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黎容首先避開岑崤的目光,舌尖輕輕掃過發(fā)干的唇珠,將嘴唇潤濕后,他溫柔含笑,諱莫如深:“怎樣算喜歡,我親你一下好不好?”
宋母在黎容說出‘親’這個字眼后,她顴骨附近的肌肉跳了兩下,失去彈性的皮膚被扯出不淺的褶皺。
岑崤嘴唇微動,剛欲說些什么。
黎容也不由得豎起耳朵,下意識想要聽清他的話。
宋母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恐慌,不得不說,今天的黎容,的確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明艷。
宋母多年游走于名利場,眼神也比常人敏銳。
她看著黎容從小長大,這孩子一向精致漂亮,但因為太過冷感,并不討喜,桃花運也就寥寥。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黎容的一顰一笑都充滿了歲月的沉淀,即便身為男人,也足夠蠱惑人心。
她立刻打斷岑崤:“小岑,你可別跟他一起胡鬧,他就是利用你氣我們沅沅!”
岑崤笑了,扭過頭反問道:“哦,你陪我媽打麻將遞牌一個月,就沒想利用我家打通藍樞的關系?”
宋母睜大眼睛,被岑崤問的啞口無言。
這種實話,不該被這么戳穿,至少不該當著在場所有紅娑人面前戳穿。
宋母敏感的察覺到,那些聚焦在黎容身上的眼神緩慢的移到了她身上,充滿了猜忌和嫌惡。
宋家當初是背靠黎清立起勢的,因此結交的幾乎都是紅娑的人。
紅娑研究院的人大多清高,且尤其瞧不上藍樞八區(qū),她是以請宋沅沅同學的名義將岑崤請來的,現(xiàn)在當事人戳穿她的心思,直接把她架在了火堆上,下不來了。
人群中開始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那個岑崤是誰啊,不是說沅沅同學么?”
“你不知道?藍樞三區(qū)岑擎的兒子,而且我沒聽說宋沅沅跟他在一個班�!�
“呵,這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覺得我們紅娑這邊不好混了,要開始抱藍樞的大腿了?”
“我說她怎么讓宋沅沅去找岑崤跳舞呢,原來是勢利眼,看不上黎容了,當場換下家呢�!�
“我還以為是個純粹的生日宴,帶著這小心思可就膈應人了�!�
……
紅娑和藍樞之間水火不容的對立關系,可以讓這群人頃刻間忘記對黎容的奚落。
任何所謂的正義感,都不如立場重要。
宋母唇色蒼白,肉眼可見的慌了。
“大家別誤會,其實是沅沅一直對岑崤有好感,我這個做母親的,為孩子創(chuàng)造點機會�!�
她說完,推了宋沅沅一把。
宋沅沅踉蹌一下,緊張的回望母親。
她已經完全懵了,這個狀況根本沒彩排過,她不知道該怎么說。
“對對對……我一直喜歡岑崤,我想在生日會上跟他表白�!�
黎容笑吟吟的問:“你一直喜歡岑崤,怎么說要跟我一起過生日?”
宋沅沅被堵的說不出話來。
岑崤不是喜歡她嗎,為什么說想跟黎容試試?
黎容不是對她舊情難忘嗎,怎么突然就翻臉無情了?
“呵呵,今天可真有趣,可惜天有點晚了,我就先回去了�!�
“孩子還在家等我練高爾夫,我也回去了。”
“人呢,最好還是不要自作聰明,免得弄巧成拙。”
“最重要的,是別拿大家當傻子耍。”
“走了走了,我家司機等我好久了�!�
……
宋母和宋沅沅拙劣的解釋顯然不足以服眾,紅娑的很多教授家屬并不了解岑崤的身份,被人點破后,一瞬間就想明白了宋母的意思。
沒人喜歡被自己人背刺,更何況,他們跟宋家也只是利益關系,談不上多少真心。
他們也看出來了,黎容是故意搞了一出鬧劇惡心宋家,雖然說出想要依附岑家很丟臉,但丟的也是黎清立顧濃的臉,和他們無關。
借機告辭的人越來越多,宋母拉住一個,另外幾個就走遠了,頃刻間,大廳就空了一半。
黎容看著人走茶涼的場面心滿意足,他輕拍岑崤的手背,示意他放開箍在自己身上的力道,然后站起身,朝著宋沅沅走過去。
宋沅沅用力低著頭,緊咬著牙,不敢看黎容的眼睛。
黎容垂眸,靜靜地看著這個和他一起長大的女孩。
縱使童年千好萬好,物是人非,也只需要一個契機。
黎容一字一頓道:“我們今天,正式分手了�!�
宋沅沅一抿嘴,眼圈紅了。
黎容在跟她說著這句話的時候,對她一絲一毫的感情都沒有了。
明明是她先背叛的,現(xiàn)在反而有種被拋棄的酸楚。
宋母肌肉顫抖,目眥盡裂,她用手指著黎容的臉,惡狠狠的吼道:“黎容!”
