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姜荷摸了摸她的頭,在自己身處困境,尚需擔心楊書玉安全的情況下,艱難地扯出一個溫和的笑:“我不是在怪你�!�
“夏枳,你們?nèi)齻中,你是年歲最長的,也就屬你最穩(wěn)重,我知道你叫我娘親肯定事出有因,現(xiàn)在他們走了,你可以告訴我嗎?”
夏枳點點頭,悄悄湊到姜荷身邊耳語道:“我昏迷前都聽到了,他們說捉住楊大小姐就是任務(wù)成功了大半,若楊夫人還是不好下手,帶不回母女兩個也沒關(guān)系,煽動災(zāi)民制造意外,趁機讓楊夫人喪命就行�!�
如此看來,對方認為能把姜荷母女帶走是最好的,去母留子也可。姜荷身邊總是跟著很多人,出府也總是在公眾面前露面行事,他們不好對姜荷下手,便盯上了楊書玉。
總之,她們母女是逃不了的。
“所以夏枳想讓書玉下船,自己代替她涉險?”姜荷見夏枳一臉小心翼翼,等待表揚的神情,忍不住輕笑出聲,將她擁得更緊了些,“夏枳做得好,我替書玉謝謝你�!�
緊接著,她無奈地嘆出一聲:“那就辛苦夏枳,接下來都要作的我女兒,同我一起吃苦了�!�
“夏枳不怕的�!毕蔫棕澙返鼗乇ё〗桑髅魇且牖⒗歉C,她卻十分歡喜。
自有記憶起,她不曾感受過什么叫親情,從遇見姜荷起,她便知道了什么是母愛。意外成為楊書玉的替身,代楊書玉涉險,她心甘情愿,甚至有些僥幸心里,如此她便能光明正大喚姜荷娘親了。
大船順江流而下,在河流的分叉口轉(zhuǎn)而北上,等楊府的管事安排船只來追,卻只見江水湯湯,尋而不得絲毫蹤跡。一時間,誰也不知道姜荷她們究竟被擄去了哪里。
派來追尋姜荷母女的人馬,更不會料到,那些人半路將大船的副船放下,有人扛著兩個女娃娃乘副船脫離大船,在江陵下游的九江縣扔下那兩個女娃娃便離開了,其中便有兩方人的目標之一楊書玉。
同等藥量的蒙汗藥,對不同體型、不同體質(zhì)的人,效用也會有所不同,所以身量最高的夏枳最先蘇醒過來。而等楊書玉清醒時,槐枝已經(jīng)守在她的前面,不斷對圍觀的人說:“我們不是要賣身!我們只是走丟了!”
楊書玉拉了拉槐枝,等槐枝回頭,她才發(fā)現(xiàn)語氣生硬,不斷地拒絕心懷不軌之人的槐枝,其實早已淚流滿面。
她著急地為槐枝擦淚,繼而環(huán)視一圈——陌生的環(huán)境比江陵破敗陳舊,陌生的圍觀者也不如江陵人和善。
“各位好心人,請問這里是江陵的哪里?是出城了嗎?”楊書玉著急地求助,卻招來旁觀者地嘲笑。
“江陵?這里是九江,可比不了三十二里地外的江陵!”眾人哄笑后散開一些人,嘴里還不斷調(diào)侃著那兩個水靈靈的女娃腦袋瓜不太靈光,買回去也不頂用。
但還有人留在原地,假模假樣地問她們:“小娃娃是江陵人?正好,過幾日我要去江陵辦事,要不要我順道送你們回去?”
“不了�!睏顣裣訍旱匕欀∧�,本能地感覺出這些人的不善,因為誰家好人上來就問女娃賣不賣身啊?
