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小小年紀(jì),
瞎想些什么?”蕭雩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腦門,語氣卻在酷暑中冷了幾分,
“母妃能怪你什么?”
“自然是怪我克手足,克六親……”
高時明抬腳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踢路邊碎石,
他不安地繼續(xù)往下說:“若不是我賴著不肯出生,
在母妃肚子里還搶走皇妹的供養(yǎng),皇妹也不會只啼哭了三聲就……”
“母妃不喜我。”
稚子無知,卻最是赤誠熱烈,
他們對善惡真情天生敏感。高時明看不懂高貴妃默許之下的危險,卻能敏銳地感知母妃待自己遠(yuǎn)不如蕭雩。
他參不透其中原因,
便只能從宮人口中試圖拼湊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當(dāng)年高貴妃身懷雙胎,國師曾斷言此乃祥瑞降世�?筛哔F妃難產(chǎn)生下來男孩健壯如虎,女胎卻出奇的羸弱,再加上在腹中耽擱太久,她甚至不曾大聲啼哭,便匆匆離世。
宮內(nèi)宮外皆在傳,是高時明奪了皇女的氣運(yùn),要將龍鳳天命歸集于己身。霸道強(qiáng)勢,從他降世起就成了他的代名詞,隨他成長而來的,便是日坐孤辰,六親緣淺……
似乎世上所有美好的修辭,均無法與他相對應(yīng)。聲明傳至江陵,楊書玉從小聽的便是兇殘暴烈的乖戾攝政王了。
可若是要較真地追問一句,誰又能說出高時明執(zhí)政以來,究竟做過什么天理不容的惡事?就算是前世的楊府滅門錯案,他亦受了林自初的蒙蔽,不察而成了林自初手中刀。
“子勖是嫌皇兄待你還不夠好嗎?還是嫌父皇不夠偏寵你?父皇可是在你剛滿月,就把翀昊宮都賜給你作滿月禮了�!�
蕭雩頑劣地去捏高時明的小臉,在他松手后高時明的臉頰直接暈紅一大片。
他負(fù)手而立,佯裝發(fā)怒道:“人小鬼大,整日閑著無事愛瞎想,不如明日起你來文華殿陪皇兄聽謝太傅的教導(dǎo)。”
“小腦袋里多裝些學(xué)問,看你還瞎琢磨什么?”
“倒是愛在你面前嚼舌根的人……”他話說一半,往旁邊遞了一個眼神,東宮的掌事太監(jiān)自領(lǐng)旨而去。
“勤政殿來人通報說父皇與武侯在議事,想必父皇現(xiàn)下沒空考教孤的功課。”
蕭雩攬著高時明的肩,領(lǐng)著悶不作聲的孩童沿著長廊并肩而行。他大高時明八歲半,身高體型都遠(yuǎn)遠(yuǎn)優(yōu)于高時明。乍眼看去,譽(yù)滿朝野的皇長子和偏寵驕矜的皇幺子,便是對他們最貼切的描述,光從外形氣度便能看出。
許是為了哄幼弟開懷,蕭雩躬身湊到高時明耳邊,以極小的聲音說了些什么。
高時明登時抬起頭,狐疑而興奮道:“真的?皇兄莫要誆我!”
蕭雩含笑連連,默認(rèn)了。但很快高時明的興奮勁而就消散了,他眉頭微動,似懂非懂地問:“皇兄不是說,太子側(cè)妃是楊家為了鞏固勢力,硬塞進(jìn)東宮的嗎?”