黎容嗤笑一聲,充耳不聞,他扭回頭朝岑崤揚了揚下巴:“我要走了,岑總走不走?”
秋夜天涼,霜濃霧重。
空氣中滿是潮氣,連地面都濕漉漉的,柏油馬路像是被重新上了層墨色,道路兩旁的燈光周圍,盤旋的飛蟲都少了很多。
黎容裹緊禮服,直扣好領子最上方的紐扣,可人一離開室內,卻還是覺得涼風呼嘯而來,寒意刺骨。
這禮服千好萬好,就是不保暖,他身上的熱氣沒一會兒就被吹了個干凈。
黎容郁悶的吸了吸鼻子,果然網(wǎng)上說,要想有風度,就不能考慮溫度。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車輪碾壓柏油路的聲音。
聲音由遠及近,一直開到了他面前,左側車門打開,岑崤靠坐在后排,低聲道:“上車�!�
黎容不由得抬起眼,和岑崤對視。
那眼神潮濕透徹,黑亮有神,像極了盯著小魚干的藍金漸層。
黎容飛快上了車,抬手關緊車門,空氣驟然變暖,他反倒禁不住牙齒打顫。
岑崤立刻感覺到他周身的涼意。
他囑咐司機:“空調溫度調高一點�!�
熱氣撲面而來,黎容覺得自己眼睫毛上都掛滿了水霧。
他掩著唇,難耐的咳嗽了幾聲,咳夠了,才泄力似的往靠背上重重一砸。
郊區(qū)路燈稀少,光線落到地上,已經稀薄的可憐。
車內車外同樣昏暗,但偏偏是這種昏暗,給了人一種密閉空間的錯覺。
好像在這個空間里說的所有話,都能被永久儲藏,不見天日。
黎容歪過頭,去看岑崤的側臉。
黑暗中,他看不清岑崤的眼睛,但那股侵略性的,要求一個答案的氣場始終揮之不去。
——真喜歡男人,我就考慮考慮。
從過去到如今,他從來,從來不曾跟岑崤說過一次喜歡。
黎容眨眨眼,呼吸淺淺,伸出一根冰涼的手指,輕輕戳了戳岑崤的肩頭,給了他另一個答案。
“岑崤,如果餐桌上只剩下一塊鵝肝,我愿意留給你吃�!�
岑崤轉過臉來,深深的看了黎容一眼。
對面難得駛過一輛車,灼亮的遠光燈直挺挺的刺破玻璃,投射進來。
岑崤恍惚看到,黎容的眼睛在發(fā)亮,至少在這一瞬間,他能清晰的捕捉到,那雙眼睛里沒有偽裝,掩飾和欺騙。
“求之不得。”岑崤嗓音低沉,停頓一下,又補充道,“我的答案。”
黎容知道,是回答他那句“我親你一下好不好”。
他眼中含笑,趁著對面車輛疾馳而過,車內重新回歸黑暗,他扭過了身,低聲喃喃:“過期了�!�
第21章
周一上學,黎容剛一進教室,班里幾個有紅娑背景的同學立刻投來一言難盡的目光。
尤其是崔明洋,崔明洋看不起黎容,但礙于岑崤的警告,又不敢表現(xiàn)的太過明顯,于是他瞪一眼就趕緊轉移視線,見無事發(fā)生便再瞪一眼,他自己不知道,這模樣像個搔首弄姿的小丑。
簡復倒是像塊磁鐵一樣,眉飛色舞的被吸到了黎容桌邊。
他臉上止不住的壞笑,趁著岑崤還沒來,他用肩膀一拱黎容的胳膊:“行啊班長,我聽說宋沅沅她媽臉都綠了,在場的所有人都跟吞了蒼蠅一樣,后來蛋糕都沒吃就找理由走了,要說還是你這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豁得出去,佩服佩服,我崤哥還沒來,跟我說說,他什么反應?”
