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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看著眼前的紅色尖晶石,我胸口一陣窒悶。鑲嵌主石時,這顆紅尖晶是我親自放上托架的,腦海里想的全是摩川戴上這條項鏈的畫面,結果精心打造的東西,別人嫌它掉價,轉頭就給摳了下來。

    抓過桌上的盒子,我壓著火氣道:“還有別的事嗎?”

    “其實我早有預感我們會漸行漸遠�!被矢θ嵬鴮Π讹L景,語氣有幾分惆悵,“你出生富貴,有任性的資本,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自己開心;我家境不好,走到今天都是自己一點點拼出來的,努力往上爬,不過為了獲得你生來就有的那些東西�!�

    “我們出發(fā)點不同,目的地也不同,終歸殊途�!�

    指尖緊緊摳著手里的盒子,我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游客,說:“看到下面那些人了嗎?他們可能出發(fā)點不同,目的地也不同,這輩子都不會走在同一條路上,但他們會老老實實、安安分分走自己的路,而不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把別的路毀掉讓別人無路可走還要假以‘為你好’的名義。”

    皇甫柔聞言笑了笑,興許也覺得這借口太爛太離譜,干脆就不裝了:“谷小姐很欣賞我,愿意投錢讓我自己開公司。我終于可以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拓寬商業(yè)版圖,多好?”

    所以,我的“神之羽”完全就是她的投名狀。

    要不是大白天實在不適合飲酒,我真想讓侍應生給我開一瓶威士忌過來。

    “你只看到我出生富貴,卻看不到我爹不要娘不親,從小沒有父母關懷。你說你家境不好,所有都靠自己拼,我卻羨慕你父母雙全,有人對你噓寒問暖。”我凝視皇甫柔,哂笑道,“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自己開心就好,又何必與你好聚好散?”

    皇甫柔臉上表情轉淡,一時無言,半晌垂下眼睫,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也沒指望光靠我三言兩語就能讓她幡然悔悟,直接椅子退開,站起身道:“我如果要跟你鬧得魚死網破,不是沒有辦法。你要是還講一點朋友情誼,就去把‘松林流水’的事給我說清楚。之后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的,互不相干�!闭f完,我?guī)е鴮毷凶哟蟛诫x開。

    隔天,皇甫柔的個人聲明被po到了網上。

    聲明里,她詳細說明了當初是如何與杭嘉菲還有《MIMA》主編三人一同合謀騙借“松林流水”的經過。

    杭嘉菲一心想要借戴“松林流水”,知道《MIMA》主編與皇甫柔是多年好友后,便攛掇對方去說服皇甫柔演一場《羅生門》。

    【他問你就說合同來不及簽,到時戴都戴了,雜志也拍了,他還能怎么樣?】

    【小菲就戴著拍個雜志,又不會弄壞了,他臭清高什么呀?】

    【鬧大了也不怕,讓他見識下粉圈的可怕�!�

    其中,皇甫柔還附了一張她與《MIMA》主編、杭嘉菲經紀人三個人的聊天截圖,為證明沒有P圖,甚至在評論區(qū)放了高清動圖,堪稱鐵證如山。

    最后,她真摯地向我道歉,并表明自己已經從我的工作室引咎辭職,之所以站出來發(fā)聲,是因為良心過不去。

    網絡上的風向,變得比盛行西風帶還快,今天可以罵你,明天就能捧你。

    此聲明一出,輿論一片嘩然,我前幾天口碑才剛剛好轉,但也有不少罵的,這一下直接就給我從“施暴者”干到了“受害者”,多了不少為我說話的聲音。

    【那些之前罵BY還攻擊人家性向的來給人家磕頭道歉啊,怎么裝啞巴了?】

    【到底誰厭女��?動不動以維護女性權益之名挑起事端的人才是女權道路上的絆腳石好吧�!�

    【除了吵架亂扣帽子這些人到底為女性群體做了什么��?人家好歹做慈善山區(qū)女童也是受益的,這些人有捐過一百塊嗎?】

    今天為了利益跟你做朋友,明天為了更大的利益就可以背叛你,我到今天才算真正看清了皇甫柔。

    柏齊峰說不定會喜歡她,兩人真是好像。

    “老大,我們官博要不要轉發(fā)�。俊比耸植粔�,林薇安身兼數職,現在工作室的官方

    我站在她身后,雙手環(huán)胸,聞言道:“當然了,轉吧�!�

    “轉發(fā)內容呢?還是直接轉?”