“因為側(cè)妃,皇兄和皇嫂還生出嫌隙……”
饒是秉節(jié)持重的蕭雩,此刻也忍不住大笑出聲。
“皇兄笑什么?”高時明有些羞惱,“這些分明都是皇兄同我說的�。 �
蕭雩仍在笑,他揉搓著高時明的頭發(fā),寵溺而親近。兩人看起來更像是尋常家的至親手足,而不是要時刻算計對方的皇室兄弟。
他彎起嘴角,意味深長道:“等子勖到了娶妻納妾的年紀(jì),自然而然便會明白。情愛之于皇家,是最不要緊的�!�
“可是以往皇兄總會慨嘆太祖爺與文心皇后鶼鰈情深,哪怕文心皇后英年崩殂,太祖爺后來亦不曾納妾封妃……”
高時明若有所思道:“我以為夫妻相處之道,當(dāng)是太祖爺和文心皇后那般�!�
“的確。”蕭雩順著撫摸高時明的烏發(fā),眸光流露出他心底的羨慕,“子勖今后只需要當(dāng)好一個清貴王爺,自可以做到太祖爺那般,一生一世只待心愛之人好�!�
懵懵懂懂的高時明對他的話一知半解,訥訥地點(diǎn)頭。
那日陽光正好,夏風(fēng)徐送蟬鳴之聲。東宮平淡而溫馨的氛圍,讓蕭雩破天荒地生出叛逆之心。
在和高時明用午膳后,他竟帶頭逃學(xué),縱著幼弟在宮城中,避著人盡情玩樂了整個下午。爬樹捉蟬,下池采花,凡是高時明想做的,蕭雩都縱容他去玩鬧。
歡樂的時光可貴,流逝速度也是格外地快,而身處其中的兩人,都不知道這將是留給彼此最后的美好記憶。
笑容在跨進(jìn)翀昊宮正殿時,兄弟倆的笑容雙雙凍住。蕭雩不動聲色地橫跨一步,將高時明護(hù)在身后。
“貴妃娘娘怎么會來子勖這兒?”
高貴妃施施然從主位上起身:“本宮已經(jīng)坐等子勖兩個多時辰了�!�
她面上端莊淑華,風(fēng)情依舊,語氣卻滿是遮掩不住的怒意:“怎么?子勖還要本宮跪下請安不成?”
先君后家。她以貴妃之身,不能直接管束蕭雩,因為蕭雩貴為太子,位同副君�?筛邥r明卻不一樣,他尚年幼,甚至還不曾受封,可任由高貴妃搓圓捏扁。
高貴妃明面上在責(zé)問高時明,實際上卻是在質(zhì)問蕭雩今日的荒唐。
“兒臣見過母妃�!备邥r明不想蕭雩為難,他從旁邊繞出來,乖順地行禮問安。
但高貴妃并沒有出聲免禮,由他跪著,那他便無法起身。
蕭雩微微垂眸與高貴妃的視線撞在一起,一方眸光淡漠而疏離,一方則是子不爭氣而生出的滔天怒意。
“貴妃不是最疼愛子勖嗎?父皇不在,貴妃便舍得讓子勖跪著?”
蕭雩不動聲色地伸手將人拉起來,眼神始終在與高貴妃對峙。母子三人給人的感覺,竟是說不出來的詭異和微妙。
高貴妃輕哼一聲,避開視線。在王者風(fēng)范盡顯的蕭雩面前,她先一步敗下陣來,又或者說,她選擇隱忍而先一步向?qū)Ψ酵讌f(xié)。
視線落在蕭雩半臂懷抱的一束荷花上,高貴妃嘖聲譏諷道:“原是太子被頑劣子迷了心性,午后跟著同去御花園賞荷�;蕛河行牧��!�
她伸手欲碰觸入夜收攏的荷花,卻被蕭雩側(cè)身避開。
“這些是子勖采來為貴妃娘娘助眠的�!笔掱⑻裘忌�,“孤覺得白荷清冷高潔,配不上貴妃的萬般風(fēng)情,便勸子勖改采紅荷�!�
他將荷花遞到高貴妃面前,冷聲反問道:“貴妃娘娘瞧這束紅荷如何?”
種植白荷處池水深,不如紅荷緊挨著岸邊更為安全,他似是全然看穿了高貴妃的心思。
“蓮子心苦,太子可曉得本宮的憐子之心?”
