭人紛紛放下手中事宜,向她拱手行禮,甚是恭敬。
“此人便是烏安幫的朱雀堂主,上官曦,聽說師從武當(dāng),一手雙刀使得出神入化�!敝芩惊z靠過來,壓低聲音道,“莫看她是個女子,可是個硬茬,三年前獨自一人便挑了江寧董家水寨,將水寨并入烏安幫�!�
與此同時,上官曦也看見了陸繹,在一片鴉青、佛頭青、淺云盡黯然的色彩中,他那襲大紅飛魚服打眼之極,實在很難令人不注意到。
她的眸光略略一沉,轉(zhuǎn)頭問旁側(cè)的人:“怎么會有錦衣衛(wèi)到此地?誰惹了事么?”后半截話語氣已有些重。
“……應(yīng)該沒有。屬下馬上去問問�!彪S從飛躍下馬,詢問過后回稟道,“他們來飯莊吃飯,并沒有任何異常舉動�!�
“如此�!�
上官曦的眸子隔著帷帽的輕紗,打量這陸繹,同時也留意到了飯莊內(nèi)今夏等人,她翻身下馬,徑直朝著這方向行來。
“頭兒,好像有點不對勁兒,我出去看看。”
今夏敏銳地察覺到外頭比之前靜了許多,叼著包子竄出去,正看見上官曦走過來,周遭販夫走卒無不摒氣噤聲……
“上官堂主,好久不見,近來可好?”周司獄絲毫不敢怠慢,趕忙邁步上前拱手相迎,笑得一團和氣。
上官曦亦拱手含笑道:“我們跑江湖的,承官爺大量,肯賞口飯吃,有片瓦遮頂便是好日子了�!�
“老幫主身子骨可還好?我原該去府上問安才對,只是公務(wù)繁忙,實在脫不得身。”
“承司獄大人惦記著,我一定轉(zhuǎn)告幫主�!鄙瞎訇啬抗馔断蜿懤[,輕柔道,“這位官爺眼生得很……”
周司獄忙道:“我來引見,這位是從京城來的錦衣衛(wèi)經(jīng)歷大人,陸繹陸經(jīng)歷……大人,上官曦,烏安幫朱雀堂堂主�!�
陸繹目光銳利地打量著輕紗下的面容,片刻之后方才拱手道:“久仰�!�
沾錦衣衛(wèi)最高指揮使陸炳的光,陸繹官職雖不高,名頭倒是很大,上官曦自然也聽說過他,當(dāng)下微笑道:“久聞陸經(jīng)歷文武雙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知此番到江南有何公干?”
“陸經(jīng)歷此番是為周顯已一案而來,那十萬兩修河款至今下落不明,著實令我等憂心得很。”陸繹還未開口,周司獄便搶著替他答道。
既然話說到此處,陸繹便直接問道:“聽說,是貴幫將修河款押送至揚州的?”
“不錯,是鄙幫負責(zé)押送,不過銀兩已經(jīng)清點入庫,交接完畢�!闭f到此處,上官曦伸手撩開帷帽上的輕紗,露出姣好的面容,雙目點漆般注視著陸繹,嘴角微微上揚,透著掩不住的傲然,“陸經(jīng)歷不會是在疑心我等吧?”
見陸繹笑而不語,周司獄生怕兩方?jīng)_突,連聲道:“當(dāng)然不會、當(dāng)然不會……”
此時,站在陸繹后頭的今夏總算窺見上官曦的模樣,笑嘻嘻地插口贊道:“姐姐你生得這般好模樣,還會耍雙刀,真是才貌雙全!”
雖然不知道她是誰,上官曦還是朝她微微一笑,氣氛也為之緩和。
“尚有幫務(wù)在身,恕我不能相陪了。”她看向陸繹,笑得溫婉,“希望經(jīng)歷大人早破此案,還我等草民一個清平天下。告辭!”
利落地轉(zhuǎn)身,她行向渡口,輕紗在細雨中翩然。陸繹望著她的背影,自然聽得出她語氣中的嘲諷之意,他淡淡一笑,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微側(cè)了頭去瞧方才添亂的今夏,而后者早已連蹦帶竄回到楊程萬桌旁。
“頭兒,你也看見了那位上官堂主了吧?”今夏歪著頭,透著飯莊的竹窗,不無羨慕地望著上官曦背影,嘆道:“早知道我就不該當(dāng)什么捕快,也弄個什么堂主當(dāng)當(dāng),真威風(fēng)!”