還不是因為九江貧苦,這些人見路邊無人照看的兩個女娃長得水靈,有人想買回去當童養(yǎng)媳的,也有想騙走再賣進花樓的�?傊�,他們臉上那種奸詐鼠氣和不懷好意地笑都懶得藏,還以為楊書玉當真好騙。
槐枝的力氣小,扛不動和自己一般大的楊書玉,她醒來以后便只能硬撐著。也好在圍觀的人多,那些心懷不軌的人也不敢當眾直接將她們綁走,也是怕槐枝哭鬧引來麻煩。
現(xiàn)在楊書玉拉著她走,槐枝麻溜地起身,也不會因驚慌失措而哭個不停了。兩個女娃幾乎是跑走的,雖然還是甩不掉身后那些心懷不軌的大人,可她們邊跑邊問路,最后還是成功找到了衙門。
尾隨的人見她們進了衙門,也不敢在門口逗留,最后也都散了。
讓楊書玉和槐枝措手不及的是,九江這種偏僻窮苦的地方,連衙門也是個擺設(shè)。她們道明來意后,不僅遭到了衙役的嘲笑,在沒人去通報縣太爺?shù)那疤嵯�,衙役直接將她們轟了出來!
身無分文的她們,站在衙門前看著夕陽灑落金輝,街道人來人往,卻無人朝她們伸出善意的手。意識到她們闖下大禍,馬上要露宿街頭,她們終于禁受不住,害怕地抱在一起痛哭出聲。
*
“怎么又哭了?”
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的楊書玉,仍在高燒。
她的病情在謝建章離開后便開始惡化,隨行軍醫(yī)囑托了她不能再吹風(fēng),否則病情加重大概率會燒壞腦子,高時明便沒有帶著她策馬回城。
因為那個水澗恰好在朔方城和北林城的中間,快馬趕回也需要一個日夜,楊書玉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肯定經(jīng)受不住。所以他帶著楊書玉到斥候慣用的一個落腳點,山洞中用樹木搭建起來的小床,鋪著厚實的稻草,便算是目前能為楊書玉找到最好的遮風(fēng)擋雨的養(yǎng)病落腳點了。
借著篝火看完盧青的奏報后,高時明半回身,視線正好能下落到楊書玉的臉上。剛開始他只是在沉思,眸光渙散地盯著楊書玉看卻看不真切,可等楊書玉嗚咽地哭出來,他的注意力便瞬間被那昏睡的女娘吸引住了。
鮫珠滾熱,那是楊書玉此時的高熱溫度,將高時明的手燙得頓住,眉頭也跟著擰在一起。
“你夢見了什么?”
高時明似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語誘意識昏沉的楊書玉說實話,可回答他的只有流得不停的淚水,和楊書玉痛哭而絕望的神情。
就算眼睛閉著,高時明也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他無奈地嘆息,附身下去,將自己的額頭和楊書玉相抵在一處,兩只大手捧著楊書玉的臉頰,既摩挲著留個不停的鮫珠,又強迫著楊書玉盡力貼著自己。
“就算這樣做,我還是不能再入你夢嗎?”