黎容將路邊買的燕麥粥放在桌面上,慢條斯理的將吸管插進紙杯,聞言扯了扯唇:“他啊,難得被我表白,挺開心的�!�
簡復暼了一眼岑崤的空座位,忍不住偷樂:“我哥開不開心我不知道,但是三區(qū)內部樂瘋了,他爸成天板著臉,巨嚴肅,難得家里有點事給大家樂呵樂呵�!�
黎容抿了一口粥,皺著眉硬吞了下去。
他是真討厭喝粥,尤其是被咖啡燙到的舌頭還沒完全恢復,粥略過舌尖,連味道都不怎么嘗得出來,像喝藥一樣。
但為了養(yǎng)胃,又沒辦法。
他等著甜絲絲的暖流從喉管慢慢滑入胃里,才不經意的問:“消息傳的這么快嗎,我記得那天沒什么聯(lián)合商會的人�!�
宋家是做生意起家的,這些年越做越大,靠的是紅娑研究院的扶持,換句話說,宋家在當初站隊的時候選了紅娑,家里的資源人脈和朋友,也都是有紅娑背景的。
大概是黎清立顧濃出事,讓宋家慌了,這才覺得不能在一根樹上吊死,于是宋母天天約蕭沐然逛街遛貓做美容,企圖打通聯(lián)合商會的人脈。
生意跟一邊做也是做,跟兩邊做也是做,加入藍樞不過是多交一份會費,這樣還能獲得藍樞的支持,以后跟商會內的企業(yè)合作就更容易了。
簡復疑惑:“當然快,壞事傳千里嘛,你不知道紅娑那邊的丑聞在藍樞比年底漲薪傳的都快么?”
黎容放下紙杯,抬眸看向簡復,笑意加深:“我知道�!�
簡復父母所在的一區(qū)是管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的,不光大事上消息靈通,就連各種無關緊要的八卦,在一區(qū)也傳的最快。
上一世,在岑崤家里,他親眼見到簡復某工作群里,有人發(fā)了條背后資本雪藏明星內幕的娛樂新聞。
巧的是,那個明星就是林溱。
簡復:“反正你在藍樞算是徹底出名了,我估計這幾天岑崤他爸能把你名字倒著寫出來哈哈哈哈。”
黎家的事鬧的沸沸揚揚,但大多都是討論他父母的,一個未成年的高中生在那些大佬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他們有些人甚至不知道黎清立和顧濃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
但被黎容這么一鬧,黎清立有個漂亮瘋批兒子的事反倒深入人心了。
黎容慢慢收回笑意,低著頭,認真含著吸管,眼眸垂的讓人看不清表情。
“三區(qū)這么熱鬧,那隔壁四區(qū)也知道了?”