    我冷笑著道:“以我的名義轉發(fā),就說……”

    【老大:我不厭女,我只厭蠢。】

    孫曼曼的學分早已修夠,一周大半時間都不用去學校,避免五一撞上出游大部隊,便與我商量提前三天出發(fā)去厝巖崧。

    我快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能早些出去透口氣求之不得,忙不迭就答應了。

    從上飛機到下飛機,再到一路顛簸坐車進厝巖崧,可能是第一次出遠門,孫曼曼異常興奮,一路都和她朋友嘰嘰喳喳聊個沒完。

    “你少說點話,當心缺氧�!蔽易谠揭败嚽芭�,望了眼后頭,提醒道。

    孫曼曼撲到椅背上,笑嘻嘻道:“我在跟梁暮說你網上和人吵架的事呢,她說她刷到過,但一個都不認識,就沒有過腦,誰知道竟然是我哥哥�!�

    我有些哭笑不得:“吵架有什么好科普的?”

    “他們竟然說你厭女耶。哥,你聽他們這么說你是不是覺得像個笑話?反正我聽到的時候覺得好好笑。”

    我確實沒往心里去,但這件事已經到好笑的程度了嗎?

    “你笑什么?”

    “因為……”孫曼曼斟酌片刻,道,“因為我覺得你不厭女,你喜歡女孩子,你是厭男,還有點恐同�!�

    我震驚不已,三觀都受到了沖擊:“我同性戀我厭男?我恐同?我喜歡女孩子??”

    “喜歡也可以是對我這樣的喜歡嘛,我心理學專業(yè)的,哥,你信我�!睂O曼曼跟個神棍一樣忽悠我,“既然可以喜歡同性,為什么不可以厭惡同性你說是不是?那既然男人可以討厭男人,那同性戀為什么不能討厭同性戀呢?我以前問過你的,為什么不談戀愛,還想把我同學介紹給你,他可喜歡你了,但你說男同太可怕了,讓我別跟那個同學走太近,你是不是這么說過?”

    好像是有這事,兩三年前吧,孫曼曼忽然就說要給我介紹個男大學生,還給我發(fā)了照片,我一看,跟明卓同款的陰柔美少年,一下子就應激了,讓她離那些男同遠一點,當心被帶壞。

    “你不懂,你還太小,男人啊……”我搖了搖頭,不想臟了她的耳。

    “今天是層祿族的大節(jié)日,叫什么‘鹿王壽誕’的,不知道我們趕不趕得上�!绷耗翰殚喼謾C插話道。

    “師傅,‘鹿王壽誕’是什么你知道嗎?有啥熱鬧可以湊啊?”孫曼曼自來熟地又撲到司機的椅背后。

    師傅是兩個小姑娘從網上找的接送機司機,是山南當地的夏人,之前介紹了厝巖崧不少好玩好看的地方,有問必答,為人頗為熱情。

    “‘鹿王壽誕’就是他們的春節(jié)哦,你們想看熱鬧不知道能不能趕上勒。昨天就開始了,你們應該昨天來的,不過我們這條路也有希望,能碰碰運氣……”

    師傅說,“鹿王壽誕”層祿族會慶祝兩天,這兩天是不勞動的,家家戶戶都會團圓在一起,感恩山君的饋贈,感恩彼此。

    “那也沒什么好看的呀�!绷耗旱溃案覀兡莾阂粯�,春節(jié)大家都在家里吃飯,外面反倒冷清了�!�

    “村寨里當然是沒什么看的,看的是祭祀隊伍……”

    師傅解釋道,“鹿王壽誕”第一天,天還昏暗未亮時,從棚葛便會集結一支由層祿族青壯組成的祭祀隊伍。這支祭祀隊伍以頻伽為首,舉祭旗的舉祭旗,揍鼓樂的揍鼓樂,抬供物的抬供物,天不亮就從棚葛往滄瀾雪山進發(fā),祭祀完了再回來,來回要花兩天。