楊程萬搖頭:“她能單挑江寧董家水寨,你行么?”
“這么厲害!還真看不出來�!苯裣慕Y(jié)舌。
楊岳笑道:“你可以以‘德’服人�!�
“小爺?shù)虏偶鎮(zhèn)�,你不服��!”今夏緊戳楊岳腰眼,可惜楊岳天生不怕癢,怎么戳都是一臉泰然,著實無趣,“大楊,你比我強點,眸正神清的,沒準(zhǔn)人家能看上你,要不你留在江南做個入贅女婿?”
“那怎么行,我老婆可不能這么大氣派�!睏钤乐睋u頭,“我想要個溫柔賢惠,還得能干活,我做飯的時候她來燒火……”
“你做飯,她燒火,到時候我就只要坐桌邊等吃就行�!苯裣倪B連點頭,笑瞇了眼,“美得很!美得很!”
楊岳斜睇她,嫌棄道:“……這里頭怎么還有你啊?!”
“見色忘義了吧,你娶了媳婦,我還不能上你家蹭頓飯了�!苯裣陌姿谎郏又园�,“……羊肉餡的,這餡鼓搗得真嫩,比大楊做的包子強。頭兒,你嘗一個……”
說話間,她的眼睛不經(jīng)意掠過竹窗,忽然定住——
窗外,與飯莊隔著薄薄的雨霧,碼頭上�?恐凰翌H大的夜航船,船頭插著烏安幫的魚鷹旗,頗為顯眼。
上官曦就站在舢板上,還有個絡(luò)腮胡男子,比她高出一頭,身材頗魁梧厚實。兩人面對面說著什么。
半個包子尚叼住嘴里,今夏連嚼都忘了,遙遙地盯著那個絡(luò)腮胡,一臉的若有所思。
絡(luò)腮胡子顯然與上官曦十分熟絡(luò),話說到一半,竟然伸手把她的帷帽摘下來,在手中拋著玩,上官曦也不氣不惱。
楊岳循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還羨慕人家呢?”
“噓,別吵。”今夏略回過神來,嚼了幾下包子,雙目卻仍舊盯著……
在上官曦幾句話之后,絡(luò)腮胡子朝飯莊方向轉(zhuǎn)過來,遙遙望著,下巴微微上抬,竟然徑直就朝著這邊行過來。
“我以前覺得那身捕快服就夠遭人恨的,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錦衣衛(wèi)飛魚服比咱們還拉仇恨。大楊,你就不覺得那滿臉胡子的人特眼熟么?”今夏努努嘴。
楊岳瞇眼細看:“……大高個,絡(luò)腮胡,有點像京城東頭糕點鋪子的大掌案�!�
“你什么眼神!”今夏嫌棄道。
此時,絡(luò)腮胡子已經(jīng)大步行到飯莊前,徑直站到了陸繹面前,語氣不善道:“京城來的錦衣衛(wèi)經(jīng)歷,是吧?”
陸繹不答,轉(zhuǎn)頭看了周司獄一眼,意思很明白:此人是誰?
周司獄卻也從未見過此人,一時間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該說什么。
“修河款,我?guī)涂墒且患y不少的送至銀庫�,F(xiàn)下你們自己丟了銀子,難不成想推到我?guī)皖^上?”絡(luò)腮胡子氣勢極盛,連坐在里頭的楊程萬都�?陚�(cè)身望過來。
“少幫主!”上官曦隨后而至,低聲道,“少幫主不必動怒,他們大概只是循例問問,別無他意�!�
少幫主!他竟然是烏安幫少幫主。
今夏不可思議地盯著絡(luò)腮胡子。
陸繹微怔片刻,很快恢復(fù)如常,微微笑道:“原來是烏安幫少幫主,失敬失敬�!�
“少來這套,爺不喜歡和你們官家打交道!”絡(luò)腮胡似對陸繹有股莫名的怒氣,每字每句都像鐵錘子砸石板上,硬梆梆的。
陸繹臉上不見絲毫氣惱,溫和問道:“既然不喜與官家打交道,為何要替周顯已押送修河款?”