母子二人皆是皇宮養(yǎng)大的千面狐貍,后宮中那些污糟的手段,他們不用刻意去學(xué)去領(lǐng)悟,也能知曉七成。
蕭雩自幼便知道,當(dāng)年若不是為了復(fù)寵,高貴妃根本不會冒險懷胎。他也知曉高貴妃因為雙胎只剩男胎而對高時明心存芥蒂,甚至高貴妃在年幼的蕭雩面前,曾多次抱怨為何活下來的不是皇女。
多年來,他總是格外憐惜被高貴妃遷怒和怨懟的同胞幼弟,因為他深知當(dāng)年的高貴妃身子不宜有孕,是高貴妃用藥強(qiáng)行懷胎。既然如此,高貴妃又有什么立場去遷怒高時明?
可他萬萬想不到,高貴妃為保他太子之位無任何威脅,竟一次次引誘高時明往死路上去。
究其原因,高貴妃平日里是如何偏心偏寵蕭雩,皇上便是如何寵溺高時明的,甚至有過之無不及。
蕭雩能理解高貴妃對此事的不安和惶恐,卻實在理解不了為何高貴妃可以對親子痛下殺手。
虎毒尚且不食子!
“文華殿空置,孤自會向父皇請旨,今后由子勖伴孤同受謝太傅教導(dǎo)�!�
他將紅荷塞在高貴妃懷中,可對方?jīng)]有接。紅荷悉數(shù)散落在地面上,殘破的紅荷一如他今晚親手撕破的母子情誼。
“貴妃娘娘久居深宮,想來對教導(dǎo)子勖也力不從心。今后此事便不由娘娘費(fèi)心,自有謝太傅操勞�!�
他朝身后招招手,冰冷的視線始終落在高貴妃身上:“前朝多有外臣涉足,即刻送貴妃娘娘回宮。今后后宮嬪妃無詔不得出順貞門,貴妃娘娘也不得例外。”
“太子好大的威風(fēng),是要替你父皇管治后宮了嗎?”高貴妃滿眼不可置信,她根本想不通蕭雩為何會突然與自己的生母離心。
“孤自會向父皇陳情�!�
可無人應(yīng)聲,亦無人進(jìn)殿來。
靜,整座翀昊宮靜得出奇,耳邊只有夏夜蟲鳴聲此起彼伏,將翀昊宮今夜的詭異反襯出來。
高時明回身望著庭院,小聲提醒劍拔弩張的兩人道:“翀昊宮何需這么多的士兵值夜?”
眾人聞聲將注意力轉(zhuǎn)向殿外:偌大的庭院內(nèi),翀昊宮的宮門外,入眼可見皆是帶刀侍衛(wèi)。
高貴妃的近侍,蕭雩的護(hù)衛(wèi),乃至翀昊宮所有的宮人,不知何時起已被這些帶刀侍衛(wèi)逼至庭院的角落,根本無人不敢出聲提醒殿中陷入爭執(zhí)的各方主子。
撲通——
猝不及防地,有一人被直接從正門扔進(jìn)來,摔在庭院中央一動不動。狼狽不堪的模樣,毫無尊嚴(yán)可言。
若月下看不清那身衣服是刺眼的明黃色,眾人乍眼看去,只當(dāng)他是任誰都可處置的罪奴……
第63章
“子勖是意外,雩兒才是你的孩子�!�
“父皇!”
借著月光看清那被扔進(jìn)庭院的人,
高時明急忙沖過去,卻被蕭雩死死拽住,護(hù)在身后。
“皇兄,
那是父皇��!”他試圖掙脫桎梏,
卻在蕭雩隱忍的神情中平復(fù)下來。
蕭雩鮮少會展露心中的怒意,
剛才他同高貴妃對峙,亦是一貫的華貴氣度,
不曾外露他心中的情緒。
可現(xiàn)在他死死攥住高時明的臂膀,已失了手中的力道,叫高時明疼得直皺眉頭。深沉而隱忍的雙眸死死盯著宮門口,
那泛紅的眼底揭露了他的憤怒和不安。
越是如此,
越不能自亂陣腳,
他的克制影響了高時明,
就連高貴妃也不敢輕舉妄動。
遠(yuǎn)處有火光燃起,刀劍交擊聲猶如四周雨落,由星星點(diǎn)點(diǎn)轉(zhuǎn)而變密。一場突如其來的宮變,在夜幕下瘋狂展開。
“關(guān)門!”