第91章
“自初,勿忘初心�。 �
北涼盛產(chǎn)的高腳馬耐力強、爆發(fā)力高,
在戰(zhàn)場上屢屢讓北境軍吃虧,但是現(xiàn)在同處地勢地貌多變、錯綜復(fù)雜的混沌區(qū)域,高腳馬反而失了其優(yōu)勢。
向西北方向追擊的第四天,
謝建章帶隊趟過一片洼地,
成功與從北面合圍而來的人馬匯合。
此時,
他們終于在前方能發(fā)現(xiàn)一些清晰的蹤跡,那是林自初等人匆忙逃竄時,
根本來不及掃尾而留下的新鮮印跡。
于是謝建章下令,讓所有參與追捕的士兵暗衛(wèi)原地休整。不僅要放馬飲水吃豆糧,人也要喝水休整吃干糧,
而后一鼓作氣,
整肅朝林自初逃竄的方向,
以最佳的狀態(tài)奔襲。
謝建章帶人一路追來,
并非沒有遭受伏擊,他帶來的人馬在交手時損失過半,自己也受了幾道傷。
但高時明的計策周密,地毯式覆蓋,
以點成面合圍,不僅將林自初提前設(shè)置的連環(huán)陷阱切割破解,
而且隨著合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還可以補充因清剿或遇襲而損失的那部分兵力。
追擊至此,
林自初已有落敗之像,
故而逃竄途中,他們連遮蓋清掃行蹤的空隙也沒有了,一味地朝北涼國界逃竄。
月落星沉,
東方破曉,隨著一聲高亢的鷹唳劃破黎明,
那聲音驚空遏云,聞之肝膽生顫。
只見一健碩的海東青懸停在空,待它再次爆發(fā)出石破天驚的尖嘯聲時,由謝建章帶頭,萬箭齊發(fā),箭雨接連不斷地朝海東青所指示的方向射去。
尋常軍隊編制,騎兵配箭四十支,但此次出城圍剿的士兵皆配重箭五十支,盡可能地規(guī)避林地對弓箭的制約。
林自初等人的行進速度,因需要分神格擋箭矢而被壓制下來。等所有重箭發(fā)射完畢,這片山谷已是滿目瘡痍,或死或傷者過半,最重要的是謝建章已率先帶人追上,拔出武器與對方交手。
刀劍相交,迸發(fā)出清脆錚鳴之音,回蕩在山谷中繼而帶起此起彼伏的回音,似暴雨撲窗,又快又急。你甚至分不清入耳的,是刀劍相碰撞發(fā)出的交擊聲,還是山谷傳回的回音。
謝建章身著勁裝,手腕縛著皮質(zhì)護腕,除此之外再無甲片護身。褪去書生意氣的他,那常年隱于廣袖博帶之下的勁瘦身材盡顯。在他揮劍時,甚至能清晰地看見他的肌肉起伏變化。
在馮尤等人護衛(wèi)下突圍時,林自初策馬回身,正看見謝建章面無表情地揮劍,以排除擋在他面前的障礙。他眼下濺染著一股鮮血,在朦朧的黎明中,他活脫脫是現(xiàn)世的玉面修羅,哪里有一星半點的溫文爾雅謝郎君模樣?
就在林自初回頭分神的片刻,一直盤旋于空的海東青展翅,隨即迅猛俯沖而下,它將勾起地利爪直朝林自初的雙眼刺去。這是老鷹搏殺較大體型獵物時,慣用的手法,往往一次不成便迅速折返,繼而再次俯沖搏殺。
林自初沒有防備,他聞風(fēng)聲閃躲,勉強避開要害,讓鷹爪從眼下皮膚劃至鼻梁,豁開的口子頓時鮮血直流。
當海東青俯沖而過時,先斂翅劃過,復(fù)又迅猛扇翅拔升,它強勁有力的翅膀?qū)⒘肿猿醯陌l(fā)冠掀落。
平日里被挽得一絲不茍地飛瀑青絲傾瀉而下,后又隨風(fēng)飛舞,林自初險些摔下馬背。
舉止閑雅的貴公子,竟也有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
事之成敗,往往在某個拐點便可初見端倪,然則大勢既定,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偏偏局中人在當下沒有察覺到。
等林自初意識收攏,他的三步之外,馮尤已經(jīng)抽刀為他擋下謝建章的奮力一擊。
雙方交手后,戰(zhàn)斗之激烈體現(xiàn)在須臾間的變化,前后會是截然不同的危機。
正如馮尤抽刀,鋮地一聲格擋住謝建章的攻勢,下一瞬謝建章的親隨、喬興年、江衡等猛將,便會迅速地接替謝建章左右的位置,繼續(xù)掃清諸如馮尤等人的頑抗,而謝建章本人則再次揮劍,幾乎是瞬間便到了林自初的跟前。
電光火石間,林自初抽劍應(yīng)對,然大勢已去,幾個回合后,他就被謝建章逼落馬背。
周圍還在酣戰(zhàn)的將士見狀,皆爆發(fā)出陣陣歡呼聲,山谷中登時士氣高漲。
自此勝負已定。
林自初掙扎著起身,謝建章則立馬刺劍,那劍尖沒入林自初的右肩近乎貫穿。
此時,旭日東升,天光大亮,面上沾染的血跡,于謝建章而言,不過是狀元簪花般的點綴之色。
那位駭人的地府閻羅,早已隨暗夜的消散歸去,他依舊是京中那位手無折扇自風(fēng)流的謝家郎你知道今日的敗局是從哪一刻便定下的嗎?”