“爺?shù)氖掠玫弥蚰憬淮鷨幔 苯j(luò)腮胡直嚷嚷道,十足蠻橫模樣。
“……少幫主,”上官曦顯然不愿意他與官家起沖突,又需給足少幫主顏面,“陸經(jīng)歷初來乍到,想必有些誤會,此事稍后我會請趙通判……”
她話未說完,絡(luò)腮胡將大手一擋,制止她再說下去,又粗又黑的眉毛高高挑起:“他都闖到咱們地頭上來了,還叫誤會!”
“真是誤會、誤會……”周司獄連忙解釋道,“我們原是去亂葬崗勘察尸首,因過了飯點,就近過來用飯的�!�
絡(luò)腮胡卻是全然沒把周司獄放在眼中,只死盯著陸繹一人:“只怕是假借用飯之名,實則想查探我?guī)桶�!�?br />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周司獄急得舌頭都快打結(jié)了,“這事、這事都怪我。”他不明白這位少幫主究竟是打哪里冒出來的,又為何偏要和他們過不去,眼看周圍幫眾越圍越多,只怕是想到安然脫身都不易。
上官曦也不明白,為何非要和陸繹過不去,他是少幫主,當(dāng)眾又不好駁他的面子。她秀眉顰起,婉言道:“少幫主,理字在咱們這邊,有什么誤會,進屋去煮壺茶,不愁說不清楚。”
“哼,我跟他有交情嗎,喝不下�!苯j(luò)腮胡干脆道,直盯著陸繹,“這事兒怎么了?你痛快給句話!”
陸繹淡淡道:“少幫主想聽什么話?”
“爺想聽什么你就說什么?”絡(luò)腮胡眉毛挑得高高的,眼中滿是嘲弄,“我讓你叫兩聲給爺聽聽你愿意嗎?”
☆、第十六章
“老四!”上官曦終于出言喝住他,畢竟得罪錦衣衛(wèi)不是好玩的,更何況是陸繹。
與此同時,楊程萬一瘸一拐地自飯莊中走出來,一直走到絡(luò)腮胡跟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你,是小霄吧?”
絡(luò)腮胡呆愣住,莫名其妙地盯著眼前的老頭。
“你小時候長得像你娘,現(xiàn)下留著胡子,倒和你爹像得很,”楊程萬笑著,“你爹爹身子骨還好嗎?”
絡(luò)腮胡,即謝百里的兒子謝霄,一頭霧水地看著他:“你,你怎么知道我長得像我娘?”
“前輩,您是?”
上官曦也忍不住問道。
楊程萬溫顏道:“我姓楊,你爹還是鏢師的時候就認(rèn)得他,你們大概已經(jīng)不記我了�!�
“你是楊叔……替爹爹找回玉佛的楊叔吧!”謝霄再看楊程萬的腿,恍然大悟,鄭重施禮:“請恕侄兒失禮,我記得爹爹曾經(jīng)帶我去京城拜望過您。小時候常聽爹說起,當(dāng)年多虧了您,否則爹爹性命不保。楊叔,請受小侄一拜!”
他身為少幫主,這一拜不要緊,連著旁邊的上官曦,還有周遭的幫眾全都齊刷刷地朝楊程萬施禮。
陸繹在心中默默思量:不知那玉佛是何事故,楊程萬又是如何救了謝百里,使得謝霄竟會對他如此尊敬?此事是在楊程萬任錦衣衛(wèi)時候的事?還是他入了六扇門之后的事?
揚州城內(nèi),官驛,后廚。
一朵朵玉蘭花、梔子花還有玉簪花,花瓣被一片一片撕下,裹上調(diào)了甘草水的面糊,放入油中微炸,最后置于竹盤中,是一道清香沁鼻,酥脆可口的小點。
另一邊爐子上的明前茶也已煮好,咕嘟咕嘟冒著魚眼水泡。
楊岳取了托盤,將茶壺與小點放入,端到官驛后院。后院亭中,陸繹正在看楊程萬剛剛寫完的驗尸格目;楊程萬坐在旁候著;而今夏在旁自顧擺弄著那個撿回來的香囊,拿了柄小刀將香囊的線挑開,將它從里到外翻了個朝天。
她聞到香味,一躍而起,看盤中金燦燦的,喜道:“這么快就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