藍樞四區(qū)管理新興科技產業(yè),會長為了擴大規(guī)模,不僅跟國外企業(yè)合作大批量引進,還成立天使基金,扶持了很多私有研究所。
有些領域國外的發(fā)展更快,現(xiàn)成的產品拿過來,直接搶占了市場,導致紅娑研究院花大價錢投入的項目流產,四區(qū)美其名曰能者居之,但其實無形中為了短時利益擠壓了國內科技發(fā)展的空間。
有藍樞其他幾個區(qū)給四區(qū)亮紅燈,四區(qū)成了聯(lián)合商會發(fā)展最快,最賺錢的那個,賺錢多,福利待遇就好,吸納的人才就更多,所以形成了良性循環(huán),規(guī)模越做越大。
紅娑要求四區(qū)放緩引進速度,給國內研究人員進步的時間,但四區(qū)靠這個賺錢,自然不愿意,兩方的恩怨也由此而來,經過幾代的發(fā)展,愈演愈烈。
簡復忍不住在黎容面前表現(xiàn):“當然,我爸昨天跟胡總聊天,還是胡總主動提的這件事呢,他倆和幾個我爸的副手都說要去逗逗岑會長�!�
四區(qū)會長胡育明,因為掌管著最有錢的商會,人長得又富態(tài),被藍樞內部人士尊稱為胡總,簡復跟著他爸媽亂叫,也喊人家的外號。
“胡育明�!崩枞菸⑽⒊錾瘢氶L的手指輕敲紙杯壁,又念叨了一遍這個名字。
他上一世進的是紅娑研究院,跟的是紅娑最有名的江維德教授。
江維德集體榮譽感很強,對胡育明的評價非常不好,一提到這個人就少不了怒斥他追名逐利,眼睛里只有利潤,不賺錢的項目,哪怕是有利于人民群眾的也堅決不碰。
黎容因此也對胡育明頗有微詞,但他其實除了遠遠見過一次胡育明做演講外,并沒深入接觸這個人。
他跟著江維德做GT201項目,項目內容高度保密,但就在快要出成果的時候,他在危險藥品室中毒了。
他不得不想,紅娑內部,是不是有什么貓膩,他父母的事,會不會有有心人掩蓋了什么。
黎容摸了摸書包,掏出一塊周末順手從生日宴上拿的酒心巧克力,扔給哈巴狗一樣趴在桌邊的簡復,故作好奇:“胡育明知道我是黎清立的兒子了?”
簡復的注意力短暫被色彩豐富的巧克力包裝紙吸引了,也沒在意黎容的問題,順嘴道:“以前估計不知道,現(xiàn)在肯定知道了吧,你都聲稱要入贅我崤哥家了,這是什么?”
他拿起巧克力左右看了看,嫌棄的撇了撇嘴,又扔回給黎容:“這牌子巨甜,我才不吃,你怎么買這個,是不是沒吃過好巧克力啊�!�
“愛吃不吃,不要拉倒�!崩枞蓦S手把巧克力放在了桌角。
簡復:“……”
他有時候就不是很懂,黎容現(xiàn)在明明聲名掃地,身無分文,怎么就能說話這么囂張呢?
還不止在班里囂張,就連面對宋沅沅生日宴上的那些長輩都很囂張。
他甚至恍惚有種錯覺,黎清立和顧濃沒死,而且馬上就翻案了,甚至要當紅娑研究院的院長了。
簡復撇嘴:“切,本來就不好吃,要不是我哥,我都懶得告訴你。”
黎容敷衍:“那讓你哥告訴我�!�
岑崤這種常年倒數(shù)第一的學生,遲到早退是常有的事,常有到,學校都懶得給岑擎蕭沐然打電話說他的問題。
黎容小心翼翼的喝完了一杯粥,除了肚子飽了,沒有一點品嘗美食的快樂。
楊芬芳踩著高跟鞋邁步進教室,扭著脖子上下左右看了一圈,開始指揮。
“何路,黑板沒擦干凈,你自己看這邊邊上的粉筆灰,還有楊夢,最后一排掃了嗎,紙團還留著呢,黎容跟我來辦公室一趟�!�
楊芬芳說完,深深看了黎容一眼,又看了看他身邊的空座位,無奈的嘆了口氣。
黎容站起身,跟著楊芬芳去辦公室。
走廊很冷,因為見不到太陽,溫度比外面還低。
黎容一邊走一邊往衣領里面縮,越縮越低,越縮越低,等到了辦公室門口,楊芬芳一回頭,就只看見一雙圓滾滾的眼睛,露在雪白的衣領外。
楊芬芳:“……”
黎容用眼神示意半開的辦公室鐵門:“老師你請進啊。”
楊芬芳唇角抽動:“好。”這明明是她的辦公室。
黎容發(fā)現(xiàn),自己每次跟楊芬芳聊天,似乎都要緊鎖房門,生怕被人聽到。
楊芬芳鎖好門,放下揣教案的帆布包,從里面抽出眼鏡布來,擦了擦厚重的鏡片。
天氣越冷,戴眼鏡就越是不方便。
楊芬芳擦了一遍,霧氣又浮了一層,她只好又擦一遍。
她一邊擦一遍嘀咕:“等送走了你們這屆,我抽空把眼睛做了�!�
黎容從衣領里探出頭來,甩了一下遮眼的碎發(fā),忍不住建議道:“等兩年,有更好的技術出來。”
楊芬芳微微一頓,暼了黎容一眼:“那肯定是越等科技越發(fā)達,這我能不知道?”