謝建章高坐在馬背上,俯視著狼狽不堪的林自初,他目光涼薄,似是看穿了林氏一族的凄慘命運:“今日之后,你林氏一族在北涼再無起復(fù)之日!在大黎更無立足之地!”
話罷,他手腕翻轉(zhuǎn),帶動劍尖橫掃而過,林自初白皙的脖頸處便多了一條紅線,止不住的鮮血隨之噴射而出。
他其實并不關(guān)心林自初是如何落敗的,他要的只是除了林自初這個心腹大患!
“世子!”
隨著馮尤凄厲地一聲呼喊,林自初應(yīng)聲倒地。天旋地轉(zhuǎn)的剎那,他沒有悔恨為何會身死落敗,他甚至沒有想起楊書玉,反倒是那些不愿意直面的記憶,如潮水般襲來,在他咽氣前,譬如昨日事在他眼前重演一遍。
*
“來,到祖父這兒來!”林聲遠拄拐站在廊下,朝門洞處招手。
“祖父……”林自初怯生生地踱步靠近。
林聲遠慈愛地笑著,細心地林自初擦掉臉頰上沾染的泥,繼而露出那紅撲撲的臉蛋。
“那幾個臭小子又在背地里欺負你?”
林自初抿嘴,小臉滿是委屈,卻仍是倔強道:“沒有,兄長們只是想和我切磋……射藝……”
見老者白眉彎彎,淡笑不語,林自初沒有把剛才族中手足拿弓箭驅(qū)趕他的頑劣行徑說出來,但還是倔強地補充道:“孫兒并沒有吃虧!”
“很好,自初是個好孩子,受得住委屈。”
“也不要怪你爹娘人微言輕,知道你受了委屈,還叫你忍讓�!�
林聲遠摸著孫兒的后腦勺,抬頭眺望遠方:“世人崇禮明德,講秩序,守法度,偏偏正是因為這些東西稀缺少見,才會顯得珍貴。若真做到了天下大同,再看匡扶正義,便是稀疏平常的事,那自然無人會為之振臂歡呼了�!�
“孫兒不懂。”
林聲遠哈哈大笑兩聲:“從小家看國家,你如今所遭受的不公,今后只會成百上千倍增加�!�
他垂頭盡可能與林自初平視,語重心長道:“自初,切記祖父為你取名的用意,勿忘初心��!”
*
族學(xué)課畢,所有小輩來不及收拾書篋,匆匆與夫子拜別后,也顧不上舉止端方,皆急匆匆地跑到家祠外圍觀。
林自初年歲小,跑得慢來得晚,只能憑借那小身板往前硬擠。未見得祠堂中景象,就聽林氏家主高聲宣布:“老太爺病重,為長遠計,決定十日后舉族遷往北境故里修養(yǎng),不得有違!”
“我請求面見老太爺!”等到林自初擠到最前面時,就見自己的父親林江楓撩袍跪下,鏗鏘有力道,“江陵書院是老太爺?shù)男难�,我不信他老人家能夠舍下,決定再次舉族北遷!”
“林江楓,你別忘了誰才是家主,族中決策是該聽誰的令!”