武侯單手提重劍,
被人簇?fù)碇哌M(jìn)翀昊宮。劍身不斷向下滾落血珠,在他經(jīng)過不省人事的皇帝身側(cè)時,
他輕蔑地踹了一腳地上的人。
緊跟在他身后的副官,提著皇帝的衣領(lǐng)將人拎進(jìn)正殿。那人不由分說,
直接拿起桌上的冷茶將人潑醒。
武侯越過眾人于主位落座,
而落敗的皇帝半昏半醒,被人駕著跪在武侯面前。為了讓武侯看清他的面容,副官甚至粗暴地揪著他的發(fā)髻,
強(qiáng)迫他仰面朝上,連最后的一絲體面也不肯給他。
高時明見狀紅了眼眶,
因為他自小引以為傲的父皇,現(xiàn)在正如破敗的人偶,任賊子作踐和擺弄卻無能為力。
他和蕭雩的處境并沒有更好,亦成了武侯手中待宰的羔皇帝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氣,哪怕強(qiáng)行被茶水潑醒,也只能了無生氣的半抬眼皮,倔強(qiáng)地去同武侯對視。甚至他無法吐出簡單的字句,連他的吐氣和呼痛都叫人聽不真切。
“皇上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蔽浜钚表䦟Ψ剑Z氣輕蔑,“今日種種,怪不得我�!�
“謀逆重罪,就算今夜武侯你控制了整個京都,來日要如何承擔(dān)黎民的怒火!”蕭雩擲地有聲,“各封地的王侯,絕不會認(rèn)你為君主!”
“無需太子操心�!蔽浜顧M劍輕笑,情緒平靜之下皆是嗜血瘋狂,“今夜就算大業(yè)不成,我也要你蕭家為我陪葬!”
他用劍尖抵在皇帝的下頜處,只需要稍稍往前送,他就能直接了斷一國之主的性命。
“帝王落敗,太子在手,至于其他皇嗣宗親根本用不著我親自動手,他們在今夜都會被我的人無差別抹殺。”
在眾人以為他要翻轉(zhuǎn)手腕結(jié)果對方時,他突然收劍還鞘。
此時放眼整座翀昊宮,婦幼傷殘,竟無人有還手之力。
掌控在場者的生死,武侯很是受用,也由此生出了幾分耐心和惡趣味。
“武家世代忠烈,是從太祖爺手中接下的北境,就算落得子嗣凋零的地步,亦不曾生出反心。”
“可皇上是怎么厚待武氏一門的呢?”
皇帝沒有氣力回應(yīng)他,而蕭雩知道內(nèi)情,卻也不能為他的父皇辯駁幾句。因為他無從開口,理虧則生愧。
“父帥戰(zhàn)死北疆那年,我剛滿十歲,皇上以收回侯爵之位來脅迫,逼我母親掛帥北征�!�
“朝廷當(dāng)真無可用之人了嗎!分明是皇上忌憚武氏一族在軍中的分量,非要逼著為國死戰(zhàn)到只剩下孤兒寡母的武家上戰(zhàn)場!”
“我們武家,可是剩得不分嫡庶旁枝了,皇上還想怎樣?難道在我母親出征前,皇上沒同她許諾過,會厚待她掛念的幼兒嗎?”
“皇上又是怎么做的?”
武侯頹然地靠著椅背,此時他是主宰者,也是守不住家族榮耀都的失敗者。至親至愛,至忠至勇,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今夜發(fā)動宮變,他毀了武氏一門僅剩的忠烈純真,唯留千古罵名。
“母親遂了皇上的心愿,與北涼戰(zhàn)死北境,戰(zhàn)報傳進(jìn)京都的那日,皇上可有大笑出聲?”