    “一百人的猛男隊?”梁暮吹了聲口哨,像孫曼曼一樣湊了過來,“師傅還有多久能到�。俊�

    “快了快了,要是他們走得慢,我們前面就能看到。”說著他打了個拐彎。

    山石退讓,眼前出現一片開闊的綠色平原,幾塊種著油菜的田地金黃一片,點綴其中,零星的野櫻花開得爛漫,花朵叢叢疊疊堆在枝頭,遠遠看著,恰似一朵朵粉色的云。

    “好美�。 �

    梁暮與孫曼曼趕忙將車窗降下,而司機師傅也十分有眼力見地開啟了車頂天窗。

    “你們要拍照的話可以下來,我再往前頭開一點,把車停路邊�!�

    這時,一支黑壓壓的隊伍出現在道路盡頭,離得很遠,還有大概好幾公里才能相會的樣子,但移動的動靜挺大,身后塵土飛揚,黃沙漫天的。

    “來了,祭祀隊伍來了!”師傅指著前方道。

    他靠邊停好,我們馬上下了車。

    腳下的路雖然寬敞,是標準的雙車道,卻是最原始的土路,怪不得祭祀隊伍這么大灰。

    小姑娘們進花田里拍照去了,司機與我站在路邊,彼此互發(fā)香煙后,聊起遠處的隊伍。

    “昨天去,今天回,那睡覺吃飯怎么辦?”我問。

    師傅指著遠處山腳下幾間小小的房子說:“沿途的人家只要隊伍經過都會出來送吃的喝的,餓不著他們的。晚上的話路過哪個村就睡哪個村,頻伽好點,大多數能一個人一間,其他人就只能柴房啊廚房啊擠擠了�!�

    小黑點們逐漸變大,過了大概四五分鐘,隊伍最前面的人已經隱約可見,師傅轉身朝孫曼曼她們揮手,示意兩人快回來。

    兩個女孩急急跑回來,氣還沒喘勻,祭祀隊伍便到了眼前。

    最前面的幾個人竟然是騎馬的,而且不是慢悠悠地踱,是速度極快地奔馳而來。

    唯一一匹白馬帶頭,叮鈴作響地從我們面前經過,馬上裝飾著喜慶的紅色絲帶和金色飾品,整匹馬包括它的皮毛都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馬上的騎手一身與座下馬兒差不多的紅白服飾,一些鑲滿寶石的金色長鏈從腰部垂落,直到腳背,上身戴滿華麗的金色瓔珞、臂釧和手鐲,再往上看,是弧度優(yōu)美的下頜,以及覆住上半張臉的金色鳥羽面具。

    我舉著快要燃盡的煙,只覺一陣風拂過,那仙女似的白馬已經與我擦身而過。而短短一瞬間內,馬上騎手似乎就發(fā)現了我,在馬上回頭朝我這邊看來,由于動作太劇烈,面具上兩邊垂落的金鏈流蘇掛到肩上,與身上的飾物糾纏到了一起。

    “哇塞,梁暮你拍到了沒有?那匹白馬好絕,馬上的人也好絕,怎么有人穿著這么繁復隆重的衣服還這么仙氣飄飄啊啊啊啊!”

    梁暮手舉單反,興奮道:“拍了拍了,我放大看看,嘖嘖……這張回眸神了,好有故事感�!彼Z氣做作又夸張,“仿佛帶著驚訝,又像有些惶恐,微微潮濕的眼眸含著不經意間流露的情意,還有一絲淡淡的悲傷,好似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遇見了自己以為再也見不到的……舊情人�!�

    最后三個字,她吐字格外輾轉纏綿。

    “有沒有可能人家就是隨便朝我們看了一眼?你不要過度解讀好不好�!睂O曼曼受不了地拍了她一下。

    我一直望著那匹遠去的白馬,黃色的煙塵下,隊伍浩浩蕩蕩前進,馬都快看不到了,更不要提馬上的騎手。

    可我仍不愿收回視線,執(zhí)拗地望著對方離去的方向,直到祭祀隊伍的最末也從我們面前扛著旗跑過。

    “這次他們走得有些慢了,得趕在太陽下山前回去,不騎快點不行�!彼緳C師傅說著,招呼我們上車離開。

    第38章

    我是頻伽

    “我們能不能跟著他們去棚葛看看��?”上了車,孫曼曼和梁暮還有些意猶未盡。

    這讓司機師傅犯了難:“可以是可以,但和你們訂的瓦孝不是一個方向哦。我送你們過去就得走,還有下單生意呢,等不了你們�!�

    兩小姑娘一聽有些猶豫:“那……”

    我看了眼車后視鏡,身后煙塵慢慢消散,黑色的隊伍在視野里漸行漸小,再過一會兒,應該就要消失不見了。

    “你們本來明天的安排是什么?”我回頭問孫曼曼。

    “安排就是棚葛,但沒想到今天會是他們的春節(jié),我們還遇到了祭祀隊伍,早知道就訂棚葛的民宿了�!睂O曼曼嘆了口氣,瞧著頗為遺憾。

    “那這樣……”我貢獻出自己的方案,“我們這會兒先去棚葛,我有個朋友在那兒,就是你初文哥。他們研究院應該還有空房,我們今晚可以住那兒,明天再讓嚴初文送我們去瓦孝,或者我借他車咱們自己去瓦孝。你們看怎么樣?”

    孫曼曼與梁暮對視一眼,彼此交換了下意見,都覺得這個方案可行。

    “行,反正瓦孝那邊住宿也不貴,廢了就廢了吧,我們現在去棚葛�!睂O曼曼拍拍司機師傅的椅背,道,“師傅,目的地改棚葛,出發(fā)!”

    “好嘞!”師傅直接原地掉頭,追著祭祀隊伍而去。

    我給嚴初文打去電話,說了借宿的事,他一口答應下來,讓我們只管過去,他明天親自送我們去瓦孝。

    掛了電話,車已經追上祭祀隊伍的末尾。

    最尾是扛祭旗的隊伍,祭旗黑底紅邊,上繪一只抽象的九色鹿。四月厝巖崧雖涼快,祭祀隊伍長途跋涉一路急行卻很容易出汗,他們大多脫了上衣,將袖子扎在腰間,露出精壯黝黑的上身。

    往前,是背著空籮筐,舉著扁擔的一眾人,應該是之前負責抬供物的。

    車子用稍稍快過祭祀隊伍的速度緩慢向前,經過手持各種樂器的鼓樂隊,再是另一支祭旗隊,最后與領頭位置的騎隊持平。

    照理我們應該跟在他們后面或者干脆繞到前面去的,但此地車少人稀,地上無線,頂上沒監(jiān)控,司機師傅也就沒管那么多,保持與祭祀隊伍并駕而行,讓后頭的梁暮拍照。

    除了最前頭摩川騎的白馬,其他人的馬都是棕色的,騎手清一色的黑衣服。

    忽然,我在騎隊中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降下車窗叫他:“昆宏屠!”

    馬上的年輕人聽到聲音看過來,臉上霎時露出燦爛的笑容:“柏胤哥!你又來找嚴老師了?”

    “這次不是,這次是陪我妹妹來玩的�!蔽乙恢干砗�。

    他朝后排的兩個女孩大大方方打了招呼:“玩得開心�。 �

    梁暮快門鍵按到要冒火星子:“開心開心,簡直是不虛此行�!�

    這時,前頭來了輛車,司機師傅打了聲招呼,加油門一下到了祭祀隊伍的前頭。

    路過那匹華麗的白馬時,馬上騎手手持韁繩,目視前方,半點余光都沒有分過來。

    “姑娘們拍好了沒?拍好了咱們直接走了�!睅煾祮柕�。

    梁暮為了從前面拍祭祀隊伍,站起來半個身子都探出天窗,拍得渾然忘我,要不是被孫曼曼使勁扯下來,怕是還要拍下去。

    “好了好了,師傅走吧,咱們去棚葛。”孫曼曼道。

    梁暮仿佛一名專業(yè)攝影師般,坐下就開始檢查自己的拍攝成果,一張張篩選過去。

    “白馬上的人眼神變了……”她奇怪道,“剛剛的回眸那么溫柔,怎么一會兒功夫就冷下來了?”