黎容莞爾:“也是�!钡f的,是近乎達到對眼睛零損傷的技術。
楊芬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有件事要跟你交代一下。學校有英才計劃的保送名額,你是全校第一,按理來說這個名額應該給你。”
黎容靜靜聽著,他開始回憶時間線。
上一世,他的高考是自己考的,分數(shù)全省第一,報考了A大生化系。
楊芬芳見他認真的樣子,眼中難免露出些憐憫的神色,大概是心虛,楊芬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扭過身裝作整理桌面,輕描淡寫道:“這個保送需要筆試和面試,在明年二月底。筆試和面試我相信你肯定沒問題,但是名額要送到A大公示審查,嗯……家庭背景也是審查的一項,所以你可能通不過。
我是這樣想的,你看你成績這么穩(wěn)定,高考也一定能考上A大,所以這個名額要不就讓給崔明洋,他正好是第二,我想你們兩個商量商量,搞好關系,他欠你個人情以后說不定對你也有好處�!�
楊芬芳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忐忑的,她想盡量委婉,可再委婉,對黎容來說都有點殘忍。
學校私下開會的時候就說,哪怕黎容順利的通過了筆試面試,在公示期被人一舉報,也一定會被撤,與其那時候再讓他失去一切,還不如一早就跟他說明白,也免得再起風波。
楊芬芳覺得自己已經暗示的很明顯了。
黎容現(xiàn)在缺錢,借著給崔明洋賣人情的機會,滿足一下生活基本需求也不錯。
黎容歪了歪頭,那雙眼睛就望著楊芬芳的臉,不喜不悲。
上一世他好像也聽過類似的話,可惜實在記不清了,他都不記得自己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他那時太渾渾噩噩了,對活著以外的事都不是很在意。
呼嘯而來的惡意太大,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恨誰,報復誰。
后來也順理成章的考上了A大,進入了他父母的領域,這件小事就被他拋在腦后了。
十七歲不起波瀾的事情,反倒在他二十三歲時掀起了來勢洶洶的恨意。
既然有幸回到了從前,他要抓住一切屬于他的東西,一個都不放過。
“不行�!崩枞莸�。
楊芬芳:“老師知道你委屈,也不著急讓你現(xiàn)在給出答案,反正離二月還有挺長時間,你可以慢慢想�!�
但黎容必須面對現(xiàn)實,要真是走到了公示那步被人舉報掉,還會浪費學校一個名額。
黎容輕笑,雙手插進棉衣兜里,調皮的聳了聳肩:“我知道學校怎么想,但這個名額是我的,哪怕浪費了,也是我的,我不讓�!�
他表情雖然俏皮溫柔,但那雙眼睛里卻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
空氣凝重的像摻了水的石灰,粘稠,烏黑,隨著水分的蒸發(fā),窒息感愈加強烈,好像隨時都會把人凝固在現(xiàn)場。
楊芬芳恍惚看到了一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陰冷,她沒法形容那種感覺,好像藏匿在暗處的利刃,哪怕暫時掩住鋒芒,只要有人敢肆無忌憚的試探,必然會被反噬。
她不禁心頭一顫,但戴上眼鏡再一看,卻又什么都看不出了。
黎容鼓了鼓嘴巴,笑瞇瞇道:“學校要是開了這個口子,把保送名額變成明碼標價的交易,好像也不好跟全校學生交代吧�!�
這下輪到楊芬芳沉默了。
黎容說的很真實,A中在全國的地位與眾不同,公平是這里最基本的準則,所以這件事只能黎容主動放棄。
黎容:“老師沒有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他也不等楊芬芳說什么,堂而皇之的拉開辦公室的門,往出走。
剛走了幾步,黎容停住了腳步。
岑崤倚在走廊欄桿邊,手里拿著一張學校的紅頭通知稿。
他就把那重要的東西當成隨手把玩的物件,團成蛋卷狀,一下下敲著不銹鋼欄桿。
他站的位置很討巧,天井透出的日光難得能照到走廊內側,但唯有一縷,漫過欄桿,流淌到地面。
岑崤就站在這光里,連頭發(fā)絲都是金色的。
黎容彎了彎眼睛,揶揄道:“來找我?”