“皇上想取代武家在軍中的地位,只可惜最后還是要交還到我手中�!�
他仰天吐出一口濁氣,半回憶半感慨道:“我臨危受命遠(yuǎn)赴戰(zhàn)場時,也不過十五歲。”
“先烈教誨不敢忘,那時我也曾一腔熱血,心存報效大黎的志向。”
“延誤軍情,克扣軍餉,朝廷就連將士的御寒冬衣也要偷工減料!難道北境防線是為我武安志而守嗎?”
他輕蔑地看著皇帝笑出聲,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為君你罔顧忠臣,為尊你奪臣之妻。若非我死撐到今日,怕早已是你手下的一縷亡魂!”
“若你親手殺了他和孽子,我便可既往不咎。今后吾兒為新帝,由我胯刀鎮(zhèn)前朝,仍擁你為太后。”視線緩緩?fù)哔F妃對上,武侯冷聲道,“又或者……你愿以宮妃的身份同殉先帝?”
“母妃……”高時明呢喃著,成句的話也說不出來,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哈哈哈——
蕭雩突然爆發(fā)出近乎癲狂的笑聲,打破了殿內(nèi)詭異的沉寂。
他抬手指著武侯,啞聲失笑道:“逆賊你膽大包天,竟敢與高氏珠胎暗結(jié),混淆皇室血脈。”
“孤道你怎敢逼宮,還要?dú)⒈M皇室宗親?原是存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賊心!”
“高氏?”始終靜默不言的高貴妃,重復(fù)著蕭雩對她的稱呼。
從母妃生疏到高貴妃,再變成現(xiàn)在的高氏,她根本想不明白自己捧在心尖,護(hù)著長大的太子,緣何同她生分至此!
“子勖與孤乃同胞手足,哪怕是為了皇位,也不該發(fā)展到母殺子的地步,除非……”
他雙眉緊蹙,咬牙艱難道:“除非子勖,他不是在你的期待中降世�!�
“奉旨成婚那晚,你的嫡親幼妹同我說,當(dāng)初是你自請進(jìn)宮。”
“原來高家家主是打算送她進(jìn)宮的,是你連夜求了父親和族老�!蔽浜畈荒蜔┑貙⒇笆滋叩礁哔F妃的腳邊,“生子固寵也好,費(fèi)心討好去爭寵也罷,過去的事我不想深究�!�
“但你萬不該頻頻向我求好,卻在為我生子后又處處針對他!”
陰騖的眼神緊緊盯著蕭雩,武侯毫不遮掩他心中的瘋狂:“今日,我不僅要你們蕭家斷子絕孫,我還要把我兒推到至尊之位上,坐擁你蕭家的江山!”
蕭雩身為皇長子,母妃高氏也有過多年寵冠后宮的風(fēng)光,太子之位在他出生時,便幾乎算是他囊中之物�;实塾H自費(fèi)心栽培他,高貴妃也極為疼愛偏寵他,甚至在和武侯暗通款曲時,也沒有刻意對他設(shè)防。
很早以前,蕭雩就懷疑過高貴妃和武侯的關(guān)系,但他并未聲張。一是因為他從沒有拿過實證,只是暗中留心觀察兩人,怕自己多心,二是大義滅親的確需要莫大的勇氣,他仍在猶豫和觀望。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漸漸疏遠(yuǎn)自己的母妃,任由心中懷疑的種子瘋長成林。
直到今日武侯逼宮,一切的不合理全都有了解釋。
武侯怨高貴妃在他北上時,受詔入宮為妃,卻又拒絕不了高貴妃后來的示好求憐,所以才半推半就,也不拒絕高貴妃的親近。
若不是武侯親口說出來,他根本不敢想兩人竟敢珠胎暗結(jié),將孩子生下來混入皇室!