“若兄長執(zhí)意如此,也該問問在座叔伯是否同意!”祠堂中有身份的林氏宗親各懷鬼胎,但無一人開口,見狀林江楓冷笑一聲,附身跪地道,“既如此,諸位宗親也在場,若兄長不愿請老太爺露面,也不愿說清原委,我林江楓自請分戶,即日起全家遷出林氏一門,留在江陵搭理書院!”
“你罔顧禮法,藐視宗親,你道你是那楊伯安嗎!來人,給我家法伺候!”
世人稱贊的文林楷模,書香門第林氏一族,其家主口說無法服眾,竟直接下令動用武力鎮(zhèn)壓異議之聲!
但這些不堪,盡數(shù)被宅院的高墻大門隔絕了,世人無從得知。
無數(shù)家丁護衛(wèi)聽令動起來,有人來關(guān)家祠的大門,有人扯了布堵住林江楓的嘴,還有人順勢將他摁倒在地,請出家法往他身上使勁招呼。
祠堂的大門徹底關(guān)閉后,沒人聽到家主到底下令動林江楓幾鞭,唯有林自初在一片嘈雜中默聲數(shù)著鞭子落在皮肉上的聲音——那是整整六十八鞭!
以至于到達北境前,林江楓一直處于昏迷的狀態(tài),而他們家在遷徙中,也只能分到兩輛板車,林自初和周氏便是一路坐在板車上貼身照顧林江楓的。
夏末初秋多雷雨,林自初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熬過雨中趕路的。
他只記得板車的吱呀聲和母親周氏路上的嗚咽聲,這些細碎的聲音分明應(yīng)該被雷雨聲蓋過,卻如此清晰地縈繞在他此后的日日夜夜。
*
“夫人,兄長仍是執(zhí)迷不悟,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北境驛站的一間破偏房中,林江楓握著周氏的手,竟與周氏一樣垂淚:“在京都時,他急功近利,總想著超越老太爺,不惜結(jié)黨營私,公然挑釁皇家權(quán)威,若不是老太爺舍了功名利祿,自請舉族離京,怕是遲早要落得滿門抄斬。”
林自初被他們吵醒,路途的勞累,讓他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翻了個身便繼續(xù)睡。林江楓聽見動靜,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便沒有繼續(xù)同周氏說下去,但是房中窸窸窣窣地響動,卻一直鬧得林自初睡不安穩(wěn)。
再后來便是驛站著火,卻無人組織救火,混亂中不同的臥房大門被人推開,林自初掙扎起來查看,隔著床幔卻只聽到滋滋的水聲,似是什么噴薄而出的液體澆到了大火上……
林自初還沒來得及掀開床幔去看發(fā)生了什么,他便突然吃痛失去了意識,等他醒來時,他們已離開了黎國國土。
馬車中,族學(xué)里慣愛欺負他的兄長和他說,驛館遭悍匪搶掠,是當?shù)毓賳T勾結(jié)悍匪設(shè)計的,想侵吞林氏一族的財貨。
幸得北涼王子啟在探查北境時路過事發(fā)地,他們出手搭救才得以僥幸活下來,家主為報大恩,接受了王子啟的招攬,帶著幸存的族人去北涼求生。
再然后便是林氏一族抵達北涼范城,立足的同時,他們匡扶王子啟奪位。期間林自初仍遭受族中薄待,又外加北涼人的輕視和刁難,在長大成人的那些歲月里,林自初如虎似狼般爭奪林氏資源,爭奪北涼權(quán)位。
面上的風(fēng)光霽月,掩蓋了他內(nèi)心的扭曲,不知何時起,他變得對權(quán)勢和地位癡迷而執(zhí)拗,最終成了一個城府極深的陰暗偽君子。
*
多年后的初陽下,林自初臨死才恍然大悟,那日與祖父的最后一面,林聲遠的話究竟在說什么,那也是林老太爺授與他的最后一課。
“自初,勿忘初心啊!”
可惜,他只記住了祖父對世間不公的哀嘆聲,卻忘記了對方語重心長的囑托——自初,勿忘初心��!