    “都說人家就是隨便看了一眼了�!睂O曼曼笑著搖搖頭道。

    研究院里仍是郭姝與嚴初文兩人,門口的小狗二錢還認得我,一見我便又舔又跳。

    兩個姑娘一起住下面,我還是住二樓原來那屋。

    等我們各自放好行李,稍微休整過后,嚴初文他們的接風洗塵宴也準備完畢。

    “歡迎來到厝巖崧,新年快樂!”五只顏色各異的杯子碰到一起,有酒有飲料,底下便是一桌子熱氣騰騰的美食佳肴。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酒足飯飽,幾個人合力收拾了桌子,正坐一塊兒嗑瓜子聊天,沒有任何征兆地,頭頂的燈就滅了。

    黑暗里傳來不知是孫曼曼還是梁暮的一聲驚呼,嚴初文連忙安撫道:“別慌別慌,最近厝巖崧整體電力都不是很穩(wěn)定,晚上經常停電,沒事的,一般半夜就來電了�!�

    “挺好的,你們不覺得這樣更有氛圍嗎?咱們來說鬼故事吧?”郭姝熟練地從抽屜里取出幾支蠟燭點燃,一人分了一支。

    “鬼、鬼故事?”梁暮緊緊貼著孫曼曼。

    “什么鬼故事,是鬼神信仰研究�!睜T火在嚴初文眼鏡片上反射出兩道躍動的光斑,“都是我們這么多年親身經歷的真人真事。”

    這下,連孫曼曼都有些緊張了,咽了口唾沫道:“大過年的,說點喜慶的吧?”

    郭姝與嚴初文不約而同笑起來,郭姝道:“行,妹妹害怕那咱們就不說這些了,就說你想聽的�!�

    孫曼曼這才放松下來,又露出笑臉:“那我想……我想聽今天祭祀的事兒。我們看到一匹白馬,馬上有個戴金面具的人,那個人就是層祿族的頻伽嗎?他看起來好年輕,感覺也就二十來歲�!�

    “對,那位就是頻伽……”

    關于“頻伽”這個稱呼的含義,還有由來,嚴初文與郭姝進行了詳細的解說。他們說,兩個小姑娘就認真地聽,還會對一些自己不明白的點進一步發(fā)問,討論氣氛相當不錯。

    而他們討論的時候,我就在一邊剝花生米,一粒接一粒,吃到他們說完,肚子都有些漲了。

    聊到九點,各自回屋休息。

    我本來是想睡的,奈何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全是摩川從馬上回眸的那幕。

    明明兩個多月前才見過的,不知為何,這次見面卻有種隔了好久好久,比七年更久的感覺。

    就一眼,就一眼吧,我就偷偷看一眼……

    想著,我從床上翻身而起,披上衣服就下了樓。

    打著手電沿臺階一路攀爬,等爬到頂上,望著暌違三個月的鹿王廟大門,我不僅身上熱,腦袋熱,連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

    今天過節(jié),給研究院做飯的嬸嬸送了一壇酒,大半都被我和郭姝分吃了。初時不覺得,現在那酒意好像有些上頭。

    我一定是醉了,如果我沒醉,實在難以解釋為什么大晚上不睡覺又要跑來翻墻。

    熟門熟路找到那塊突出的磚石,我輕松翻過圍墻,這次落地非常小心,沒有碰壞摩川的花。

    現在天氣暖和了,主殿的窗戶不再關得那樣嚴實,正對著大門的一扇完全打開,可以看到里頭隱隱的燭光晃動。

    我來到窗邊,屏息看向殿里。

    桌上燃著一排酥油燈,地上四角擺放著一些粗矮的白燭,摩川穿著白天那套祭服,背對著我跪在山君像前,好一會兒都沒動靜。

    昏暗的光線下,他滿身華麗的金飾拖曳下來,隨著火光閃躍,虛幻的像一個夢。

    如果真的是夢,那該多好……這樣我就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誦經完畢,摩川放下雙手,不再繃著腰背,我以為他要起來了,他卻跪坐下來,仰頭望向那座巨大金像的面孔,就這樣維持一個姿勢又不動了。