“雩兒你雖已成家,卻不曾為人父,母妃能理解你不懂我的苦心�!�
高貴妃彎腰撿起地上的匕首,控制正殿的士兵并沒有阻攔她。
寒光出鞘,劃過更為冰冷的面龐,將高貴妃的妖冶襯托到極致。她把玩著匕首,痛苦自嘲道:“武侯可以指責(zé)我薄情寡義,天下人可以指責(zé)我不守婦道,但是唯獨(dú)雩兒,你不能怪我分毫……”
高時明何其敏銳,自然能從他們的對話中,判斷出誰是武侯口中所謂的“孽子”,誰又是血脈不純的皇子。
覺察到危險后,他趁蕭雩這一瞬的錯愕,奮力掙脫了鉗制,撲在他父皇的面前。
等蕭雩反應(yīng)過來時,再想去抓他,卻被武侯親衛(wèi)攔住。
但沒有人敢去攔高時明,就連武侯也只是垂眸看著他,無聲地縱著他用自己小小的身軀擋在落敗皇帝面前。
“放開父皇……”高時明紅了眼眶,試圖撥開副官那只扯著發(fā)髻的手。
副官只是偏頭看了武侯一眼,便松手后撤。
高時明又去撥開架著皇上的其他侍衛(wèi),他們也一一松手后撤。當(dāng)皇帝癱軟著,壓在高時明肩頭時,高時明的淚水便再也止不住了。
這些人的動作,無不是在證明他的猜測。
原來愛他寵他的父皇,是他偷來的一場夢。難怪高貴妃不喜他,因為他血統(tǒng)不正,還分走了父皇對蕭雩的寵愛。
高時明是這樣認(rèn)為的,武侯亦是這樣認(rèn)為的:高貴妃因需要仰仗蕭雩而偏心偏寵,又因為高時明血脈不純而厭棄他。
“子勖哭什么?”
高貴妃連連發(fā)笑,慣用那慈愛的語調(diào)說出殘忍的話:“很快,你就要陪你父皇同下地獄了啊。”
“你這是什么意思?”武侯瞇了瞇眼睛,似在理解她話中更深層的含義。
高貴妃迎著他的目光,綻出苦澀的笑容:“我從未負(fù)你�!�
“子勖是意外,雩兒才是你的孩子�!�
一語如春雷,驚得所有人愣在原地,只有高時明那稚嫩的抽噎聲不停,嗚嗚咽咽地在偌大的宮殿中回蕩。
“父皇,要是這樣也很好�!彼f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抬手回抱他的父皇,試圖尋求一絲安慰。
“活下去……”
皇帝附在高時明的耳邊,那聲音輕得讓高時明以為自己是幻聽。
“子勖,要活下去,兵權(quán),皇權(quán),都,奪回來……”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往外吐字,似是回光返照那般,在他咽氣前終于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子勖不要怕,不要因為你母后而否認(rèn)情愛,宮城森森,總會有人陪你走下去�!�
留在世間最后的話,是他想高時明活下去,不喪失愛的能力活下去。因為他深知一位喪失情愛的帝王,究竟意味著什么。
他因情愛而淪為敗者,但他卻不愿高時明經(jīng)此變故后,成為一個麻木冷血的主宰者。
或者說,這是一名父親對兒子最樸素的祝愿,他盼自己離世后仍有人愛重他掛念的幼子……
第64章
“生時孽由我而起,今時果也當(dāng)由我擔(dān)�!�
“志安,
我從未負(fù)你。”
昏暗的大殿內(nèi),燭火跳動。高貴妃眼角泛出淚光,與燭火相映,
閃爍著似在訴說她多年的委屈。
“一直以來,
是你從不肯聽我解釋�!彼咧鴾I,
緩緩地朝武侯移步,“宮規(guī)森嚴(yán),
每每與你相見,在人前我不能言明�!�
“能單獨(dú)與你說話的機(jī)會少之又少,往往總是我剛開口,
你轉(zhuǎn)身就走�!�
“恐落人口實,
我亦不能書于紙上送信出宮……”
說不清高貴妃的語氣是委屈更多,
還是埋怨更多。她垂淚泣血,
字字句句皆出自內(nèi)心,好不惹人憐愛。
高貴妃蓮步輕移,慢慢地靠向武侯,似要追回他們蹉跎的時光。可武侯卻不動聲色地垂眸,
避開了她那灼熱的視線。
驟然得知當(dāng)年真相,武侯甚至不敢直視高貴妃。
他怕自己多年的怨憤沒了支點(diǎn),
連他起兵逼宮的理由都站不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