第92章
只是槐枝再也尋不到楊書玉了……
自京都生變,
高時明隱匿行蹤以來,北境全境的軍報便只能積壓著。
那些軍報繼續(xù)往京都送不合適,中樞已經(jīng)由太后黨把控。倒是想試圖往高時明的身邊送,
可他們的主上壓根兒就沒漏消息,
成堆的軍報便壓在手里只能干著急。
因而,
當接到封鎖北境和拔除細作的軍令時,那些個火燒眉毛的將領(lǐng),
恨不得立即拿包袱兜住軍報,連夜往朔方城趕。
但軍令不可違,他們再如何著急,
也要動作迅速地處理完自己轄區(qū)內(nèi)的事務(wù),
再快馬趕來朔方城,
這最快也要五六日。從朔方城內(nèi)輾轉(zhuǎn)到山洞里,
又得多上一日。
好不容易得面見高時明,饒是守衛(wèi)了北境半輩子,那年邁的顧將軍也是倍感詫異。
昏暗的山洞內(nèi)燃有篝火,行軍所用之物基本也被高時明的親衛(wèi)安置得當,
乍一看,這與以往行軍途中臨時搭建的帥帳并無差別。
只是行軍床前,
特意用帳篷布懸立隔絕開來�;鹩霸谂癫忌喜粩嗵S著,外人連高時明的影子都瞧不見。山洞回蕩著細碎的聲音,
像被撞碎回蕩的風(fēng),
幽幽之音,細不可聞。
“軍報留下給潤晚,本王自會批閱�!�
熟悉的聲音從帳篷布后傳出,
前來商議軍情大事的四位將軍,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心中難免泛著嘀咕。
王爺都已經(jīng)傳令了,還需要搞“美人半遮面”這套?
“如今京都情勢尚不明了,北涼逼近國界又虎視眈眈,加之國庫空虛,糧倉見底,是十分緊要的關(guān)頭。本王知道你們心急,是來要錢要糧要軍需的,甚至還想找本王要人。”
最為年長的顧將軍遲疑地辯解著:“我們并非不知道當下的處境,只是從年初開始,軍中便吃緊。守著軍田庫糧苦熬,撐到明年也無妨。但若要調(diào)動大軍御敵,軍需錢糧不到位的話,實在為難諸位將士�!�
如何調(diào)動軍隊應(yīng)敵暫且不說,糧草調(diào)度的損耗要算,折損的武器甲衣要算,甚至還要提前考慮到殉戰(zhàn)士兵的撫恤金……
凡此種種都是避不開的,也不怪有人說打仗就是打錢糧。
顧將軍甚至不敢提招兵買馬的事。眼下這種情勢,難道高時明還能先去各地征兵,再調(diào)撥給他們訓(xùn)練上戰(zhàn)場嗎?可若不在戰(zhàn)前,為麾下的士兵多爭些配額,他們這些做將軍的豈有臉回去叫他們赴湯蹈火?
高時明:“你們先回去擬好條陳,估摸后日,北境諸位將帥也該到朔方城了,屆時開堂會再行商議�!�
說是商議,哪次不是要哭窮,最后吵得面紅耳赤?誰還顧得上平日里的交情?
就在顧將軍暗自腹誹時,有人從后面推了他一下,回首四目相對,他被身后地人推出來,開口關(guān)懷道:“不知王爺是受傷了,還是不便見人?怎……”
高時明低沉的嗓音在山洞中被放大,稍顯沉悶和壓抑,卻問起其他不想干的事:“顧將軍閑時可去過茶館聽口技?”
“�。客鯛敽我�?”
帳外的人皆是一愣,就聽高時明繼續(xù)道:“聽說善口技者,可以模仿各式各樣的聲音,甚至還可以同時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本王倒是還沒有機會得見。”
他知道外面的人不得親眼見他無事,是起了疑心才會這么問。眼下情勢,可容不得半點差錯。
“罷了,你們先回朔方城,等召開堂會,本王自會到場�!�
帳外的將軍們沒再說什么,齊齊見禮拜別后,便退了出去,留一室寂靜。
高時明坐在塌邊,半搭下來的黑色睫羽,遮住他眸中涌動的情緒。
眼前的小女娘,怎么還在哭個不停?