岑崤暼他一眼,停下手里敲擊的動作,把卷成一團的通知稿扔給黎容:“來給老楊送東西�!�
黎容故作輕松的挑挑眉,忍不住說風涼話:“學校的文件你就卷成這樣,嘖,給學校捐過款果然不一樣�!�
他并不說透。
但他知道,以前這事兒都是學委負責的,學委不來,也是課代表來,岑崤是從來不跑楊芬芳辦公室的,由于岑會長的身份,倒是楊芬芳顛顛的往他家里跑。
所以岑崤大概率是來找他的。
岑崤一挺腰,直起身來,瞬間比黎容高了半個頭。
他走出暖光,朝黎容走了兩步,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因為這份通知也沒什么看的必要,按照學校歷年來的傳統(tǒng),結果已經出來了,這個結果——”
岑崤頓了頓,垂著眼,掌心捏著什么,他手指一錯,輕而易舉的揉開包裝紙,然后把那東西塞進了黎容口中。
“誰也不會改�!�
黎容猝不及防閉上眼,下意識用嘴唇抿住。
一股香甜的混合著朗姆酒的氣息彌散開,他用舌尖一舔,才發(fā)現(xiàn)是他扔在桌子上那塊酒心巧克力。
黎容慢吞吞的將甜膩的巧克力含在嘴里,隨手剝開那份文件,垂眸看了一眼。
——《A中關于高校英才計劃推薦的要求及報名通知》
黎容微微一怔,巧克力混合著朗姆融化在口腔里,把燕麥粥的味道一并帶走,只留下無盡的甘甜。
簡復說的真不客觀。
這巧克力雖然不是最貴的品牌,但明明挺好吃的。
他隨即抿唇一笑,眼眶隱約有些發(fā)澀,他需要用點力氣,才能把這股澀意壓制下去。
這種情緒消失已久,久到他以為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原來并沒有。
下一秒,黎容干脆手指用力,把卷成蛋卷的通知稿團成了紙球。
岑崤盯著他將巧克力含進入,舌頭卷了卷,然后喉結滑動,咽了下去。
他還不忘舔著唇角,把遺留在唇上的巧克力吃干凈,微翹的唇珠被他甜的濕漉漉的,泛著嫩紅。
岑崤不動聲色的移開目光,微微側頭,問道:“出什么事了?”
黎容抬眸和他對視,眼角的紅意散了大半,只有格外潤澤的眼睛,是難得存留的痕跡。
對視半晌,他從岑崤眼中看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黎容笑道:“沒事,就是突然發(fā)現(xiàn)我高三這年過的挺難的�!�
岑崤低聲重復:“突然?”
黎容收起笑容,表情難得的認真。
“以前沒人在意,自己也不覺得難,現(xiàn)在……”他話鋒一轉,故作輕松問,“我們倆誰去把這團廢紙交給楊芬芳?”