    他長久地凝視著山君,宛如成了一座會呼吸的石雕,直到一陣微風涌進殿里,所有的燭火在風的作用下扭曲了一瞬,他才如夢初醒般恢復動作。

    摘下脖子上的瓔珞,他的聲音游魂一樣,毫無生氣地響起:「我不再掙扎,不再期盼,我會好好留下來,一輩子待在厝巖崧……」

    他也不知是在跟山君還是自己說話,幾近喃喃,所幸殿宇空曠,有回聲效果,棚葛又靜,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聽清。

    扯下束著袖子的臂釧,以及用細鏈連在一起的鐲子,他驟然爆發(fā),狠狠將手上的飾物砸向墻壁。

    「為什么還要考驗我呢?」

    他忿恨難平,撕扯著身上那些華麗的首飾,泄憤般一件件將它們扔向遠處。

    「為什么還要讓他出現?」

    我怔了怔,幾乎瞬間就意識到,摩川口中的“他”是我。

    「你到底還想讓我怎么樣?」他嗓音沉冷,帶著無法抑制的輕顫。

    他已經做到這樣的地步,為什么還要折磨他?他不明白,他在質問山君,質問那個他拋下所有,潛心侍奉的神靈。

    他不想看到我。

    我的出現讓他痛苦。

    心口像是被人猛地插了一刀,疼痛伴著無法呼吸的窒息讓我的身體頃刻間變冷。

    殿內靜了下來,發(fā)泄過后,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摩川一點點彎下腰,跪伏在地上,手里緊緊攥著另一只臂釧。

    「我是頻伽,我是頻伽,我是頻伽……」他催眠般重復著這四個字,如無可解脫的魔音,束住他,也罩住我。

    緩緩后退,驚惶無措下,我也顧不得掩藏蹤跡,轉身原路翻墻,逃離了這個地方。

    第39章

    我也沒事了

    “……哥……哥?”

    我回過神,抬頭看向走在前方的孫曼曼,下意識掀起唇角:“怎么了?”

    小姑娘輕輕蹙眉,一臉擔心地看著我:“哥,你是不是高反了?我怎么覺得你今天心事重重的?”

    學心理學的是不是都這樣敏銳?

    我心中一嘆,道:“沒事,可能昨天喝多了,今天有點頭疼�!�

    她一聽眉頭皺得更深了:“你看,我就讓你少喝點吧。”

    昨天倉皇逃離神廟后,我回到研究院一夜未眠,今天早上狀態(tài)就有些不好。只是短短一夜,再次回到厝巖崧的喜悅已蕩然無存,心中唯有對此行無盡的悔恨與慚愧。

    我自私地以為,看一眼也沒關系,其實只是徒增我與摩川兩人的痛苦與煎熬。

    我就不應該來,不應該再出現在他面前。

    “哥,早上你沒去鹿王廟,初文哥帶我們去的,說頻伽以前是和你們一個學校的,你也認識?”梁暮一臉好奇地湊過來。

    我心中一刺,差點要維持不了笑臉:“是,我們認識�!�

    “那座寺廟其實也不如何大,但對一個人來說,實在有些孤冷清寂了。我想了想,要是每天讓我對著個死物吃齋念佛、清心寡欲,我可不愿意�!绷耗旱�,“那位頻伽那么年輕那么好看,一輩子卻要耗在這樣的地方,總覺得……好可憐啊�!�

    以前我或許會嗤笑著告訴梁暮,這是摩川自己選的,他就該自己承受,但現在……她每說一句,我心中的痛便擴散得更快一些,等她說完,我四肢百骸、全身上下,已經無一不痛。這要是放在哪本武俠、修仙里,我怕是當場就能嘔出一口血來。

    “是啊,確實好可憐。”我聲音低下來,附和著道。

    “是吧。”見有人贊同自己的想法,梁暮來了興致,“而且初文哥說,言官在沒有成為言官前,是老言官的養(yǎng)子,而山君在他們層祿族看來,既是言官的夫,也是他的妻,那這樣的話這里面的論理性就很有意思了。是父也是母,是夫也是妻,山君的性別是可以隨意變換的,從側面來看,這個原始宗教其實一開始的尺度挺大的�!�

    我愣了愣,第一次聽到這樣角度刁鉆的分析,而還沒等我發(fā)表什么意見,我們這一行的目的地就到了——孫曼曼與梁暮說想看點不一樣的,比起美麗的風景,更想接觸不一樣的人文,于是郭姝就把我們帶到了位于棚葛的一所希望中學。

    接待我們的是位姓周的女老師,四五十歲的年紀,中等身材,談吐出眾,氣質不俗,梁暮沒忍住問了對方是哪里人,周老師說自己是海城人,但到厝巖崧支教已經十八年。

    “十八年?”梁暮咋舌,“我也不過二十歲,您竟然已經支教十八年了?”

    郭姝笑道:“當初跟周老師一起來的有不少人,但最后就留了她一個。厝巖崧條件艱苦,不是誰都能堅持這么多年的�!�

    姓周,海城人?我想到之前摩川去海城找云朵,對方口中提到有個幫她買車票逃離厝巖崧的初中女老師,該不會就是眼前這位吧?

    很快我就有了答案。這幾天是層祿族的春節(jié),學生們能回家的都放假回去了,明天才回來上課,但有些回不去的,或者家里沒人的,便會繼續(xù)留在學校由周老師照料。

    參觀到一間自習室時,里頭坐著十幾個學生,女孩多一點,男孩少一點,我一眼認出了其中的春娜。

    她跟鄰座的女孩討論著什么,一邊寫作業(yè)一邊探頭過去看對方的課本,臉上表情是屬于小女孩的天真快樂,與幾個月前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已經完全不同。

    她無意抬頭,正好也看到了我,神情一下子變得有些拘謹,靦腆地沖我笑了笑,之后將頭埋得更低了。

    “哥,你認識那個女孩子�。俊睂O曼曼用手肘擠了擠我。

    等周老師關了門,我們走遠一些,我才將與春娜的淵源告訴眾人,但特意隱去了摩川受傷那段。

    “竟然還有這樣不講道理的父親。”孫曼曼自小被嬌寵著長大,柏齊峰在外頭作威作福,在家里卻是個怕老婆的,讓她很難想象這世上還有逼女兒嫁人的父親存在。

    “多著呢�!敝芾蠋熡靡环N無奈又看淡的語氣道,“像這種偏遠山區(qū)的教育,主要目的已經不是為了讓他們能考大學走出去了。能去外面看看自然是好的,但更重要的是教他們做人的道理。”

    “生不出男孩跟女人沒有關系;近親是不能結婚的;感情不好可以離婚;每個人都有選擇婚姻的權利;老婆不是男人的私產,不能動輒打罵;女孩的未來不單單是嫁人生子;老公死了也可以再嫁,不用守著貞節(jié)牌坊過一輩子……”

    “他們可以留下來,也可以走出去,但是這些道理必須要懂�!�

    在我們看來最淺顯不過的道理,周老師卻一遍遍重復教導了十多年。

    當年她來到厝巖崧,應該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十八年一過,她已是滿面風霜,昭華不再。昔日的同伴一個個離去,如今只剩她一人堅持,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信念支撐她到現在。

    經師易遇,人師難遭。經師是傳授學問、知識的老師,尚且容易遇到,而人師乃以德育人之師,實屬罕見。

    佛教典籍中,度人者被稱為“天人之師”,算是人師的另一種稱呼,可見其難得。

    我一直以為,如此存在凡人難見,但其實,還是有的。

    “君子如欲化民為俗,其必由學乎�!彪x開學校,孫曼曼若有所思,“要改變一個地方的風俗風氣,還是要從教育入手呀。就是……周老師這樣太苦了。”

    郭姝笑著上前摸了摸她腦袋,道:“一人抱薪為家,百人抱薪為城,萬人抱薪,方成一國。這個世界,總是要有像周老師這樣的人才像樣的。”

    我們在棚葛呆了兩天,五一前一天去往瓦孝,當晚就與孫曼曼她們網上聯系的驢友們碰了頭。

    我本以為這個團加我們也就六七人,誰想那居然是個超二十人的大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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