如今竟是連哭聲都發(fā)不出來,只一味地在流淚。
他手上動作不停,不斷用沾了烈酒的汗巾,小心為楊書玉擦著手心和額頭,好為她降溫。
“還沒將人尋來嗎?”
“回王爺,屬下再派人去催。”
帳后沉默,等同于默許,那人得了命令便立刻轉(zhuǎn)身去安排。
高時明微微皺眉,將一串108顆珠串戴在楊書玉左腕上,那串珠打四圈還十分松落。
而后,手掌輕輕撫上楊書玉的額頭,輕柔似羽落,如此的力道,又如何能撫平那皺起不松的額眉呢?
“你到底夢見了什么……”
*
夢中,楊書玉仍陷在幼時的那場禍事中,無法自救。
九江衙門外,抱在一處哭泣的兩個小女孩,幾乎是被人轟趕出門的。
眾人皆知,江陵有一新起的富商姓楊,可楊姓也是大姓。
兩個齊腰高的女娃娃,無憑無據(jù)的,身邊還沒個仆從跟著,進衙門便說自己是那楊姓富商家中走丟的孩子。富商家的千金會到這種小地方來?
誰會信!
九江是一座規(guī)模不大的小鎮(zhèn),大伙知根知底,誰家孩子丟了,不出半日就傳遍了。至于誰是生人流民,見面則可分辨。
一來沒大人家報案,二來楊書玉所言過于荒唐,那些衙役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自然是轟出去就算了事。
“先走。”
楊書玉察覺到街上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頓時收住眼淚,拉著槐枝轉(zhuǎn)身就跑。
那些人還是不肯放過她們,就這么一直守在衙門外面,看是否有人領(lǐng)走楊書玉和槐枝。夜幕低垂,那些潛伏在暗中的獵手們伺機而動,影子一般追在楊書玉她們的身后,連裝順路的表面功夫都懶得裝了。
先前槐枝也被人這樣追過,那時盯著她的有些是青樓的打手,有些是人販子想捉她去討賞�?傊�,尋常百姓犯不著為不想干的女娃,去同那些硬茬對上,所以往往選擇漠視,如今也是一樣。
可要是沒有目的地逃竄下去,結(jié)果是顯而易見的,她們遲早會被追上。在足不出戶的夜晚,那些人甚至不會有任何顧及和心理負擔,生拉硬拽都能把大人綁走,更別說她們兩個小女娃。
于是,槐枝學(xué)著夏枳的辦法,將楊書玉塞在街角的攤子下藏著:“小姐,我去引開他們,你聽外面沒動靜了再離開�!�
意識到之前夏枳引開人,是為了讓槐枝跑回家中求助,而現(xiàn)在楊書玉并沒有去處,槐枝便馬上改口:“小姐先藏好,天亮前把自己扮成乞丐,會沒人注意你的�!�
“那你呢?”楊書玉拉住槐枝,著急又害怕。
槐枝拍拍她的手,也是害怕得發(fā)抖:“我跑得比小姐快,會沒事的�!�
原來相同的處境下,她們曾做出過一樣的選擇。只不過九江這次,結(jié)局卻出乎了槐枝的預(yù)判。
槐枝的確跑得比楊書玉快,再加上之前有逃脫成功的經(jīng)驗,那些人最終沒能捉到槐枝。第二天,她也順利地混入了小乞丐的隊伍,只是她再也尋不到楊書玉了。
直到后來楊伯安接到飛鴿傳信,日夜兼程趕回江陵主持大局,他們才在乞丐堆里發(fā)現(xiàn)扮成假小子的槐枝。
至于楊書玉,運氣則實屬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