第22章
將廢紙團交給楊芬芳的重任還是落在了黎容身上。
因為楊芬芳對他心有愧疚,他發(fā)脾氣也理所當然。
果然,楊芬芳收到紙團的時候一臉困惑,拆開后更是極度無語。
但她望著黎容坦蕩的臉,還是把想說的話給憋回去了。
她把皺皺巴巴的紙團展開,對著下方擰巴的校長簽字一撇嘴,看在酷愛在各種重要通知上留墨寶的領導面子上,楊芬芳把紙夾在了教材里,企圖壓的不那么難看。
黎容:“老師,那我先回去了。”
他剛想轉身走,楊芬芳抓住了他的胳膊。
楊芬芳想要開口,可嘴唇抖了抖,話到嘴邊,又猶猶豫豫的卡住了。
最后她只能一邊搓著手心,一邊揪著黎容的胳膊不放。
黎容抬眼,笑道:“老師,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楊芬芳卻長嘆了口氣。
黎容這個孩子,是挺讓人心疼的。
這段時間處理黎容的事情,已經無數(shù)次挑戰(zhàn)了她作為老師,作為長輩,作為人的良知。
她以前很欣賞黎容,因為黎容聰明,優(yōu)秀,自律,出身清白,長得還好,不管怎么看,都好像是上帝創(chuàng)造出來享受人間一切美好的寵兒。
她作為班主任,也數(shù)次接觸過黎清立和顧濃,對這兩個科學家,她既敬畏又信賴。
黎清立和顧濃是她見過最和善寬容,溫柔慈悲的高級知識分子,她一度以能和這兩個人親密交談為榮。
事情剛爆發(fā)的時候,網(wǎng)絡上傳言鋪天蓋地,罪名樁樁件件,好像每一條都言之鑿鑿罄竹難書,但偏偏,網(wǎng)絡上罪不可恕的兩個人,與她認識的,接觸的截然不同。
或許人性是復雜的,她并不了解黎清立和顧濃私下里做過什么,但就她淺薄的親身體驗,哪怕沒有任何證據(jù),她也不相信網(wǎng)上說的那些話。
可她太渺小無力了,她無法幫黎清立和顧濃講話,更無法公開偏袒黎容。
她只是社會里渺小的一份子,當所有人都指責黎清立和顧濃時,她至少也要沉默,才能在群體中顯得不那么格格不入。
但其實她每次要求黎容放棄什么,她覺得自己的良知也被生生剜掉一塊,她甚至開始質疑她作為老師的資格。
“我看你最近,和岑崤走的比較近�!�
楊芬芳壓低聲音,她并不太想說這個事情,但一直不說,她怕她會后悔一輩子。
黎容一時間并沒有什么反應。
他一開始故意跟岑崤親近,純粹是為了利用。
上一世的經驗讓他很肯定,雖然岑崤得到他的手段十分不堪,相處模式也一度讓他恨意叢生,但岑崤很喜歡他的臉,身體。
更深層次的靈魂交融或許沒有,但膚淺的外表貪戀也足夠他達到目的。
但現(xiàn)在的岑崤有一點不一樣。
黎容能感受到他一如既往的喜歡自己的臉,可他的行為模式反倒變得克制和隱忍。
或許岑崤還沒有拿到他想拿到的權利,所以沒有那么肆無忌憚。
人心到底是肉長的,岑崤讓他恨的事情他還記得,但岑崤對他好的地方,他也不會刻意忽略。
他只是好奇,楊芬芳為什么會突然這么說。
楊芬芳內心無比掙扎,她一方面知道她不該泄露學生的秘密,一方面,她又怕黎家最后一個人也糊里糊涂的搭進去。
“黎容,老師希望你以后能過平安,平靜,平淡的新生活,你至少,得離藍樞遠一點�!�
黎容挑了挑眉。
“我和岑崤相處和諧,不好嗎?”
如果楊芬芳知道,他上一世直到大學畢業(yè)才和岑崤糾纏在一起,他們的關系也是極少數(shù)人知道的秘密,但他還是莫名其妙死了,大概就不會勸他離藍樞遠一點了。
楊芬芳用一種看單純孩子的目光看了黎容一眼,輕輕搖頭。
“你們倆在班級兩年了,關系有好過嗎,為什么就最近突然變好了,你也不仔細想想�!�
她已經說的很露骨了,黎容那么聰明,她希望黎容能領會。
最初,岑崤拒絕更換班長的時候,楊芬芳還沒有察覺什么。
但黎容發(fā)燒那次,岑崤的態(tài)度,到底讓楊芬芳警覺了。
岑崤憑什么愿意送黎容去醫(yī)院,她可不相信什么可笑的同學情。
但黎容就好像完全沒聽懂她的話,很無辜的眨眨眼睛。
“當了同桌,交流多了,關系自然也變好了。”
楊芬芳咬了咬牙,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也沒有再收回去的必要了。
“我作為班主任,多少也知道點消息,岑崤想報考第九區(qū),你想想吧�!�
黎容這次是真的怔住了。
自從重生回來,還沒有一件事在他的預料和籌謀之外。
楊芬芳告訴他的,是唯一一件偏離原始軌道,并且偏離的極遠的事。
藍樞九區(qū),是個讓紅娑研究院和藍樞聯(lián)合商會都十分頭疼的地方。
它雖然名義上屬于聯(lián)合商會,但實際并不歸聯(lián)合商會管轄,甚至和其他幾個區(qū)都沒有任何表面上的往來。
這里的人都很……或許可以稱為古怪,黎容從沒見過那么一批極度冷靜,高度自律,仿佛毫無感情的機器。
即便是他,對九區(qū)的選人制度,內部管理,辦事流程也幾乎毫不了解。
他只知道,九區(qū)的功能性部門被外界稱為鬼眼組,是一柄懸在所有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不過九區(qū)的招生指南倒是對很多人公開的,九區(qū)不限制申報者的最大年齡,只要年滿十八歲,隨時都可以申請考試,考試通過即可進入九區(qū)工作,但想要正式入編,需要拿出一份投名狀。
楊芬芳大概以為,岑崤愿意幫他,是想從他這里拿到黎清立顧濃更多沒有被揭穿的事實證據(jù),作為投名狀,交給九區(qū)。
不過他倒不認為岑崤真的要利用他,哪怕是上一世,因為有岑崤在,他省去了很多麻煩。
他不得不承認,宋家是明智的,同時在紅娑和藍樞培養(yǎng)人脈,很多事情變得順暢許多。
岑崤原本可以在大二通過招聘考試進入三區(qū)。
在三區(qū),他同樣混的風生水起,怕是再過幾年,就會把岑擎給架空了。
難道他高中的時候想考的是九區(qū)?
不過。
如果岑崤真的進了九區(qū)……黎容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眼瞼一垂,瞳仁縮了縮。
或許能給他帶來更大的幫助。
從楊芬芳辦公室出來,天井投下來那縷光線也緩慢偏移了位置。
岑崤的表情明顯變得不耐煩,他眉頭蹙了蹙,暼了一眼手表。
“怎么這么久�!�
黎容站在門口,歪著腦袋安靜打量了他幾秒,在岑崤產生懷疑之前,他莞爾一笑,驚訝道:“一直在等我啊。”
岑崤沒有主動說的事,他也不會問,哪怕問了,必然也得不到真實的答案。
岑崤還是從他打量的目光里察覺出了些許不對勁,低聲問:“楊芬芳跟你說什么了?”
黎容聳聳肩,故作無奈的輕嘆了一口氣:“勸我別意氣用事,好好想想放棄這個名額,反正我靠自己也能考上�!�
這個說辭是無懈可擊的,因為楊芬芳就是這樣絮叨又無聊的人,大概是班主任當久了,所以特別喜歡找人進行心靈溝通,并且以過來人的姿態(tài),灌輸一些普世價值觀和社會生存法則。
岑崤暫時接受了,他收回目光,把手插進兜里,扭頭往班級走。
黎容輕哼,語氣里頗有些得意:“還說不是等我�!�
他得意的時候,會不自覺的抿著嘴,嘴里含一口空氣,彎著眼睛從側面看過去,眼神狡黠明亮,格外生動鮮活。
岑崤裝作沒聽到。
最近發(fā)生的很多事超出了他的預判,他對黎容的態(tài)度,對黎容明目張膽的偏袒。
他本身是個做事很嚴謹?shù)娜�,不喜歡偏離自己能夠掌控的軌跡。
他應該在不夠強大的時候,離黎容遠一點,至少要在外人眼里離黎容遠一點。
但黎容根本不受控制。
他也……
黎容快走兩步,追上岑崤的步伐,問道:“你吃過學校的食堂嗎,中午要去嘗嘗嗎,不然是不是高中都不完整?”
他上一世和這一世,都沒在A中的食堂吃過東西,因為顧濃特別講究養(yǎng)生和飲食健康,不讓他吃重油重鹽的食物,他每天的早午晚餐,都是顧濃親手搭配的。
顧濃用做科研的閑暇時間,考了一級廚師證,一級營養(yǎng)師證,一級茶藝師證和一級按摩師證……
黎容覺得,他媽有考證的癖好,每次證書下來,他媽都比獲得蓋倫獎還興奮。
對此黎清立說,每個人都該有除工作以外的興趣愛好。
岑崤掃了他一眼,絲毫不給面子的戳破現(xiàn)實:“只有你沒吃過,我們沒這么嬌貴�!